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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中午,曹从内务府回来,脸上是一种落寞而茫然的神色,这一下使得大家都不敢开口先问了。
“事情不大妙!”曹的声音倒还沉着,“你们看。”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曹雪芹伸手接过来,转递给曹震:“你先看。”
梦陶轩书房中,只有他们三个人,曹震便说:“你就念吧!”
曹雪芹便拿手又缩回来,将那张折着的纸展开来一看,头一行四个字:“上谕述要”,共是三条,第一条说,和亲王府失慎,被灾甚重,为体恤起见,和亲王上年因办理孝贤皇后丧事,诸多不妥,尚有其他过失,应行罚俸之处,着吏部查案具奏,概行恩免,并另赏银一万两,以便重建。
第二条是说,据奏此次鼓楼附近失火,焚烧民屋甚多,灾情惨重,着发内帑十万两,交顺天府府尹督率大兴、宛平两县,赈济灾民,务期公平实在。并着都察院严行查察,倘有侵渔冒赈情事,指名具参。
最后一条就对曹很不利了,说此次灾情,为京师五十年来所未有,据奏火由和亲王府而起,则和亲王府承修官员及商人,难辞火首之咎。究竟如何起火,着步军统领衙门会同都察院、工部、内务府、顺天府彻查具奏。
听曹雪芹连念带讲说完,曹震的心情跟曹一样沉重,“来爷爷怎么说?”他问,“还有四叔递的亲供呢?”
“他说我还算运气,如果是去年,我这时候怕已经在刑部‘火房’了!如今因为金川大捷,王师奏凯,成全了今上即位以来第一件大武功,所以只是按一般规矩办事,并无格外从严的指示。不过这场火实在太大了,将来彻查责任,只能大事化小,不能小事化无。至于我的亲供,他说有不妥当的地方,要拿回来重改,他还要留在那里好好看一看,让我明儿上午再去。”
曹一口气说到这里,已经有些气喘了,曹雪芹便将自己那杯沏了未喝的酽茶,捧了过去说:“四叔,先在软榻上躺一躺再说。”
其时秋澄正好赶到,便上前来扶曹休息,他说:“不忙,我有句话,趁我想到,先说出来,这场火烧得我精神恍惚了,不说会忘。”
“四叔就直截了当地说吧!”曹震接口,“不必再说别的,养养神,别累出病来,那才是雪上加霜。”
“我是说,让雪芹明天陪我一起去,要改亲供,马上可以动手。”
“是。”曹雪芹答应着又问,“来爷爷还说了什么?”
“他说,现在最怕节外生枝,要我多留意,倘有什么闲言闲语,趁早安抚。我本来想——”说到这里,因为喝一口茶呛了嗓子,咳得面红筋暴,曹雪芹与秋澄为他拍背揉胸,好半天都平伏不下来。
曹震因为他一句要紧话说不出来,大为焦急,好不容易等他咳停了,急急问道:“四叔没有把崔之琳告诉来爷爷吧?”
“我本想说的,想想还是不说的好。”
“那才是。”曹震略略放心,然后眼望秋澄,仿佛在征询她的意思,要不要谈钱的事。
秋澄明白,亦以眼色相答,暂可不必,她问:“四老爷饿了吧?这会儿就开饭好不好?今儿吃饼,米饭也有。”
“有粥没有?”
“有小米粥。”
“好!我喝小米粥。还有——”曹突然顿住。
“四老爷还有什么交代?”
“我想,在你们这儿住几天。”曹痛苦地说,“季姨娘烦得我快发疯了。”
“是,是,四老爷尽管在这儿住。”秋澄看着曹雪芹说,“我看把你的书房收拾出来。”
“看四叔的意思。”
“哪儿都好。”曹又加了一句,“你还得想个法子,别教季姨娘来看我。”
“这可是个难题。”秋澄有些答应不下。
“我来!”曹震攘臂而起,“只要四叔不怪我,我不怕得罪季姨娘。”
“我怎么会怪你。”
“总有法子。”秋澄想到了一个人,安慰曹说,“四老爷尽管安心住了下来,跟震二爷、雪芹商量对付公事,季姨娘我们来对付,要让她不来打搅四老爷,可也不至于跟季姨娘伤了和气。”
“那再好都没有。”曹又说,“我就知道你有办法。”
这一来,曹的心头一宽,精神也好得多了,居然胃口转佳,饱餐一顿,将两夜一天以来所欠的饮食找补足了。
“四叔,”曹震站起身来说,“我陪你到上房去打个照面。”
“不错,不错,早应该去了。”
于是叔侄俩到了马夫人院子里。相见时彼此心情都很沉重,但都摆出很沉着的神色,因为如此,曹就不能不以从容的语气,谈一谈和亲王府起火与救火的经过——这是他第一次透露真相,祸因是一座名为“两忘轩”的台阁,一面临水,一面接着沿假山迤逦而上的长廊,本来铺的是水磨方砖,和亲王来看了以后,认为砖地湿气重,而且“两忘轩”不光是夏天的水榭,也应该是冬天的暖阁,可作为延宾赏雪之用,应该改装为地板,祸即因此而起。
“虽只不过改装地板,工程却不少。用的木料很多。铺到一半,和亲王的一位清客,又出了一个主意,说地板下面得铺一层石灰,吸收潮气,地板才不容易坏。这个主意不赖,可是说晚了,工头就有点儿不大愿意,不愿意也不行啊!撬开地板铺石灰,木材刨花堆了一屋子。
连日赶工,少不得吃犒劳,那天白天,工头请工人吃羊肉西葫芦的饺子,包得太多了,吃不了,工头就说:‘索性赶夜作,一口气弄完了,我请消夜。’于是——”
于是工头沽酒买卤菜,吃不完饺子,自然亦在清理之列。
有人就说:“扁食回蒸了不好吃,不如开个油锅炸着吃。”结果是不小心打翻了油锅,炉中火焰直冒,泼翻在地的菜子油,成了一条火龙,那些木料又是经石灰收燥的,真个干柴烈火,一发不可收拾,由“两忘轩”延烧到长廊,偏偏风势又大,火苗四窜,新油漆的房屋,只要火苗到处,无一得免。
这一真相,连曹震都还是初闻其详,听到一半,心便沉到底了!不折不扣的祸首,再怎么说也逃不了责任。
其余的人亦都是这样在想,可是马夫人却不能不安慰曹,“四老爷也不能管工人吃夜宵的事。”她说,“顶多失察,不会有大了不得的罪过。”
“可是——”曹吃力地说,“赔修是一定的了。”
“四老爷也不必过于烦恼。六亲同运,要说赔修,咱们尽力想法子凑就是。如今最要紧的是,急脉缓受,自己先不能乱了脚步。”马夫人问道:“秋澄呢?”
“替四叔在收拾屋子……”
“喔,”曹不待曹雪芹话毕,便抢着说道,“我想在二嫂这里打搅几天。”
“是的,我已经听秋澄告诉我了。我就是要问她,屋子收拾好了没有?”
“收拾好了。”恰好回来的秋澄,在窗外应声。
“那,就请先歇个午觉吧!”
“对了!”曹震接口,“四叔先歇午觉,睡足了,咱们还有事商量。”
“好,走吧。”
于是由秋澄带路,一直来到曹雪芹的书房,里面一小间原有床铺,此时已新换了极整洁的衾枕纱帐。条案上有茶具酒瓶、一个什锦果盒。床前一张半桌上面还摆着三套书:一部《剑南诗集》,一部朱竹垞、陈其年合刻的《朱陈村词》,一部高士奇的《随辇集》。
“屋子小一点,四老爷将就着住吧!”
“好极了。”曹非常满意,“小东让他在我床面前打地铺好了。”小东是他新用的小厮。
“我本来让他住下房,四老爷交代,就叫他睡到这里来好了。”说着,秋澄亲自出去交代。
“通声,”曹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指着椅子说,“你坐下来谈。”
“是。”曹震开门见山地说,“德老大跟崔之琳接头去了。我看,这件事没有一万两银子撂不下来,四叔能拿多少,不敷的,我跟雪芹来凑。”
“你是说现银?”
“是的。”
曹想了一下说:“有笔款子,是托邹姨娘的一个亲戚,存在一家当铺里,本金四千两,利息就不知道多少了,得要问邹姨娘。”
“能不能抽得回来呢?”
“能。”曹又说,“不过,至少也得三五天的工夫。”
“三五天大概还不要紧。”曹震问道,“我叫人把邹姨娘去接了来,请四叔当面告诉她,尽快把这笔款子抽回来预备着。”
“行!”
“那,四叔请歇个午觉吧!大概一觉醒过来,邹姨娘已经来了。”
这件事要跟秋澄商量,她原就想到了一个跟季姨娘去打交道的人,便是锦儿,正好让她顺便把邹姨娘接了来。
“我的意思,最好你们俩一起去一趟,一个对一个,分头办事。你跟邹姨娘把这些情形说一说,提款要带印鉴存折什么的,就让她带了来,岂不省事。”
“好!这样办很妥当。”
“那就去吧,我先送你到我那儿,接了你嫂子,原车就去了。”
于是秋澄上车,曹震策骑,一起到家,锦儿从上房迎了出来,一开口先问曹:“四老爷怎么样?不要紧吧?”
“眼前是不要紧。”秋澄答说,“麻烦在后头。”
且行且语,相偕入内,在上房的堂屋里,连翠宝在一起,商量几件事,第一件是劝说季姨娘要安静,别去打搅曹,“季姨娘所忌惮的,只有一个你。”秋澄向锦儿说,“这非请你出马不可。”
“那容易,我来说她。”
“可也别太厌她。”秋澄又说,“她也是为四老爷担惊受怕,而且她心里也一定不好过,你别让她太委屈,不然邹姨娘又没有安静日子过了。”
“你真是贤德人,仲老四不知道前世敲破了几个木鱼……”
“这会儿还有心思开玩笑!”秋澄硬拦断她的话,“咱们谈第二件,请震二爷说吧。”
曹震点点头,向锦儿抬一抬手说:“你请过来!”说着,一掀门帘,进了卧室。
锦儿便即跟了进去,看曹震脸色凝重,她的心也往下一沉,手抚着胸,只是怔怔地望着他。
“祸闯得不小!”曹震压低了声音说,“四老爷恐怕还有牢狱之灾。”
一听这话,锦儿双腿一软,身子往一旁倒了去,赶紧扶住梳妆台,但已将一面水银玻璃镜碰倒,砰然大响,惊动了堂屋里的人,急急都奔了进来。
“怎么啦!”秋澄惊惶地问。
翠宝眼尖,急走两步,扶起镜子,半卸缎面棉里的镜套,只见镜面上已出现了一条裂痕,却不敢说破,“还好,还好!”她说,“纹丝不动。”接着将镜套罩好。
锦儿也不肯道出真相,“滑了一下子。”她说,“不要紧。”
既然没事,自然仍旧让他们夫妇密谈,秋澄看了翠宝一眼,回身向外,但为曹震留住了。
“你们别走!索性敞开来谈吧!”等大家坐定了,曹震看着秋澄说,“四老爷谈起火的原因,你是听到的,祸首是坐实了,上谕上指明了要彻查这一点,成了钦命案子,论法一定从严,四老爷的处分,只怕不是赔修所能完事的。”
“会革职?”秋澄问说。
“只怕还不止。”
“那莫非还——”秋澄也是心惊肉跳,“来大人不是说他还算运气,不至于坐牢了吗?”
“那是人家看了他的‘亲供’说的话,‘亲供’上当然要掩饰,如果真相水落石出,那情形又不同了。”
“这可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得趁早在刑部走路子。”
“刑部还早,现在是步军统领衙门这一关要紧,得看四老爷的造化了。前几天有消息,礼部海尚书要兼步军统领,如果是他,到底是内务府的堂官,比较好办。”曹震紧接着又说,“现在且不谈这个,光是眼前就得花一万两银子,将来赔修,更不知道还要多少。真正是太太说的,‘六亲同运’,四老爷闯了祸,咱们两家连带着倒霉。”
“那也是没法子的事。”锦儿问道,“这一万银子花在什么地方?”
“塞狗洞!”曹震将崔之琳的情形略略谈了些以后又说,“四老爷有四千银子,其余的咱们两家凑,我可不知道哪里去张罗这三千银子。”
“这个,”秋澄接口,“我们来想办法,震二爷暂时就不必管了。”
“好吧!”曹震向锦儿说,“你跟秋澄去商量。”
“咱们走吧!”秋澄也向锦儿说,“你去劝季姨娘,我去找邹姨娘。”
“找她干什么?”
“等上了车,我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