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两类质疑
一般说来,从中西比较的路径切入政治思想研究,是基于研究者对于近现代以来中国的社会政治文化处境的体认。这是最有现实根据的支持理由,促使研究者服从现实的号召。同时,西方政治思想依托其哲学基础显示的严谨逻辑性与理论体系感,以及中国政治思想尤其是中国传统政治思想表现的非逻辑、非体系的特点,似乎恰恰成为对照。这成为研究者最想求解的问题,推动研究者解释其中蕴含的缘由。
就前者言,即就中国近现代的社会政治文化处境分析,客观地讲,任何一个试图研究中国政治思想问题的学者,都不得不从西学那里吸取资源。原因很简单,研究者时时处处都是在感受到“西方”的压力下展开自己的思考的。一者,这种压力体现为全方位的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的压迫感。人们可以直观感受到作为我们社会生活的强势楔入者的“西方”的存在,而且“西方”对于我们的政治意识形态、政治制度安排发生直接的影响力。加之这种存在、这种影响,并不具有商议的性质,而是一种以“侵入者”的姿态进入我们习以为常的社会政治生活领域的,我们不得不面对、不得不正视。二者,西方全方位的入侵,又带给我们一种相异文化系统新奇感,促使我们去体认这一文化系统的特质、结构与功能。一个使我们不得不思考的问题是,“西方”缘何比中国或者“东方”更具有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的扩张力?“西方”是否在文化思想的结构上具有与“东方”完全不同的状态?换言之,“他们”与“我们”的文化关系成为一个我们感受到西方压力之后必须求解的文化问题。于是,从经济的因素推进到政治的因素,再提升到文化的层面,关乎教育、科技、传统、习俗等方面的问题通通都纳入我们的比较视野之中。三者,现代性思维注入我们的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经历之中,使得我们形成了完全不同的文化历史观念。普遍主义、理性主义、启蒙主义、进步主义引导着我们的文化思考。一些现代性文化预设,成为我们思考政治思想问题的前提:“西方”文化理念具有普遍性、理性性、先进性,而中国或东方传统具有特殊性、非理性特点及落后性。于是,“向西方寻找先进真理”就成为我们文化选择的必然宗旨。无疑,这些理由促使“中西”而不是其他区域政治思想比较研究成为政治思想研究的主流,这是“历史”给出的理由,即由社会历史变迁注定而不是由人们的主观愿望所决定的。这对中西政治思想比较者来说是一种社会压力。
就后者言,即就中西政治思想的结构特质具有的重大差异性进行比较来看,毋庸讳言,每一个研究者不得不面对西方政治文化的强大压力,并以这种压力为政治学思考的前提。因此,当一个研究者试图研究中国政治思想问题的时候,这种研究的现代性限定就制约着他的思考了:由概念、判断、推理构成的“逻各斯”框架犹如一个预设好了的思维天地,引导或逼使研究者进入其中,否则他就既不知道如何展开自己的研究思路,也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思考结果了。 [5] 这是中西政治思想比较之理论思考向度的理由。这对中西政治思想比较研究者来讲则是一种学术压力。
正是在中西政治思想比较所据以成立的两个基本理由上,产生了对于这种研究的两类质疑:一是历史向度的价值正当性质疑。二是逻辑向度的方法合理性质疑。
前者,即中西政治思想比较的价值正当性质疑,乃是关乎这种研究能否成立的一个基本质疑。这一质疑表达的一个核心意思是,仅仅选取“西方”政治思想作为政治思想比较研究的轴心,而不是“平等地”选取各民族或国家的政治思想来进行比较,其间有一种以“西方”价值(比如自由、民主、法治等)为轴心价值的预设,这是一种种族主义心态的研究预设。这一质疑,实际上就是对中西政治思想比较研究的正当性在价值层面上的质疑,它显示出质疑者对于中国近代以来的“历史”处境的逆向反思——假如不是“西方”对于中国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的广泛入侵,或许我们自己也可以从容地发展到恰如西方那样的状态。因此,他们朝反方向提问:如果不是种族主义的思维逻辑主宰着这种研究,那么为什么不是中非政治思想比较、中国南美政治思想比较而是中西政治思想比较?这一质疑具有挑动性。它促使人们从预设历史可能性的角度,挑战站在历史既定性角度做出的中西政治思想比较研究的合理性。
后者,即中西政治思想比较逻辑向度的方法合理性质疑,乃是关乎这一研究是否具有方法上的正当性的质疑。这一质疑直接影响到中西政治思想比较研究的学术可靠性,并进一步引申到这一研究的学术含量质疑。前一方面的质疑理由在于,当我们以“西方”的现代性政治价值预设、制度安排以及日常政治生活为坐标,品评中国政治理念、制度设计和政治生活方式的时候,我们无可避免地会扭曲中国的事实状态。对于中国政治思想的解读,无法凸显“中国味儿”,而强使“中国的”变成为不中不西的东西。后一方面的质疑理由则在于,当我们在中西古今的纵横向度上比较思想家的、时代思潮的或制度安排的、历史趋势等问题的类同性或差异性的时候,我们对于比较对象选择的适宜性乃是一个无法保障的事情。这样,出于研究者的兴趣做出的带有强烈主观性的比较对象选择,就无法推出带有客观性保证的可靠结论来。这种研究的价值就无法保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