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你多早晚来的?”马夫人问。
“来了一会儿了。”锦儿答说,“在雪芹屋子里琢磨太太求的那支签呢。”
“喔,”马夫人闲闲说道,“你们连我问的什么都不知道,怎么琢磨得出来?”
“太太不是在问秋澄的终身吗?”
此言一出,实时吸住了马夫人的心,“你们怎么知道?”她的语气不同了。
“太太先说,咱们琢磨得对不对?”
“对。”
“好!那,我们就讲给太太听。”
由于一上来便猜透了马夫人的心事,秋澄也承认她有时候曾梦见去世的父母,怀念在江南的寡嫂,便显得那首诗中的“玄机”,格外中听。
一直听完最后两句的解释,马夫人方始开口:“‘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看来咱们以后的日子,都还不坏。”
看到一家之主的老人,有这样的话,大家都有无可言喻的欣慰。其中秋澄的感想,更多且深,她真是没有想到,马夫人这一回求签,问的竟是她的将来!只为所见不同,觉得签语不祥,而又不便明言,以致抑郁寡欢。如果不是锦儿来解开了这个结,马夫人不会化忧为喜,便是自己没来由造了孽。转念到此,不由得对锦儿投以感激的一瞥。
锦儿却并无得色,倒是曹雪芹大为兴奋,吃晚饭时,大声说道:“锦儿姊,我真是服了你了,偏就是你能洞鉴表里,把‘有梦常为客,无家尚忆归’解得那么妥帖。我看,太太不高兴,就是因为一联之故。”
得意非凡的锦儿,正待矜持地谦虚一番,而就构思时,秋澄已举起了酒杯。
接着,曹雪芹举杯相敬,等他们喝过了,秋澄说道:“我也得敬杯酒谢谢你。”
“你敬的什么?”锦儿笑道,“就为我那句‘依人冉冉飞’解得好?”
秋澄先不作声,然后说道:“我要说不是,你一定说我矫情。我是没有想到太太会为我求签,如果不是你,太太为我上了心事,我还不知道,那是什么罪过?”
“你这么说,我得干一杯。你也干吧!”
两人都干了酒,秋澄一面为锦儿斟酒,一面说道:“太太得了那支签,不大高兴,是谁都看得出来的,原先我在琢磨,总还得出前面去看房子,这回我要劝太太到东月城的观音大士庙也去求一求,想个什么法子,弄它一支上上签,让太太心里也好过一点儿。”
“你这是空想。”曹雪芹说道,“那里根本就没有签,因为原来就没有打算在那里建一座观音大士庙。”
“对了!都说观音大士是女身,怎么不叫白衣庵叫观音庙?而且在那个车马纷纷的月城里头,地方一点点大,且不说妇道人家烧香不便,观音大士有灵,也不爱在那里受香火。”锦儿接下来问,“你说原来就没有打算在那里供奉观音大士,那就无怪其然了。可是,这座庙,又是怎么来的呢?”
“那是明朝崇祯十五年的事——”
崇祯十五年,洪承畴以陕西三边总督东调,总督蓟、辽军务,统率总兵八员、马步精锐十三万人,驻扎山海关外,不意连番大败,洪承畴在松山被围六个月,食尽城破,辽东巡抚邱民仰被杀,洪承畴下落不明。
消息传到京师,明思宗大为震悼,总以为他一定殉国了,为了激励士气,赐祭十六坛,另在正阳门外东月城建立专祠,塑造洪承畴的像,以与西月城的关壮缪庙匹配。及至赐祭到第九坛,来了一个非常确实的消息,洪承畴投降清朝了。
明思宗自然不能期望洪承畴能像关壮缪那样,身在曹营,心存汉室,赐祭停止,专祠亦不成立,改祀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京师流传的洪承畴的故事很多,但这一段却是闻所未闻。“我听老太太谈过,”秋澄说道,“有一年老太爷进京,在德州起旱,路过保定,听人说起,洪承畴的孙女儿,苦得没饭吃,老太爷特为派人送了几十两银子给他。功臣下场,会这样子惨,真想不到。”
“他不是福建人吗?”锦儿问道,“怎么会住在保定?”
“他是镶黄旗汉军,不能回福建。”曹雪芹答说,“就像咱们不能住江宁,是一样的道理。”
“可又何至于穷得没饭吃,他的爵爷的禄米呢?”
“他没有封爵。”曹雪芹说,“只是三等轻车都尉一个世职而已,而且也不是世袭罔替,准袭三次,还是四次?大概早就袭完了。”
“当时待他也实在太薄了一点儿。”
“这有原因的。”曹雪芹沉吟了好一会说,“总而言之,五伦之中,第一伦跟第五伦,要全始全终很难。”
这话锦儿不大听得懂,秋澄想一想,倒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五伦的第一伦是君臣,第五伦是朋友。洪承畴与人不能全始全终,是属于哪一伦?
这样想着,不由得问了出来,曹雪芹觉得百年前事,谈谈亦自无妨,便细谈了洪承畴所以失宠的由来。
原来当时西南一隅,尚未归入清朝版图,桂王由榔频年转战,到了顺治十年,终于能够立足下来,云南、贵州两省,仍奉永历正朔。
当初太宗看中洪承畴的本意,就是要利用他来对付明朝,招抚江南之后,此时又用得着他了,这年五月,特授一连串荣衔:太保兼太子太师、翰林国史院大学士、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经略湖广、广东、广西、云南、贵州等处地方,总督军务兼理粮饷。同时颁发一道授权的敕谕:文至巡抚,武至总兵,皆听节制,攻守便宜行事。满兵当留当撤,即行具奏。便宜行事的条款,在敕谕中一一列明。信任之专,可说无以复加。
但洪承畴却始终以持重为名,不肯大举进兵,而且一再以年老多病,请求解任。到了顺治十六年正月,清军三路会师,攻克云南省城,桂王奔往缅甸,洪承畴到了昆明,上了一道奏疏说:“云南险远,请仿照元、明故事,以王公坐镇。”朝命平西王吴三桂移镇云南。
原来洪承畴、吴三桂都在观望,其时郑成功经营台湾,舟师强大,浙东义师在张苍水率领之下,亦日趋坚实,回过来看八旗从龙的宿将,日渐凋零,而后起的亲贵及勋臣之后,习于富贵,无复先人的那股凌厉无前的斗志。而南北的遗民志士,倒在顾炎武、钱谦益的策动之下,已经规划出一套复明方略,决定规复江南,与清朝划江而守,先造成偏安之局,再徐图进窥中原。以当时彼此形势实力而论,这不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奢望,如果郑成功与江南义师有了动静,洪承畴跟吴三桂,毫无疑问地会举兵响应。
久已盼望的这一天,终于来临了。顺治十六年六月底,郑成功的海舶,会同浙东义师,浩浩荡荡自崇明岛入口,溯江上驶,轻而易举地攻下镇江。警报到京,朝廷震动,顺治皇帝且已准备亲征。
“顺治皇帝那年二十二岁。”曹雪芹说,“年纪虽轻,已经饱尝世味,七情六欲都经历过,觉得人世间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
“不说他看破红尘,当了和尚了吗?”锦儿问道,“有这回事没有?”
“‘房星竟未动,天降白玉棺。’”曹雪芹念了两句吴梅村的诗,说,“和尚没有当成。”
他的话还没有完,秋澄便推一推锦儿的肘弯说:“你别打岔!听他说下去。”
“顺治皇帝看破红尘想出家,这话不假。不过他的出家是逃世,只要能让他心里踏实平静,他亦不是非当和尚不可。”
在这空隙之间,锦儿又忍不住插嘴了,“不当和尚当什么?”她问,“当什么才能让他过清静安闲的日子?”
“要清静安闲,只有出家。出家不一定当和尚,当天主教士也可以。大家都知道的,孝庄太后的‘教父’,是天主教的长老汤若望,顺治皇帝管他叫‘玛法’,满洲话里头,只有‘阿玛’,没有‘玛法’,有人说,那不是满洲话,是西洋话‘我父’的意思。那时他既参禅,又对天主教义着迷,如果汤若望的势力比明朝留下来的那班太监来得大,顺治皇帝说不定就当了天主教士。”
“越说越玄了,也越说越远了。”秋澄提醒他说,“你别忘了,你刚才是在说顺治皇帝亲征。”
“不错。”曹雪芹说,“我为什么谈这一段呢?为的是,要让你们知道,顺治皇帝那时候脑袋里装的玄理太多了,几乎到了神经错乱的地步,京师九门都贴出黄告示,说要亲征了,盼望大家同仇敌忾,灭此朝食。哪知道事与愿违……”
“雪芹,”这回是秋澄打断了他的话,“亲征了没有呢?”
“没有。”
“为什么?”
“亲征非同小可,调兵遣将,囤积粮草,起码也得半年的工夫。孝庄太后跟汤若望都知道他的毛病,凡事一过去了,就会忘得光光,从不往后打算,所以都极力劝他,想拖过那几天,自然没有事。先是劝不听,最后劝动他的,竟是明朝最后一任的漕河总督,他从从容容地问道:‘皇上这一回亲征,打算什么时候班师?’
顺治皇帝愕然:‘尚未出师,先谈班师,你不太心急了一点吗?’他说,‘不过照我的估计,一年之内,必可奏凯。’”
此人认为郑成功不取崇明岛控制由江入海的通路,是一大失策,只需降旨命江南的将帅,封锁长江,郑成功就非急急退走不可,同时亦就显示了庙算的高明。如果一定要御驾亲征,反而会稽延克敌致果的日期。
这是什么道理呢?此人引明武宗平宸濠的故事说,江南的将帅一定会想到,既已御驾亲征,不能无功而返,既会有击败郑成功的机会,亦必姑缓其死,将这场盗魁就擒的大功劳,让给皇帝。犹如当年虽已生擒宸濠,欲假作元凶未获,等车驾到达江南,将宸濠从囚车中放出来,由明武宗亲手活捉那样。不但旷日持久,而且成了绝大的笑柄,有伤开国之君的神武英名。这下,顺治皇帝总算将亲征之议打消了。
至于郑成功在江宁城外屯兵半月,士卒“释戈而嬉”,不知身在何处,以致原守崇明岛的清朝苏松水师总兵梁化凤,率所部三千人,得由间道援江宁,以狮子山为屏障,立三营于神策门西的锺阜门,侦得实情后,先攻破前营,第二天五更时分,破人家门户做通路,展开奇袭。郑成功仓皇遁走,深恐海口被封,竟连镇江亦放弃不守,径自扬帆出海。
其时张苍水奉郑成功将令,越过江宁,径攻芜湖,长江两岸父老,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二十余天之中,西至舒城,西南至贵池,直逼安庆,由此迤逦而东,直至宁国,皖南已有其半,克复了太平、宁国、池州、徽州四府,广德、无为、和阳三州,总计二十四县。及至郑成功弃而不顾,孤军深入的浙东义师骤临绝路,不能不在巢湖弃舟登陆,由于有眷属拖累,境况极其凄惨。张苍水单骑突围,间关百折,跋涉两千多里,直到冬天方回舟山,而所谓“浙东义师”,亦就名实俱亡了。
“现在回头来要谈洪承畴了。”曹雪芹说,“兵部看江宁转危为安,东南已经没有顾虑,便催他从速进攻缅甸。洪承畴找了一大套理由,说这年秋冬不宜进兵,明年春天亦怕不行,因为‘二月青草将生,瘴即复起,其间可以用师,不过四月,虑未能穷追。’桂王的大将李定国,‘若闻我师西进,必且避实就虚,合力内犯。我军相隔已远,不能回顾,昆明留兵,亦未遑堵御’,如果已逐出国界以外的李定国,因而又得流窜西南,所关匪细。”
趁他停顿的当儿,锦儿问道:“照这么说,永远不必进攻了?”
“当然,洪承畴另有一番说词。洪承畴以为‘明年尽力春耕,渐图生聚,我军亦得养锐蓄威,居中制外’,‘绝残兵之勾结,断降卒之反侧,李定国等潜藏边界,无居无食,瘴疠相侵,内变易生,机有可俟。是时刍粮辏备,苗蛮辑服,调发将卒,次第齐集,然后进兵,庶为一劳永逸,安内剿外长计。’”
“那得等到哪一天?完全是搪塞嘛!”
“正是这话。”曹雪芹深深点头,“到了十月里,洪承畴告病,说不能干经略大臣了。”
“准了他没有呢?”
“当然准了。”曹雪芹说,“朝廷知道你不愿意做张弘范,勉强无益。”
锦儿问秋澄:“张弘范是谁?”
这个名字,秋澄仿佛听说过,不知其人,自然仍须曹雪芹来解答。
“他是元朝的一员大将。”曹雪芹说,“南宋最后一个皇帝,四岁即位,年号德祐,在位两年,元军入临安,就是杭州,把太后跟小皇帝都俘虏了,可是宋朝不算亡。”
谈到这里,曹雪芹把酒沉吟,因为曹家久居江宁,习闻南明的故事,他是想到史可法是否可与文天祥相提并论,而如福王左右有张士杰、陆秀夫,局面又会如何?
“你怎么不讲下去?”锦儿问道,“为什么宋朝不算亡?”
曹雪芹定定神答说:“因为德祐还有一兄封益王,一弟封卫王。宋朝的遗臣陈宜中、陆秀夫、张世杰等人立益王于福州,改元景炎。元军入闽,张世杰奉益王由海道到两广。宋朝的臣子这时分投元、抗元两派,前一派占了上风,张世杰领兵复回福州。第二年,十一岁的益王,一病呜呼。陆秀夫便倡议拥立卫王,这才是宋朝最后的一个皇帝,改元祥兴。这年闰十一月,张弘范……”
宋祥兴元年闰十一月,张弘范擒文天祥于广东海丰。第二年二月,大败张世杰于广东新会县南,大海中的崖山,陆秀夫背负卫王蹈海而死,至此宋亡。
“张弘范父子都是元朝的勋臣,但他是直隶定兴人,到底生在宋朝的土地上,就是宋朝人。因此,后来有人在崖山立了一块碑,一共八个字:‘宋张弘范灭宋于此。’这就是所谓‘一字之诛,严于斧钺。’”
“原来张弘范父子早就是元朝的臣子了。”锦儿说道,“他的情形跟洪承畴不一样。”
“应该说,洪承畴的情形跟他不一样。”秋澄说道,“如果那时候洪承畴抓住桂王,立一块碑说:‘明洪承畴灭明于此。’那才真的受不了啦!”
“可是,”锦儿顿了一下,换了个话题问,“后来呢?桂王怎么样了呢?”
“那比宋朝的卫王惨得多了。”曹雪芹说,“洪承畴不愿意做张弘范第二,有人愿意,就是吴三桂,他有个亲信叫马珅,劝他杀桂王,以绝天下之望,然后再相机自立为帝。吴三桂听他的话,逼缅甸交出桂王,拿弓弦勒死了。”
“这样说起来,洪承畴还算是有良心的。”锦儿亦大为感叹,“可惜郑成功不争气!”
“雪芹,”秋澄问道,“你这些故事是从哪儿来的呢?”
“这你就不必问了。”
“我看靠不住。”锦儿又用激将法了,“我看是你杜撰的。”
“有《宫门抄》在那里,莫非上谕亦是我杜撰的?”
“上谕上莫非也说,吴三桂的亲信姓马的劝他杀桂王?这话当时一定是私下说的,外人怎么会知道?”
曹雪芹笑道:“你们一定要知道,我就跟你们说了吧!我又不是四老爷,逛琉璃厂一定是去看字画古董,我是常去找旧书,找抄本,久而久之,终有所获。”
“什么抄本?”
“总是不能刻出来的书,才只有抄本。”秋澄说道,“当初老太爷在日,常有人送抄本来,多半是想换几个钱,老太爷从不让那些人空手而回。老太太说:留下来的那些抄本,老太爷一定亲自过目,有的能刻,有的不能刻,不能刻的,多半烧掉,也有一些是进到宫里的。”
“为什么要烧掉?”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因为有忌讳,流传出去会出事。”
听这一说,锦儿大为紧张,“雪芹,”她说,“你找来的是些什么抄本?”
“你要看?”
“对了!”锦儿答说,“我今儿睡在这里。最近常常半夜里醒了就睡不着,得找本闲书看着等天亮,有时看倦了,还能睡一。”她将手一伸,“把抄本给我。”
“好吧!回头拣给你。”
“都找给我,我说不定还挑一两部带回家看呢!”
曹雪芹答应着,吃完饭到他自己书房,点起灯来,找来三部抄本、一部刻本,叫小丫头捧了,来到秋澄那里。
“这部刻本《鹿樵纪闻》是吴梅村做的。”曹雪芹一一指点,“三部抄本,以这部《广阳杂记》最好,《秋思草堂遗集》是杭州一个姓陆的才女,记他老父陆丽京云游始末……”
话未说完,秋澄插嘴说道:“这部书不必看。”
“为什么?”锦儿愕然相问。
“你看了会一夜睡不着。”
锦儿还茫然不知其故,曹雪芹却被提醒了,因为陆丽京被牵涉在一桩极严酷的文字狱中,陆丽京之女陆莘行,所记的即是她家籍没的经过,一字一血,惨不忍睹,怕锦儿看了,枨触旧怀,故而阻止。
“那部书也没有什么好看。”曹雪芹移开《秋思草堂遗集》,指着另一部抄本说,“这部《研堂见闻杂记》很有意思。洪承畴以外,还有金圣叹、张献忠的故事。”
“都在这里了?”锦儿问说:
“还有一部《读书堂西征随笔》,是雍正年间奉了明文的禁书,你就不必看了。”
“是谁做的?”
“汪景祺。”秋澄提醒锦儿,“就是海宁查家,抄家的那一案,牵涉在里头的汪景祺。”
“不对,”曹雪芹说,“是年羹尧那一案,不过查家那一案也有关联就是。”
原来杭州人汪景祺是康熙五十三年的举人,为人放荡不羁,雍正二年游陕西,其时年羹尧正在红得发紫之时,汪景祺写了一封信,将沿途所记的一部随笔,送请年羹尧指教,目的亦不过打打秋风而已。哪知年羹尧获罪,抄家时搜得此书,因为上面有首诗,对圣祖有欠恭敬,交刑部议罪,照大逆不道律,拟斩立决。
这首诗是在一篇题名《诙谐之语》的结尾,说康熙南巡至无锡,有个秀才名叫杜诏,道旁献诗,圣祖颇为见许,特赐书于白绫上的御书一幅,捧回家打开一看,写的是:“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时人不识予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这首诗收入蒙童所读的《千家诗》,竟劳御笔,似乎有些不可思议,而且秀才献诗,报以御书,亦似对笔墨太不珍惜。
汪景祺便来了一首七绝:“皇帝挥毫不值钱,献诗杜诏赐绫笺。千家诗句从头写,云淡风轻近午天。”
“大不敬”的罪名,即由此而来。雍正四年查嗣庭当江西主考,为副主考俞鸿图所出卖,以试题有意讥刺,竟兴大狱,其实是查嗣庭在雍正即位时,奉旨在南书房行走,草拟诏旨,知道了世宗的许多阴私秘密,而又在词气之间,流露出不乐为世宗所用的本心,因而世宗要杀他灭口。这一案亦有好些连篇累牍的上谕,往往拿汪景祺与查嗣庭相提并论。前后时间,相距甚近,而李煦充军,又适与查嗣庭发遣宁古塔同时,因而秋澄才会误记。
“好了,”锦儿在听曹雪芹谈完这一案以后说道,“你请吧!我们也得睡了。”
这是托词。实在锦儿忽然有一桩心事,要跟秋澄谈,这桩突如其来的心事,是由于偶然有所发现而引起来的。
“我看,咱们对雪芹抱的满怀希望,怕要落空了。”
这话相当突兀,秋澄无以为答,只怔怔地望着她,等她往下说。
“我看他不是做官的材料,做了官不但不会带来什么好处,而且还会惹祸。”
“你这话怎么说。”秋澄问道,“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锦儿是从发觉曹雪芹不识忌讳这一点,连类推想,越想越觉得他的性情,与官场无一相合,有许多要跟秋澄谈的话,如骨鲠喉,片刻都不能忍耐。
秋澄是看着曹雪芹长大的,从小任性、好奇,及至曹老太太去世,接着遭逢家变,北上归旗,渐渐成年,由于一连串的挫折,及本性孝顺,不敢惹马夫人生气,加以马夫人持家,与曹老太太在日,恩威并用的手段的不同,不谈家法,只讲情理,而又把理性看得比情分更重,上上下下不见得如何亲密,却都能各守分际,和睦相处,这样才将曹老太太常说的,曹雪芹的牛性子,渐渐磨掉。
但好奇的本性,依旧如故,而且愈来愈重,秋澄认为曹雪芹不是不识忌讳,而是好奇心驱使,明知忌讳而不顾。
做官要识忌讳是天经地义,否则金殿射策时,不必在结尾上赘上“罔识忌讳,干冒宸严”的话。因为不识轻重,犯了忌讳,犹有可解,明知忌讳而不顾,当然自速其祸,这就比锦儿的顾虑更严重了。
两人细细数去,曹雪芹真不是做官的材料,第一是不耐衣冠礼数的拘束;第二是不喜奔竞,甚至上官照应,派了好差使他亦未必见情;第三是凡事看得太容易,且又最重情面,易受人欺;第四就是不顾忌讳,明明知道不应该去过问的事,偏要插手,不应该说的话,偏要多嘴,以致祸从口出。
“还有一样,”锦儿又说,“他肚子里知道的‘奇事’太多,我也替他担心。震二爷回来说,过年的时候,圣母皇太后的一个娘家人,进慈宁宫谢恩,不由神武门而是另外走了一道门,据说是总管太监奉了懿旨领进去的。皇上知道了这件事,把总管太监狗血喷头骂了一顿。据说皇上很讨厌有人去见太后,对知道太后底细的人,常在暗中查访,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话。震二爷识得轻重,从不谈当年到热河去接圣母皇太后的事,四老爷也是这样。我就怕雪芹不懂忌讳。反正,一个人多知道别人的隐私秘密,绝不是好事。这一层,你还得跟他好好说一说。”
“这一层,太太就早跟他说过好几回,想来他还不至于这么不识轻重。不过,你说多知道别人的隐私秘密,绝不是好事,这倒让我想起一个故事来了。”
这是个康熙朝权臣相互钩心斗角、倾轧排挤的故事,她曾听曹老太太谈过,但枝枝节节,不成片段。而那时的秋澄对朝廷的情形,也不甚了然,所以只是些断续的记忆,以后看了好些曹雪芹从琉璃厂、慈仁寺那些冷书摊上觅来的笔记,印证当日得诸曹老太太的传闻,才知道始末因果,尤其是那部《读书堂西征随笔》,记得更详细,也更传神。
不过,要她在此时原原本本讲这个故事——实在是讲一个人,她亦还记不周全,因而说道:“今儿晚了,明天讲给你听。睡吧!”
两人同榻并头而枕,锦儿睡在外面,将灯火移近榻前,躺着看曹雪芹携来的抄本,直到三更天方始熄灯入梦。第二天上午,曹震派车来接,锦儿匆匆忙忙地上车而去,但临行之前,却郑重其事地告诉秋澄,务必要将前一天她们细谈曹雪芹的性情,那许多不合时宜的脾气,说与曹雪芹痛切改过。
因此,下午无事,她便到梦陶轩来看曹雪芹,见了面先问汪景祺的那部书。
“你不是看过?”
“我想再看一看。”秋澄答说,“我要查一查高士奇在索额图门下的那段故事。”
“你怎么忽然想到了这个人?”曹雪芹一面说,一面开书箱,将那部《西征随笔》取了出来。
“索额图是康熙爷的什么人?”秋澄问说,“是舅舅不是?”
“你弄错辈分了。庆太子才管他叫舅舅,他是圣祖元后的胞弟。”
“那不应该袭承恩公吗?”
“他行二,承恩公是他长兄噶布拉承袭。”
原来圣祖元后孝诚仁皇后之父索尼,是世祖临崩所指定的顾命四大臣之一,有女又为皇后,家世贵盛无比,索额图一兄两弟都有爵位,但为圣祖重用的却是索额图,一亲政便拔擢他为大学士,与明珠同执朝政,互植私党,设法荐引到圣祖左右,以为耳目。
明珠的长子,便是有名的大词人纳兰性德,以翰林改为御前侍卫,颇得宠信,但却不及索额图所荐举的高士奇。
高士奇字江村,杭州人,流落京师,在报国寺廊下卖字为生,仅足糊口。有一天来了一个人,在他的摊子前逗留不去,但非看字,而是看相。
“贵姓?”那人开口了,是辽东口音。
“敝姓高。”
“我看尊驾的相,主大贵。”
“哪里?”高士奇只以为他在拿他消遣,“一身潦倒,能不饿死,已是万幸,哪里敢望富贵。”
“不然!你别妄自菲薄。”接着,那人又要他的手看,看了右手,又看左手,“你的相,在相法上应该当宰相。即无宰相之位,亦有宰相之权。”
高士奇报以苦笑,懒得再理他了。但那人却说了一句令人意想不到的话。
“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去?”
看他不像开玩笑,高士奇方始请教姓名。此人是祖大寿的侄子,名叫祖泽深,祖大寿是吴三桂嫡亲的母舅,所以他跟吴三桂亦算是中表。
吴三桂自从杀了桂王以后,势焰熏天,平西王府可以自行选任官吏,号为“西选”。他的儿子吴应熊,尚太宗幼女,是圣祖的姑夫,封子爵,加少傅兼太子太傅。祖泽深以此奥援,当吏部主事,将高士奇带回家后,相待甚厚,高士奇因而执贽称弟子。
祖泽深有个朋友,名叫周大全,是索额图的管家,“宰相家人七品官”,周大全管的事很多,亦要想用一个懂书算的人做助手,有一天跟祖泽深谈起,而祖泽深恰好外放,正为高士奇的出处在踌躇,有此机会,毫不迟疑地将高士奇转荐给周大全,宾主相处甚得。
不久,周大全出了事,受人贿赂,为索额图发觉,盛怒之下,严究其事。周大全大起恐慌,找人商量,多劝他否认,即令动严刑,只要咬定了没有这件事,索额图亦无可奈何,但高士奇的看法不同。
他劝周大全说:“索大人把老师当作左右手,当然是有感情的,问到这件事,老师应该痛哭流涕,自己承认负恩。人孰无过,索大人看老师如此,想起往日的情分,一定高高手,放老师过去。如果不承认,一动了刑,老师自己估量,熬得过,熬不过?熬得过,不死亦成残废;熬不过承认了,哪里还有命?送了命还要先吃一顿苦头,这样做太划不来了。”
周大全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等索额图叫了他去一问,随即如高士奇之教,在砖地上“咚咚”地磕响头,涕泗横流地表示做错了事,自请处死。索额图怒气一消,喝一声:“滚!”就此无事。
过了几天,索额图回想此事,觉得奇怪,因为在他的经验中,这样的事在别人必是抵赖得干干净净,何以周大全一问就会承认,其中或许别有缘故,因而又将他叫了来问。
“这是我请一位书算师爷高士奇教我的。”
“喔,”索额图说,“你把他叫来我看看。”
唤来一问,话很投机,再看他写的字,一笔端端正正的小楷,正好留下他来缮写密折。于是高士奇由“奴下奴”一变而为宰相的门客了。
如是数月,又有一重机缘。圣祖想找一个与官场毫无往来的人,置诸左右为他备顾问、做耳目,这番意思透露给索额图后,他很想引荐高士奇而踌躇未决,恰好祖泽深进京来谋求升官,去谒见索额图,索额图知道他会看相,便问他高士奇的面相如何。
“此人以相法而论,位极人臣。”
原来是大贵之相!但既贵之后如何?不能不做考虑。见此光景,周大全便进言了。
“高某人很诚实,老爷举荐了他,一定不会辜负老爷。就像上一次教我跟老爷认罪,就可以知道他的为人不欺。”
索额图即此意决,举荐给圣祖以后,凭他的机警深沉,以及他那肚子里的墨水,不多不少,恰好够到能让圣祖赏识称妙的程度,因而不到一年,便权倾天下了。
高士奇算是圣祖的文学侍从之臣,圣祖曾经自道:“我初读书的时候,只是太监教我经书,而且是没有批注的‘本经’,还教我做八股文章,自从高士奇在我左右,我才知道学问的门径。古人的诗文,他一看就知道出于哪一朝、哪一代,我很佩服他这一点本事。”其实高士奇的本事是工于心计,在南书房行走时,绝早上朝,装了一口袋的金豆,坐定下来找小太监来细问“皇上昨晚上看了哪些书?”问完了,抓一把金豆赏小太监,然后找了那些书来看过,等圣祖一问,现贩现卖,自然对答如流。
因为如此,当索额图初荐时,授职詹事府录事,仍是一名书手,有一回内廷所供的关公神龛上要题几个字,高士奇肚子里只有“幼学琼林”“神童诗”“千家诗”之类,想起神童诗的“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而清朝自太宗以来,一直尊崇关壮缪,高士奇便借来一用,哪知为圣祖所见,大为赞赏,因而升授内阁中书,食六品俸,并赐居西安门内,到康熙十九年授为额外翰林院侍讲,充日讲起居注官,开坊迁右庶子,升詹事府少詹。其时索额图先因病解大学士任,病愈复起,改授为内大臣,兼充议政大臣,势力渐渐不如明珠,高士奇跟索额图亦就慢慢疏远了。
当时朝廷两大,非杨即墨,跟索额图疏远,必与明珠亲近。高士奇的转向,先是由祖泽深荐引他到内阁学士徐乾学门下,徐乾学是纳兰性德的业师,自然而然地成为明珠的党羽,以此渊源,高士奇与明珠亦有了勾结,他在左右逢源之际,不免想到祖泽深——高士奇平生唯一所不负的人,总想对他有所报答。
报答的机会来了。那时的祖泽深在湖北当荆宜道,由于三峡水路,是上通四川的孔道,货物吞吐,必经荆宜,所以是个肥缺。而巡抚张汧是走了明珠的门路,花了大把银子,方始谋得此缺,为了捞回本钱,想把祖泽深撵走,另派私人接替,因而搜集了祖泽深的许多贪黜劣迹,打算一本将他参倒。
湖广是督抚同城,在武昌的两个大衙门,只隔一道蛇山,历来巡抚有什么大举动,不敢置同城的总督于不顾,所以张汧在拜折以前,特为请总督徐国相吃饭,后花园有个小戏台,找了伶人来承应,戏唱两出,酒过三巡,看徐国相的兴致很好,是进言的机会,便传话停戏,而且伶人都要回避。
有个小旦这天临时得病,睡在大衣箱里面起不来,管衣箱的便将箱盖一合,管自己走了。睡在戏箱里面的小旦,将张汧与徐国相的谈话听得清清楚楚,当天便到祖泽深那里去告密,原来祖泽深便是这个小旦的“老计”。
于是祖泽深先下手为强,他手里也握有好些张汧贪污的证据,派遣专差,星夜进京,投书高士奇,请高士奇与徐乾学设法解救。
两人密密商议后,决定了双管齐下的策略,一方面由高士奇先根据祖泽深信中所谈的张汧的劣迹,面奏圣祖;一方面由徐乾学找了他的一名现任御史的门生,“闻风言事”,参劾张汧贪污渎职。
在祖泽深抢到了一个“原告”的半个月以后,张汧参祖泽深的奏折,方始到京。由于有祖泽深的先入之言,本来一面倒的官司,变成抚道互控之局,对张汧颇为不利,圣祖无法遥断,特派内阁学士色楞额到武昌查办,临行特加告诫,务须秉公办理,不得敷衍了事。
色楞额到武昌一查,张、祖二人都有交代不清之处,认为都应该罢官。祖泽深得到消息,又遣急足进京通知高士奇,信中有些捕风捉影的揣测之词,说色楞额可能受了张汧的贿。高士奇其时是宠信正专,便将可能的话,说成实有其事。圣祖震怒,朱笔谕示刑部,色楞额革职,连同家属,一并充军吉林乌拉打牲地方。方在归途中的色楞额,无端大祸临头,惊惧莫名,一头从马上栽了下来,跌断了一条腿。扶伤到了北京郊外,才知道奉旨不准入京,家属亦被逐至城外,在等他一同充发吉林。
湖北抚道互控之案未结,高士奇建议,请派亲信大臣到湖北审问。圣祖亲信的大臣很多,但派出去查案,须身份相当,张汧只是巡抚,而另一方更只是道员,以派二品的侍郎、阁学往查,最为适当,而在这个层次上的“亲信大臣”,只有一个徐乾学,谁知圣祖所派的竟是直隶巡抚于成龙。
高士奇大惊失色,徐乾学落空是一大意外,于成龙竟膺斯任,更是意外。原来康熙朝有两个于成龙,一个是贵州人,字北溪,由州县起家,官至两江总督,是有名的清官,也是有名的好官。另一个于成龙是镶黄旗汉军,字振甲,以萌生当乐亭知县,为圣祖出巡时所识拔,清介廉能,一如以前的于成龙,圣祖特为放他当直隶巡抚,因为这也是以前的于成龙所做过的官,后先辉映,成此佳话,兼有勉励他效法同名前贤的至意在内。
这个小于成龙一到湖北,祖泽深必无幸理。高士奇为此大伤脑筋,与徐乾学商量,勉强找到一条路子,可以一试,直隶有个道员叫胡献征,浙江绍兴人,是于成龙最信任的属员,胡献征有个族兄,是徐乾学的得意门生,必能为师门效力。
他的这个门生是已经开坊的翰林,官居詹事府右中允,奉了老师之命去看胡献征,开门见山地道明来意,而且表示师门重托,务必尽力。
胡献征大吃一惊,“大哥,”他说,“你在开玩笑了!此公哪里是可以说私话的,而且,据我所知,张、祖二人是他平日所痛恶的。大哥,你饶了我吧!”说着,不断打躬作揖。
见此光景,胡中允什么话都不用说了,可是老师那里怎么交代呢?无可奈何,只能撒个谎,回报老师说道:“已经关照舍弟,在于中丞面前进言了。”
不多几天,于成龙自保定进京请训,明珠亦当面拜托,请他照应祖泽深。
于成龙默然不答,带了胡献征到武昌,将张汧、祖泽深的劣迹,一一审问明白,祖泽深结交了明珠的亲信,大学士余国柱、张汧亦曾派人行贿。其时余国柱已为御史郭琇参劾罢官,而刑部讯问张汧向何人行贿时,张汧断然决然地回答:“徐乾学。”
徐乾学与高士奇招权纳贿,原是事实,当时有“四方玉帛归东海,万国金珠贡澹人”之谣,“东海”指徐,“澹人”则是高士奇的别号。但张汧说向徐乾学行贿,这就有点离奇了。
于是高士奇向圣祖进言:“湖北抚道互控,臣跟徐乾学将祖泽深所开张汧劣迹,据实呈进。如果徐乾学曾受张汧的贿,情理上要为张汧隐饰。现在明明是张汧怀恨在心,故意乱咬。即令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有圣明天子,不会蒙冤,但到案情水落石出,已经大感困扰,只恐将来大家都要做乡愿,不敢据实奏陈。”
圣祖也觉得张汧说向徐乾学行贿,是件情理上说不通的事;而且徐乾学刚升了左都御史,如果因此案牵连,解职听勘,许多应该整饬纪纲的案子都会停顿下来,因此特为降谕:“不必株连。”也就是对徐乾学是否被诬一事,不再追究。这一来,徐乾学内心当然不安。
原来上谕虽戒株连,刑部搁置不问,但道路流传,张汧亦全非诬陷,穴既不空,风自何来?不能不有所辩解,特为上了一道奏疏说:“臣蒙特达之处,感激矢报,苞苴馈遗,一切禁绝。前任湖北巡抚张汧横肆污蔑,缘臣为宪长,拒其币问,是以衔憾诬攀。非圣明在上,是非几至混淆。臣备位卿僚,乃为贪吏诬构,皇上覆载之仁,不加谴责,臣复何颜出入禁廷,有玷清班?伏冀圣慈,放归田里。”
这本来是一种试探,但圣祖居然准他解任,但不放他归田,在京修书,仍是文学侍从之臣。因为徐乾学的门生很多,有的当翰林,有的当御史,圣祖想利用徐乾学授意他的门生建言,来整饬吏治。
当然,徐乾学与高士奇,在大家看来是不可分的,徐乾学既然有了表示,高士奇亦非明一明心迹不可,他在奏疏上说:“臣等遍摩纂辑,堆在直庐,宣谕奏对,悉经中使,非进讲,或数月不睹天颜,从未干涉政事。”接下来列举过去及目前在南书房行走的翰林,说是莫不皆然,“独是供奉日久,嫌疑日滋,张汧无端疑怨,含沙污蔑,臣将无以自明,幸赖圣明在上,诬构难施。但不容仍玷清班,伏乞赐归田里。”
奏疏的措词与徐乾学相彷,圣祖的处置,亦与徐乾学相同,解任后在京修书。下一年——康熙二十八年随扈南巡,由于左都御史郭琇的严劾,休致回籍。但圣祖眷顾之恩独厚,三十三年特召来京,仍值南书房,三十六年母老告终养,至四十二年圣祖南巡,高士奇特至淮安迎驾,扈跸至杭州,回銮时,复又随从进京。
到京以后当然要去看索额图,这是高士奇最痛苦的事。因为高士奇虽已贵盛无比,但在索家,仍旧是类似家奴的身份,见了索额图要磕头,回话时并无座位,家人称他“高相公”,索额图则直呼其名,动辄破口大骂。可是索额图对门下亦并非全然无礼,有个浙江绍兴人江潢,索额图便很尊重,称之为“江先生”。这江潢身材魁伟,一把大胡子,以奇士自命。对高士奇当然亦不会有什么好脸嘴,因此,高士奇忍无可忍,在倾向明珠打击索额图之际,总想同时除掉江潢。
这些情形,索额图亦有耳闻,这几年高士奇与明珠常有信使往还,更是一件瞒不过人的事,蓄恨在心,已非一日。这天很热,正在花厅里光着脊梁喝冰茶纳凉,听说高士奇来了,便命传见。
等满头大汗的高士奇,给半裸的索额图磕完头,只听大喝一声:“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居然敢来见我!”
接下来便大骂特骂,高士奇只是不断磕头,否认与明珠勾结。这样骂了有一下午,好不容易才得脱身,已是灰头土脸,汗湿重衣,不成人形了。
咬牙切齿了好几天,高士奇终于想到一条一石两鸟的毒计。原来江潢为索额图所策划的长保富贵之策,便是拥护皇太子,他倡议皇太子服御俱用黄色,一切仪制与皇帝相仿佛。本来就是骄恣任性的皇太子,受此纵容,行为越发不检,皇帝颇为不满。
高士奇的毒计便是由明珠向皇帝进言,说索额图谨事太子,出于江潢的献议,太子年将三十,未能接任,渐露狂悖之形,皆是江潢、索额图之过。
这意思是皇太子有逼皇帝退位的企图。圣祖读过纲鉴,对历代帝皇的生平,颇有所知。唐太宗之于高祖、唐肃宗之于玄宗、宋孝宗之于高宗,子道都有可议。如果太子亦有此举,岂不令天下后世腾笑,一世英名,付诸东流?圣祖自然动心。
于是不久便下令拘捕索额图,交宗人府拘禁,同时当面训斥索额图说:“你当大学士,以贪恶革退,后来起用,不知悔改,你家人告你如何不法,我把你留在我身边,还想宽免你。哪知道你结党横行,妄议国事,你所做的事,我随便举一件,你就应该处死。可是我心有不忍,姑且再饶你一次。”
除了索额图以外,党附的亦多被捕下狱。江潢则因在家中搜出索额图给他的信,谈到拥立皇太子,下刑部议罪,当然不能活命了。
不久,索额图死在宗人府的“高墙”之中,而且还抄了家,明珠自然大为快意。但早在高士奇为索额图所提拔时,高士奇在圣祖面前进过无数次的谗言,因此明珠报了索额图的宿仇,心上便只记得高士奇的旧怨。此时表面上很客气,其实一直在等机会要收拾高士奇。
高士奇当然亦有警觉,明珠在这十几年之中,虽未柄政,但一直以内大臣的身份,为皇帝的侧近之臣,门生故吏,遍布中外,潜在的势力,颇为可观。
高士奇觉得以对他敬而远之为妙,年力衰迈,家业殷富,不如回老家去摩挲古董,整治园林,安享清福。因而自陈衰病,请求放归田里,邀准以后,朝贵排日饯行,明珠尤其殷勤,一连请了他好几次,依依不舍地话别,但据说在食物中下了毒,是一种不会当时发作的秘方,俗称“慢药”。因此,回到原籍浙江平湖,不多几天,便已下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