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约摸戌末亥初,玉莲回来了。德振因为她是替他去办事,不能如平时对班子里的姑娘那样看待,含着笑起身给她道劳。
“辛苦,辛苦。请坐!”
“唷!德大爷干吗这么客气?”玉莲斜瞟了他一眼,坐下来向彩凤说,“先给我一杯水喝。”
“刚沏的,还没有喝过。”德振将自己的一碗茶,往前推了推。
“多谢!”玉莲摸一摸茶碗,端起来喝了好几口,方又说道,“没有打听出来什么。”
“不要紧。”德振说道,“你把你见到的,听到的,慢慢儿说给我听。”
“我到了大金铃那儿,她那里也跟这里一样,没有什么客人。我问崔都老爷怎么没有来?她说刚走,又说他今儿格外忙。当然是为了北城那一场火的缘故。我就因话搭话,问崔都老爷的情形。据说——”
据说,崔之琳一夜未睡,中午到大金铃那里歇午觉,睡前特地交代,工部的秦四爷来了,马上把他叫起来。睡下不到半个时辰,秦四爷果然来了。
“请慢一点,”德振打断她的话问,“那秦四爷,也是她家的熟客?”
“不是。我问她:秦四爷是什么人?她说,崔都老爷请客,他来过一两回,听说是工部云什么司的书办。”
“‘云什么司’?”德振听不懂,皱着眉思索了好一会,终于领悟,“喔,大概是‘虞衡司’。”
“虞衡司管什么?”彩凤插嘴问说。
“回头跟你说。”德振问玉莲,“那秦四爷来了以后呢?”
“大金铃把崔都老爷叫了起来,两个人喝着酒小声说话,鬼鬼祟祟的,谈的似乎不是什么能见人的话。”
“喔,”德振疑云大起,“不知道谈的什么?”
“我也问了大金铃了,她说:事不关己,她也没有留意。又问我打听这些干什么?我看再谈要露马脚了,没有敢问下去。”
德振不免怏怏不足,“总听到一点儿什么吧?”他心不死地问。
“据大金铃说,似乎是谈内务府一个姓赵的事。”
就这一句话,令德振精神大振,不用说,不是大金铃将平声的“曹”字听成去声的“赵”,便是玉莲传述有误。
“好极!好极!”他笑逐颜开地说,但立即又转为谨慎的神色,“玉莲,今天的事,请你千万搁在肚子里。”
“我不是搁在肚子里,我把它扔在脑后边儿。跟我稀不相干的事,我才不管。”
“那更好。”德振转脸又说,“彩凤,明天晚上我在这儿请客。我有个朋友,最喜欢玉莲这样的人。”
“喜欢她什么?”彩凤问说,脸上带着诡秘的笑容,见得这话是故意这么问的。
德振猜到她要开玉莲的玩笑,便答一句:“你看呢?玉莲是哪些地方能让花钱的大爷们喜欢的。”
彩凤不答,只使劲用鼻子嗅了两下。
“干吗?”玉莲不解地问。
“一股子骚味!”彩凤笑道,“花钱的大爷,爱的就是这个。”
“我就知道你要使坏。”玉莲笑着捶了彩凤一拳,两个人扭在一起,又笑又骂地闹着。
德振视而不见,只是想自己的事,自忖与崔之琳有相当交情,不妨单刀直入,问一问他的意思,倘能弭患于无形,岂不大妙?
主意一定,便向彩凤说道:“拿纸片来。”
“纸片”便是局票,是要请客的表示,班子里一听这话,从里到外,无不奉承。但请完客,指望姑娘灭烛留髡时,不道他人先有住夜之约,不能不怏怏然地点起灯笼,打道回府,所以班子里有两句口号,叫作“得意一声拿纸片,伤心三字点灯笼。”彩凤见他如此吩咐,诧异地问:“这会儿要请客?”
“只请一个人。”
等彩凤将上置文房四宝的木盘取了来,德振拈一张局票,翻过来写了两行字,“飞请崔都老爷,即过天喜班一叙。”署名以后,又添四字:“不见不散。”而且还加了圈。
等彩凤叫人将信送出以后,原以为有一会好等,不道很快地崔之琳就来了,于思满面,形容憔悴,但脸上却隐隐有一种异样亢奋的神色,令人不解。
“德大哥,本想谢谢不来了,实在累得要命,只为有‘不见不散’的字样,不敢不赶了来,有话就请吩咐吧。”
“不忙,不忙!先喝酒,咱们慢慢儿聊。”
“酒就不必了,留着明儿喝吧。”说着,崔之琳将德振一拉,走到远处,低声说道,“曹四爷要倒霉,你知道不知道?”
“是啊?听说你为和亲王府失火的事,要参他?”
“你错了,不是我。”
“那么,是谁要参他呢?”
“这一层,我现在不能说。”崔之琳答道,“反正一两天,你就知道了。”
见此光景,德振不知道如何再往下说,想了一下,只有将事情扯到自己头上,“崔都老爷,你知道的,我替曹四爷管工款,有人要参他,会不会带累到我,我不能不关心。咱们不是一天的交情,你不能坐视不问吧?”
“不但跟你,我跟曹四爷也不能说没有交情。无奈——”崔之琳重重地叹口气说,“总怪曹四爷平时眼太高,不大瞧得起人,无故结下了怨,不出事则已,一出事少不得就有人大做文章。”
“他得罪了谁?”德振试探着说,“是不是工部的人?”
“不错。”
“你能不能跟我说一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崔都老爷,你知道的,曹四爷也不是不开窍的人。”
崔之琳沉吟不答,好久,才以断然决然的声音说:“对不起,德大哥,我不能管这件事,一管,我先就脱不了嫌疑。”
语意暧昧,很难推测他真正的目的何在。德振心想,不论如何,反正人是找对了,事机也掌握在紧要关头上,万万不能放松。
因此,德振决定用一个“缠”字诀来攻入崔之琳的“心城”,他先一把攥住他的手臂,生怕一不小心让他滑掉似的,然后大声说道:“彩凤,彩凤!”
彩凤正在外屋等待,因为主人要留饮,客人却又似坚决辞谢,到底要不要预备酒食,无法定夺。此时一听招呼,应声而进,问是何事。
“你先开灯,让崔都老爷过足了瘾好喝酒。”
“不,不!”崔之琳一面去拉德振攥住他膀子的那只手,一面连声说道,“不必,不必!我回去还有事。”
“巡城已经巡过了,还有什么事?崔都老爷,我跟你实说了吧,这件事关乎我的身家性命,今天非求你的情,说出个起落来不可。”
彩凤听得这话,心想有事相求,得要格外巴结才好,便即上前,帮着德振留客。
“崔都老爷,”她也扶着他的手臂说,“你先请躺下来,我这儿比不上大金铃那儿舒服,不过心是诚的,有位广东客人留下一匣好烟,真正的‘人头士’,加吉林老山参汤熬的,请你尝尝。”
崔之琳原是多少有些做作,看德振是怀着破釜沉舟的心情,而彩凤又如此殷勤,便装出无可奈何的神情,说一声:“好吧!反正落到你们手里,也由不得我了。”
“言重,言重!”德振这才松了手,“咱们先躺着。”
等摆好烟盘,点燃烟灯,彩凤亲自取来一个鼓形的明角烟盒,揭开盖子,送到崔之琳鼻子下面,“崔都老爷,你闻闻看。”她问,“怎么样?”
“好!”崔之琳问,“你会打烟吧?”他紧接着又说,“我问得不客气,你可也不必勉强,不会打,我自己来,这么好的烟,烧坏了可惜。”
“我先试一试,烧得不好,请崔都老爷自己动手。”
“好,好!”
于是彩凤烧了一筒烟,崔都老爷跟德振略为谦让一让,分两口抽完,拿起滚烫的小茶壶,嘴对嘴喝了一口,然后仰脸闭眼,在品那筒烟的余味。
趁这当儿,德振向彩凤努一努嘴,使个眼色,彩凤会意,等崔都老爷一睁开眼,便即说道:“你老自己来吧!我去预备吃的东西。”说着,将烟签子递了过去。
“真是好烟!”崔之琳问,“你自己怎么不抽?”
“我不知道她有这盒烟。”
听这一说,崔之琳颇有惊喜之色,“她倒舍得拿出来请我!”他烧着烟说,“真正受之有愧。”
“都老爷嘛!又是巡城,谁敢不巴结?”
“得,得!我的德大哥,你别骂人了。”
说话不留神,烟膏滴入烟灯,烧了起来,德振动作快“噗”地一口吹熄,接着说道:“我来替你烧吧!”
“不,不!不敢当。”
“好吧!那你就先过瘾,别说话了。”
崔之琳点一点头,不再作声,熟练地打着烟过瘾,抽完四筒,烧一口敬德振,闲闲地谈入正题。
“曹四爷在内务府、在工部得罪的人不少,你听说了没有?”
“也听说了。”德振答道,“不过,曹四爷人很和平,无心中得罪了人,到底不是什么深仇大恨。”
“话是不错。可是无心得罪了人,在他自己不觉得;身受者可就受不了啦。”崔之琳又说,“曹四爷是个书呆,不能共事。”
这话自然有弦外之音,德振便即问道:“你是说他不免有点迂?”
“不是迂。是不识轻重缓急,也不懂利害是非,如果过于相信他,一定会坏事。”
“喔,”德振问道,“崔都老爷,你倒不妨举个例看。”
崔之琳不即作答,又抽了一筒烟,方始开口,“譬如拿我那件事来说吧,他不但没有替我约安五爷,而且把我的打算,到处跟人去说,结果有人占了先着。”他紧接着说,“早知如此,倒不如不托他。”
原来为此结怨!德振大为不安:“这件事我也有责任。”
“不,不!”崔之琳急忙辩白,“跟你不相干!我是托你转一句话,你把我的话,当时就切切实实转到了,这我知道,我绝不怪你。”
“话虽如此,到底也是我办事不力。崔都老爷,咱们想个什么弥补的法子行不行?”
“事情过去了,也不必再谈。”崔之琳说,“如今是要怎么想法子安抚人家。”
要安抚的人,照崔之琳的话,自然是指工部的秦书办,但德振认为就是崔之琳本人。以他所闻所见的片段情况,拼凑起来,大致已可了解真相。秦书办大概跟曹结的怨不小,而崔之琳对曹亦有误会,这两个平时可能谈过曹,都很不满,如今找到了报复的机会,秦书办怂恿崔之琳上折严劾,当然,他会供给许多材料,譬如分账的回扣等等。
不过,看样子,崔、秦二人的目的小同而大异,秦书办重在修怨,而崔之琳的为人,只要有钱,什么都好办。而且有些御史向来是“文章有价”,有钱固可“买参”,同样的,有钱买了他那篇参劾的奏稿,自然亦就无事了。
因此,德振心里在想,这件事必得分开来办。秦书办既在工部,曹叔侄一定可以找到路子化解怨恨,此刻只对付崔之琳好了。
宗旨是想停当了,但如何进行,却仍费斟酌,因为话绝不能说得太率直。最好旁敲侧击,逼他自己松一句口,最好能说个数目,便好讨价还价了。
“崔都老爷,我有句话,不知道该说不该说。照理来说,有曹四爷、有我的交情在,这件事你应该是调人的地位,不应该站在秦书办那面,治一经、损一经,彼此都是朋友嘛!曹四爷无意间坏了你的事,是他荒唐,但不能说他出卖朋友。你说,是不是呢?”
崔之琳静静地听完,开口答说:“德大哥,你的话一点不错。不过,你误会了,我并没有治一经、损一经,而且正是如你所说的,我是在做调人,说如何安抚人家,不正就是帮曹四爷想办法,如何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吗?”
德振大出意料,将他的话细想了一会问道:“崔都老爷,你是说,你不会上折子参曹四爷?”
“我干吗参他?不过,话说回来,我不参,难免也有人参,御史闻风言事,什么都能管,自己该管的更应该管,到那时候是我地面上的事,德大哥,你说我能不上折子吗?”
一直到这时候,德振才发觉过去把崔之琳看错了,只以为他那种近乎下三烂的行径,有钱便不难对付,如今才知道是极厉害的角色,明明已经预备参曹了,却反而来问你,能不参吗?任凭一再琢磨,他的话中滴水不漏,无懈可击。看来,除了听他的话以外,别无善策。
于是他说:“崔都老爷,反正凭咱们的交情,你不能不管,你就说吧,怎么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这就是我所说的,如何安抚人家?安抚要看准人家痛痒的地方,好好下手,不然,别费气力,一点用处都没有。”
“是!你老请说吧,怎么个安抚法?”
“我先得探探人家的口气,明儿给你回话。”
德振不知道他是真话,还是有意拖延。照眼前的情形看,此人之言,不能轻信,当即说道:“时不我待。倘或不赶紧想办法,万一另外有都老爷动了手,你老不能不跟着办,那一来,事情就闹大了去了。”
“这话,”崔之琳点点头说,“倒也是实话,等我来想一想。”
于是崔之琳一面烧烟,一面想心事。其时他的瘾已过足,所以烟烧得很慢,烧好一筒,拿烟枪掉过来敬德振。
“你请。”
“不!”崔之琳说,“我够了。”
“那,”一直伺候在远处的彩凤,听得这话,便即说道,“崔都老爷请喝酒吧!”
“不忙!”崔之琳说,“劳你驾,看我的人在哪里,叫他进来。”
“啊!”彩凤答说,“德大爷交代,把管家打发回去了。崔都老爷有事,我这儿有跑腿的人。”
这是德振有意留住崔之琳,所以开发了赏钱把他的跟班打发回家。崔之琳想了一下,要了纸笔,又要了个信封,匆匆写好一封短柬,封好了写上地名,交代天喜班的伙计,赶紧按信面所开地址送了去,并等回信。
“我约工部的秦书办马上来,我来问他。”
“是在这里?”
“不!这里说话不便,还是在三宝家。”崔之琳说,“我马上得走。”
“不忙!先喝酒。”德振说道,“秦书办总也得好一会才能来。”
“酒回头来喝。我得先回家一趟,交代几件公事。”崔之琳说,“跟他谈了,回头跟你来谈,只怕今晚上就不用上床了。”
“那也好,我专候大驾。”德振又加了一句,“崔都老爷,你可不能放生哦?”
“笑话,我崔之琳从没有干过这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