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照祝老七所提供的住房目录去看房子,除了曹雪芹与秋澄以外,还有马夫人与杏香。这是马夫人一时兴起,同时也附带办一件马夫人一年一度的“例行公事”,到正阳门外,“月城”西首的关帝庙去烧香。
京中不知多少关帝庙,独数这一座最神异。清朝最崇敬关壮缪,但这一座关帝庙,在明朝就很著名,据说明成祖北征塞外时,军前每于黄尘漠漠之中,见有一尊神道,为大军前驱,赤红脸,五绺须,手持青龙偃月刀,状貌与关帝庙中的塑像相同,所奇的是,坐骑不是赤兔马而是一匹白马。
及至凯旋班师,京中传出一则异闻,说某一民家所畜的白马,当御驾亲征出师之日起,突然自马厩奔至中庭,挺立不动,马身不断出汗,直至黄昏方食。日日如是,直到回跸,方回马厩。这段异闻传入禁中,明成祖诏建关壮缪祠,就是正阳门外的这座关帝庙。
由于月城的面积所限,这座关帝庙的庙貌,很不起眼,塑像亦很小。这样,便又有了两种传说。
一种是说明世宗嫌宫内所供关帝法身太小,降旨另装大像一尊,像成以后,命卜者为大小两像算命,卜者进言:旧像曾受数百年香火,弃之不吉。因此,明世宗特命移置于正阳门外。
又一说是:明熹宗时,宫中塑关圣像两尊,一大一小,命卜者推算,结果是:小者福寿绵长,香火百倍,大者不及。明熹宗不信邪,将大像留在宫中,增加祭品,享受香火;小像弃置正阳门外。不久,李闯破京,宫中的大像被毁,而小像的香火极盛,灵异特著。
这座关帝庙之灵,是灵在它的签。京朝士大夫十九崇信,每逢乡会试之年,去求签问前程的不知凡几。王渔洋就谈过他自己的一个故事,说顺治十五年戊戌会试以后,他到正阳门外关帝庙去求得一签:“君今庚甲未亨通,且向江头作钓翁;玉兔重生应发迹,万人头上逞英雄。”当然茫然不知所措。到第三年庚子,外放到扬州去做推官,至康熙三年甲辰,升官去职。“江头”即指扬州。以后由户部郎中改为翰林院侍读,至康熙十四年乙卯升为国子监祭酒。这年闰八月,而王渔洋就生在闰八月,“玉兔重生”应验得极妙。
再有一个就是前两年的故事,有位状元散馆之前去求签,签词叫作“静来好把此心扪”,亦是百思不得其解。及至散馆考试,试帖诗题是“松柏有心赋得心字”。这位状元的诗作得很出色,考列高等。及至上呈御览,皇帝看出毛病来了,韵脚应押“心”字竟而遗漏。皇帝便批了两句:“状元有无心之过,试官无有眼之人。”当然,高等是不能够了。这时那状元才知道:“静来好把此心扪”是提醒他莫忘押心字。
这座关帝庙中的签,有可解,有不可解,而可解不可解,全看各人的会心。马夫人在雍正初年回京时,曾经到这里来求过一支签,签上是一首五言律诗,其中有一联是:“落花归故土,老树发新枝。”马夫人认为上一句指抄家归旗,下一句应该是家道重兴的暗示。不久,由于正得势的平郡王的照应,果然转危为安,又是一番景象,虽不及三代江宁织造时候的显烜繁华,但诸事平顺,日子倒比在江宁过得还舒坦,因此,马夫人每年都要来求一支签,问问一年的休咎,签上的话有时灵验,有时毫无影响,但也没有坏处。
这天到了关帝庙,先烧香,后求签。马夫人捧着签筒,默祷久久,然后将签筒摇了几下,往上一耸,甩出一支签来,曹雪芹从地上拾起来一看,是第三十八签,便走到一旁去找香火道人,送了一两银子的香敬,换来一张签条。
拿到手里一看,又是一首五言律诗:“爱尔飘扬意,依人冉冉飞。高低惜芳草,浩荡弄春晖。有梦常为客,无家尚忆归。故园风物变,杨柳未应稀。”
“这,”曹雪芹自语着,“似乎哪里见过?”
一路思索着,走回原处,秋澄将签条接过去念了一遍,诧异地说:“这不是蝴蝶诗吗?”
“念给我听听。”
秋澄便一面念,一面讲解,等她念完,曹雪芹问道:“娘问的是什么?”
“你甭管。我自己明白,去吧!”
马夫人脸色很平静,心里却大为不怡。原来她因为去年平郡王下世,但到过年时,却另有秋澄的喜事,觉得这一年跟过去不同,既有变化,便有祸福,尤其是秋澄的终身,不卜如何,所以在默祷时,特别提到这一点。
使得马夫人不怡的是,“有梦常为客,无家尚忆归”。曹雪芹就诗解诗,说这两句诗,是从“蝴蝶梦中家万里”的成句中化出来的,但马夫人别有意会,她认为“有梦常为客”是指秋澄过去的身份与境况,“梦”是梦想她自己应该是官宦人家的小姐。
他人亦并非看得她低三下四,如今更是名正言顺地做了曹家的女儿,但论到头来,小姐的身份,毕竟还是假的,这便是所谓“客”。这一句解得通,下一句就很不妙了,“无家尚忆归”的家,当然是娘家,莫非还要遭一场抄家的大祸?
在轿子里,马夫人一直在转着这个念头,不知何时,轿子停了下来,打开轿帘一看,便是预定要来烧香的延寿寺,这条街就叫延寿寺街,在琉璃厂东北。祝家在延寿寺西,有一所住房,出正阳门而西,按照路程,是首先要看的。
烧过了香,少不得寺前寺后随喜一番,延寿寺的香火不盛,也不像京师其他古刹,如法源寺的丁香,崇效寺的牡丹,花之寺、极乐寺的海棠,天宁寺的芍药等等,有名花可以号召游客,所以大家都觉得一无足观。
但曹雪芹说了一句话,便令人另眼相看了,他说:“这是一座辽金古刹,别看它不起眼,当年宋徽宗在这里住过两三个月呢!”
“真的?”秋澄第一个有惊喜之感,“那么应该有宋徽宗题壁的那首词吧?”
“恐怕不是这里。”
“何以见得?”
“因为说要到延寿寺来烧香,昨天我特为查了一查书,有部《燕云录》说:‘道君以丁未五月十八日到燕山,于延寿寺驻跸。’又说七月中,郑后违和,钦宗还来问疾。宋徽宗题壁的那首词,描写的是冬天的景致,在此驻跸是夏天。”
一面谈,一面走,在山门上了轿,去看房子,太旧,也太大,没有一个人中意,曹雪芹对礼貌周到的管房的人,开发了二两银子的赏封,领着大家去看第二处。
这一处为秋澄的希望所寄,在琉璃厂以西的海北寺街,祝老七提供的目录中,在这一处之下,注了一句:“内有古藤书屋。”曹雪芹在朱竹垞的《曝书亭集》中,见过这个斋名,检原书一看,有首“古藤书屋送人”诗,前面数句是:“我携家具海波寺,九月未槁青藤苗,夕阳倒景射柽柳,此时孤坐不自聊。”海波寺久废,以致后人讹读为海北寺,一点不错。
再翻一翻顺治、康熙年间的诗集,才知道古藤书屋大有来历,最早是金之俊的住宅,后来成为龚芝麓的京寓,中间又移转了一手,才为朱竹垞所有。陈其年、王渔洋,还有著《桃花扇》的孔东塘,都曾在古藤书屋中,诗酒流连过。曹雪芹很兴奋地跟秋澄谈起这些掌故,她也非常向往,暗地里做了一个决定,只要房子能过得去,就买了下来,拿古藤书屋作为曹雪芹专用的客房。
可是到了那里,马夫人首先就看不中,因为房子太旧;进去细看,才知道原是一所大宅,已分隔成四家住宅。古藤书屋在西面,三楹敞轩,前面一个院子,古藤缘壁,铁干夭矫,古色苍苍。旁边一树俗称“观音柳”的柽柳,一大四小五块太湖石,错错落落地散置在左右,石面磨得既平且滑,曹雪芹自然而然地坐了下来。
“紫藤、柽柳都是四月里开花,一朱一紫,浓艳非凡,立夏前后,黄昏时分,在这里闲坐聊天,可是太好了。”
“好是好,可惜太小了。除了这里,就只有三间厢房。”一个人去前后看过了来的杏香接口,“而且房子也不成格局。”
“这倒不要紧。”
“这里怎么能住?”秋澄刚说了一句,便为马夫人打断,“来了客,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你别听芹官胡诌,总得规规矩矩找一座四合房才合适。”
曹雪芹与秋澄都有怅惘之感,但马夫人与杏香的评估,都是不错的,他们两人亦就不必再多说了。
“回家吧!乏了,也累了。”马夫人说,“明儿芹官一个人先来看,挑出两三处来选一处,这么撞来撞去,全是白费气力。”
他人都觉得时候还早,不妨再看一两处,但因马夫人已意兴阑珊,只好都依着她,进宣武门回家。
到了傍晚,锦儿来了,一进门便问看房的结果,听秋澄细谈以后,她想了一会说道:“那个什么古藤书屋,不宜于做新房,不过倒是雪芹读书用功的好地方。你别忙,我让你震二哥先去打听打听房价,看能不能买下来给你住。”
“不,不!”曹雪芹说,“你不必费心。”
锦儿还要往下说,却让秋澄一个眼色拦住了,换了个话题问:“太太求了一支什么签?”
秋澄刚要开口,突然听得曹雪芹大声说道:“啊,想起来了。”
“你这是干吗?大惊小怪地,吓我一跳。”锦儿白了他一眼。
曹雪芹不答,起身直奔书架,找了半天,取回来一部集子,拍一拍书函说:“在这里了。”
这部诗集叫《扶荔堂诗集选》,有十二卷之多。作者丁澎字飞涛,顺治十二年乙未进士。十四年辛酉,发生清朝的第一桩科场案,牵连极广,顺天、江南都出了毛病,南闱士子,更受荼毒,吴兆骞即由此案,全家充军宁古塔,二十余年以后,始由顾贞观请纳兰性德设法赎罪入关。作“季子平安否”那首有名的《金缕曲》的顾贞观,在曹家并不陌生,因为他跟曹寅很熟,曹雪芹与秋澄都曾听曹老太太谈过他。
辛酉科场大狱,出事的一共五闱,除南顺天、江南以外,还有河南、山东、山西。丁澎即是河南的副主考,但罪名仅止于用墨笔改举子的朱卷,虽然违犯程序,却是出于爱士之心,不比正主考黄服官素着秽声,因而丁澎在顺治十五年流徙尚阳堡,康熙四年便已赦归。他是明末清初的“西泠十子”之一,诗名甚盛。曹雪芹翻了一回扶荔堂集,果然找到了那首五律。
“你的话不错,题目就是咏蝴蝶。”曹雪芹对秋澄说,“太太求到这支签,仿佛不大高兴。你看,是为了什么?”
“不知道太太问的是什么,无从猜详。”
“当然是家务。”曹雪芹说,“总不会问军国大事吧?”
秋澄不作声,从曹雪芹手中接过诗集来吟哦着,锦儿也凑在她身边一起看。
“这首诗,上半截倒像是说的你。”她忽然看着秋澄说。
秋澄还不曾答话,曹雪芹却脱口说道:“有理。”
“你也觉得有道理是不是?”锦儿更有自信了。
“是啊!”曹雪芹说:“‘爱尔飘扬意’,是出阁之兆。”
“那‘依人冉冉飞’的人,自然是指咱们仲四姑爷了。”
这是个簇新的称呼,曹雪芹很高兴地说:“解得好。‘高低惜芳草,浩荡弄春晖’,照字面上看,是好话,嫁后光阴。一定如意。”
“但愿如此。”日子一久,秋澄亦不甚害臊了,答了这一句,却又蹙眉问道,“可是,‘有梦常为客,无家尚忆归’呢?这也是好话吗?”
曹雪芹心里嘀咕的就是这两句,不过锦儿却有新解,“这是说你想家。”她问秋澄,“你这么多年来,想过你娘老子没有?当然想过,也许还梦见过。这就叫‘有梦常为客,无家尚忆归。’”
“妙极!”曹雪芹猛一击掌,刚要兴奋地往下说,却又为锦儿斥责了。
“你又来了!说话为什么总是大惊小怪地吓人一跳。”
“这就叫得意忘形。”秋澄笑道,“快说吧!一定有妙解。”
“不敢言妙,不过应该讲得通。”曹雪芹说,“我想,这故园应该是指咱们在江宁的老家,如今当然改了样儿了。可是骆宾王有诗:‘故园梅柳尚有余,春来勿使芳菲歇’。从字面上看,也是好话。”
“嗯!”锦儿深深点头,“这说得有点像了。”
但秋澄却还有疑义,“你这么解,当然也可以。不过,”她问,“这跟蝴蝶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关。”锦儿接口,“有梅花,有杨柳,还有个不能招蜂引蝶的吗?”
虽是强辩,却驳不倒,秋澄又将全首诗体味了一会,不由得失笑了。
“你笑什么?”锦儿问说。
“真好笑,我会是一只蝴蝶!”
“‘蝴蝶,蝴蝶,飞上金花枝叶。’”
“你念的什么?”锦儿问曹雪芹,“倒像是一句词?”
“不错,是王建的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