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秋澄从《读书堂西征随笔》中,找到了她要找的高士奇在索额图门下的故事,一共两篇,一篇为《张汧、祖泽深之狱》,一篇就叫《高文恪遗事》——高士奇谥文恪。
“你看,这个人你知道不知道?”
秋澄所指的是“高文恪遗事”中的一段:“总兵曹曰玮在京候补,先帝命索饮食之。高见索时,曹侍立帘外,思曰:‘高知我见其情状,必迁怒于我矣!’遽引疾归。”
“你是问这个曹曰玮?”曹雪芹说,“好像咱们的本家。”
“是的,是本家。”秋澄说道,“老太太告诉我,曹总兵先还不以为意,等到候补久无消息,不免奇怪,因为康熙爷答应他,尽快补缺,为此才交代索额图,让曹总兵在他家暂住,眼看总兵的缺出两三个,轮不到他,是不是中间出了什么毛病?找到相熟的太监一问,才知道高士奇说了他的坏话,彼此无冤无仇,何以如此,就不能不追究原因了。”
于是曹曰玮将当时亲见索额图如何作践高士奇的情形,撮要说了些,那太监不等他话完便劝他,赶紧告病出京,否则将有杀身之祸,曹曰玮考虑久之,终于听从劝告,至于仍旧逗留在京,会不会真的为高士奇暗算,自然无法印证,照曹雪芹看,那太监是危言耸听。
“你别不相信!”秋澄正色说道,“老太太在说,撞见人家的阴私,大凶。老太太还谈了好几个例子,叫人不能不信她的话。”
“喔!”曹雪芹的好奇心又起,兴味盎然地说,“你倒讲个例子我听听。”
“‘杀子报’不就是?”
“那是戏。”
“戏也是拿真人实事来编的。”秋澄说道,“这件案子最后破在杭州,孙家还出过力呢。”
“杭州”跟“孙家”连在一起,便知是指杭州织造孙文成。这件刑案出在康熙四十年,山东有个姓方的小商人,经年奔走江湖,妻子不耐空闺寂寞,做了出墙的红杏。她有个九岁的儿子,有一天半夜醒来,发觉有个男人在床上,便问他母亲:“爹回来了?”其实是无意间发觉了他母亲的阴私。
九岁的孩子刚刚开始懂事,姓方的妇人怕孩子会泄露她的秘密,威吓着说:“不用你管!也不准你说出去!你要敢跟外头的人多说一个字,看我不把你剁成肉酱!”
这孩子吓坏了,第二天入塾读书,中午不敢回家吃饭,到得放学了,依旧留在自己座位上。塾师问他,只是垂泪不言,多方哄骗,继而怒斥,那孩子才说了实情。塾师便好言劝道:“你妈是故意吓吓你的,你只要不在外面胡说,怕什么!我送你回去。不过,你要记住,你千万别跟你妈说,已经拿昨晚上的事告诉我了。”
他说一句,孩子应一句,塾师便亲自送他回家。哪知第二天孩子没有上学,塾师当然不放心,找上门去一问,那姓方的妇人故作吃惊地说:“昨天没有回来啊!我只以为你留他在你那里住,正要去接他,怎么反倒来问我?”
塾师知道出事了,当时便将那孩子告诉他的话宣扬于众,可想而知的,只有打官司了。
县官是个忠厚过人的孝悌君子,根本就不相信世间有亲娘杀独子这回事,当下将方氏妇人传了来,在花厅中审问。
“塾师告你杀亲生儿子,有这回事没有?”
“青天大老爷在上,俗语说‘虎毒不食子’,我只有这么一个九岁的儿子,人又聪明,又听话,哪怕我是后娘,也不会忍心杀他。”
县官点点头又问:“塾师说你儿子撞破了奸情,所以你威吓他,不准泄露,有这话没有?”
“冤枉啊!”方氏妇人居然有一副急泪,且哭且诉,“蒙馆先生败坏良家妇女的名节,青天大老爷,问他奸夫在哪里,问不出来,请青天大老爷替小妇人做主。”
“捉奸捉双”,是天下十八省毫无例外的说法,塾师在这一层上,自然落了下风。而且律例无“指奸”的明文,问官即令知道奸夫是谁,也不准使用“某某人是不是你的奸夫”这种套问的语气。而况根本不知奸夫是谁,所以奸情这部分,只好置之不问。
“那么,你说你的儿子到哪里去了呢?”
“这要问蒙馆先生。”方氏妇人答说,“我的儿子很聪明,书读得很好,蒙馆先生喜欢他,常常留他在家过夜,这种事也不止一次了。他喜欢我的儿子,我很感激,不过,不知道出了什么意外,反而编出一套话来诬赖有奸情杀了儿子,这样狠毒的心,天理不容。小妇人不知道是什么前世的冤孽。”说着,复又号啕大哭。
“真是冤孽!”县官饬回方氏妇人,跟刑名师爷商量,该怎么办。
“东翁,”刑名师爷提出警告,“这件案子不可张扬,杀子是逆伦大案,如果不破,东翁的前程不保。一张扬开来,京里都老爷闻风言事,一上奏折,这一案就会变成‘钦命’案子,这一来麻烦就大了,巡抚、臬司都会惊动,东翁就不必办别的公事,只应付这件案子好了。”
“是,是!见教得高明至极。不过,老夫子,你还得想个办法出来。”
“有办法!”刑名师爷说道,“只着落在塾师身上,自然会有结果。”接着便教了县官一套话。
县官当即下火签传塾师到案,也是在花厅里问,首先申诫:“你千万别再提方氏的奸情了,败坏良家妇女名节,这个罪名你担不起。”
“是。”塾师心不以为然,但不能不接受。
“至于你的学生,你一定要交出来。”县官不等他答辩,紧接着说道,“九岁的孩子很懂事了,总不会无缘无故失足掉在井里,下落不明。没有活的有死的,交不出人交尸首。我也不限你的期,你去明察暗访,弄个水落石出。不过,”县官特为加重语气,“万万不可到处张扬,你自己把案子弄大了,可别怪我‘追比’。”
衙役征收钱粮,捕快缉凶破案,都有期限,大致五日为期,到期不能交差,县官坐堂查问,打几十板子,宽以限期,名为“追比”。照此例子来处置,塾师交不出他的学生,便将受刑,心里自然着急,退出县衙,去请教他的一个专门代人写状子、打官司、当讼师的朋友。
“县官很高明,不过你要懂他的意思,为什么要你去明察暗访?”
“是啊!”塾师答说,“我也不明白,衙门里有的捕快,为什么不派出去查访?”
“一派捕快,引人注目,省里一知道了,就会查问,那时候纸里包不住火,案子闹大了,在县官只有坏处,没有好处。如今责成你去明察暗访,能有结果最好,否则亦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所以最要紧的一点是,你切切不可张扬开来,即便有人问你,你也要装作事不干己的局外人。我的意思,你明白不明白?”
“你这一说,我当然明白了。可是,我该怎么样着手呢?”
那讼师想了一下问道:“照你看呢,你的学生到底到哪里去了?”
“我看是到阴曹地府去了。”塾师痛苦地说,“要怪我太大意。我那学生中午情愿饿肚子,下午死也不肯回去,等我送他到家,他娘当然会起疑心。说起来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我一定要把他的尸首找出来。”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你多派人日夜监视方家,尤其是晚上,看有什么男人出入。除此以外,你不必再干别的。”讼师又说,“事不宜迟,赶紧去部署,要秘密。三天以后,你再来看我。”
如是三天,塾师与讼师再度相晤,报告日夜监视的结果,毫无动静。
“对方怎么样,有没有来跟你要人?”
“没有。”
“有没有到县衙门去查问她的儿子?”
“也没有。”塾师答说,“要不要去查一查?”
讼师想了想说:“不必。照道理说,她一个儿子无缘无故从你那里不见了,一定会天天到你那里来,哭哭啼啼,大吵大闹,现在毫无动静,足见她心虚。我看可以动手了。”
“动手?”塾师问,“动什么手?”
“带了人到她家去搜。”讼师又说,“尸首一定还来不及移走,不知道她埋在什么地方,你多带人去搜。”
“搜不出来怎么办?”
“你不去搜怎么办?”讼师反问一句。
塾师将前后情形细想了一遍,认为讼师的判断不误,决定照计而行。当即找了好些人,有男有女,一大早悄悄到了方家,敲开门来,一拥而进,先将方氏妇人制伏,嘴里塞进一团布,让她不能叫喊。然后楼上楼下,默无声息地搜查。
“搜出来了没有呢?”曹雪芹问。
“当然搜出来了。”秋澄答说,“床下有两个坛,那孩子已经肢解了。”
“天下有如此残忍的妇人!”曹雪芹说,“县官破这一案的法子,倒也真巧妙。”
“不!”秋澄摇摇头,“案子还不能算破。”
“怎么?这还不能算破案?”曹雪芹略想一想说道,“必是奸夫未获,不算全破。”
“不错!那姓方的妇人真厉害,绝不承认有奸情,她只说杀子是实,只为儿子可恶,做了个噩梦,以假为真,在外面胡说八道,败坏她的名节,及至塾师将他送了回来,问他他还说当时确是有个男人在床上,他还摸到了一双脚。”
“因而一怒之下,失手打死了儿子。县官竟拿她毫无办法。”
“嗯,嗯!我明白了,确实厉害。”曹雪芹说,“律无父母为儿子偿命的明文,她只要不承认有奸情,即可不死。”
“就是这话啰!其实案情是很明白的——”
县官反复推求,还找屠夫来检验肢解的尸首,认为切痕有力,断非出自妇人之手,这便表示,当时有人相助,而此人倘非奸夫又是谁?
因此关键便在查出奸夫。无奈那方氏妇人坚不吐实,同时由于幽会往来的踪迹极密,所以竟无人能指出是哪些人犯有嫌疑。这样,就只好下死功夫了,县官听从刑名师爷的主张,下令清查方圆十里以内年轻男子的行踪。
刑名师爷提出两点判断:第一,奸夫能够半夜来去,住处必不甚远;第二,照屠夫所说,切痕有力,则奸夫必非文弱书生。就这两点线索去清查,最后有了结果,查出方家附近有个姓刘的武秀才,在方氏妇人与塾师兴讼时出了远门。这武秀才尚未婚娶,传了他的胞兄刘大来问,说是往江浙一带访友去了。
“老亲在堂,行必有方。”县官以此理由穷诘刘大,竟说不出准地方,此人面相忠厚老实,看起来确是不知情,县官便将他放了回去,但需要刘大具一张切结,绝不徇庇隐瞒,倘有他胞弟的任何消息,立即禀报到县。
这一来案子便悬在那里了,因为县官绝不敢照方氏妇人的口供结案,只是呈请宽限,以期水落石出。山东的臬司,一面将案情经过申详刑部,一面准了两个月的限,严饬缉捕奸夫。
如是经过一个多月,刘大禀报,接到他胞弟的一封信,信由杭州所发,道是还将溯富春江而上,到皖南去访友。问刘大:“你兄弟在皖南有什么朋友?”刘大不说不知道,只说他从来没有听说过他胞弟有家住皖南的朋友。
照此情形,必是仍旧匿居在杭州。但杭州是南宋古都,东南名胜之区,又为浙江省会,不但城内人烟茂密,而且西湖双峰,六桥三竺之间,如“南朝四百八十寺”,随处皆可隐身,试问人海茫茫,从何下手。
像这种情形,通常都是指派得力的捕快,随带“海捕文书”,到得文书上指定的地带,可以请求当地县衙门协助查缉。再有一种办法是苦主自卫缉捕,请发一面“自缉牌”,缉获犯人以后,亦可要求地方官派人解送,不过这种情形不常见,至于双管齐下,更少先例,但在这一杀子案中却是破例了。
原来这个塾师因为方氏的奸夫在逃,一天不能结案,他便一天脱不得干系,同时,所缉捕的罪犯,既是一名武秀才,便算衣冠中人,结交缙绅,混迹官场,消息一定灵通,倘或得知山东有差役到杭州公差,当然会生警惕,那一来势必鸿飞冥冥,便永无破案之日。因此他愿意自费陪同所派的差役,一起去办案,以免差役鲁莽从事,打草惊蛇。
临行之前,塾师去看他的当讼师的朋友,一则话别,二则请教一些缉捕的窍门。恰好塾师有个朋友在座,此人建议,到了杭州,最好能找到织造衙门的人帮忙,那就事半功倍了。
“喔,”塾师问道,“请问老兄,这是什么道理?”
“织造衙门的工匠”,称为‘机户’,其中有许多地痞无赖,他们在织造衙门除了染织以外,还有一项差使——”
这项差使就是探听地方上的情形。
江宁、苏州、杭州三处织造,原就是皇帝的耳目,官员是否贤能,地方是否安静,小而至于雨雪调顺、米价高低,都须按时用密折奏报。倘或遇到督抚互控、科场舞弊之类的大案,织造往往奉派密查密奏,皇帝往往根据他们查报的结果,作为判断是非曲直的根据。此人还举了个实例,如两江总督噶礼与江苏巡抚张伯行互控案,朝中大臣多袒护噶礼,但由于苏州织造李煦奉旨以实情查报,张伯行方始占得上风。
塾师听了这番指点,大为兴奋,于是密谒县官,要求以公文致织造孙文成,请予协助。织造虽由内务府司官派充,但在地方上公认为“钦差”,与督抚平礼相见,隔省的一个七品县令,给“钦差”去公文,逾越体制,无益有害。好在这县官也是汉军,以同在旗籍的身份,执后辈之礼,给孙文成写了一封私函,让塾师带了去。
一路上塾师很笼络差役,彼此相当投机,差役听塾师之劝,一切不问,只待坐享其成。到了杭州,自然亦不必到附郭的钱塘、仁和两县去投文,而由塾师带着县官的信到织造衙门去求见。
孙文成派了一个笔帖式,代为接见,塾师投了信,道明来意。那笔帖式问了他的住处,关照他说:“你请回旅店去等,一有信息,会来通知。”
原来孙文成不必有县官的信,亦会密查,因为这一案由山东申详刑部,刑部奏闻,将皇帝亦惊动了,已在批给孙文成奏报久旱得雨的密折中,得到此案,道是“不妨密密打听,如有所知,即写奏来看。”
但批示中,当然不会细叙此案,孙文成正以案情不明,无从着手,遣派专人到山东去了解情况时,忽然有局中人来求见,自然喜出望外,本想亲自接谈,但因与巡抚有约,所以派人代见。等从巡抚衙门回来,接到报告,却是语焉不详,当即关照,约见塾师。
一夕详谈,方知这是异乎寻常的一桩逆伦案,无怪乎会惊动九重。当时关照塾师,尽管在旅舍中静心等候,不必有何行动,同时表示,一切盘缠,可以代为负责,不必担心旅费不敷。
织造的副手,叫作“物林达”,译成汉文便是司库,其下有四名库使,但不一定都管库,内中一个姓谭的,便专负侦查之责,孙文成直接将他找了来,交代这桩差使。谭库使又找到织机房的一个工头,关照他派人到茶坊酒肆,细心观察,有没有说山东话的陌生人,同时说明,此人是个武秀才,身体必然魁梧。有此线索,不难查访,半个月之中查到了三个人,但跟踪追查,却都有清楚的来历,看来非改变侦查方向不可了。
这一回改了向寺院道观下手。杭州是所谓“佛地”,大小寺院,不知其数,不过只要不惮其烦,查起来却很确实,因为这个武秀才如果遁迹佛门,当然是挂单的游方僧,尤其是尚未受戒的头陀,在寺院中都有记录,一问即知。
查到东门的报国寺,有了结果,果然有个山东口音的和尚在挂单,而且形迹诸多可疑。
这个游方僧法名行净,可疑之处是:第一,不大会念经做佛事;其次,不大喜欢出门,住在报国寺的禅房中,常常一个人在那里发愣,仿佛心事重重的。但是,他有度牒,是在徐州受的戒,谈到他云游的踪迹,亦很清楚,由广州经福建、江西到杭州,虽是山东人,却并非由山东到浙江,因为路线完全不同。
要不要下手呢?孙文成遇到了一个难题,当然,织造衙门并无逮捕罪犯的职掌与权力,但可通知县衙门办理,为难的是万一指控有误,县衙门不会替他负责。事实上,即使有确凿的证据,县衙门亦未见得会出票去拘捕行净。
想来想去,解铃系铃,还要找塾师来商量,“你总见过那个武秀才,”孙文成说,“你私下去认一认如何?”
“我们虽是同县,我并未见过此人。”塾师突然兴奋地说,“不过,我倒有个办法,或许可以让他现原形。”
塾师的法子很简单,但也很巧妙,孙文成点头称善,陪同塾师进见的谭库使亦认为一定有效。于是孙文成交代谭库使,密密部署,依计而行,不过,特为交代一句:“此人既是武秀才,手下有功夫,要防他恃强拒捕。”
这一来,使这条计就必须报国寺的知客僧合作,他得下一番功夫跟行净去接近,然后将他诱引出禅房,在易于使他分心的热闹场合,才便于行事。
慢慢地混熟了,但要引他到热闹地方,却不容易,这也正可反证行净心存顾忌,不敢到人多之处。谭库使跟塾师原来的设计是,报国寺后面有一片空场,常有游手好闲的“油头光棍”,在那里摔石锁、举仙人担,卖弄花拳绣腿。既是武秀才,这方面自然是行家,多半见了会技痒,卸去海青,下场练功,等他举仙人担时,使个诈让他显露原形,由于有仙人担在手上绊住了,就不必顾忌他会恃强拒捕。如今他既不肯上钩,说不得只好另作布置。
看看时机成熟了,知客便到禅房去找行净说:“师弟,有家大户人家,要来打一堂‘水陆’,水陆道场的仪轨,麻烦得很,有许多东西要写,你能不能来帮帮我的忙。”
“我不大懂。”
“懂不懂都不要紧,只要会写字就行。你就行吧!”
行净不疑有他,跟着知客出了禅房,经过大雄宝殿的回廊,正要转弯时,听得后面有个北方口音在喊:“刘秀才!”
行净一愣,不自觉地转脸去看,及至回过头来,顿时脸色大变,原来防他听得同乡口音,警惕性提高,所以诈喊是由谭库使开口,等他一有反应,已可证明他就是“刘秀才”,哪知塾师虽不认识他,他却因杀子案闹成大新闻以后,塾师亦成了众所瞩目的人物,因而识得,一见自然变色。
狭路相逢,正不知如何应付时,只听“哗啷”一响,预先约好,埋伏在殿前的钱塘县捕快,已将一根铁链套上他的脖子了。
这些情节与“乱弹”中的“杀子报”,不尽相符。但那个九岁的孩子,只为无意间撞破了生母的秘密,竟落得那样悲惨的下场,也足资警惕了。
“以前大家都劝你上进,从正途上讨个出身,上慰老太太在天之灵。不过,我们在琢磨,老太太果真有灵,只怕你做了官,她老人家反而更不放心。”
秋澄所说的“我们”,自然是指她跟锦儿,曹雪芹便即问道:“你们是怎么谈我?锦儿姐怎么说?”
“她说你不是做官的材料。”
“这又何待她说?”
接着,秋澄将她跟锦儿一起琢磨,曹雪芹不宜于做官的“毛病”,一项一项说给他听。曹雪芹一一点头承认,等她讲完,他说出一句话来,却是秋澄所未曾料到的。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是你们两位。”
秋澄为之啼笑皆非,“你别得意。”她正色说道,“还有件事,你可千万记在心里,圣母皇太后的出身,绝不能跟人吐露只言半语,皇上越来越忌讳这件事了。”
“刚说知我者是你们两位,哪知道到底还是不知道我。我别样忌讳或许会犯,独独就不会犯这个忌讳。”
“为什么?”秋澄不解地问,“是什么道理?”
“你倒想,我跟人家去谈这个,人家心里会怎么想?”
“我不知道。”
“那就算你好了。”曹雪芹做个假设,“譬如有个不相干的人,这么告诉你,你会怎么想?”
“我——”秋澄答说,“我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
“就是这话啰!人家一定笑我,海外奇谈,吹得都没有边儿了。那时候我能怎么样?莫非能拉着他去见圣母皇太后,当面求证?当然不能!既然不能,不如不说,何苦自己让人家看轻了?”
秋澄想想曹雪芹的脾气,确是如此,不由得深深点头,承认他说得不错。
“我再跟你说吧,光是不信还好,信了更糟糕!人家一定会问:你放着这么一条硬得不能再硬的路子,为什么不去走?我又能怎么说?我能说,我不是做官的材料?好!‘人各有志,你不愿意做官,何不帮帮朋友的忙?’死乞白赖托我去走这条路子,那一来我不就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这话说得非常透彻,秋澄算是完全放心了。
“我索性再告诉你一点儿,前几年就有咱们族里的一个叔叔,跟我谈这件事,他在乾清宫茶膳房当差,不知道打哪儿来的消息,问我想不想见圣母皇太后?说他可以找慈宁宫的太监,给我带路。你知道我怎么回答他?”
“你自然辞谢了他的好意。”
“不是!”曹雪芹说,“为了省事,我故意装傻,我说:去见太后干吗?我凭什么去见太后?”
“这倒也干脆,索性推得干干净净。不过,难免得罪人。”
“可不是!从此他就不理我了。咱们族里的这些人——”
由此将话题转向曹家族人——曹寅一支,久居南方,起居生活的习惯,比以前改了很多,加以海内名士,无不交结,这一来跟其他仍以包衣的身份在宫内执充微役的族众,境界上隔了两三层,无形中拉远了距离,彼此皆有“非我族类”之感。
曹寅在日,恤老怜贫,总还不忘敦睦族谊,及至曹带着曹震、曹雪芹回旗,正在倒霉的时候,族人就很少理他们。以后曹、曹震叔侄,得平郡王的照拂,家道重兴,那班族人不免又生妒心,而曹、曹震虽未必存心报复,但想起初回京时到处遭遇的白眼,自不免耿耿于心,加以本来气味不投,无可与言,所以除了庆吊以外,平时几乎断了往来。这种情形,在曹雪芹懵然不觉,而马夫人跟秋澄、锦儿谈起来,却常有孤立不安之感。
“太太跟我说过好几回,咱们曹家的族人,都等着看咱们的笑话,所以太太常替震二爷担心,唯恐他当差出错,那时候墙倒众人推,你看吧!”秋澄叹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唉!”曹雪芹听得有些烦了,“咱们不提这些了,找点什么有趣的事谈吧!”
秋澄心想,如今全家最感兴趣的事,便是她的婚姻,当然,她自己不能提出来谈,想了一下问道:“那么古藤书屋怎么样?”
“有闲钱当然可以买下来。”曹雪芹说,“既然你们都同意我绝意进取,我也得为自己打算打算,看能不能著书立说。”
“著什么书?立什么说?”
曹雪芹一下子被问住了,他只是偶尔有这么一个念头,并没有认真去考虑过,此刻想一想,学无专长,居然要“著书立说”,未免大言不惭,因此,便觉得秋澄这一问,带着讥讽的意味。
“我想,”他解嘲地说,“大概是著闲书,立小说吧!”说着,自己倒先笑了。
“不管着什么书,若说一个人要静下来用功,古藤书屋倒是好地方。看你锦儿姐的意思,似乎想买下来送你。”
“这一层我也想过。倒不光是为了读书,或者写点儿什么比较方便,顶好的还是宜于会客。”
原来曹雪芹也好交游,认为友朋间剧谈快饮,论文证史,是人生一大乐事,如果见解相同,莫逆于心,更是人生可遇而不可求的境界。
但他交游的圈子却很狭,因为除非入仕以后,自有许多同僚可以择交之外,这多少年来交往的,大都是世交及咸安宫官学的同窗,汉人与旗人一直有隔阂,他无法深交、多交。如果有了古藤书屋,作为会客之地,呼朋引类,与汉人的交游情形,就会大不相同。
“再想想也有难处,朋友来了,总得讲待客之道,这又非带了杏香去不可,可是太太又归谁伺候呢?以前还能托付给你,往后办不到了。所以,我把那条心冷了下去。”
“这也不妨。”秋澄说道,“将来如果住得近,我可以顺便替你照料。”
“那可是求之不得的事。不过,你也未见得能抽得出多少工夫。”
“你也未见得要我抽出多少工夫!朋友来吃饭喝酒,到底不是天天有的事。”
“是,是。”曹雪芹又说,“如果有朋友要来吃饭喝酒,我得先问问你有没有工夫,在你闲的时候再约他们来。”
“就是这话。”
“那好!”曹雪芹很起劲地说,“如今首要之计,是看看能不能先替你找合适的房子。把你先安顿好了,再琢磨古藤书屋。”
“那么,”秋澄终于说了,“从明天起,你就上紧替我找房子吧!”
“也不光是房子,什么都得上紧了。”曹雪芹说,“早早办了你的事,我才能跟震二哥到扬州去帮忙。”
秋澄笑一笑不作声,然后问说:“祝老七的房子,有没有靠近海波寺街的?”
“那得看单子才知道。”曹雪芹问,“如果没有呢?”
“那就另找,不必非祝老七的房子不可。”秋澄停了一下又说,“这一点,我还能做主。”
“好!有你这句话就好办了,反正四哥一定会依你。”
“四哥”是谁?秋澄刚有此疑问,旋即省悟,自然是指仲四。“四哥,四哥”,她默默地将这称呼念了两遍,觉得亲切异常,仿佛曹雪芹真是她的同胞手足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