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第二天吃了早饭,曹雪芹闲步出了宣武门,到琉璃厂在来青阁闲坐,因为那里的掌柜老刘,对那一带的情形非常熟悉,人也热心,想跟他打听打听,有没有什么合适的住房。
“什么叫合适?”老刘问说。
“房子不必太大,要干净,要严密,还有,要靠近海波寺街。”
“要干净,要严密,这话太笼统了。”老刘想了好一会,喊了他的一个小伙计穆二来问:“香炉营六条的王都老爷,不说要退房吗?”
“已经退了。”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
“那也许还来得及。”老刘交代穆二,“你赶紧去看一看,赁出去了没有?如果还没有主儿,你告诉李胖子,说我马上去看房。快去,快回。”
穆二答应一声,掉头就走。“怎么?”曹雪芹问,“看样子,那房子似乎很不坏?在什么地方?”
“香炉营六条,房子真不坏。”
“喔,王御史外放了,所以要退房?”
“不是。”
“那好端端地为什么要退房?”曹雪芹不由得怀疑,“是不是房子不干净?”
“不是,不是!房子吉利得很。王都老爷一直没有儿子,从搬进去以后,一连生了两个白胖小子。”老刘忍不住好笑,“退房是因为出了一个大笑话。香炉营住了两位王都老爷,都是陕西人,一个年纪大一点儿,咱们就管他们叫大王、小王吧,这大王先是一个人在京住,后来——”
后来大王娶了个小家碧玉为妾,三年之间,连生两子。但在原籍的王太太并不知道——大王出身寒素,但颇有志气,王太太为了帮助丈夫上进,凭一双巧手,细活粗活都拿得起来,只要能赚钱供家用,让丈夫得以安心读书,吃什么苦都甘之如饴。
大王亦不负妻子的期望,十年前联捷成了进士,分发礼部,只为是个穷京官,一直不敢接眷。四年前考选为御史,境况渐佳,但因纳妾生子之故,更不敢接眷,家书中一直哭穷,王太太也就只好以王宝钏自命,苦守寒窑了。
不道上年冬天,大王得罪了一个同乡,此人回到家乡,便到王太太那里去告密,王太太怒不可遏,娘家亲戚亦颇为她不平,于是大兴问罪之师,在亲党中纠集了几个健妇,由她的一个堂兄张秀才带领进京。找到香炉营头条东口,只见坐北朝南一户人家,门上贴着“王寓”的字条,一打听,果然是“陕西人王都老爷”。张秀才从未进过京,不知道京师的胡同,同一地名可以有好几条,既然官称、籍贯都相符,而且是在胡同东口,便绝不错。“是了!”他说,“这就是妹夫的金屋。”
于是王太太敲开门来,问应门的仆妇:“这里姓王,陕西人?”
“是啊!”
“你家老爷呢?”
“上衙门去了。”
张秀才一机灵,接口问道:“是上哪个衙门?”
“咦!不就是都察院吗?”
正在应答之际,出来一个少妇,长得眉目如画,体态轻盈,王太太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抢上前去,一把揪住手臂,左右开弓,打了两个嘴巴,那少妇吓得又哭又叫,仆妇护主,上前去拉住王太太,大声喝道:“哪里来的疯婆子,你要造反呐!”
王太太见仆妇帮着“姨太太”骂她,怒气更如火上浇油,喝一声:“你们给我打!打光砸烂,才解我的恨。”说着,抄起门旁的撑窗棍,使劲一抡,首先将一个五彩的瓷帽筒扫落在地上,砸得粉碎。
于是随从的那班关西健妇,毫不容情地一起动手,乒乒乓乓打得落花流水。女主人在仆妇的扶持之下,躲到屋角,瑟瑟发抖,只听得王太太一面打,一面骂,骂丈夫“丧尽天良”,为他吃尽常人所难能的苦,不想一旦做了官,便即变心,十年不接她到京,还则罢了,胆敢“弄个狐狸精小婆子进门,要把我活活气死!”且还扬言,要“告御状”。
那少妇越听越诧异,但心里反倒不大害怕了,就这时仆妇发现了大门口的动静,高喊一声:“老爷回来了!”
这一声很权威,王太太、张秀才以及那班女打手,都停了下来,向外去看,这一看全都傻了。
“怎么?”张秀才大为困惑,“妹夫变得年轻了?”
“本来就不是!”王太太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一定弄错了,快去问问清楚。”
于是张秀才急急迎了上去,抱拳问道:“尊驾是王御史?”
“是的。”
“贵处是陕西?”
“不错。”男主人寒着脸回答。
“咦!”张秀才蓦然意会,“这里的地名是香炉营六条?”
一问到这话,男主人立即明白了,此人便是小王,与大王既是同官同乡,又是五百年前一家的同宗,对于大王的家务,自然颇有所知,平时就很替他捏一把汗,怕他的发妻进京问罪,如今果然成了事实。
因为有此了解,便能谅解,所以脸色亦就转为缓和,但风波如何而起,先要问清,抬眼一看,爱妻披头散发,颊上且有掴痕,心知很吃了些亏,不免又怜又痛又气,急忙走上前去,握着她的手问:“是怎么回事?”
“谁知道?”小王太太将手使劲一夺,指着王太太说,“你去问你的大太太。”
一听这话,王太太赶紧上前赔笑脸,刚说的一声“这位嫂子”,便让小王太太把话截断了。
“谁是你嫂子?我是你家老爷的小婆子、狐狸精。”说完,甩手就走,放声大哭。
小王急忙追了进去,安慰妻子。那仆妇瞅着那班不速之客,只是冷笑,然后抬抬手将车夫唤了过来,悄悄地嘱咐几句,车夫掉头就走。
张秀才跟王太太看这场祸闯得不小,心里七上八下地不知如何是好。但有一点是很明白的,总得先把致祸之因弄清楚,才好想收场的办法,因此张秀才弯着腰去跟这家仆妇打交道。
“请问大娘,这里的地名到底叫什么?”
“香炉营头条。”
“不是香炉营六条?”
“六条?从头条到六条,中间还差着八条胡同呢!”
“怎么?头条到六条,怎么会差八条胡同?”
原来香炉营除头条与六条以外,自二条至五条,另有一条南北向的夹道隔开,以上下作为区分,如二条便称为上二条,下二条。那仆妇是故意耍他,所以说成八条。
“谁知道京城里的胡同,有那么多讲究?实不相瞒,我妹夫也姓王,也是陕西人,也是御史,这才阴错阳差地得罪了府上的太太。千错,万错,总是我打听不确之错,请你把你家太太请出来,我来赔不是。”
“哼!你们揍了我家太太,骂她狐狸精,还打得落花流水,赔个不是就行了?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我告诉你吧,住六条的王都老爷快来了,看他怎么说吧!”
张秀才这才知道车夫出门,是去通知他妹夫,想了一下,过去叮嘱王太太:“他们去请妹夫了。今天这场祸事,亦非他到场不能了。妹夫来了,你先千万别跟他吵,让他跟人家说好话,赔不是,把事情料理开了,回头到家再算账。如果你跟他一吵,把他吓跑了,那就不知道怎么收场了。”
“我知道。”王太太忽又咬着牙说,“你看我回去不剥了他的皮。”
其时大王已经到了,踉踉跄跄地面无人色,一踏到厅上,便朝上一跪,大声报名请罪。
小王就在厅后观望动静,见此光景,便现身出来,“请起,请起!不必如此。”说着,伸手相扶。
“不!非宗兄宽宏大量,说一句见宥的话,我不能起来。”
“我倒无所谓,内人很受了些委屈。你先请起来,咱们商量一个办法。”
“是!”大王这才站了起来,四面看了一下,寒着脸埋怨张秀才,“亏你还进过学,做出这种蠢事来,叫我怎么交代?”
“是我错,是我错。”张秀才对小王说,“赶紧把夫人请出来,我们一起磕头赔罪。”
“磕头不敢当!”小王太太在屏风后面接口,“来的不是我家老爷的大太太吗?好,今儿我把房间让出来,要她陪我家老爷睡一晚,万事皆休,不然,就拿把刀来杀了我。”
谁也没有想到小王太太提出来这么一个条件。王太太一听,先就哭了,小王走到屏风后面去做和事佬,但只听小王太太一迭连声地:“不行,不行!说什么也不行。”
事情成了僵局,却还是亏得王太太有补过的诚意,止住哭声,奔到屏风后面,双膝一跪,说一声:“我该死!”接着便自己揍了自己两个嘴巴。
“这一来,小王太太当然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老刘说道,“总算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不过大王可受了罪了,王太太闹得天翻地覆,最后是去母留子,才算了事。王太太闹了这么个大笑话,自己也不好意思住在香炉营,逼着大王搬家,听说搬到东城去住了。”
正在谈着,穆二回来复命:“李胖子说,房子不赁了。房东要卖,已经有人去看过了,挺中意的,不过价码儿还没有谈拢。”
“喔,”老刘转脸问说,“芹二爷,你的意思怎么样?”
“房东肯卖最好,咱们先去看了房再说。”
于是安步当车地到了香炉营,找到看房的朱胖子去看了房子,曹雪芹颇为满意,但毕竟要等秋澄看中了才能谈房价。
“我老实说吧,置产的不是我,是我姊姊,我明天带她来看,我想她一定也中意。”曹雪芹问说,“房价怎么样?”
“这个,”李胖子说,“我跟刘掌柜谈好了。”
原来李胖子以介绍典质买卖房屋为业,名为“纤手”,这一行有这一行的规矩,是老刘引荐来的主顾,他不能撇开中人,直接跟买主谈交易,所以有此表示。
“胖子,”老刘说道,“芹二爷是自己人,你就老实说价好了,别戴什么帽子!反正‘成三破二’的中人钱,少不了你的,你也别把我的一份打在里头。芹二爷一年到头,照顾我不少,跑跑腿算不了什么。”
“好吧!既然如此,我就实话直说,房东要一千八百银子,大概有一千五就行了。不过,”李胖子加重了语气说,“这房子很俏,明儿一定得有回话。”
“好了,我知道了。”曹雪芹接口,“等明儿看了房子再说。”
“既然你中意了,就不必看了,喔,”秋澄立即又改口,“应该请太太去看一看。”
及至跟马夫人一提,她用告诫的口吻对曹雪芹说:“办事要按规矩来。房子中意不中意,应该请你仲四哥去看,虽说他有话,只要秋澄看中了就好,咱们到底还得按礼数行事。”
“是,是!”曹雪芹急忙说道,“娘提醒我了。就是房价,也得仲四哥跟人家谈。”
“一点不错。”马夫人又说,“像这些事,来龙去脉,首尾一定要清清楚楚,我看,你得把这件事先告诉你震二哥。”
“好!我这就去。不过,房子还是得先看,我顺便约好了锦儿姊,让她陪着娘跟大姊一起去。”曹雪芹转脸望着秋澄问:“怎么样,有没有兴致一起到锦儿姊那里去坐坐?”
“也好。”
于是秋澄换了衣服,一起到了锦儿那里,是她在检点食盒,不用说,一定又是曹震要出差了。
一问果然,“可不是!”锦儿答说,“傅中堂快到京了,皇上派了大阿哥‘郊迎’,内务府要到良乡先去预备,这趟差使派了你震二哥,得三四天才能回来。”
“什么时候走?”
“回头就要走了。”锦儿问道,“你有事找他。”
“不就是房子的事?我看了一处,在香炉营六条东口。”
“喔,”锦儿问秋澄,“你看了没有?”
“还没有。打算约你陪太太一起去看。你看明儿是上午,还是下午?”
“明儿怕抽不出空……”
“不!”曹雪芹打断她的话说,“明儿一定得去看,明儿不去,也许就让别人捷足先登了。”
“是什么好房子?不能错过机会。”
“说起来还真是个机会,其中还有一段笑话。”
曹雪芹接下来便绘声绘影地谈王御史家的那场误会,锦儿与秋澄都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正在谈着,曹震回来了,他是来取行李、食盒,预备动身到良乡,虽然车子等在门口,但有事逗留个几刻钟,自亦无妨。
听曹雪芹说了看房的经过,也听他转述了马夫人的意见,曹震深深点头,“到底是老人家稳健周到,原该请仲四哥去看一看,不过,这也只是一种礼貌,事情还是咱们来办。”他略想一想又说,“既然这么急,我又抽不出工夫去看,那么,雪芹跟他去讲讲价,到决不肯再让了,就丢下定钱,等我良乡回来再办。”
“好!”曹雪芹答说,“我照你的话去办。”
“还有件事,”锦儿说道,“古藤书屋的房子,我不跟你提过……”
“不,不!”曹雪芹打断她的话说,“不忙,不忙。”
“对!不必忙。”曹震又说,“我已经想过了,古藤书屋的房子太旧,买下来还得好好儿修一修,这件事我跟四老爷来商量。”
“对了!”秋澄很赞成这个主意,“四老爷承办和亲王府那么大的工程,包工的木厂,一定买他的账,只要四老爷交代下去,包管工料都讲究,费用还比别人便宜。”
“不光是这一点。我的打算是,房价我来出,修理就是四老爷的事了。”
“那,”秋澄说道,“那说不出口吧!”
“不要紧。四老爷又有好差使了,在雪芹身上花几文,也算不了什么。”
一听这话,大家都感关切,“不是去勘查行宫吗?”锦儿问说,“那算是什么好差使?”
“勘查行宫的差使,也许要归我了。四老爷是和亲王帮他的忙,另外派了个差使,大概十天半个月就有旨意了。”
“说了半天,到底是什么差使?”
“为傅中堂盖新屋——”
原来傅恒自从莎罗奔请降,大金川之战终于如皇帝所期望的,如期结束,而且攻剿奋勇,声威远播,一雪张广泗、讷亲糜饷劳师、损兵折将之耻,所以迭施恩沛,捷报初奏,即降旨封为一等公,锡号“忠勇”。
及至莎罗奔匍匐军门,叩求不杀,永誓不敢再有违犯,证实了金川平定,确非虚语,又降恩旨:“经略大学士傅恒,丹衷壮志,勇略宏猷,足以柔怀异类,迅奏肤功,即诸葛之七纵威蛮、汾阳之单骑见虏,何以加兹?实为国家嘉祥上瑞。前已晋爵封公,酬庸更无殊典,所赐四团龙补褂,着只受服用。再照元勋额驸扬古利之例,加赐豹尾枪二杆、亲军二名,优示宠章,均不必恳辞。此外尚有黄金带、宝石顶,俟抵京伊迩,朕遣大阿哥往迎时颁赐。”
四团龙补褂为御用的服饰,豹尾枪亦是卤簿中才有仪仗,以此颁赐臣下,似觉过分,所以特别指明,是援尚太祖之女的额驸扬古利之例。最近又决定为傅恒修建新宅,作为赐第,修建的差使由和亲王保荐,以曹充任。
“四老爷这两年真是官运亨通。不过,”锦儿说道,“说实在话,他干这些差使,也真可惜了。”
“怎么呢?”秋澄不解地问。
“好处没有落到多少,名声可是已经在外面了。”
什么名声呢?秋澄只要多想一想,便能意会,自然是富名。内务府的人,有了这个名声,并非好事,因为上三旗的包衣,心胸狭,眼光短,多妒善谗,而曹又有些头巾气,与人落落寡合。当初承修和亲王府,便颇令人眼红,如今又得了这个有油水的差使,自然更容易遭妒了。
转念到此,忽然有一种冲动,很想劝曹急流勇退,辞谢此差。但马上又想到,自己不过刚刚做了曹家的女儿,出头来管此种事,知道的说她热心过度,不知道的会批评她得意忘形。尤其是季姨娘一定大为不满,曹亦未见得肯听,从哪方面来说,都是不智之事。
这样一想,心便冷了,但总觉得“心所谓危,不敢不言”,且等有机会跟锦儿来谈。
“我要走了。”曹震说道,“可惜雪芹有事,不然很可以跟我一起到良乡去看看热闹。这一回傅中堂凯旋,特派大阿哥跟裕亲王郊迎,比起当年平郡王班师的场面,不知要阔多少!”
一提到平郡王,不免令人感叹,“这一年,”曹雪芹说,“去年三月到现在,整整一年,发生了多少意想不到的事,牵连不断,愈出愈奇。”接着便朗声吟道:“闻道长安似弈棋,一年世事不胜悲。”
这是杜甫“秋兴”八首中,第四首的起句,只将“百年”改为“一年”。曹震体会不到他的心情,略显诧异地说道:“你无缘无故,发的哪门子的感慨?你赶紧去料理该料理的事,这回勘查行宫,以及到扬州预备接驾的差使都派了我,你可得好好儿跟我忙一阵了。”
到良乡一连忙了两天,诸事方始就绪,曹震的差使是为大阿哥及裕亲王预备食宿。宿处是临时搭起来的帐房,但一开始便遇到了难题,应该大阿哥的帐房在前,还是应该裕亲王的帐房在前?
这似乎是一个疑问,因为大阿哥早已成年,但一直未封,上谕称“皇长子”,口头称大阿哥,而裕亲王广禄,在雍正四年袭爵,年纪亦比大阿哥来得大,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应该将裕亲王的帐房置于前列。
这是一个笔帖式松绶的见解。此人性情刚愎,好自作主张,等曹震发觉,帐房已快将搭好了。
“不对,不对!拆掉重来,把大阿哥的帐房挪到前面来。”又问,“这是谁的主意?”
最后一句问坏了,松绶挺身而出,傲慢地说道:“是我的主意?怎么着,曹二爷,错了吗?”
见他是微带挑衅的神气,曹震自然不悦,冷冷地问道:“你以为没有错吗?你倒说个道理我听听。”
“大阿哥虽还没有封,封了也不过是亲王,裕亲王是当亲王当了快二十年了,论资格,不应该在大阿哥之后。”
“大阿哥虽没有封,可是你知道吧,大阿哥将来也许会当皇上。”
“那是将来的事。曹二爷,咱们是论眼前。”
“论眼前,”曹震冷笑,“你眼睛里不但没有长官,而且没有皇上。”
这话太严重了,“曹二爷,”松绶大声嚷道,“咱们无冤无仇,你怎么能这么说?你从哪里看出我眼睛里没有皇上?这可得说说,不然我可得请海大人评评理。”
这下,曹震也火了,“你读了上谕没有?”他说,“上谕是谁在前,谁在后?你去看明白了来跟我回话。”说完,甩一甩衣袖,管自己走了。
曹震为人圆通练达,虽有“大爷脾气”,但不轻发,一发则一定在理上站得住。松绶原是不曾看到上谕,找到了一看,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上谕上说得明明白白,经略大学士忠勇公傅恒班师,着皇长子、裕亲王郊迎。煌煌谕旨,将皇长子列在裕亲王之前,有人偏要将次序颠倒过来,岂非“目无皇上”?
当然少不得也有松绶的相好,为他开导,也为他设法,道是:“你这个官司打不起!‘目无皇上’是砍脑袋的罪名,这件事提都不能提。赶紧悄悄儿跟曹通声去赔个不是,他也是很开窍的人,一定高高手就过去了。”
松绶无奈,就托此人先容,说是知道错了,要跟他摆酒赔罪。曹震很漂亮地答说:“他知道错就行了,谁要他摆酒?”这件事就此不了自了。
哪知宦海中别生波澜。正在调换帐房时,有个与松绶同旗的江南道御史达礼哈,路过发现,顺口问了一句:“干吗搭得好好的帐房,又把它拆了?”
“弄错了。”
一问错在何处,始末俱知,达礼哈暗暗心喜,原来他跟松绶同旗,因为争一间房子结了怨,久思报复,苦无善策,不想遇到这么一个机会,岂肯轻易放过?当下冷笑数声,回到都察院的帐房——各衙门都派出官员,随同皇长子郊迎,照例自搭帐房居住,取出纸、笔、墨盒,决定草折参奏。
当然,他不能以小小的一个笔帖式为搏击的对象,要参就得参大臣,这回郊迎,内务府大臣派的是海望,便该海望倒霉,除了指责海望失察以外,另外加上许多危言,说“道路指目,相顾惊诧,咸以为钦派皇长子、裕亲王郊迎,而裕亲王帐房忽然置于前列,其中必有缘故。相互猜疑,谣诼繁兴”之云。写完了,正在摇头晃脑地念着,自鸣得意时,后面伸出一只手来,一把夺走了他的奏稿。
达礼哈既惊且怒,回头一看,却又目瞪口呆,原来此人是他的胞叔,在工部当主事的善承。
达礼哈从小丧父,全靠三个叔父教养,尤其是善承,视之如子,达礼哈对他亦格外敬畏,当时垂下手来,叫一声:“三叔!”
“你要闯祸也不是这么闯的!你知道不知道你这个折子一递上去,要死多少人?”
“我是,我是……”嗫嚅着,无以为答。
“你是跟松老五过不去,那就专找他本人好了,干吗扯上那许多人?走!”
达礼哈也不敢问是去到哪里,只跟在善承后面,到了才知道是海望的帐房,进去一看,除了海望,还有两三个内务府的人,其中之一是曹震。
“三哥,”海望起身拉住善承的手说,“费心,费心。你先到后面歇一会,等我跟令侄谈完了,陪你喝酒。”
“好!我在你后帐等。”说完,善承将达礼哈辛苦写成的奏稿,当着海望的面,撕碎了揉成一团,放入口中咬嚼。
“达都老爷,请坐。”
“海大爷,”达礼哈苦笑道,“你老干脆骂我一顿好了。”
“岂敢,岂敢!”海望说道,“都老爷闻风言事,谁也不敢干预,而况这是纠仪,更没有人敢说你不对。不过,既然都是熟人,你何不先告诉我,让我先有个补过的机会。”
“跟海大爷不相干,跟曹二哥也扯不上什么。不过从来没有个监察御史参笔帖式的,所以——”达礼哈咽了口唾沫,说不下去了。
“所以你就参我了?”
“我是怕同事笑我,跟一个笔帖式过不去,竟要动本,岂不是宰鸡用了牛刀。”达礼哈停了一下,快刀斩乱麻地说,“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了,不用再提了。”
“你是说,你不参了?”海望又追一句,“是吗?”
“是。”达礼哈想到他三叔在后面听,便又加了一句,“海大爷请放心好了。”
“多谢,多谢。不过有一点,我还是不大放心,你跟松老五那一段儿还解不开?”
“搁着他的,放着我的,我跟他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我不放心者在此!”海望说道,“他在内务府,归我管;你呢,堂堂江南道御史,又不屑参一个笔帖式。这样子,你跟他的那一段儿解不开,我就迟早有一天会遭误伤,你说,我怎么能放心?”
“海大爷的意思是,得要把我跟松五的那个扣儿解开,你老才能放心?”
“不错!”海望点点头说,“正就是这话,你意下如何呢?”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我倒是有心饶了他,无奈我那口气咽不下。”
“那么,你说,你要怎么样才能消气?”海望又说,“论起你们结的怨,也不能光怪他一个人。”
“怎么不怪他一个人?”接着,达礼哈便争论他跟松绶之间的是非。
原来两家结邻而居,住的都是公家的房子,两家之间有一间空屋,彼此公用,达礼哈家人口多,有意占用那间空屋,但松绶不允,达礼哈只得作罢。
不道过了两个月,松绶告诉达礼哈,本旗已将那间公屋拨给他了。然后便毫不客气地将那间公屋通达礼哈家的一道角门封闭钉死。达礼哈到本旗统领衙门一打听,果有其事,不过,也不是随便多拨了一间屋给松绶,而是松绶家临街的一间屋,为本旗征用,以此作为调换。
“那间屋子只不过每个月关饷,委员来用两三天,其余空着的日子,仍旧归他使用,所以他是等于多住了一间屋。”达礼哈又说,“果然他是自己要用,也还罢了,气人的是,他家夫妇两口带一个孩子,根本住不了,原来公用的那间屋,始终空着,内人跟松老五的太太商量,说算是跟他赁那间屋,每个月出赁价。海大爷,你知道松老五怎么说?”
“他怎么说?无非不肯,是不是?”
“光是不肯还不说,他还破口大骂,说我仗势欺人,又说:‘他新近补了江南道,是都老爷了。都老爷怎么样?还能不讲王法吗?我松五不吃他这一套。’海大爷,你老想想,世界上有这种不通气的人!好吧,今儿个我要让他见识见识,什么叫王法?”
“咦,咦!”海望指着他说,“你不是说不参了吗?怎么又来火儿了?”
“喔,”达礼哈咽了口唾沫,“这回,冲海大爷的面子,我自然饶了他。”
“是不是?下回你要不饶他,少不得又该我们当堂官的倒霉。你说,我怎么能放心?”海望想了一下说道,“照你所说,确是松老五不大对,我来想法子,总让你咽得下那口气就是。不过,今儿帐房的事,你可绝不能再有什么举动。”
原来这件事是曹震机警,当时发现达礼哈在查问为何调换帐房,由于他是监察御史,不免深具戒心,赶紧向深知达礼哈的人去打听,听说他的冤家便是松绶,暗暗叫一声“大事不好”,于是一面侦察达礼哈的动静,一面走告海望。不久得报,达礼哈一个人在帐房内写字,不用说必是草折参奏。幸好,海望跟善承、达礼哈叔侄是世交,及时阻止,才消弭了一场大狱。
不过,达礼哈跟松绶结的怨很深,而且听达礼哈细谈纠纷的由来,松绶的行径确是可恶,达礼哈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一个报复的机会,不道又为人搬出他的老叔,硬将此事压了下去,心里当然不会舒服,眼前虽告无事,隐患依旧存在。所以等达礼哈一退出去,曹震向海望进言,非有釜底抽薪之计,不能免于后患。
“要让达礼哈消气,除非松绶跟他赔不是。这一点,我看松绶也不会愿意。”曹震说道,“我倒有个一了百了的办法,内务府的空房很多,拨几间给松绶,让他搬走了,不就没事了?”
“对!就这么办。”
“至于达礼哈,他总算很开窍,应该帮他一点儿忙,想法子给他多弄一间房。”
“那得跟他们镶蓝旗去商量。”海望说道,“我不知道他们这一旗,如今是谁在管事。”
原来镶蓝旗属于郑亲王济尔哈朗所有,济尔哈朗殁后,由次子济度袭爵,改号为简亲王,再传至神住保,为济尔哈朗的曾孙,晚年乱伦,与胞侄女有了不可告人的关系。上年获罪,上谕中指责他的罪名,颇为含蓄,说是“恣意妄为,致两目成眚,又虐待兄女,夺爵。”
自康熙十七年济度袭爵开始,七十年中简亲王的爵位,移转过不少次,但袭来袭去,不出济尔哈朗一系。自神住保夺爵后,皇帝对济尔哈朗的子孙,颇为讨厌,但此王爵是“铁帽子王”,不能革除,因此改命济尔哈朗的幼弟,费扬武的曾孙德沛袭爵。
德沛字济斋,雍正十三年封镇国将军,为果亲王胤礼所看重,特为将他举荐给世宗,召见时问他的志愿,他说:“但愿将来皇上派员祭孔时,臣亦能厕身两庑,拜少牢之赐。”原来德沛笃信理学,希望身后能配祀文庙,从来天潢贵冑而有志向的,所期望的无非国家有事,能挂大将军印,开疆拓土,建功立业,而居然希圣希贤,想成一代大儒,实在是桩奇事。不过,世宗对他的立志不凡,大为欣赏。不过世宗是重言行一致的真理学的人,特授德沛为兵部侍郎,要看他做了官是不是会一改常度。
未几当今皇帝即位,亦是有心想试试他德性才具,先改古北口提督,后来外放封疆当中的苦缺甘肃巡抚,当他怡然就道时,特命调升湖广总督;在任虽无赫赫政声,但操守清廉,却是彰彰在人耳目。乾隆四年改调闽浙总督,有个御史朱续绰奏劾福建巡抚王士任贪赃,皇帝怀疑朱续绰所劾不实,命德沛查办。德沛秉公办理,支持朱续绰,自承失察,奏请革王士任之职。以后福州将军隆升贪污不法,亦为德沛严劾罢官。乾隆五年特颁上谕:“德沛屡任封疆,操守廉洁,一介不取,逋负日积,致蠲旧产,赐福建藩库银一万两,以为风劝。”
乾隆八年,德沛内调,由吏部侍郎升任吏部尚书;神住保夺爵,特命德沛解任承袭简亲王。宗室出任封疆,已是异数,既历宦途,又袭藩封,更为前所未见。
简亲王既为镶蓝旗的旗王,袭爵以后,当然要兼管旗务,但济尔哈朗一支的子孙,把持已久,德沛竟无法过问,同时他亦没有儿子,身后爵位不知谁属。所以有心人都在暗中打主意,希望继承。这就形成了镶蓝旗分歧割裂的局面。像松绶的事,海望竟不知要找谁去办交涉。
不过话虽如此,像这种换几间屋子的小事,亦还不至于找不到人接头,只是多费工夫而已。曹震奉了海望之命,辗转托人,第二天忙了一上午,总还将事情办妥当了。达礼哈多得一间屋子,自然心感;松绶虽有移家之累,但免去一场大祸,亦感欣幸。这两个人都觉得欠了曹震的情,都想请请他,情意殷勤,推辞不得,结果曹震应了达礼哈之约。
“咱们自己人,”他这样向松绶说,“等你几时搬定了,好好儿扰你一顿。”
除了“自己人”不妨从缓这个理由之外,曹震应达礼哈之邀的另一个原因是,可以了他久藏于心的一个心愿。
原来曹震这几年,东至泺州,北至昌平,西至易州,南至保定,近畿名胜之地逛遍了,唯一的例外是,离京仅只三四十里路的房山,未曾到过,达礼哈有一家至亲,住在涿州与房山交界的半壁店,家业殷厚,可做东道主。房山离良乡只有十几里路,而曹震这趟差使过后,可以休息三天,时逢春日,又有极好的居停,他觉得天时、地利、人和,三般凑巧,不去逛一逛实在可惜。
这样转着念头,不由得想起了一个人,“明天还有差使,后天才能动身。”他跟达礼哈说,“我想把舍弟找了来,一起去逛一逛,行不行?”
“说什么行不行?”达礼哈问,“就是那位大号雪芹的令弟?”
“正是。”
“好极了!令弟是八旗的才子,舍亲亦颇好文墨,一定谈得来。不过,今儿就得通知他。”
“是的,我来办。”
曹震唤了跟班来,掏了二十两银子命他去采买良乡的两样土产,酒跟栗子,送回京去,预备送人,同时将曹雪芹去接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