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火势到中午才被控制,曹雪芹曾想去看一看,但老远就被拦住了,只好回到锦儿那里,枯守曹震回来。
曹震回来,已是上灯时分,满身灰尘,面目黧黑,却有纵横交错的一道一道白印子,那是汗水流了又干,干了又流而留下的痕迹,一进门便颓然倒在椅子上,双目紧闭,累得连话都说不动了。
全家人连曹雪芹都围在他身边,锦儿叫丫头赶紧去打了一大盆热水,由翠宝动手,为他擦脸,一连用了四条新手巾,才能拭净。然后,锦儿去倒了一大杯红葡萄酒,温柔地向丈夫说:“先喝一杯红酒,缓过气来再说。”
“给我。”曹震将手一伸,眼仍闭着。
锦儿将酒杯交到他手里,他勉力睁开眼来看了一下,然后仍旧闭着眼,慢慢啜饮着,直到把一杯酒喝完,脸色才显得有生气了。
“唉!”曹震睁开眼来,叹口气软弱地说,“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大家面面相觑,都不敢轻易开口,最后是锦儿问了句:“听说四老爷要往火里跳,有这话没有?”
“你们听谁说的?”
“仲四爷。”翠宝答说,“四更天你刚走不久,他就来了。”
“喔,他来过了?他来干什么?”
于是曹雪芹将仲四来访的经过,约略说了一遍,看曹震的精神好得多了,便即问说:“到底是怎么起的火呢?”
“说法不一……”
“先吃饭吧!”锦儿打断他的话说,“先喝碗粥,等缓过精神来,慢慢儿谈。”
“这会儿倒有点饿了,四更天到现在,水米不曾沾牙。”
说着,曹震坐了下来,将一碟肉脯,拨了半碟在粥碗里,搅和了一下,试一试不算太烫,便稀里呼噜,一口气吃了大半碗才停下来。
“把我的药酒拿来。”曹震摩着腹说,“一份对两份。”
一份药酒对上两份上好的白干,曹震喝着药酒,忽然掉下两滴眼泪,曹雪芹与锦儿无不大吃一惊,停箸凝视。
“我是替四叔伤心。多少年来,辛辛苦苦积下来的一点劳绩,让这一把火都烧光了。”说着曹震用手背抹去眼泪,复又举杯。
“到底是怎么起的火?”锦儿从腋下抽出手绢,递了给曹震,“如今不是伤心的事,太太说得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咱们先得看看四老爷担多大的处分,咱们会受什么牵累?趁早想办法。”
“谁知道四老爷担多大的处分。四条人命,不光是赔工料款就能了事的。”
“怎么?”曹雪芹问,“烧死了四个人?”
“是房子塌下来压死的。其中还有一个孕妇,一尸两命。”曹震说道,“这把火很怪,有人说是纵火。”
“谁来纵火?”
“大家都疑心是个姓于的……”
“喔,是他!”曹雪芹不自觉地插了一句嘴。
“你知道这个人?”
“是工头黄三的副手,碎嘴子,人似乎很老实。”
“知人知面不知心。”曹震说道,“都疑心是因为黄三把这个姓于的撵走了,怀恨在心,下的毒手。”
“传言如此,并无确据。”曹雪芹说,“不过黄三只怕难脱干系。”
“黄三跟他的两名首先发现失火的工人,已经让大兴县押起来。四叔……”
曹自然是在究问之列。不过职官跟庶民不同,照例自己写一通案情始末的节略,送交该管衙门,名为“亲供”。曹的“亲供”,可以送顺天府,亦可送都察院,甚至步军统领衙门,但曹却是向内务府衙门递送的。
“此刻呢?”锦儿问说,“四老爷回家去了?”
“我送他回去的。”
“我看看他去。”曹雪芹起身说道,“娘原关照了的。”
“也好!”锦儿问说,“你去了再回来。”
曹雪芹迟疑了一下说道:“只怕震二哥累了一天,该睡了。”
“没有那么早。你去转一转就回来,我还有事跟你商量。”
于是曹雪芹匆匆驱车而去,但很快地复又回转,因为曹一回家就上床了。
“见着了谁?”锦儿问说,“季姨娘?”
“不,邹姨娘。”曹雪芹答说,“泪眼汪汪,只是叹气,我只好安慰她说:这是‘公罪’,不过失察而已,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据说,四叔自己跟两位姨娘亦是这么说,大不了丢官而已。可是邹姨娘告诉说,有个本家去慰问,带去一个消息可不大好。”
“什么消息?”
“说有位都老爷打算动本参奏。”
“喔,”曹震很注意地问,“那是谁?”
“邹姨娘也闹不清楚,只知道也是巡城御史。”曹雪芹自语似的说,“莫非是‘臭都老爷’?可是不会啊!‘臭都老爷’人品虽然不堪,四叔待他不错,他对四叔也不错,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何苦落井下石?”
这个消息不是“不大好”,而是大不好!曹震心里在想,不管是哪个御史,如果在“纵火”二字上做文章,立即便是一场大祸。
“咱们到书房里去谈。”
“是。”曹雪芹问道,“你不是说还有事跟我商量?”
曹震不作声,直到书房中坐了下来,方始答说:“本来想跟你谈谈去扬州的事,今天不谈也不要紧,如今可真是要跟你商量了。刚才邹姨娘告诉你的消息,四叔知道不知道?”
“只怕不知道,他早就睡了。”
“我想他大概也还不知道,不然,他能睡得着吗?”
“怎么?”曹雪芹失惊地问,“有那么严重,让四叔睡都睡不着?”
“纵火是多大的罪名。你光看《会典》,就不去看《大清律》。”
“我那里没有《大清律》。”
“喏,”曹震手一指,“那里。”
书架上一部乾隆五年所修的《大清律例》,共四十七卷之多,曹雪芹在第三十四卷《刑律杂犯》一门中,查到失火、放火罪,失火只有笞罪,虽“延烧宗庙及宫阙者绞”,但“罪坐失火之人”,与曹无关。
纵火在律例中称为“放火”,罪名确是很重:“挟仇放火,因而杀人及焚压人死者,首犯斩立决;为从商谋下手燃火者,绞监候;若致死一家三命以上,首犯斩决枭示、从犯绞立决。”但律例解释:“须于放火处捕获,有显迹证验明白者,乃坐。”既然连是否纵火,尚待查验,那么这一条大清律,就跟曹更没有关系了。
在曹雪芹念了法条,并提出他的见解以后,曹震大为摇头,“你根本就没有搔着痒处。”他说,“我且问你,说曹某人纵火,他为什么要纵?”
曹雪芹很自然地想到宫中失火的情形。大内是一座蕴藏丰富的宝山,各宫各殿的陈设,哪怕一只毫不起眼的花瓶,或许就是有来历的古董,偷出来便能卖得善价。太监偷得差不多,看看快要败露了,便放起一把火来,烧个精光。追究责任,不过“失慎”二字,明知是由于窃盗纵火,可是谁也不敢这么说,因为宿卫的亲贵大臣,是绝不肯承认宫内有窃盗之事的,为了澄清责任,必然请旨勒令提出确凿证据,提不出证据,便是造谣惑众,意图不轨,轻则革职,重则抄斩,谁敢来多这个事?
但如说曹纵火,却不妨编一段假设的缘由,以“风闻”二字开头,说他承修和亲王府,勾结包商,偷工减料,如今因验收在即,恐怕弊端败露,故而纵火,以图掩饰。“相应请旨,简派大员,彻底根究”云云。言官原许闻风言事,即令所参不实,亦不致会有处分。可是,那一来曹就惨不可言了!偷工减料虽无确据,但同样的,华屋化为灰烬,亦无法证明他并未偷工减料。而“瞒上不瞒下”的,凡属工部及内务府承办的大工,起码有三成回扣的事实,在根究的经过中,难免牵扯出来,贪赃的刑罚,会典及律例中,均有明文规定,以赃款多寡定罪名大小,拿这一案来说,曹不坐贪赃罪则已,一坐此罪,必然斩决、抄家追赃,祸连宗亲。
转念到此,曹雪芹失声说道:“如果真的编出一套为什么要放火的理由,来陷害四叔,那可是一场大祸。”
“对!你也明白了。”曹震紧接着说,“四叔遭了大祸,你我的日子也不好过。事不宜迟,得赶紧想法子,‘臭都老爷’你熟不熟?”
“我怎么会跟他熟,不过,我知道德老大跟他很熟。”
“是工部笔帖式德振吗?”
“是。”
“那就赶紧找他!”曹震说道,“他替四叔管工款出纳,四叔被参,他也脱不得干系。德振你熟不熟?”
“还好。”
“他住在什么地方?”
“东城府学胡同。”
“你坐我的车去,找到他以后,请他赶紧到‘臭都老爷’那儿去打听,到底怎么回事?”
“好!”曹雪芹又说,“这件事实在透着怪,据我所知,德老大跟他的交情也挺厚的,上回和亲王要弄些《灯草和尚》之类的书送人,托四叔办,四叔就是托了德老大从他那里要来的。照道理说,参四叔会把德老大扯进去,那么,‘臭都老爷’亦该想到投鼠忌器这句话,而况四叔待他不错!”
“这一段儿,咱们先不管它。反正找他没错!就不是他,他总也打听得出来,是哪一个巡城御史。”
于是,曹雪芹坐了曹震的车,直奔东城府学胡同德振家。和亲王府起火时,德振亦曾到场,只是当时人潮汹涌,一片混乱,烈焰腾空,火舌飞卷,咫尺之间,倏尔相失,何况地区辽阔,更难寻觅,所以明知曹一定会赶来,却始终未能会合。这样到了近午时分,方始回家,睡了一大觉起身,正打算着吃了饭先到曹那里去打听打听消息,不道曹雪芹来访,急忙亲自迎了出来。
“芹二爷,你来得正好。先请坐一坐,等我换了衣服,咱们一块儿上令叔那儿去。”德振接着又问,“有什么消息?”
“正是得了个消息,要跟德大哥来商量。”曹雪芹问,“听说‘臭都老爷’要动本参家叔,有这话没有?”
“你是说崔之琳?”德振讶异地说,“他要参令叔?”
“是这么猜测。不过,就不是他,一定也能从他那里打听到确实信息。德大哥,你坐我的车,一起去找姓崔的,咱们在车上再细谈。”
“不!不!乱闯没有用,你先跟我说一说消息的来龙去脉,弄清楚了再找他也不晚。”
“也好!”曹雪芹将从邹姨娘那里听来的消息,以及他与曹震琢磨出来的结果,跟德振细说了一遍。
德振心里七上八下,惊疑不定,紧闭着嘴,用心思索,一面想,一面说:“按道理论,是不会的,令叔待他不坏。不过,他有件事托令叔,后来没有下文,但也不至于就结怨,即便结了怨,也不至于狠毒到这样子,要置人于死地……”
“德大哥,”曹雪芹打断他的话问,“崔之琳什么事托家叔?”
“是这样的,他想活动调山东道御史,大概内务府的堂郎中安五爷有路子,他要我转托令叔约安五爷吃饭,令叔也答应了,说等过了元宵,在他府上约安五爷,约他一块儿吃饭。我也是这么告诉他的。事后,我就没有去问这回事,到正月底见着令叔,我想起来问他,令叔说是安五爷很忙,一直找不出工夫。我说:人家前程有关,无论如何得要办一办,也有个交代。令叔答我一句:‘如今也不必再约,山东道御史补了人了。’要说崔之琳对令叔有什么不满,大概就是这一点。”
“这,这就算耽误了他的前程,也不是什么深仇大恨。”曹雪芹说道,“德大哥,咱们走吧!”
“事情不宜这么办。”德振很深沉地说,“如果是别的巡城御史,自然可以托他去打听,倘或真的是他,你说:他是承认呢还是不承认?”
“承认怎么样,不承认又怎么样?”
“不承认,托他去打听也没有用,因为绝不会有结果,一口承认了,咱们的话就很难说,莫非当面求情?此人要用到这种手段,也不是空口说白话能求得下情来的。”德振紧接着说,“这件事,一定要有个缓冲的余地,当面锣,对面鼓,局面弄僵了,很不容易化解。”
“德大哥的意思是,另外托人?”
“对!另外托人,先去打听清楚了,再做道理。”德振凝神想了一会说,“这样吧,芹二爷,咱们分头办事,你回去先跟令兄把这些情形谈一谈,看找一个崔之琳的什么熟人去打个交道,我呢,这会儿,到砖塔胡同去一趟,也许会有结果。”
“砖塔胡同。”曹雪芹好奇地问,“去看谁?”
“看……”德振突然灵机一动,“你跟令兄说,想法子找巡西城的方都老爷,不论是打听消息,跟崔之琳情商也好,一定管用。”
“喔,德大哥,你能不能说个缘故。”曹雪芹特别表明,“果有其事,是件不得了的事,如今步骤错不得一点,前因后果要了解得很透彻,才不会出错。”
“话不错。”德振深深点头,“不过,这会儿无法细谈。我说个大概吧,砖塔胡同三宝家的掌班大金铃,她的杈杆儿就是崔之琳。”
曹雪芹骇然,不信地问:“是真的吗?”
“如假包换!先我也不大相信,后来崔之琳请我到那里去喝酒,我亲眼目睹,才知不假。”
“这样的事!真是‘臭都老爷’。”曹雪芹紧接着又说,“是这样的人品,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我看他参家叔的事不假,不过及早料理,也还来得及。”
意在言外,如果动之以利,崔之琳当然可以改变初衷,德振深以为然,想了一下说:“劳你驾,顺路送我一程吧!”
“好!请。”
两人上了车,先到砖塔胡同,但德振并未先访大金铃,而是到天喜班去看看彩凤。
平日此时,天喜班正是上客的时候,打茶围的走马看花,一帮进,一帮出,热闹得很,这天却是冷冷清清,姑娘们围坐着嗑瓜子、剥花生消闲,彩凤亦在其内,一见德振,赶紧迎了上来,领到她的房间。
“怎么?”德振坐下来问,“今儿没有什么客?”
“还不是那场火!”彩凤答说,“有的昨儿晚上一宵没有睡,忙着救火搬东西;有的遭了灾;有的兴致不好。你倒居然有空来?”
“我是要找‘臭都老爷’谈点事。”德振问道,“他现在跟大金铃怎么?”
“还不是天天上她那儿起腻。”
“今天不知道在不在?”
“不知道,大概不在。”
“你怎么知道?”
“我是猜想。北城是他的地段,起了这么大一场火,地面上有多少事得料理,哪儿会有空?”
德振觉得她脑筋清楚,事理明白,倒是个办正事可供差遣的人。同时,也由她的话触发了一个疑问,诚如彩凤所说,北城遭此一场大火,职责攸关的崔之琳,有多少地面上的善后事宜要料理,哪里会有工夫草拟抨击曹的奏章?
看起来,劾奏之事,或者只是有此一说,尚无行动,及今弭患于无形,正是时候。转念到此,彩凤有了用处。
“你过来!”他将她拉到一边,低声说道,“彩凤,我托你一点事,你能不能到大金铃那里,替我打听一下,从昨儿晚上到此刻,‘臭都老爷’到大金铃那里去过没有,干了些什么?打听得越细致越好。”
“喔,”彩凤踌躇着说,“我跟她不熟,遇见了点点头便算招呼,从来不往来的,突然之间跑到她那儿跟她套近乎,不惹她起疑心吗?”
“这话倒也是……”
“有了。”德振的话尚未完,她就抢着说道,“后院的玉莲,跟她在天津就认识,一直走得很近,今儿没有什么客人,正好让她去串个门子。玉莲能言善道,一定会详详细细打听了来。”
“可是,托她打听的事,是不能跟人说的。”德振问道,“她嘴紧不紧?”
“嘴是不紧,不过人很明白,知道分寸。只要先关照她,她肚子里也藏得住事。可是,”彩凤特意表明,“她跟我交情虽不错,肯听我的话,就怕知人知面不知心,说不定我看走了眼,误了你的大事。德大爷,你瞧着办吧。”
因为她的话说得坦率透彻,德振反觉可以信任,当下问道:“她替我办了这件事,我该怎么谢她?是不是送她几两银子?”
“冲我的交情,她不会肯要。”彩凤说道,“德大爷有心照应她,不如替她拴一两位好客人。”
“她人长得怎么样?”
“你没有见过?”彩凤说道,“那回你请那座王府的管家,堂差中就有她,我还记得你说她挺妖的。”
“喔,想起来了,瓜子脸、水蛇腰,一双眼爱斜着瞟人的那一个?”
“对了!就是她。”
“那好!包在我身上,给她举荐一个手面阔、脾气好的客人,不过年纪大了一点儿。”
“大一点儿怕什么!”说着,彩凤便站起身来,一摇三摆地扭着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