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这一天衙门开印——京官与外官一年的假期是一个月,封印日期照例在十二月十九、二十、廿一这三天中,早由钦天监选一个最适宜的日子报到军机处,咨会在京各衙门及各省,到期一律封印,整整一个月后复又开印,上年封印在十二月二十,所以新年开印是在正月二十。
但内务府的情形不一样,自封印至开印期间,仍旧很忙,因为这一个月恰好是新年,内廷行走的事务特多。不过封印以后是轮班,开印之后就都得上衙门。有的本来无事,只为看看多时不见的同事,也赶了来。曹震就是如此,他有几天很忙,晚上得宿在内务府,但一过元宵,总有十天的清闲,这天却特意去凑热闹,为的是跟新年中没有见面而平时交情不错的十来个同僚去打个招呼。
不想,他还是去对了,一进大堂便有苏拉迎上来说道:“曹二爷,你快请吧!海大人问了你好几遍了。”
“喔。”曹震便匆匆与要见的几个同事先打个照面,说一声:“回头谈。”匆匆赶到堂官起坐的那间花厅,自“掌印钥”的来保起,全班内务府大臣都到了。一一请安见了礼,来保说道:“那篇寿序,我已经先读为快,听说是雪芹的手笔。”
“是!”曹震在这场合不便叫“来爷爷”,只用官称,“请来大人指点。”
“很好!我很高兴,真难为他。”来保说道,“几时叫他来见我。”
“到下个月初七那天,会给来大人来拜寿。”
“那天人多,说不上话,你叫他这几天来。”
“是。”
“通声,”海望接口招手,“来,来,我有点事跟你谈。”
“是。”
曹震跟着海望到一间空屋,相将落座,海望双臂往桌上一靠,凑过脸来问道:“康熙爷六次南巡,前面五次不说,第六次我刚出来当差,也没有赶上。府上接过好几回差,我想跟你打听打听。”
康熙六次南巡自二十八年开始,最后一次在康熙四十六年,曹震只有十岁,“那时我还小。”他说,“不懂什么,反正碰来碰去是红顶花翎就是了。”
“那总听家里人谈过吧?”
“那可听得不少。”曹震答说,“不知道海大人要打听什么?”
“要打听的事很多。”海望想了一下说,“先谈戏吧!都是些什么?”
“昆腔。”曹震毫不迟疑地答说。
“康熙爷听得懂吗?”
“怎么听不懂?”曹震答说,“像《还魂记》《桃花扇》,康熙爷熟得很,戏子唱错了,他会告诉侍卫,传旨改过来。”
“戏班子呢?”
“我们家就有两个班子,苏州织造李家,也是我们亲戚……”
“我知道。”海望打断他的话说,“苏州织造的班子,也会到江宁去唱吗?”
“会,不过不是整个班子挪过去。”曹震回忆着说,“有一回康熙爷在苏州,李家的班子有个小旦叫梅官,唱《铁冠图》的《刺虎》,出色得很。康熙爷就说:《铁冠图》是曹家的戏……”
原来曹寅编过一部传奇,名为《表忠记》,又名《铁冠图》,自李自成起事至崇祯殉国、李自成破京,一共四十四出,描写贤相名将、名士美人,都归于忠孝义烈,其中有一出叫《刺虎》写一个宫女费贞娥,自居为“女专诸”,手刃李自成的大将“一只虎”,李家的戏班子中,当家的小旦梅官,便曾在御前献演过费贞娥。
“康熙爷对李织造说:‘我到江宁,曹家当然要演《铁冠图》给我看。他的班子比你强,角色整齐,砌末也讲究,可惜没有好的旦角,你叫梅官跟了去,让曹家的班底给他配刺虎,一定更好。’”曹震又说,“还有一回,康熙爷问先叔祖:‘你怎么不演《长生殿》这本戏?’先叔祖下过功夫,只为‘可怜一曲长生殿,误尽功名到白头’,孝庄太后大丧的时候出过事,怕犯忌不便演,直到奉了旨才敢搬出来。”
“嗯,嗯,”海望又问,“有别的戏没有?”
“听说在扬州演过弋阳腔跟高腔,详细情形就不清楚了。”曹震又问,“当今皇上对词曲很内行,莫非不喜昆腔?从没有听说过啊!”
“不是。”海望将声音压得极低,“后年南巡,完全是为了皇太后六十万寿,陪着去逛逛。这位老太太听不懂昆腔,说一听‘水磨腔’瞌睡就来了,所以皇上交代,要弄些什么皇太后爱听的戏来伺候。通声,你有什么主意没有?”
曹震怦然心动,能揽下这个差使,又有好处又能玩,真是一个绝好的差使,因而凝神静想了一会答说:“这得找扬州盐商。”
“他们有办法?”
“我不敢说准有办法。”曹震答说,“不过我可以说一句,如果扬州盐商没有办法,那就谁都没有办法了。”
“为什么呢?”
“扬州有各式各样的戏班,叫做‘乱弹’。迎神赛会,各地的戏,像湖北的罗罗腔、安庆的二黄、句容的梆子都会来赶生意。不过戏箱、砌末都土得很,只能唱草台戏。”
曹震一口气说到这里,觉得有些口渴,海望急忙起身,亲自去找苏拉备茶为他解了渴,再听他继续往下谈。
“不过,海大人,你别看不起草台戏!戏班子的规矩,都是中秋节‘团班’,第二年五月里报散,因为天气一热,听戏的、唱戏的都受不了。可是,到端午一过,昆腔散了,草台戏不散,名为‘火班’。你老想,草台戏不受欢迎能不散班吗?”曹震喝口茶又说,“至于‘土’是土在戏服破烂,砌末不成玩意,那好办,花钱好了。自有扬州盐商报效。海大人不必费什么劲,就能把差使办得极漂亮。”
“好极!”海望大为兴奋,站起来拍着曹震的肩说,“老弟,我找对人了!这趟差使要靠你,才能办得漂亮。”接着又问,“今儿晚上有空没有?”
“有两个饭局,不过不要紧。什么事,请海大人吩咐好了。”
“那,你就别走了,回头咱们一块儿到来公馆商量去。”
曹震答应着,先派跟班去辞谢了晚间的两个饭局,到得未末申初,随着海望一起到了来家,换了便衣,从从容容地开始商谈。
“后年皇太后南巡万寿,是早就定议的。”来保说道,“不过因为金川的军务,不便提南巡的话,如今傅中堂凯旋班师,等他一回了京,接下来就是办这件大事,昨儿皇上召见,交代了好些话,归里包堆一句话: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
“因为是替皇太后庆寿,不能不铺张,又因为金川用兵,花的钱太多了,南巡的经费不能不省。”
海望为曹震解释了“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这句话以后,转脸向来保说道:“刚才通声出了一个主意真高!替皇太后庆寿的戏文、烟火、百样杂耍,很可以责成扬州的盐商伺候。”
“这个主意好!”
“通声,你把扬州‘乱弹’的情形,跟来公说一说。”
“是。”曹震已在心里筹划过了,此时所说的情形,比刚才跟海望所谈的,更为详尽,也更为有条理。
“扬州盐商报效南巡盛典,是有康熙年间的成例可循的,只要上面授意,他们没有一个不踊跃从事的,不过,报效了要落得一个‘好’字。花钱才算花在刀口上。康熙年间有过好几次例子,一种是费心费力预备好了的玩意,上头不见得赏识;一种是有人从中作梗,预备好了的东西,根本就没有机会拿出来,那样子把他们的心凉透了,下一回再要他们报效,就绝不会起劲。”
“说得是!”来保深深点头,“皇上南巡绝不只这一回,三五年以后又会再举,那时候办差的如果仍旧是咱们这些人,就不能不在这一回先留下余地。”
“所以,我觉得应该请通声来帮忙。”海望接口说道,“我看,不如先跟和亲王回一回,派通声一个向导处的差使。”
和亲王总办南巡的差使,虽未见明旨,但已奉面谕,而向导处则照例为巡狩的先驱,早在几个月甚至一年以前,预遣跸路大臣,率领向导处并征选八旗及内务府深明舆图人员,勘查巡狩所经的路途,乘舆所至,何处安营、何处打尖,道路桥梁应如何整治,都由向导处决定,饬令地方官照办。这是个出了名的美差,地方官敬之如神、畏之如虎,因为需索供应稍不满意,就可轻易地为地方官出一个极大的难题,说某处要开一条路,某处要建一座桥,而此路此桥,是否为跸路所经,地方官是不敢问的。
海望的意思是,派了曹震向导处的差使,便可作为先遣人员,到扬州跟盐商去接洽一切,来保觉得不必如此办,直接由内务府派到扬州出差,岂非更为简捷?因而说道:“这一层咱们再琢磨,先谈通声到了扬州干点儿什么?”
于是曹震不慌不忙地提出了他的办法,第一步是说动盐商报效;第二步是助盐商整顿草台戏,除了理旧戏、制行头、造砌末,训练一班新角以外,还要新编几出祝寿应景的吉祥戏。至于到得南巡的御舟,一入扬州境界,不妨按照庆贺万寿“点景”的办法,沿路设戏台,分段承应,御舟过处,笙歌不断。大概隋炀帝临幸江都,亦无此繁华热闹。
来保与海望听得非常出神,同时亦不约而同地想到,除了这桩差使以外,另外还有些应该预备的事,亦大可委托曹震,一并办理。
“康熙爷六次南巡,我随扈过两次。”来保说道,“有件事我很看不惯,江北不比江南,运河两岸杂七八糟的样子,真是不堪入目。通声,你倒想想看,有什么好法子,可以遮一遮眼?”
曹震一愣,想了一下问道:“来爷爷随扈的是哪两次?”
“我想想看。”来保屈着手指数了一会,“是第三次、第五次。”
“那就怪不得来爷爷不知道了。”曹震说道,“康熙爷最后一次南巡之前,就有人想到了,遮眼的法子很妙,凡是看不过去的地方,都用砖叠一道墙,中间留空,以便通风,而且也省料。墙后面栽爬山虎、牵牛之类的东西,藤萝蔓延,看上去一片青翠。花费不多,效用很大。后年今上南巡,当然如法炮制。”
“原来已经有了这个妙法。好极,好极!”来保又说,“通声,你回去以后,悄悄儿预备行李,等我的通知。”
“是。”曹震忽然想起,“四家叔本来有去勘查行宫之说,不知道这个差使还派不派?”
“要派的。不过和亲王府还没有验收,得缓一缓。”
“那么,”曹震又问,“什么时候验收?”
“也快了。傅中堂三月到京,大概就在那时候。”
“其实,”海望接口说道,“这个差使派给通声,岂不省事?”
“谢谢海大人!不过,”曹震急忙推托,“我在扬州要帮着他们整顿草台戏,实在分不开身。”
“咱们别过问了。”来保向海望说道,“这是和亲王酬谢曹老四,才挑了他这个差使,咱们似乎不便管。”
海望点点头不作声,曹震看看别无话说,起身告辞,却又想起一件事来,还得问一声。
“来爷爷,我想带一个人去,不知道行不行?”
“谁?”
“雪芹。”
“他不是跟着你四叔去吗?”
“是的。”曹震答说,“家叔动身还早,我想先带雪芹到扬州办事,随后再让他回到家叔身边。”
“这是你们一家子的事,爱怎么办怎么办,不必问人。”
听得这样说,曹震越发放心,兴冲冲地回家,将这意外机缘说了给妻妾听,也都替他高兴。
这天是翠宝当夜,锦儿一个人在灯下独坐,想到许多事,都得跟曹震商量以后才能定主意,但蓬山咫尺,却不能去叩翠宝的卧房,因而想到曹震跟她在枕上,一定在细谈扬州之行,而自己是向隅了。
转念及此,心里越发酸溜溜地不舒服,一夜没有睡好,索性不想补睡,天刚亮便已起身,等翠宝开房门出来,她已经把头都梳好了。
“二奶奶这么早!”
“我得到太太那里去。”锦儿答说,“二爷说走就走,咱们这位秋姑奶奶的终身大事,可不能丢下不管,我得跟太太去要个主意。”
对秋澄的婚事,曹震倒非“丢下不管”,昨晚上跟翠宝已经谈过了,但她觉得不宜由她来转告,只悄悄地唤醒曹震,告诉他有这回事。
于是曹震起身来看锦儿,谈到秋澄的事,他表示马上要跟仲四去商量,要把文定、捐官、置产这三件事,尽快办妥,等跟仲四谈妥了细节,再跟马夫人去谈。
“你不能倒过来。”锦儿说道,“得先问问太太的意思,细节是咱们这儿谈妥了,再通知男家照办。”
“这也不错。”曹震说道,“不过,你也不必一大早就去,把雪芹找了来谈就是。”
“那不又多一重周折,不如我去了跟太太当面谈,有什么不能定规的地方,就近问一问秋澄,岂不省事?”
曹震原来打算着想把仲四找来吃午饭,谈论那三件大事,同时,他也要筹划检点行装,这一来整个计划都落空了。
“我们一起去吧!”曹震说道,“反正今儿不上衙门。”
这倒未始不可。原来锦儿是急着要去看秋澄,而且也是为她自己的事,要向秋澄问计。夫妇俩一起去了,曹震跟马夫人、曹雪芹自然有一番长谈,那就正好抽空去找秋澄。
等将曹震的意外机缘,略述梗概以后,锦儿问道:“先谈你的事,还是先谈我的事。”
秋澄知道她的事是什么,立即答说:“自然先谈你的事,你说吧!”
“他们昨儿晚上,大概在一个枕头计议了一宵,不知道是怎么算计我?”
“嗐!”秋澄大不以为然,“你别老存着……”她缩住了口。
“你是说我存着小人之心,是不是?”锦儿说道,“我倒但愿他们是君子之腹。闲话少说,你看,我要不要争?”
“争什么?”
“扬州啊!”
秋澄想了一下明白了,还是为了谁该伴着曹震、谁该看家那件事。她心中琢磨,锦儿并非气量小的人,她一再以此为言,说不定城府甚深的翠宝,真的在暗中有什么算计。自己不能尽劝她当贤妻,因为曹震此去,说不定要等后年南巡以后才能回京,两年的暌隔,感情一面淡、一面浓,将来弄成个尾大不掉的局面,岂不是害了锦儿?于是她先问说:“你自己的意思呢?”
“我要看我们二爷怎么说。如果他胆敢说要带她去,我就非争不可。”
“震二爷哪会这么傻?”秋澄说道,“我想他一定会尊重你。”
“你说他会以退为进,叫我去?”
“即令不是如此,也一定是跟你商量的语气。”秋澄已经想好了,“你们谁也不吃亏,一人一半;如果震二爷去一年,你们每人六个月;如果半年,每人三个月,就像放税差的‘派代’那样。”
“那么,谁先去呢?”
“当然是你。”秋澄为她想得很周到,“这话你自己不便说,我请太太来交代震二爷。”
“好!”锦儿说道,“昨儿晚上,我气闷了一夜,一直在想,最好马上来跟你商量,果然是你的办法多。事不宜迟,你现在就跟太太去咬个耳朵。”
秋澄实在不想去,因为明知道曹震跟马夫人在谈她的事,一闯了去,必有些话当面问她,而且不容闪避,那不是自陷于窘境。但如畏缩不前,必又惹锦儿取笑;再说,为了锦儿着想,亦真是事不宜迟,万一曹震先谈到这一点,说要带翠宝去,而马夫人又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了,那一下,生米煮成熟饭,要挽回就很难了。
考虑了一会,想到了一个主意:“我去是去,你得想法子把震二爷调出来。不然,”她说,“我怎么敢跟太太咬耳朵?”
“可是,”锦儿踌躇着说,“我无缘无故把他调出来,不明显着无私有弊吗?”
“你不会编个理由吗?”
“这个理由不好编,必得很紧急,又必得避开太太私底下跟他谈。”锦儿突然想到,“有了,我就说你要我转一句话。”
“你说我什么?”秋澄问说,“你别信口开河。”
“你放心。是谈房子的事。”锦儿又问,“雪芹呢?又到琉璃厂去了?”
“可不是,也快回来了,咱们走吧!”
于是一起到了马夫人那里,锦儿却不进屋,只站在房门口喊道:“二爷,你请过来!”
曹震便起身跟着她到了走廊上,站住脚问:“干吗?”
“你跟太太谈了些什么?”
“不谈秋澄的事吗?”
“秋澄的事有三件,你谈的是哪一件?”
曹震不知道她是故意拖辰光,奇怪地问道:“哪一件都得谈。怎么,有不能谈的事吗?”
“不是什么不能谈。刚才秋澄跟我说,房子的事要看雪芹的意思,你跟雪芹谈好了。”
“这也奇了,又不是雪芹置产。”
“一点都不奇。”锦儿说道,“她虽嫁了出去,自然希望常有娘家人来,如果是雪芹喜爱的地方,或者是他常去的地方,譬如琉璃厂一带,顺道经过,就会常去坐坐。”
“好吧,我知道了。房子的事,咱们这会就别跟太太提了。”
说完,夫妇俩进屋,马夫人便问:“通声,你这回去扬州,要待多少日子?”
“那可不一定,我想,最少也得半年。”
“这可不能没有人照应。或是你媳妇,或是翠宝,总得带一个人去。”
“是。”
马夫人接下来又问:“你打算带谁呢?”
“还没有琢磨到这上头。”曹震看马夫人有干预之意,落得讨好,“太太看呢?”
“应该先带你媳妇去。住长了总有应酬,有些地方翠宝不便出面。”马夫人接着又说,“半年以后,如果还不能回京,让翠宝去换班,省得大家都惦着。”
“是!我先带侄儿媳妇去。半年以后,如果公事未了,让她回京来看太太。”
“就这么说了!”马夫人又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去看仲四掌柜?”
一听这话,站在后房门口的秋澄,一闪而没,曹震笑一笑说:“我回头就去。”
“好!你跟他说,喜事虽不必太铺张,可也不能太马虎。”
“这,太太就别操心了。”锦儿接口说道,“咱们想马虎,人家还不愿意呢!”
马夫人点点头,然后向曹震说道:“你有事就先请吧!我得跟你媳妇好好儿合计合计。”
“我这会儿去看仲四,晚上我再来。”
“对!到了晚上,咱们大概也谈好了。你回来吃晚饭,咱们再商量。”
等曹震一走,马夫人将锦儿带到卧室,真个关紧了房门密谈,谈的当然是秋澄的喜事与曹雪芹的行止。
“刚刚通声跟我说,要带芹官一起走,那口气就像我一定会答应似的,我就不好说什么了。本来他要跟四老爷去南边,是定规了的,不过,有秋澄的喜事,情形不大同了,总得把她送出门才能走。”马夫人略停一下又说,“这话我一直搁在肚子里没有说,是因为四老爷的事,尚在两可之间,就算和亲王府的工程交了出去,等上头把差使派了下来,也还有一段日子,喜事也许已经办过了,万不得已,还可以让芹官晚些日子赶了去。如今像通声告诉我的,说走就得走,这儿的喜事怎么办?”
马夫人一口气说了下来,锦儿已经在心里转了好几个念头了,等到话完,她也想定了,当即说道:“震二爷一厢情愿,只顾自己,太太别理他,等办了喜事,再放雪芹走。”
这一说,马夫人倒又觉得过意不去,“这么办,好像也不大合适。”她踌躇着说,“通声说,芹官一肚子的杂学,帮他办这种事最好。如果晚去了,不耽误他的公事?”
“那可是没法子的事。”
“咱们再想想,也许能有两全的办法。”马夫人另换了一个话题,“下定,当然趁通声还没有走,挑好日子就办了;过门呢?你看什么时候?”
提到这一层,锦儿不由得就皱起了眉,“喜酒,大家都想早喝。可是,办嫁妆不是十天半月的事。”她突然又问,“咱们是照旗下的规矩,还是照咱们汉人的规矩?”
“不管按哪种规矩,嫁妆总得办。”
“那可不大一样。”锦儿说道,“按旗下的规矩,只要男家糊好了屋子,一切陈设,连炕席毡条,都得归咱们陪送。”
“那用不着,仲老四又不是旗人。”
锦儿点点头,接着说道:“太太这句话倒点醒了我,办喜事总是以男家为主,咱们还是照汉人的规矩。”
“不过,也得看情形,参酌一点儿旗下的办法。这且不谈,要紧的是定日子。”
“我看,”锦儿想一想说,“只有酌乎其中,不早不晚,定在八九月里。”
“我也这么想,天气不冷不热也正好。到时候,不论四老爷,或者通声,总得让他们回来一位,出面主持。”马夫人说到这里,怔怔地沉思,不知在想什么。
“雪芹……”就在锦儿刚张嘴时,马夫人亦同时开口,且同时顿住,锦儿自然让马夫人先说。
“我在琢磨,这场喜事,不知道要花多少钱?”
原来马夫人是在想这件事。锦儿不知道她的意向,只就自己这面说话:“办喜事,酒席是大宗,这归震二爷包圆儿,太太就不用费心了。”
“嫁妆呢?”
锦儿不即回答,想了一会,很谨慎地说:“看男家下多少聘金,瞧着办吧!”
“聘金我可不要。男家送多少,让秋澄原封不动带回去。”
“这似乎也可以不必。”
“不!”马夫人的意思非常坚决,“非这么办不能看出来,咱们是真的把她当曹家的女儿。”
“太太既然要替秋澄做面子,我也赞成。”锦儿说道,“我有两千银子的私房,拿来替她添妆。”
马夫人沉吟了一会说道:“你拿一千银子好了。”
“我搁着也没有用……”
“不!”马夫人打断她的话说,“就你这一千银子,我也不一定用。不过,我得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太太吩咐吧!”
“我有几样东西,你看看,能找个什么主儿变现?”
正在谈着,外屋有细微人声,锦儿的听觉很灵,知道是曹雪芹回来了。开出门去一看,果然是他,接着秋澄接踵而至。
“收了点什么好东西?”锦儿问说。
“空手而回,琉璃厂的古玩字画都涨了价儿,你知道是什么缘故?”
“我怎么会知道?琉璃厂我一共只到过两回,你们去的那些地方,我更连门都没有跨进去过。你说,是什么缘故?”
“据说,西边回来的文官武将,一下子都变得风雅了,东西不问好坏真假,只要名气大,往往价都不还。”
“那,”锦儿问道,“他们的钱是哪里来的呢?”
“还不是从军饷上克扣来的,先不敢拿出来用,如今因为王师奏凯,傅中堂快到京了,皇上已下了好几道恩诏,上上下下,一片喜气,不必有什么顾忌,才纷纷附庸风雅。”曹雪芹叹口气,“唉!打这个仗,真是劳民伤财。”
“你少发牢骚吧!”锦儿转脸问秋澄,“咱们的饭在哪儿吃?”
秋澄知道她有话跟曹雪芹谈,当即说道:“摆在梦陶轩吧,我在这儿伺候太太的饭。”
秋澄在此,杏香便可以在梦陶轩照料。锦儿在饭桌上将曹震要出差扬州的始末缘由说了一遍,然后谈到曹雪芹身上。
“如今有件两难的事,你震二哥实在要你去帮他的忙,可是为了秋澄的喜事,又不能没有你。太太说,大家再想想,或许能想出兼筹并顾的事,亦未可知。”
听得这一说,曹雪芹便在肚子里用功夫,等吃完午饭,他已有了主意。
“震二哥说我一肚子的杂学,这话倒不假。不过,我这些杂学,也不必一定到扬州才用得着。”
“这话是怎么说?”
“我是说,我就不跟了震二哥去,也能帮得上他的忙。”
“那可是太好了!”锦儿高兴地说,“回头你们哥儿俩好好谈吧。”
到了日落昏黄之时,曹震来了,酒喝得满脸通红,但脸上一直浮着笑容,不言可知,跟仲四谈得非常投机。不过,他并没有到马夫人那里去,曹家的家规严,像这样子喝得醉醺醺地到长辈面前,纵使不虞呵斥,自己也会觉得忸怩不安。
“雪芹啊!”在梦陶轩,他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这回到扬州,你可得好好儿拿点货色来给他们瞧瞧。扬州的盐商是俗中之雅,我给他来个雅中之俗,到节骨眼儿上,一句话就能三年五载吃不完。”
这最后两句话,听得曹雪芹直皱眉,锦儿也觉得话不入耳,当时推了他一把,“怎么着?”她问,“你酒没有喝醉吧?”
“没有醉,没有醉!不过喝得很痛快。”说着,他打了一个嗝。
锦儿便乘这空隙,抢先说道:“有话慢慢儿谈。雪芹就不去扬州,也能帮你的忙。”
“不去?”曹震睁大眼问道,“你为什么不去扬州?”
“他去了扬州,家里的喜事怎么办?”锦儿不自觉地又露出咄咄逼人的气势。
这多少像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曹震的脑筋清醒得多了,回想从海望邀他到扬州去的那一刻开始,一往不复地只是想着此行的乐事,以及曹雪芹如何得力,对于秋澄的喜事,是不是能少得了曹雪芹这样一个人,竟念头都不曾转过。说来实在有点荒唐,也应该惭愧。
看他那些种神情,曹雪芹不免歉然,“反正随后我还得跟着四叔南下,要说把那些草台戏整理起来,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总有我使得上劲的时候。”他略停一下又说,“震二哥要我一起去,无非备顾问,有什么疑问,这会儿提出来,也是一样。”
“没有去看过,也不知道那些戏班子是怎么个情形,从哪里去提疑问?”
“草台戏就是草台戏,无非简陋俚俗,可以想象得之。”
曹震沉吟了好一会说:“你这话说得也是。你能不能拟个条陈出来,砌末、戏词,该如何改良?还有,你能不能编个两三出应景的新戏出来?”
“这,我一时还不敢包揽。你不对此道也是内行吗?咱们聊个两三回,也许能聊出一点儿东西来,我再下笔来写。至于应景的新戏,若说为皇太后庆寿,无非八仙过海、瑶池称觞之类,内廷多的是这种本子,论场面壮观,戏服华丽,角色齐整,民间万万不及,不必做那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在我看,所谓应景二字,要放宽了来看,颂扬皇上的孝思、关怀国计民生,都是南巡这个题目中的应有之义,不妨用作题材。”
“是啊!不过,你也不能净说不练,那些题材好,不错,本子呢?你得拿本子出来。”
“震二哥,你别忙,我说这些话,心里自然有个打算。”曹雪芹不慌不忙地说,“大凡这些应景的戏,要讲究三个字:短、明、厚。”
“长短的短?”
“是的。”曹雪芹说,“临时承应的戏,长篇大套,不但费事,而且要顾到上头有没有工夫来看。”
“嗯,嗯!”曹震忽然变得很兴奋了,“你说这话就得窍了。明呢?要简明,是不是?”
“一点不错,要一看就懂。而且篇幅既短,也没法儿细叙来龙去脉,所以非简明不可。”
“那么厚呢?”
“这个字最难!厚是要味道厚。既短且简,往往味道薄了,味能不薄,才算上乘。”
“听你的话,倒头头是道。不过……”曹震没有再说下去,言外之意,是顾虑曹雪芹能说不能行。
“我有个朋友,姓杨。”曹雪芹说,“震二哥,你几时有空,咱们去看他,他有几个本子,照我看,短、明、厚三字,庶几近之。”
曹震欣然同意,“明天不行,仲四还有事,后天也不行,我已经有约了。”他想了一下说,“准定大后天吧。”
“上午还是下午?”曹雪芹说,“我看下午吧,等他衙门里散出来,邀他小坐。”
“他在哪个衙门?”
“实录馆。”
正在谈着,马夫人得知曹震来了,打发丫头来请,于是一起前往;马夫人开门见山地问:“你们谈得怎么样?”
“很好哇!”曹震答说,“仲老四只有一句话,一切听咱们的。另外有两件事,是他自己的意思。第一件是聘金,他预备送一万两银子,兑算成金叶子送来。我当然得客气客气,到底怎么样,还得请太太的示。”
“这一层,我已经跟你媳妇谈过了。他送多少是他的事,反正我原封不动让秋澄带回去。”马夫人怕曹震还要相劝收纳,所以又加了一句,“这个主意已经定了,绝不会变。”
“这也是咱们曹家的面子。不过,金叶子到底带去了没有,外人不知道,显不出咱们的气派。这一层——”曹震沉吟着说,“有了,他这一万银子,让他在日升昌立个折子,连图章一起送了来,将来让秋澄照样带回去,那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
“也好!”马夫人又问,“还有一件呢?”
“还有一件,已经让我谢绝了,不过他倒真是一番至诚,我不能埋没他,得跟太太回一回。他是提到咱们家在鲜鱼口的那座住房——”
原来雍正五年曹因亏空公款,抄家贴补时,在京城前门外鲜鱼口有一所住房,亦没官发卖。仲四不知道怎么知道了这回事,正好那所住房的买主因为经商亏蚀,有意出售,索价只三千五百银子。仲四觉得物归故主,也是美事,想买下来作为聘礼之一,问曹震意下如何。
“你怎么说呢?”
“我说:‘美事倒是美事,不过你买了来作为聘礼送我们曹家,事就不美了。’他一听这话,赶紧跟我赔不是,他的话很老实,他说:因为结这门亲事,在他实在觉得太高攀,总是在想,怎么能表一表他的心意,以至于有些想法欠检点。”
“嗯,嗯,好!”马夫人很注意地问,“那么,那所房子呢?咱们自己该买下来啊。”
“是。我想跟四叔去商量,或是他买,或是我买,或是合买。买下来作为祭产。反正我已托了仲老四了,房子不会让给别人。”曹震接着又说,“至于他另外置产供秋澄住这件事,要看雪芹的意思了。”
“怎么要看我的意思?”曹雪芹插进来问说。
“那是秋澄的意思。”锦儿代为回答,“她说,你愿意挑在哪儿就哪儿,以前不跟你谈过吗?”
曹雪芹自然记得,以前谈的是,为了仲四照料买卖方便,不宜住内城,此因天黑闭城门,住外城的进不来,住内城的也出不去,必得到子夜开城门,方能回家,谓之“倒赶城”。若住外城,为了秋澄归宁方便,以靠近宣武门为宜,而又以琉璃厂附近,更为合适,因为那里是曹雪芹常到之处,顺路歇脚,聚晤的机会就多了。
他很奇怪,早就谈妥了的事,秋澄何以又重提一遍。当然这也不必去查问,他只是将原来的意见,重新再说一次。
不过,在曹震却还是初闻,“我知道了,那里的房子好找,我托人找它两三处等你跟秋澄去挑。”他略停一下,问到曹雪芹那个姓杨的朋友的来历。
“此人名叫杨潮观——”
这杨潮观字宏度,号笠湖,江苏无锡生,幼年有神童之称。鄂尔泰在雍正初当江苏藩司时,曾有一次盛举,召集江宁以西、江苏巡抚所管辖的七府士子,在苏州会课,杨潮观只得十四岁,而所作的诗,为鄂尔泰拔置前列,一时传为佳话。
乾隆元年丙辰恩科,杨潮观中了举人,但会试却连番不利,那时开实录馆修雍正实录,鄂尔泰充任总裁,便为杨潮观补了一个名字。雍正实录告成,保举劳绩,杨潮观以知县任用,但他志在两榜出身,请鄂尔泰将他改为内阁中书,仍在实录馆当差,一直至今。
“杨笠湖比我大不了几岁,我们很谈得来。他喜欢词曲,题材是借他人杯酒,浇自己块垒,亦就是借古喻今,所写的杂剧,亦真亦假,不论置诸案头来读,陈诸筵前来演,无不妙到颠毫。”
“这是你读书人的看法。”曹震说道,“既然是演给太后看,曲文总要像白香山的诗那样才好。”
“当然要雅俗共赏才好。”曹雪芹说,“这会儿咱们也无法细谈,等大后天跟杨笠湖见了面就知道了。”
“好!”曹震沉吟了一会说,“如今是一寸光阴一寸金,咱们得一天做两天的事,我明儿一早去看仲四,顺便托人去找房子,中午咱们见个面接接头。”
“是了,我在家听信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