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第二天中午,曹雪芹刚坐在饭桌,曹震派人来请曹雪芹,到众春园去喝酒,说在座的还有仲四。
曹雪芹欣然投箸,套上一件“卧龙袋”,出门赴约。众春园在宣武门内象房桥,与噶礼胡同相距不远,安步当车,很快地就到了。
这众春园开设在明末,是一家百年老店的馆子,康熙初年诏举“博学鸿词”,海内名士,以此为聚会之地,文采风流,照耀一时,但眼前却只是一家极普通的饭馆,规模不大,一踏进去,便能发现曹震与仲四。
“仲四哥,”曹雪芹很亲热地问讯,“年过完了,又该忙了吧?”
“托福,托福。”仲四答说,“我的买卖已经交出去了,如今是忙我自己的事。请坐,请坐。你喝什么酒?”
“随便。”曹雪芹坐了下来,一看四方桌子,四副杯筷,便即问说,“还有哪位?”
“板井胡同的祝老七。待会儿才会来,咱们不必等他,先吃吧!”仲四抬一抬手,将跑堂唤了来,关照“上菜”。
“祝家的市房很多,我特为请了他来,问问有什么合适的房子没有?”仲四又说,“祝老七我多年的好朋友,芹二爷爱怎么样的格局,尽管跟他说好了。”
“我怎么能乱出主意?”曹雪芹看着曹震笑道,“仲四哥置产,怎么要问我?这不弄拧了吗?”
“无所谓,反正秋澄是托了你的。”
“这还差不多。”曹雪芹又说,“不过,最后还是得等她来看中意了才算。”
“怎么样都可以。”仲四举杯道声,“请!”
三个人一起兴干了一盅花雕,曹雪芹一面执壶斟酒,一面问道:“祝家这两年又发了大财了吧?”
原来崇文门外板井胡同祝家,自前明以来便经营米业,号称“米祝”,殷实非凡,凡遇大征伐,转输前方的军食,都归他家承办。这几年金川用兵,自然又做了几年的好买卖,所以曹雪芹有此一问。
“是啊!不过,他家额外的开销也不轻。”
是何额外开销,主人不言,客人亦不必问,供应军食,兵部、户部当然要打点,此外工部、内务府都有关联,一个照应不到,贻误军需,非同小可。
席间闲谈,由米祝谈到真正殷实富厚之家,那就只听仲四一个人的话了。四十年保镖生涯,走南闯北,十八行省,没有一省他不曾到过;通都大邑,亦只是未到过成都,所见所闻,足资谈助。不过,仲四为人谨慎矜持,最讲究守分,过去总自觉跟曹家隔了一层,所以饮宴场合不肯高谈阔论,如今将成至亲,又知道曹雪芹素性好奇,最爱听轶闻异事,这心理上的一层隔阂一打破,就变得很健谈了。
“要说天下殷实的人家,莫如山西。”仲四说道,“有一家复姓尉迟,唐朝尉迟敬德的后人,他家的银子,回炉镕成大方砖,随便搁在墙脚下,不怕偷,不怕抢!因为搬不动。”
“这我也听说过。”曹雪芹说,“那些银块四个人都抬不动,所以有个名称,叫作‘气死贼’。”
“尉迟家不知道怎么发的财。还有一家姓亢,发的是横财,捡了李自成的财宝。据说,当年摄政王多尔衮入关,李自成匆匆忙忙沿大路望西南走,由望都、正定出娘子关入山西。后面的追兵追得紧,行李太重,走不快,李自成下令‘丢包’,一则骡马大车轻了,自然就走得快了;再则追兵贪图捡东西,当然就走得慢了……”
“慢点,仲四哥,”曹雪芹打断他的话问,“李自成沿路‘丢包’,让官军捡走了,山西姓亢的又哪里去发横财呢?”
“我的话,还没有完。丢给官兵,都是零碎东西,等出了娘子关,经太行山,山路逼仄,非大丢特丢不可了。据说是丢在一处山洼子里,姓亢的是得的这一份横财。”
“是这样!”曹雪芹说,“亢家经营票号起家,原来他的本钱是李自成的。”
“也不光是经营票号,也开当铺。那年我走镖路过山西平遥,听人谈了一段掌故,很有意思。”仲四喝一口酒,从从容容地说道,“大家都知道,天下的典铺,都是徽州人开的,不拘谁出本钱,都得请徽州人来当朝奉。有一年,一个姓汪的朝奉,不识行情,到亢家附近去开了一家当铺,第一天就有人来当一尊金罗汉,一千两;第二天照样又是一尊,如是者一连两个多月,这家当铺的‘架本’只得十万银子,转眼之间,就要完了。姓汪的大起恐慌,问来当的人:‘你这金罗汉还有没有?’芹二爷,你知道他怎么回答?”
曹雪芹心想,罗汉号称五百,自然还多得很。但听人谈秘,最忌揭穿了谜底,因而答一句:“不知道。”
“五百!”仲四叉开五指,将手一伸,“当了八十尊,还有四百二。汪朝奉这才知道,是故意来跟他为难的,再一打听,才知道是亢家的东西。赶紧贴出红字条去,即日歇业,请当主来取赎。不过,也没有亏本,亢家根本不必来当的,当了只是白贴利息。”
“他家白贴利息,也就是让汪朝奉沾点光,不白来一趟。有钱人做事,非得这么忠厚,才能长久。”曹震看着曹雪芹说,“你总要记住这一点。”
曹雪芹没有理他的话,他有一个极大的疑团,要问仲四:“亢家富名在外,莫非汪朝奉荒唐到如此,不打听打听?”
“芹二爷这话问得细。不过,我倒要请问,京里有多少人知道‘米祝’的底细?”
“嗯,嗯,亢家是深藏不露。”
“一点不错。要知道藏龙卧虎之地,龙要藏,虎要卧,才能久。”仲四又说,“京城里经商致富的人家,像查家、盛家,常常出事,尤其是都老爷,最爱找他们的麻烦,而何以‘米祝’从不闹新闻?就是在这藏字上头得的力。”
“仲四哥这话很有味道。”曹雪芹不断点头,但不免仍有疑问,“查家、盛家的人,常挂弹章,是因为他们好结交士大夫的缘故。祝家做这么大的买卖,供应军食又得跟公家打交道,他们不结交士大夫行吗?”
“行!”
“怎么行?”
“不结交大官,不会结交部里的书办吗?”
就这时听得一片“七爷,八爷”的声音,曹雪芹转眼向外,只见众春园的掌柜,伙计所招呼的“七爷”,约摸四十开外年纪,身穿灰布棉袍,上套一件青布卧龙袋,头上一顶小帽,亦是青布所制,骤看服饰,真是土气十足,但到走近了,才看出藏在手掌中的大拇指,上戴一个玻璃翠的扳指,少说也值三千银子——不言可知,这就是祝老七了。
祝老七非常本分,在仲四引见时,一定要向曹家兄弟请安,曹震连连道谢,曹雪芹则照样还礼。乱过一阵,坐定下来;仲四让祝老七点菜,他要了个“炸肫”。点这个菜,表示不能久坐,因为炸肫最快不过,要不了几句话的工夫,就能上菜。
等炸肫上桌,照例的一套寒暄刚好结束,祝老七夹了一个“去里儿”的肫,咬了一口,放下筷子说道:“我得向两位曹二爷告个罪,舍间有浙江来的几位远亲,实在分不开身,不过仲四哥交代,又说要看房子,我不敢不来见一见。我有几处市房,都开在这张单子上,随便看。”说着,掏出一张梅红笺,交到仲四手里。
“好!交给我吧。”仲四抬眼看着曹震说,“他家有远客,震二爷,我看放他回去吧!”
“是,是,请便。”
“改一天,我做个小东,请两位曹二爷赏光。”
“好!”曹震答说,“一定要来叨扰。”
“震二爷,你请坐,我来送。”
等仲四送客回来,手里多了一个小手巾包,顺手递给曹震,当然还有交代。
“这是一扣一万两银子的存折。震二爷,你请打开来过一过目。”
曹震便打开手巾包,一扣簇新的存折,上写“秋记”二字,里页写明年月日,“存银库平壹万两,按月照市行息。”存折后面有个花押图书,一时看不清写的什么字。
“我暂且收着。”曹震说道,“行聘似乎该有一个礼节,咱们再谈吧。”
“是,是!我听招呼。”仲四答说,“要我怎么办,就怎么办。”
这一段就算交代了,曹雪芹问:“这祝老七原籍是浙江?”
“浙江绍兴。”
“浙江绍兴?”曹雪芹兴起一种无可名状的奇异之感,不自觉地问道,“天下州县幕友,大多是绍兴人,听说六部书办,祖先亦大都是绍兴人,这祝家先世,莫非亦是幕友,或者书办出身?”
仲四无法回答他的疑问,曹震对他的疑问,根本不感兴趣,管自己问道:“祝家的市房在哪些地方?”
仲四便将那张单子取了出来,看都不看地递给曹雪芹说:“芹二爷,请你跟秋小姐斟酌。”
曹雪芹实在是感动了,“仲四哥,”他说,“你对我的这个称呼,于礼合不合,姑且不论,反正是不是叫远了,你总想过吧?”
“嗯,嗯,那叫什么呢?”
“雪芹!”
仲四面色郑重地想了一会说:“那我索性亲近了,我管芹二爷你叫芹弟弟,行不行?”
“行,怎么不行。”曹雪芹又说,“这一来,我对你的称呼也要改了,我管你叫四哥。”
“我很高兴你这么叫。”仲四很亲热地喊一声,“芹弟弟。”
“四哥,”曹雪芹说,“你早该这么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