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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君书 - 石磊译注
画策第十八
【题解】
画策,即谋划策略,是治国之法。作者将前代历史分为昊英之世、黄帝之世、神农之世,各个时期社会状态不同,统治制度也不同,但都取得了非凡的历史成就。所以,制度要顺应时代的变化而变化。商鞅指出要“制天下”一定要“先制其民”,治民之本在于法治。法治的执行在于确立“使法必行之法”。战国时期纷争的局面决定了成就王道的途径是征战,因而要设立赏罚之法使民众拼死作战。而使赏罚之法成为“必行之法”的途径就是实行连坐制度,重刑之下,民众不敢违背军令而骁勇无敌。总之,“法必明,令必行”是治国的良方。
【原文】
昔者昊英之世¹,以伐木杀兽,人民少而木兽多。黄帝之世,不麛不卵²,官无供备之民,死不得用椁³。事不同皆王者,时异也。神农之世,男耕而食,妇织而衣,刑政不用而治,甲兵不起而王。神农既没,以强胜弱,以众暴寡⁴。故黄帝作为君臣上下之义,父子兄弟之礼,夫妇妃匹之合⁵。内行刀锯,外用甲兵,故时变也。由此观之,神农非高于黄帝也,然其名尊者,以适于时也。故以战去战,虽战可也;以杀去杀,虽杀可也;以刑去刑,虽重刑可也。
【注释】
¹昊英:传说中的古帝名。
²麛(mí):幼鹿,此处泛指幼兽。
³椁(ɡuǒ):套在棺材外面的大棺材。
⁴暴:损害。
⁵妃:配。
【译文】
过去昊英氏时代,允许民众伐木、捕杀野兽,那是因为当时民众少而树木、野兽多。黄帝之时,不允许捕杀幼小的野兽、不允许吃鸟蛋,官吏没有供自己使唤的奴仆,死了不能用棺材埋葬。昊英、黄帝做事不一样,却都称王于天下,这是因为时代不同。神农之时,男人耕种而使人们有饭吃,女人织布让人们有衣裳穿,不使用刑法和政令而天下安定,不动用军队就能称王天下。神农死后,人们以强凌弱,以多欺少。因此黄帝制定了君臣和上下级之间的行为规范,父子、兄弟间的礼仪,夫妻之间的婚配原则。对内使用刑罚,对外使用军队,同样是因为时代变了。由此看来,神农并不比黄帝高明,可是他的名声却更尊贵,这是因为他顺应了时代的变化。因此用战争消灭战争,即使发动战争也是可行的;用杀戮消除杀戮,即使杀了人也是可行的;用刑罚消灭刑罚,即使加重刑罚也是可行的。
【原文】
昔之能制天下者,必先制其民者也;能胜强敌者,必先胜其民者也。故胜民之本在制民,若冶于金¹,陶于土也²。本不坚,则民如飞鸟禽兽,其孰能制之?民本,法也。故善治者,塞民以法³,而名地作矣⁴。名尊地广以至王者,何故?战胜者也。名卑地削以至于亡者,何故?战罢者也⁵。不胜而王,不败而亡者,自古及今,未尝有也。民勇者,战胜;民不勇者,战败。能壹民于战者,民勇;不能壹民于战者,民不勇。圣王见王之致于兵也,故举国而责之于兵⁶。入其国,观其治,民用者强。奚以知民之见用者也?民之见战也,如饿狼之见肉,则民用矣。凡战者,民之所恶也。能使民乐战者,王。强国之民,父遗其子⁷,兄遗其弟,妻遗其夫,皆曰:“不得,无返。”又曰:“失法离令⁸,若死我死⁹,乡治之。行间无所逃¹⁰,迁徙无所入。”行间之治,连以五,辨之以章¹¹,束之以令,拙无所处¹²,罢无所生。是以三军之众,从令如流,死而不旋踵¹³。
【注释】
¹冶:冶金。
²陶:制作陶器。
³塞:遏制。
⁴作:兴。
⁵罢(pí):敝,败。
⁶责:求。
⁷遗(wèi):送。
⁸离:违背。
⁹若:你。
¹⁰行(hánɡ)间:行伍之间,军中。
¹¹章:标记,徽章。
¹²拙(jué):此处“拙”借作“趉”,逃走。
¹³旋踵:把脚向后转,意谓逃跑。踵,脚跟。
【译文】
过去能制服天下的人,一定是首先制服他的民众的人;能够战胜强敌的人,一定是首先战胜他的民众的人。因此战胜民众的根本在于制服民众,就像冶炼工人对金属,制陶工人对泥土一样。根本不坚固,那么民众就像飞鸟和野兽,有谁能控制他们呢?治理民众的根本,是法治。因此善于治理国家的人,就是用法律来遏制民众,而名声和土地就都具备了。君主的名声尊贵、土地广阔,最后称王天下,是什么缘故呢?是总打胜仗的原因。君主的名望低微、土地面积少,甚至最后灭亡,又是什么原因呢?是总打败仗的原因。打仗不胜而称王天下,打仗失败而不灭亡的国家,自古至今,也未曾有过。民众作战勇敢,打仗就会获胜;民众作战不勇敢,就会失败。能让民众专心作战的君主,民众打仗就勇敢;不能使民众专心作战的君主,民众打仗就不勇敢。圣明的君主看见只能通过战功称王天下,所以要求全国的民众都当兵。走进一个国家,观察这个国家的治理情况,民众被调动役使国家就强大。凭什么知道民众被君主调动役使了呢?那就是民众看待打仗,就像饿狼见了肉一样,那么民众就被调动役使了。一般战争,是民众讨厌的东西。能让民众乐于去打仗的君主,就称王天下。强国的民众,父亲送他的儿子去当兵,哥哥送他的弟弟去当兵,妻子送她的丈夫去当兵,他们都说:“不获胜,就不要回来。”又说:“不遵守法律,违抗了命令,你死,我也得死,乡里会治我们的罪。军队中没有地方逃,我们要搬迁也没有地方可去。”军队的管理办法,是将五个人编成一伍,用标记来区分他们,用军令来束缚他们,逃走了也没有地方居住,失败了没有活路。所以三军将士服从军令,军令就像流水一样,就是战死也不向后退。
【原文】
国之乱也,非其法乱也,非法不用也。国皆有法,而无使法必行之法。国皆有禁奸邪刑盗贼之法,而无使奸邪盗贼必得之法。为奸邪盗贼者死刑,而奸邪盗贼不止者,不必得也。必得,而尚有奸邪盗贼者,刑轻也。刑轻者,不得诛也¹。必得者,刑者众也。故善治者,刑不善,而不赏善,故不刑而民善。不刑而民善,刑重也。刑重者,民不敢犯,故无刑也。而民莫敢为非,是一国皆善也。故不赏善而民善。赏善之不可也,犹赏不盗。故善治者,使跖可信²,而况伯夷乎³?不能治者,使伯夷可疑,而况跖乎?势不能为奸,虽跖可信也;势得为奸,虽伯夷可疑也。
【注释】
¹诛:惩罚。
²跖(zhí):即盗跖。相传为古时民众起义的领袖。名跖,“盗”是当时统治者对他的贬称。
³伯夷:商朝末年孤竹国君的儿子。周武王灭商以后,他和弟弟叔齐不吃周朝的粮食,一同饿死在首阳山(今山西永济南),是古代忠信的典范。
【译文】
国家治理混乱,不是因为它的法度混乱,也不是因为法度废弃不用。国家都有法律,但却没有让法律一定实行的办法。国家都有禁止邪恶、处罚盗贼的法令,但却没有使邪恶、盗贼一定能受到处罚的办法。做邪恶之事、偷盗的人要处死刑,可是犯奸、偷盗的现象却不断发生,这是由于做了坏事不一定能被处罚。就是处罚了,却仍有邪恶、偷盗的事发生,这是因为刑罚轻的原因。刑罚轻,不能惩治他们。一定要惩治他们,受刑罚处治的人就多了。所以善于治理国家的人,只处罚不守法的人,而不奖赏守法的人,因此不用刑罚民众也为善。不用刑罚民众也为善,是因为刑罚重。刑罚重,民众不敢触犯刑法,因此也就没有刑罚。而民众没有谁敢做坏事,这时全国的民众都为善。因此不奖赏守法的人而民众都为善。不可以奖赏善良的人,就像不能奖赏盗贼一样。因此善于治理国家的人,能使像盗跖那样的人变得诚实可信,更何况像伯夷这样的人?不会治理国家的人,即使是像伯夷一样高洁之士也有犯法的可能,更何况盗跖了?假如环境使人不能做坏事,即使是盗跖一样的人也可以信赖;假如环境能让人做坏事,即使是伯夷一样高洁的人也有嫌疑。
国或重治,或重乱。明主在上,所举必贤,则法可在贤。法可在贤,则法在下,不肖不敢为非,是谓重治。不明主在上,所举必不肖。国无明法,不肖者敢为非,是谓重乱。兵或重强,或重弱。民固欲战,又不得不战,是谓重强。民固不欲战,又得无战,是谓重弱。
【译文】
国家或者是治理得更好,或者是治理得更乱。英明的君主在上位,他所选用的人一定贤能,那么法令便掌握在贤德的人手中。法令掌握在贤德的人手中,那么法度就能在下面实行,不贤之人就不敢做坏事,这就叫治上加治。不英明的君主处在上位,他所选用的一定都是不贤之人。国家没有严明的法令,不贤之人就敢做坏事,这就叫乱上加乱。军队或者是强上加强,或者是弱上加弱。民众本来想要打仗,又不能不去打仗,这就叫强上加强。民众本来不想打仗,又能不去打仗,这就叫弱上加弱。
【原文】
明主不滥富贵其臣¹。所谓富者,非粟米珠玉也?所谓贵者,非爵位官职也?废法作私,爵禄之,富贵之,滥也。凡人主德行非出人也,知非出人也,勇力非过人也。然民虽有圣知,弗敢我谋²;勇力,弗敢我杀;虽众,不敢胜其主³;虽民至亿万之数,县重赏而民不敢争,行罚而民不敢怨者,法也。国乱者,民多私义;兵弱者,民多私勇。则削国之所以取爵禄者多涂⁴。亡国之俗,贱爵轻禄。不作而食,不战而荣,无爵而尊,无禄而富,无官而长,此之谓奸民。所谓“治主无忠臣,慈父无孝子”,欲无善言,皆以法相司也⁵,命相正也。不能独为非,而莫与人为非。所谓富者,入多而出寡。衣服有制,饮食有节,则出寡矣。女事尽于内,男事尽于外,则入多矣。
【注释】
¹滥:不加节制。
²谋:图谋。
³胜:凌。
⁴涂:古同“途”。
⁵司:伺,监视。
【译文】
英明的国君不会对臣子们滥施富贵。人们所说的富,不是粮食珠玉吗?人们所说的贵,不是爵位官职吗?废弃法律,以个人意志为主,给臣子爵位和俸禄,使臣子们富贵,就是滥施富贵。一般说来君主的品德行为不高于别人,智慧也不超出别人,勇敢、力量也不超出别人。可是民众即使有足够的智慧,也不敢谋求君主的地位;即使有勇敢和力量,也不敢弑杀君主;即使人数多,也不敢凌驾在君主之上;即使民众的人数达到亿万,悬重赏民众不敢争抢,实行刑罚民众也不敢怨恨,这是因为有法度。国家混乱的原因,是民众多考虑个人道义;军队力量弱的原因,是民众多追求私下的斗勇。那么在实力削弱的国家获取爵位、俸禄的途径就有许多。使国家灭亡的风气,是民众看不起爵位,轻视俸禄。不劳动而有饭吃,不打仗而有荣誉,没有爵位依然尊贵,没有俸禄照样富有,没有官职照样威风,这就叫做奸民。所说的“善于治国的君主身边不会有忠臣,慈爱的父亲身边不会有孝子”,君主和父亲都不用好言相劝,而用法律使他们互相监督,用命令让他们互相纠正。这样的话,臣民们就不能单独做坏事,也不能伙同别人一起做坏事。常人所说的富有,是进的多出的少。穿衣有限制,饮食有节制,那么支出的就少。妇女在家中尽力做事,男人在外面尽力做事,那么收入就多。
【原文】
所谓明者,无所不见,则群臣不敢为奸,百姓不敢为非。是以人主处匡床之上¹,听丝竹之声²,而天下治。所谓明者,使众不得不为。所谓强者,天下胜。天下胜,是故合力。是以勇强不敢为暴,圣知不敢为诈,而虑用。兼天下之众,莫敢不为其所好,而避其所恶。所谓强者,使勇力不得不为己用。其志足,天下益之;不足,天下说之³。恃天下者,天下去之;自恃者,得天下。得天下者,先自得者也;能胜强敌者,先自胜者也。
【注释】
¹匡:方。
²丝竹之声:音乐。丝,弦乐。竹,管乐。
³说:同“悦”。
【译文】
所说的国君的圣明,是指君主没有什么地方看不到,那么大臣就不敢做奸邪之事,民众就不敢为非作歹。所以君主坐在安适的床上,听着丝竹之声,天下就治理好了。所说的国君的圣明,它能使民众不能不去做事。所说的国君的强有力,是天下人都被他制服了。天下人都被他制服,才能聚合天下人的力量。所以强悍的人不敢暴乱,聪慧的人不敢做欺诈的事,并考虑如何被君主选用。全天下的人,没有谁敢不做君主所喜欢的事,回避君主所讨厌的事。所说君主的强大,是指他能使有勇力的人不得不为自己所用。国君的理想能实现,天下的人都受益;他的理想不能实现,天下的人也都欢喜。依靠天下的人,天下的人就会抛弃他;依靠自己,才能得到天下。得到天下的君主,首先是要得到自己;能战胜强大的敌人,首先能战胜自己。
【原文】
圣人知必然之理,必为之时势。故为必治之政,战必勇之民,行必听之令。是以兵出而无敌,令行而天下服从。黄鹄之飞¹,一举千里,有必飞之备也。蛩蛩巨丘²,日行千里,有必走之势也。虎豹熊罴³,鸷而无敌⁴,有必胜之理也。圣人见本然之政,知必然之理,故其制民也,如以高下制水,如以燥湿制火。故曰:仁者能仁于人,而不能使人仁;义者能爱于人,而不能使人爱。是以知仁义之不足以治天下也。圣人有必信之性,又有使天下不得不信之法。所谓义者,为人臣忠,为人子孝,少长有礼,男女有别。非其义也,饿不苟食,死不苟生。此乃有法之常也。圣王者,不贵义而贵法。法必明,令必行,则已矣。
【注释】
¹黄鹄(hú):天鹅。
²蛩蛩(qiónɡ)巨丘:传说中的良马。
³罴(pí):棕熊。
⁴鸷(zhì):凶猛。
【译文】
圣明的人懂得社会发展的道理,一定要顺应时代发展的形势。因此制定一定能把国家治理好的政策,打仗用必定勇敢的民众,下达民众一定能听从的命令。所以军队出发打仗便会无敌于天下,君主的命令下达天下便会服从。黄鹄起飞,一飞便是上千里,这是因为它具备能飞行千里的翅膀。蛩蛩巨丘这样的良马,能日行千里,是因为它们具备能奔跑千里的本领。虎、豹、熊、罴,凶猛而无敌于天下,是因为它们有一定能战胜其他野兽的能力。圣人能发现治理社会的有效制度,明白社会发展的必然规律,所以他统治民众,就像利用地势的高低控制水流一样,又像利用干湿来控制火势一样。因此说:仁慈之人能够对人仁慈,而不能使人仁慈;有道义的人能够爱别人,而不能使别人有爱心。所以明白仁义不能治理好天下。圣人有一定让天下人信任的品德,又具有让天下人不能不信任的办法。通常所说的“义”,是说作为臣子要有忠心,做儿子要有孝心,长幼之间有礼节,男女有别。如果不合乎道义,就是饥饿也不能苟且吃饭,就是死也不能苟且偷生。这些不过是有法律的正常现象。圣明的帝王,不重视道义而重视法律。法律必定要明确,君主的命令一定要贯彻执行,那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