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约游房山的消息,是锦儿亲自去告诉曹雪芹的,当然也带了良乡酒与良乡栗子。
“太好了!”曹雪芹非常高兴,特为去找出三部书来,一部《帝京景物》,一部《日下旧闻》,还有一部《房山县志》,一面翻书,一面谈房山。
“房山不就是上方山吗?”马夫人问。
“是。房山有大小之分,上方山则是房山最胜之处。”曹雪芹略感诧异地问,“娘倒知道这个地方?”
“我不但知道,还去逛过,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马夫人说,“上方山称为七十二寺,还有个石经洞,里面大大小小的碑,有竖在地上的,有嵌在壁上的,刻的都是佛经。”
“风景呢?”锦儿问说,“风景怎么样?”
“我说不上来。反正一到了那里,就会觉得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心里常常在疑惑,莫非神仙住的就是这种地方?”
这一说,大家的心都热了,“照太太说,竟是仙境。”锦儿不胜向往地,“咱们倒是怎么也能去逛一逛才好。”
“难。”马夫人说,“车子进不去,轿子也不行,那地方天生是爷儿们去逛的地方。”
“我倒奇怪,”秋澄说道,“京城附近有这么好的地方,怎么很少听人谈起呢?”
“就因为路不好走的缘故。”马夫人又说,“上方山的寺庵,都是明朝老公做的功德。”
明朝管太监叫“老公”,又叫“公公”。这个称谓不但曹雪芹,即便秋澄与锦儿亦很陌生,就是马夫人亦很少用到这个名称,因为除非曹老太太在世时,很少谈到顺治初年的情形,因此亦就很少提到“老公”了。
原来明朝末年的太监,权倾宰相,清军入关以后,内务府取代了明朝的宦官——太监。但要论到谨小慎微的事君之道、声色犬马的蛊君之术,内务府的上三旗包衣,犹之乎秀才之与翰林等级差得太远,尤其是在“皇父摄政王”多尔衮跋扈到几乎难制时,由前明的太监献计,以一味羁縻、蛊惑、挑拨的手段,使得多尔衮自取灭亡以后,顺治皇帝几乎完全为太监所控制,接纳以吴承恩为首的太监集团的建议,设立“十三衙门”,等于恢复了前明四司六局的宦官制度。“上三旗包衣”一败涂地,几乎要被撵出宫廷。
但想不到来了意外的机缘,顺治皇帝打算在五台山出家之前,忽然染患天花,数日之间,便已驾崩,“上三旗包衣”由于孝庄太后的教父,德国教士汤若望对于太监集团蛊惑顺治皇帝的高度不满,支持“上三旗包衣”夺权,方得撤销“十三衙门”,恢复内务府。江宁、苏州两处织造,在前明原由太监充任,此时改派了“上三旗包衣”,曹雪芹的曾祖父曹玺充任江宁织造,便在此时。
“那些老公……”
“娘,”曹雪芹打断马夫人的话说,“你就叫太监好了。”
“我小的时候,甚至嫁到你们家以后,还是叫‘公公’,康熙爷驾前的梁九,大家都叫他‘梁九公’。”马夫人停了一下说,“康熙年间,太监还是很威风,不过比起明朝的大太监叫司什么监的——”
曹雪芹接口说道:“‘司礼监’。”
“不错,司礼监,尤其是管上谕的大太监,叫‘秉笔’,权柄更大。这些太监没有一个不想修来世的。你们知道不知道,为什么?”
“为的是来世化为男身。”秋澄听曹老太太谈过,所以脱口便答。
锦儿却还一时会不过意来,诧异地问:“本来就是男身嘛!”
“不!”马夫人说,“据说明朝有个规矩,所有的奏章都是皇上批,只有太监净身入宫的呈子,是由皇后批,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
这一问,首先是曹雪芹大感兴趣,“娘,你刚才怎么说?”他问,“皇后还批奏章?”
“是啊。”
“这不是千古奇闻?”
“你别打岔。”锦儿大声阻拦,“你听太太说下去。”
“我也是听说,事隔多年,只怕记不太清楚。”马夫人想了一下说,“明朝的太监,先前是福建人居多,后来保定南面、直隶最苦的地方,像肃宁那一带的穷孩子,也都愿意受那一刀之苦,愿意入宫了。那一刀之苦,讲究很多,动刀子的只有几家,都是世传的行业。”
“太太,你老人家别扯远了。”锦儿心急,“只谈‘一刀之苦’好了,别管动刀子的是谁。”
“那一刀之苦,弄得不好,就是白挨了。”
“怎么叫白挨了?”
“傻瓜!”秋澄推了锦儿一把,“一刀下去送了命,岂不是白白吃苦?”
“送了命,没有人问?”
“喏!”马夫人说,“麻烦就在这里。福建天高皇帝远,孩子净身送了命,没有父母出头,死是白死,如果父母亲人就在近处,自然可以打官司告状,为此,定了一个规矩,凡是穷家孩子愿意净身入宫的,得要父母写一通文书,说是将孩子嫁入宫内,生死由命,绝无异言。把男孩子当成女孩子,又是出嫁,当然得由皇后来批这一通文书了。”
“啊,原来太监是自居于女身,所以要修来世,化成男身。”锦儿恍然大悟,“修行当然要靠菩萨保佑。”
“一点不错,太监最信佛,有钱有势的,都想建一场大功德,那就无过于盖庙修寺了。西山有名的寺庙,像碧云寺,为什么是太监盖的,道理就在这里。”
“嗯,嗯。”曹雪芹忽有领悟,“怪不得上方山交通不便,另外有道理的。”
“什么道理?”锦儿问说。
“如果交通方便,皇帝巡幸,看中了那里的风景,盖上一座离宫,太监就不方便了。”
“说得倒也是。”锦儿不胜向往地看着秋澄说,“看来上方山的风景真是不错,几时咱们也去逛一逛。”
“算了吧,我可没有那么大兴致。”秋澄又说,“世间凡事见面不如闻名,谈得有趣,到了一看,不过如此,倒不如不见,心里留着一段极好的景致为妙。”
“那就再听太太谈吧!”
“上方山地方很大,我只到过云居寺,如今只记得从山门到后殿,一共七层,越走越高,寺前寺后有两座塔,叫作南塔、北塔,去的时候是秋天,各式各样叫不出名儿来的花很多,春天就更不得了。”
“如今不就是春天吗?”锦儿对曹雪芹说,“你可千万弄点儿奇花异根给我,能连根移了来最好。”
“那里倒是读书养静的好地方。”马夫人又说,“和尚告诉游客:上方山好在‘三无’,一没有狼虎,二没有强盗,三没有坟墓。”
“那真是人间仙境!”曹雪芹兴奋地说,“能在上方山找一座庙住,也是一段清福。”
“我看你住不到三天,就想下山了。”一直未曾开口的杏香插进来说,“你那好热闹的性情,怎么能受得了终年不见熟人的日子?”
“虽说交通不便,哪里就终年不见熟人了?你亦未免过甚其词。”
“不!”马夫人说,“杏香没有说错,没有坟墓,就因为子孙嫌上坟不便。”
“啊,我明白了。”锦儿笑道,“大概连游客都很少,和尚又穷,没有什么可偷的,所以没有强盗。”
秋澄“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真会胡扯。”她问,“那么为什么没有狼虎呢?”
“大概是……”
“大概是,”秋澄接口说道,“和尚又干又瘦,肉不好吃,是不是?”
“不对!必是曾经出过有道高僧,狼虎不敢逞凶,都避开了。”
彼此戏谑着一直谈到起更,马夫人这天的兴致格外好,说有点饿了,想吃消夜,到得归寝时,已是二更天了。
锦儿仍旧与秋澄同榻,睡梦中听得街上隐隐人声,一惊而醒,推着秋澄说道:“你听听,是什么声音?”
秋澄侧耳静听了一会,“大概是哪儿‘走水’。”她说,“远得很呢。”
一听这话,锦儿便有些不大放心,因为几天以前她家附近,曾经失火,因而披衣起来,在后院中望她家的方向细看,夜色沉沉,毫无异样,方又上床。
但街上嘈杂之声不断,忍不住又推醒了秋澄说:“远虽远,火势大概不小,不会到宫里吧?”
“等我起来看看。”
大内是在东北方向,遥望天色,却不能确定,因为云彩仿佛有些橙黄色,于是悄悄转到前房,唤醒一个小丫头,叫她到门上去问一问,看是怎么回事。
不一会丫头回报:“门上说:大概是鼓楼那儿‘走水’,说远得很呢,放心睡吧!”
“好!”秋澄又悄悄到马夫人窗下探望了一下,见无动静,便不惊动,回房与锦儿复又上床。
刚刚入梦,突然惊出一身冷汗,身子往上一挺,坐了起来,势子太猛,以至于将蒙蒙眬眬的锦儿也惊醒了。
“鼓楼走水,不会是新修的和亲王府出事吧?”
这正是大家所忧虑的,情形虽还不明,但听得马夫人的话,都是心里一跳,脸色亦不大自然了。
曹雪芹比较机警,忽然想起一个地方,鼓楼以南有一桥一闸,闸名澄清,桥名万宁,万宁桥又名后门桥,桥北东向有座药王庙,还是唐朝贞观年间所创建,元朝至正六年,曾经大修过,香火极盛。
这样整整经过两百六十年,到了明末天启六年,端午的第二天,发生了一件怪事,据说这天午前巳刻,在地安门的太监,听得空中乐声大作,先是金革齐鸣,接着细吹细打,如是一而再,再而三,无不啧啧称奇。有一群好事的太监,循声寻迹,终于找到了乐声终止于后门桥北的药王庙。
药王庙平时是关闭的,只为有此异状,太监们便找到庙祝来开门,大门甫启,一团火球,翻翻滚滚,冉冉上升,往西南而去。大家目瞪口呆,仰脸注视,直到火球消失,正在惊疑是怎么一回事时,皇城西南,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烟尘直冲霄汉。
这就是明朝末年,有名的王恭厂之灾。王恭厂在石驸马大街以南,位处内城西南,那里有一座火药库,天启六年五月初六近午时分,火药库爆炸,平地陷成两个长约三十步,宽约四十步,深二丈许的大坑,房屋倒塌一万一千间,压死了五百多人。
因为有此为人言之凿凿的灵异,才知道药王庙为火神驻驾之地,所以事定以后,诏命药王庙改祀火德之神,庙名亦改题为“火德真君庙”,前几年才重修过。
曹雪芹想到了这个故事,便用来安慰马夫人,“绝不会是新盖的和亲王府出事。”他说,“和府紧挨着火德真君庙,和府一失火,火德真君庙也保不住了,那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吗?”
“是啊!”锦儿到火德真君庙烧过香,便附和着说,“京城里火神庙最多,平郡王府近处不有一座。”
曹雪芹紧接着说:“琉璃坊也有一座。”
“就数后门桥的那一座最灵。太太别烦心,找人去打听一下就知道了。”
于是派出人去打听,都说是在地安门以北,但不知确实地点,据北面过来的人说,火势似乎颇为炽烈,因为在阜成门大街,便能望见火光。
“看起来是烧成一大片了。”马夫人说,“只怕火德真君成了泥菩萨,自身难保。”
锦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太太的涵养真好。”她说,“这时候还有心思说笑话!”
“不然怎么办?就这么坐着发愁?”
话还未完,小丫头探头望了一下,又缩了回去,秋澄便高声说道:“进来!干么鬼鬼祟祟的?”
“是,是何大叔叫我来看看,看震二爷在不在?”
一听这话,曹雪芹立即起身,一面走,一面说:“大概有什么确实消息了。”
一出去便望见何谨伛偻着腰,左手持灯笼,右手扶着垂花门在等,看见曹雪芹,将灯笼举高了为他照路。
“怎么?”曹雪芹发现何谨面有忧色,一颗心不由得往下一沉。
“听说新修的和亲王府烧掉了。”
何谨的声音嘶哑而低,但在曹雪芹听来,却如当头一个焦雷,震得说不出话来。
“现在还不知道是怎么起的火。”
这下提醒了曹雪芹,“对了,”他问,“别家起的火,延烧到和亲王府,四老爷怎么样,有什么处分?”
“那要看他当时去救了没有。如果得了消息赶了去,拼命指挥人救火,多少保全一点儿下来,那就不但没有处分,说不定还有奖呢!”
“如果,如果是和亲王府起的火呢?”
“那一来,四老爷便是火首。”
“会有什么处分?”
“不知道。”何谨答说,“反正不会轻。”
听得这话,曹雪芹刚宽松了的心,复又绷紧了,沉吟了一会说:“我想去看看。”
“过不去。大兴、宛平两县的差役拦着闲人,不准往北,免得救火碍事。”
“那么,我到四老爷那里去看看。”
“这时候一定不在家,去了,”何谨停了一下,“你就看季姨娘哭吧!”
想想不错,“那么你叫人到四老爷那里去打听打听。”曹雪芹又说,“要打听确实。”
“好。”何谨缓缓回身,“我马上叫人去。”
曹雪芹犹自站在原处,考虑停当了,方始进屋,向他母亲说道:“娘,和亲王府烧掉了。不过,是别家起火,遭了池鱼之殃。四叔不会有什么处分,说不定还有奖呢!”
“怎么不罚倒还有奖呢?”
这是每个人心中的疑问,及至曹雪芹照何谨的话做了解释以后,顿时都觉胸怀一宽,轻松无比。
“可惜烧光了!”锦儿不胜惋惜地,“有一回我跟四老爷说,几时带我们去逛一逛新修的和亲王府?他说:你别忙。如今人家本主儿还没有住过一天,皇太后也还没有巡幸过,你们倒先去逛了,这不大妥当。等验收了,和亲王奉太后去逛过了,我跟和亲王说一说,索性到里头去住两天。哪知道,还没有见过就再也见不到了。”
“你不是品题过吗?”秋澄看着曹雪芹说,“倒跟我们讲一讲,权当卧游。”
“娘不是该睡了吗?”
“这时候还睡什么?而且也睡不着。”
“娘有精神听,我就讲。”曹雪芹回忆着说,“那里最好的一处景致,是桥上建楼,一共五间,打开窗子,西山就在眼前。”
“‘桥上建楼’?”马夫人皱起眉思索,“倒像在哪里见过?”
“苏州?”
“对了!”马夫人欣然说道,“在苏州拙政园,那座楼仿佛就叫——”
“见山楼。”
“是这个名字。”马夫人又落入回忆中了,“这座园子,本主姓陈,好像是当时一个姓吴的大名士,叫什么名字来着?”
这回是秋澄做了提示,因为她也听曹太太谈过拙政园的掌故,“是吴梅村不是?”她用疑问的语气说。
“是吴梅村。吴梅村有个女婿姓陈,很有才气,可惜瞎了一只眼,他的亲家是当时的宰相,后来不知为什么充了军,好像是——”
锦儿性急,便即说道:“太太别管人家是犯了什么罪名充军,只谈吴梅村的拙政园好了。”
“拙政园不是吴梅村的,是他的那个姓陈的亲家的园子。”
“充军当然先抄家,”锦儿问说,“那园子归别人了。”
“对。园子卖了给一个姓王的,他是吴三桂的女婿。后来吴三桂造反,这园子当然也没官了。”
“照这么说,这拙政园不利主人,成了凶宅了。”锦儿问说,“有人敢买吗?”
“籍没入官,就是官产,后来做了道台衙门。至于以后怎么又归私人,可不清楚了。拙政园的山茶花最有名,而且是连理花,是我生平见过最好看的花。”马夫人忽然失笑,“你看谈和亲王的园子,一扯扯到拙政园了。芹官你再往下说吧!”
“是。”曹雪芹说,“那座楼,我题名叫‘恩波楼’。因为引西山玉泉水入园,本来就要奉旨的,和府的闸口加大,引水特多,更得奉特旨才行,所以我题名‘恩波’。”
“有额必有联。”锦儿问说,“对联是什么?”
“对联可费了事,四老爷指定要集‘禊帖’的字。”
“慢点!”锦儿插嘴,“什么叫‘禊帖’?”
“就是兰亭序,兰亭不是修禊吗?”雪芹想一想说,“我一共做了三副,第一副是八言,其中有‘幽’‘闲’字,四老爷说不妥重来。”
“还是八言?”
“不!改集七言,这一副还是不好,到第三副:‘会文人若在天坐,怀古情随流水生。’四老爷才算点头。”
接下来,曹雪芹又谈其他诸胜,马夫人却有些倦意了。谈和亲王府的名胜,原是为马夫人遣闷,既然已有倦意,便不必再往下谈了。
“太太还是息一会吧。”秋澄看着钟说,“这会儿才寅初,天亮还有会儿呢!”
“我也不必上床了,在软榻上靠一靠吧!”
于是秋澄与杏香伺候马夫人休息,曹雪芹与锦儿先退出来,相偕到了梦陶轩,尚未坐定,锦儿便开口问了。
“真的不是和亲王府起的火?”
“我是安慰太太的,现在还不知道呢!”曹雪芹忧心忡忡地说,“万一四叔成了‘火首’,这可是件不得了的事。”
他的话犹未完,锦儿脸上已经变色,目瞪口呆地问:“怎么样不得了呢?”
“火首就是祸首。”曹雪芹发现锦儿受的惊吓不小,改了含含糊糊的口吻答说,“这我可说不上来,反正总是一场麻烦,得要多托托人。”
他是想将此事的严重后果冲淡,暗示多托人情能了的麻烦,总不至于太大,但“火首就是祸首”这句话,已深印在她脑中,怎么样也冲不淡了。
“我,”锦儿说道,“我想回去看看。”
“你回去有什么两样?”曹雪芹诧异,“又不是震二哥的事,而且,他只怕要赶到火场去了。”
“怎么?你不是说,不是他的事吗?那为什么又要赶到火场?”
“他是内务府的司官,急公之急,自然应该赶了去看看。”曹雪芹又说,“譬如宫里失火,王公大臣都要赶了去,这道理是差不多的。”
一听这话,锦儿才比较放心,不过她仍旧想回去,理由有二:第一是,曹震也许回家了,可以打听打听详细情形;其次,如果曹震没有回家,家里没有人,她也不能放心。
“翠宝姊莫非不会看家?”曹雪芹说,“震二哥如果去了火场,这时候一定还没有回家。天快亮了,等天一亮,我陪你一块儿走,也得去看看四叔。”
锦儿听他的劝,强自按捺着那颗七上八下的心,静等天明。这时杏香回来了,曹雪芹便向锦儿使个眼色,不必将曹可能是火首的话,告诉杏香,因为多一个人发愁,一点好处都没有。
“饿了吧?”杏香的神情很轻松,看着锦儿问,“想吃点什么?”
“我不饿。”锦儿问道,“秋姑睡了没有?”
“我回来的时候还没有,这会儿……”
“你别说了。”曹雪芹拦住杏香的话,复又对锦儿说道:“她马上就会来。你想,她能撂在这儿,管自己睡吗?”
果然,外面已有秋澄的声音,杏香迎出去将她接了进来,进门还微笑着,及至由曹雪芹看到锦儿,笑容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怎么回事?”
“没有什么。”锦儿摇摇头。
“还没有什么,”秋澄手指着说,“你跟雪芹都是一脸的心事。”
“真的。”杏香也发觉了,“刚才我竟没有看出来了。”
既然如此,也就不必瞒了。锦儿便将她跟曹雪芹的忧虑,毫无所隐地说了出来。
秋澄当然比她来得沉着,但亦久久无语。
“急也没有用。”终于是杏香打破了沉默,“到天亮一打听,完全不是那回事,那时候回想这会儿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发愁,自己都会觉得好笑。”
锦儿接口就说:“我宁愿那时候自己觉得好笑。”
“这件事,”秋澄说道,“咱们倒不妨谈谈,如果火是由和亲王府起的,四老爷要担多大的责任?”
“这要查《会典》了。”
于是杏香从书房里取来一部雍正年间重修,卷帙浩繁的《大清会典》,曹雪芹翻了半天,终于找到可以比附的一处,是在“工部”的职掌之内。
“你们听,工部职掌有一条:‘定保固之限,不及限则议赔。’和亲王府尚未验收就烧掉了,当然适用‘不及限’这一条。”
听说只是“议赔”,锦儿又比较宽心了,但仍旧追问了一句:“光是议赔,没有别的处分?”
“打了不罚,罚了不打,‘议赔’之外,即令有处分,也有限的。”
“嗯,嗯。”锦儿又问,“那么议赔是怎么议法呢?”
于是曹雪芹又看会典,一面看,一面念:“‘凡赔,有独赔、有分赔、有代赔,核其数以为差。’”念到这里停住了,但双眼却仍聚精会神地在看会典。
“独赔可不得了。”秋澄悄悄地向锦儿说,“听说修和亲王府,除了公款以外,和亲王自己都贴了好几万银子。”
“和亲王哪来那么多钱贴?”
“他怎么没有钱?雍正爷当雍亲王时候的家财,皇上都给了和亲王了。”
“喔,那就怪不得了。”
“你们别着急。”曹雪芹抬眼说道,“就赔也有个赔法,不见得就‘不得了’。”
他已将会典研究过了。像曹这种情形,果然和亲王府失火的责任,该他担负,但也未必就该他赔,因为《会典》只说“工程限内倒塌”,意思是有偷工减料的情事在内,如今是失火,适不适用这项规定,犹未可知。
“就算适用,只要不是四老爷亲手闯的祸,也不至于就独赔。我念分赔的规定给你们听。”
“分赔”的情形:“或上司为属员分赔,或前后任分赔,或经手之家人吏役分赔,或题估之督抚等造报笼统,工部未即查出,至销算时始行奏驳者,并工部堂司官一并均匀摊赔。”
“总之,”曹雪芹说,“不问什么人,只要有责任就得分赔,如今工程尚未验收,木厂派了人在那里看守,如果是看守的人不小心闯了祸,承包的木厂当然要赔大部分。”
“真是‘天塌下来有长人顶’!”锦儿说道,“照我想,经手人分赔,怎么分法,当然是看经手人得的好处有多少,好处多的,赔得也多,那才叫公平。我听震二爷说,四老爷书腐腾腾,平时挂在嘴上的三个字,叫什么‘耻言利’。看起来他没有得多少好处,赔项也不会多。不过,他自己不知道,书呆子一遇出事,总爱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显得他多讲气节道义似的,其实是拿尿盆子往自己头上扣,傻到极处了。”
“一点不错。”秋澄笑道,“真是切中四老爷的病根。”
锦儿喝了口茶,接下来又说:“雪芹,你回头见了四老爷,务必把会典上定下来的规矩,跟他说得明明白白,让他知道,应该有人替他分赔,别把责任都揽在自己头上。”
当她侃侃而谈时,大家无不动容。但以后的感想就不同了,曹雪芹看她宛如下世多年的“震二嫂”第二,秋澄则大为宽慰,觉得她遇事看得透,而且有决断,等将来自己嫁到仲家后,即令有种种关系,无法顾及“娘家”,但有锦儿在,足可放心。
至于杏香,她对曹家的包衣身份,究竟是怎么回事,还不十分明白,对官场的情形,更为隔膜,所以对锦儿除了佩服她的语言犀利,神态自若以外,杏香只抱着冷眼旁观的心情,看曹雪芹有何反应。
因为如此,都没有答话,但胸中心事却不少。一片沉默之中,有人开口了:“《会典》看完了没有?”曹雪芹说:“看完了,咱们再琢磨好不好?”
再往下细看会典,曹雪芹便不似先前那样乐观了,有“参处”的规定,也有“代赔”的条款,果真曹成了火首,并非赔钱就能了事,而且有长官代部属分赔的例,亦有兄弟子侄代赔的明文,只怕还要累及亲属。他不敢将这些规定说出来,只挑了“年限”这一条来说:“年限有长有短,短的一两个月,长的可以长到十年以上。总而言之,并不要紧。”
话刚说完,丫头来报,门上来请示:“仲四掌柜来了。是挡驾,还是请进来?”
听得这话,无不相顾惊诧,曹雪芹不假思索地说:“当然请进来!请在大厅上坐,我马上出来。”
“他怎么来了?”锦儿说道,“只怕四老爷闯祸了。”
“也许是来打听消息的。”
“对了!”锦儿说道,“他是你干爹,你陪着雪芹一起出去,听他怎么说,赶紧进来告诉我们。”
“好!”杏香对曹雪芹说,“你先去,我叫人沏了茶随后来。”
于是曹雪芹上套一件“卧龙袋”,匆匆出厅,厅上只点了一支蜡烛,烛台恰当风口,烛焰晃荡,摇曳出仲四长长的身影,曹雪芹人未到,声先到:“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我从北城来。”仲四打量着曹雪芹问,“你大概也知道了吧?”
“你是说鼓楼失火?”曹雪芹答说,“我们是半夜里惊醒的,叫人去打听,只知道和亲王府烧掉了,不知道是哪里起的火。”
“火是和亲王府起的……”
刚说了这一句,只听得一声“干爹”,把他的话打断了。
“和亲王府起的火。”曹雪芹做个手势,示意杏香打别岔,听仲四说下去。
“我在北城有个饭局,喝得晚了,出不了城,到了开城的时候,正要回家,说鼓楼走火,赶过去一看,和亲王府的火势,已经不可收拾了。”
“怎么起的火呢?”曹雪芹问。
“现在还不知道。”仲四又说,“我想应该赶紧通知四老爷;到他府上一问,才知道四老爷已经得了信息赶了去了。我又返回鼓楼,路上让宛平县的人拦住,不叫过去,好在我路熟,抄小胡同绕出去,只见鼓楼已烧成一大片了!我是头一回看见那么大的火。”
“四老爷呢?”杏香终于忍不住插嘴。
“找不到四老爷,不过听人在说:有位官儿到火场,要往火中跳。大概就是四老爷了。”
“跳了没有呢?干爹。”
“当然会有人拉住。”仲四又说,“此刻震二爷也赶了去了。”
“你怎么知道?”
“我到他那里去过了。”
听得这一说,杏香顾不得招呼,转身就走,回梦陶轩向锦儿去报信,曹雪芹心乱如麻,愣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
“打震二爷那里出来,我想到,应该来看看你,本以为你还不知道有这么回事,还在睡觉,并不指望能见着你。”仲四又说,“你也别着急,事情已经出来了,咱们先沉住气,等把经过情形弄清楚了,再做道理。我先回去睡一,天亮了再来。”
“是,是!我也不留你了。”曹雪芹说,“咱们回头在震二哥家见吧。”
“好,好。我一定会去。”
等仲四辞去,曹雪芹回到梦陶轩,只见秋澄与锦儿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容颜惨淡,目光迟滞,见了曹雪芹,缓缓地抬眼看着他,两两无语。
曹雪芹想安慰她俩,却想不出适当的话,只想到一件事要问:“要不要告诉太太?”
“要告诉。”秋澄答说。
“我看不必。”锦儿意见相反。
“太太已经知道了。”杏香插嘴,“太太知道我干爹来了。”
“那就趁早告诉太太吧!”
“可别提四老爷往火里跳的事。”锦儿叹口气说,“看样子,这场祸不小,《会典》上的话,全不管用。”
“不会不管用的。”曹雪芹说,“去吧,回明了太太,我得赶到四叔那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