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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非
【作者小传】
(约前280—前233) 战国末哲学家,法家的主要代表人物。出身韩国贵族,与李斯同师事荀况。曾建议韩王安变法图强,不见用。著《孤愤》、《五蠹》、《说难》等十万余言,为秦王政所重视。后秦出兵攻韩,韩非被迫使秦,不久遭李斯谗害,下狱自杀。他吸收道、儒、墨各家思想,尤其是前期法家的思想,集法家学说的大成,提出以“法”为中心的“法、术、势”三者合一的君主统治术,强调加强中央集权,对后世影响很大。著有《韩非子》。
说难[1]
《韩非子》
凡说之难,非吾知之[2] ,有以说之之难也,又非吾辩之[3] ,能明吾意之难也,又非吾敢横失[4] ,而能尽之难也。凡说之难,在知所说[5] 之心,可以吾说当[6] 之。所说出于为名高者也,而说之以厚利,则见下节而遇卑贱[7] ,必弃远矣。所说出于厚利者也,而说之以名高,则见无心而远事情[8] ,必不收矣。所说阴为厚利而显为名高者也,而说之以名高,则阳收其身[9] 而实疏之;说之以厚利,则阴用其言显弃其身矣。此不可不察也。
夫事以密成,语以泄败[10] 。未必其身泄之也,而语及所匿之事,如此者身危。彼显有所出事,而乃以成他故[11] ,说者不徒知所出而已矣,又知其所以为,如此者身危。规异事而当[12] ,知者揣之外而得之[13] ,事泄于外,必以为己也,如此者身危。周泽未渥也,而语极知[14] ,说行而有功则德忘[15] ,说不行而有败则见疑,如此者身危。贵人有过端,而说者明言礼义以挑其恶,如此者身危。贵人或得计而欲自以为功,说者与知焉,如此者身危。强以其所不能为,止以其所不能已,如此者身危。故与之论大人则以为间己矣[16] ,与之论细人则以为卖重[17] ,论其所爱则以为藉资[18] ,论其所憎则以为尝己也[19] 。径省其说则以为不智而拙之[20] ,米盐博辩则以为多而交之[21] ,略事陈意则曰怯懦而不尽[22] ,虑事广肆则曰草野而倨侮[23] 。此说之难,不可不知也。
凡说之务[24] ,在知饰所说之所矜而灭其所耻[25] 。彼有私急也,必以公义示而强之[26] 。其意有下也,然而不能已,说者因为之饰其美而少其不为也[27] 。其心有高也,而实不能及,说者为之举其过,而见其恶而多其不行也[28] 。有欲矜以智能,则为之举异事之同类者,多为之地,使之资说于我,而佯不知也以资其智[29] 。欲内相存之言[30] ,则必以美名明之,而微见其合于私利也。欲陈危害之事,则显其毁诽而微见其合于私患也。誉异人与同行者,规异事与同计者。有与同污者,则必以大饰其无伤也;有与同败者,则必以明饰其无失也[31] 。彼自多其力,则毋以其难概之也[32] ;自勇其断,则无以其谪怒之[33] ;自智其计,则毋以其败穷之[34] 。大意无所拂悟[35] ,辞言无所系縻[36] ,然后极骋智辩焉。此道所得,亲近不疑而得尽辞也。伊尹为宰,百里奚为虏,皆所以干其上也[37] 。此二人者,皆圣人也,然犹不能无役身以进,如此其污也。今以吾言[38] 为宰虏,而可以听用而振世[39] ,此非能士之所耻也。夫旷日弥久,而周泽既渥,深计而不疑,引争而不罪,则明割[40] 利害以致其功,直指是非以饰[41] 其身。以此相持,此说之成也。
昔者郑武公欲伐胡[42] ,故先以其女妻胡君以娱其意,因问于群臣:“吾欲用兵,谁可伐者?”大夫关其思对曰:“胡可伐。”武公怒而戮之,曰:“胡,兄弟之国也,子言伐之,何也?”胡君闻之,以郑为亲己,遂不备郑。郑人袭胡,取之。宋有富人,天雨墙坏,其子曰:“不筑,必将有盗。”其邻人之父亦云。暮而果大亡其财。其家甚智其子,而疑邻人之父。此二人说者皆当矣,厚者为戮,薄者见疑[43] ,则非知之难也,处之[44] 则难也。故绕朝之言当矣,其为圣人于晋而为戮于秦也,此不可不察[45] 。
昔者弥子瑕有宠于卫君[46] 。卫国之法,窃驾君车者罪刖。弥子瑕母病,人间往夜告弥子[47] ,弥子矫驾君车以出。君闻而贤之,曰:“孝哉!为母之故,忘其犯刖罪。”异日,与君游于果园,食桃而甘,不尽,以其半啗君。君曰:“爱我哉!忘其口味,以啗寡人。”及弥子色衰爱弛,得罪于君,君曰:“是固尝矫驾吾车,又尝啗我以馀桃。”故弥子之行未变于初也,而以前之所以见贤而后获罪者,爱憎之变也。故有爱于主,则智当而加亲;有憎于主,则智不当见罪而加疏。故谏说谈论之士,不可不察爱憎之主而后说焉。
夫龙之为虫也,柔可狎而骑也;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若人有婴[48] 之者则必杀人。人主亦有逆鳞,说者能无婴人主之逆鳞则几矣。
〔注〕 [1] 说(shuì税)难:游说人主、贵人的难处。 [2] 非吾知之:据今人陈奇猷《韩非子集释》, “知之”下当脱“难”字;下句“非吾辩之”下,《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引《说难》有“难”字,可为佐证。 [3] 非吾辩之:此句下当依《史记》增“难”字。 [4] 横失:一本作“横佚”。失、佚字同,辩说驰骋无所顾忌之意。 [5] 所说:指所要向之游说的人君。下面诸“所说”同此。[6] 当:适应。 [7] 见下节而遇卑贱:被认为志节低下,与卑贱者为伍。遇,当作“偶”,据近人刘师培说。 [8] 见无心而远事情:被认为没有心计,远离实际。 [9] 其身:其人之身,即指游说者。 [10] 语以泄败:陈奇猷《韩非子集释》:“‘语以泄败’,义殊难通,‘语’当从《史记》作‘而’,作‘语’者蒙下‘语’字而误耳。”可参。 [11] “彼显”二句:说君主在表面上做出一件事,而暗中却为了达到另外的目的。 [12] 规异事而当(dàng荡):规画另外一件事情,符合君主的心意。 [13] 知者揣之外而得之:明智者从旁猜出内情。知,同“智”。陈奇猷《韩非子集释》谓“知者”当作“说者”,上下文皆作“说者”可证。 [14] “周泽未渥也”二句:君主的恩泽未到深厚的程度,而说者尽其所知来讲话。 [15] 德忘:忘其赏赐。《韩非子·二柄》:“杀戮之谓刑,庆赏之谓德。”[16] “与之论大人”句:大人,身居要职之大臣。说者对君论议大臣,则君将疑为离间君臣关系。 [17] “与之论细人”句:细人:人君左右亲近之小臣。卖重:卖弄权势。 [18] “论其所爱”句:谈论人君所宠爱的人,则君将疑为欲取得凭借以邀宠幸。藉、资皆有“凭借”之义。[19] “论其所憎”句:谈论人君所憎恶的人,则君将疑为是试探自己憎恶的深浅。尝,尝试,试探。[20] “径省”句:拙,《史记》作“屈”,义同。《史记索隐》云:“谓人主意在文华,而说者但径捷省略其辞,则以说者为无知而见屈辱也。”[21] “米盐”句:米盐,喻其琐细。交之,《史记》作“久之”;或以为应作“史之”,引《韩非子·难言篇》“捷敏辩给,繁于文采,则见以为史”为说。《论语·雍也》:“文胜质则史。”陈奇猷《韩非子集释》谓“交”、“久”皆无义,“交”当为“弃”字之误,作“交”者乃因篆文“交”与“弃”形近而讹,此谓米盐博辩则以为繁杂而弃之。 [22] 略事陈意:游说者省略其事,直接陈述己意。 [23] “虑事广肆”句:广读为“旷”,远也。此句谓游说者谋虑远而放纵无所收束,则曰鄙陋而倨傲侮慢。 [24] 凡说之务:大凡游说君主时的要务。 [25] “知饰”句:旧注:“凡欲说彼,要在知其所矜则随而光饰之,知其所耻则随而掩灭之,如此则顺旨而不忤。”矜,自夸。 [26] “彼有”二句:当他有急欲作为的私意时,说者就须表示也合乎公义的态度来鼓励他。强(qiǎng抢),勉励。 [27] 下:不满。少其不为:以不做这种事为遗憾。 [28] 高:羡慕。多其不行:称赞他不做这种事。 [29] “有欲矜以智能”五句:言君主以智能自夸,就多举他事之同类者,多替他找些依据,令他无形中采取我的说法;而我佯作不知,使君主自言,则智慧就成为他的,这就是“以资其智”。 [30] 欲内相存之言:内,同“纳”,进献。相存,相容,与下“危害”对举。 [31] “誉异人与同行者”六句:赞美别人与君主有同样行事者,而其人有污点,则必大事粉饰其无害;规画别一件与君主同样计画的事,而其事失败,则必公开粉饰其并非失败。异人、异事,即他人他事。 [32] 自多其力:即自夸其力。概:干扰。 [33] 自勇其断:自以其所决断为勇敢的。谪:过失。 [34] 自智其计:自以为其计明智。穷:窘迫。 [35] 拂悟:《史记正义》:“拂悟当为‘咈忤’,古字假借耳。咈,违也。忤,逆也。”[36] 系縻:束缚。别本作“击摩”,《史记》作“击排”,摩擦、抵触之意。以上二义均可通。 [37] 伊尹为宰:《史记·殷本纪》云伊尹欲干汤而无由,乃为有莘氏媵臣,负鼎俎,以滋味说汤,致于王道。宰,厨夫。关于百里奚的传说甚多。《孟子·万章上》:“百里奚自鬻于秦养牲者五羊之皮,食牛以要秦穆公。”《史记·商君列传》:“五羖大夫(即百里奚),荆之鄙人也,闻秦缪公之贤,而愿望见,行而无资,自粥(同“鬻”,卖也)于秦客,被褐食牛。期年,缪公知之,举之牛口之下,而加之百姓之上。”此皆与“干其上”有关者。 [38] 吾言:今人高亨云:“按‘言’字衍文,即‘吾’字之复而误者。”[39] 听用而振世:被倾听采用而救世。《说文》:“振,举救也。”[40] 割:剖析。 [41] 饰:通“饬”,整饬。 [42] 郑武公:姓姬名掘突,周宣王庶弟郑桓公(名友)之子。胡:国名。《史记·楚世家》:“楚灭顿,灭胡。”《正义》引《括地志》:“故胡城在豫州郾城县(今属河南)界。”或谓胡有多族,此郑灭其一耳。[43] “此二人”三句:二人指大夫关其思与邻人之父。厚者、薄者,犹言重者、轻者。 [44] 处之:指处置其所知,谓关其思与邻人之父将所知的实话说不说出来。 [45] “故绕朝”三句:晋大夫士会,以事得罪于晋,逃奔秦国,秦康公用为谋士。晋人患士会在秦常为晋乱,乃使魏邑大夫魏寿余诈叛入秦,得见士会,设计与之归晋。临行,秦大夫绕朝赠之以策,曰:“子无谓秦无人,吾谋适不用也。”盖绕朝识破晋人之计,阻止士会之行,而秦康公不用之。关于绕朝“为戮于秦”事,《左传》、《史记》皆不载。马王堆三号墓出土帛书《春秋事语》所载大体同于《左传》,后文云:“二子(指士会与魏寿余)畏其后事,必谋危之,士会果使谍谗之曰:‘是知余事,将因我干晋。’秦大夫信之,君杀晓(绕)朝。”则此篇所说“为戮于秦”亦非无据。或云韩非据秦史而言。绕朝赠策之“策”有二义,一为策书,一为马鞭。《文心雕龙·书记》云:“春秋聘繁,书介弥盛。绕朝赠士会以策,子家与赵宣以书。”则用前一义。 [46] 弥子瑕:卫灵公宠幸之臣。 [47] 人间往夜告弥子:应作“人间夜往告弥子”,即人伺隙于夜间往告弥子之意。 [48] 婴:触。
说难,游说人主之难。全文紧扣住一个“难”字,论述游说之术在于曲意迎合人主。它在客观上显示出封建君主的自私、虚伪、专横和残暴,同时也暴露了那些游说者只知猎取功名利禄,不顾公义是非,一味玩弄权谋以求迎合人主的丑态。
全文分三部分:第一部分提出总的论点,开头用“凡说之难”总挈全篇。接着,先强调“难”不在游说者一边而在人主一边;再突出游说之难,难于知人主之心。然后用“名高”、“厚利”为例,具体说明人主之心所以难知,是由于人主的所欲不同,表里不一。指明了“难”之所在,第二部分就从不同方面进行具体论述。第三部分是结论,以龙为喻,指出游说者要“无婴人主之逆鳞”,用这样的比喻结尾,既进一步突出中心,又生动形象。第二部分为全文的主体,是从三方面周密论证并显现封建君主和游说者的人物形象的:
一、列举十五种情况从反面论述游说之难。先连用七个“身危”,说明触及其一,游说者即有生命危险:其一“语及所匿之事”——被疑为知其隐私;其二“知其所以为”——知其意图,引起顾忌;其三“规异事而当”致“事泄于外”——被误认为泄密;其四“语极知”——交浅言深,以致误解;其五“明言礼义以挑其恶”——被认为挑剔过错;其六“与知其事”——被疑为居功;其七“强以其不能为,止以其不能已”——被认为强其所难。这七个“身危”表明:人主不管游说内容的是非曲直,也不顾事实的真相,只凭他自己的爱憎和私欲,任意残害游说者。接着,又连用了六个“则以为”、两个“则曰”,进而表明:人主无端怀疑,任意诬陷,只要一不称心,游说者就身临危境。文章具体分析的是游说之“难”,而封建君主的自私、虚伪、专横残暴的形象却透过字面活现在读者眼前了。当然,韩非是极端的君权论者,主观上不会去揭露人主的;但由于他对人主心理了解得那么深刻,分析得那么精密,以致切中要害,客观上就起着揭露人主的可憎面目的作用了。
二、针对游说之难,从正面提出十二种游说之术。先总的指出:“凡说之务,在知饰所说之所矜而灭其所耻”。这句话的实质是说:游说之术就在于曲意迎合人主。接着,就列举了十二种游说之术,具体分析了人主充满私欲而又表里不一的心理,针对各种心理如何阿其私欲,投其所好。举其二“术”来剖析一下:人主起了一种卑下的念头,想做某种事,心知不对,但不做又不甘心,游说者就要夸饰这种事是美好的,对人主不去做反而表示不满意,以示人主不能控制自己不是毛病,去做倒是应该的;人主起了一种高尚的念头,想做某事可实际又办不到,游说者就要指出这个意图的错误,表明做这件事的坏处,并对不去做这种事表示赞扬,以示人主不做不仅不可耻,反而是正确的。如果把这十二种游说术的内容依次排列,加以分析,就可以看出贯穿其“术”的基本原则就是:不讲公义,不问是非,不择手段,只求迎合人主心意!最后小结指出:游说之士只有固结人主之心,取得宠信,才能游说成功。并说:这种做法“可以听用而振世,此非能士所耻也”。这是韩非的政治观点在这方面的表现。郭沫若在《十批判书·韩非子批判》中说:“君臣关系,在韩非有两种看法,一种是看成牧畜,另一种是看成买卖。”“君既是虎豹,臣也就应该甘心做爪牙,只要把老百姓镇压得住,摄取他们的血汗和生命,那就国富兵强,主安位尊,而天下太平了。”我们读“游说之术”这段文字,尽管也明白作者的主观意图,但从他的细致论述中受到感染的,却是眼前活现出那些为猎取功名而不顾公义是非,只求曲意迎合而卑躬屈膝的丑恶形象,情不自禁地产生憎恶之感。
三、再举出历史故事和寓言故事进一步论证游说之难。主要是三个故事。郑武公伐胡的故事,用以说明人主的表里不一,忠直之臣就惨遭杀戮。邻人之父被疑的故事以及附带提及的关于绕朝的事,用以说明由于亲疏不同,处境各异,以致忠言者反遭谤毁。弥子瑕的故事,用以说明人主的爱憎无常,是非无准,人臣的荣辱立变。这三个故事总的突出游说之难。这样运用寓言和历史故事来作论据,使文章生动,更深一层地加强了论证的说服力;在客观效果上,那些封建君主和游说者的形象则更活现了。
这篇文章是韩非的代表作之一,体现了韩文的特色。论述透辟,锋芒锐利,形象生动等艺术成就,固可以有所借鉴;而其社会作用和认识意义更值得注意。韩非是先秦“法、术、势”思想的集大成者,也是封建社会的极端君权论者。他把君臣之间乃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归结为各图私利,要施展“抱负”的人,必得依附强力,才能“听用而振世”,因而也就可以不问公义是非,不择手段,只求投人主所好。作者分析精密,论述透彻而又生动形象,大有助于从一个侧面认识封建制度的丑恶。《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在引录《说难》全文之前,说:“然韩非知说之难,为《说难》书甚具,终死于秦,不能自脱。”司马迁在这篇列传的最后又慨叹说:“余独悲韩子为《说难》而不能自脱耳。”韩非是封建专制暴力的鼓吹者,也是封建专制暴力统治下的被害者;他自身的遭遇,就是一个可悲的历史教训。
(蒋锡康)
自相矛盾
《韩非子》
历山之农者侵畔[1] ,舜往耕焉,期年,甽亩正[2] 。河滨之渔者争坻,舜往渔焉,期年,而让长[3] 。东夷之陶者器苦窳,舜往陶焉,期年而器牢[4] 。仲尼叹曰:“耕、渔与陶,非舜官也[5] ,而舜往为之者,所以救败[6] 也,舜其信仁乎[7] !乃躬藉[8] 处苦而民从之。故曰,圣人之德化[9] 乎!”
或问儒者曰:“方此时也,尧安在?”其人曰:“尧为天子。”“然则仲尼之圣尧[10] 奈何?圣人明察,在上位[11] ,将使天下无奸也。今耕渔不争,陶器不窳,舜又何德而化?舜之救败也,则是尧有失也。贤舜则去尧之明察,圣尧则去舜之德化,不可两得也。楚人有鬻楯[12] 与矛者,誉之曰:‘吾楯之坚,物莫能陷也。’又誉其矛曰:‘吾矛之利,于物无不陷也。’或曰:‘以子之矛陷子之楯,何如?’其人弗能应也。夫不可陷之楯,与无不陷之矛,不可同世而立[13] 。今尧舜之不可两誉,矛楯之说也。且舜救败,期年已一过[14] ,三年已三过。舜有尽,寿有尽,天下过无已者,以有尽逐无已,所止者寡矣。赏罚使天下必行之,令曰:‘中程者赏,弗中程者诛[15] 。’令朝至,暮变;暮至,朝变,十日而海内毕[16] 矣,奚待期年?舜犹不以此说尧令从己[17] ,乃躬亲,不亦无术乎!且夫以身为苦而后化民者,尧舜之所难也;处势而骄[18] 下者,庸主之所易也。将治天下,释[19] 庸主之所易,道[20] 尧舜之所难,未可与为政也。”
〔注〕 [1] 历山:地名,在今山东济南东南,也有说在今山东菏泽东北、山西永济东南等,说法不一,相传舜耕于此。畔:田界。 [2] 期(jī基)年:一整年。甽(quǎn犬):田间的水沟。甽亩,同“畎亩”,田地。 [3] 河滨:濒临黄河之处。坻(chí迟):水中的小洲或高地,渔人的立脚处。让长:让与年长者。《淮南子·原道训》:舜“钓于河滨,期年而渔者争处湍濑,以曲隈深潭相予。”[4] 东夷:中国古代对东方各族的泛称。陶者:生产陶器的人。苦窳(gǔyǔ古禹):器物粗劣。牢:坚固。 [5]非舜官:不是舜所担负的份内职事。 [6]救败:补救缺陷。 [7]信仁:的确是个仁者。 [8]躬藉:亲身实践。 [9]圣人:指舜。德化:用道德的力量进行教育、感化。 [10] 圣尧:以尧为圣君。这里“圣”是动词,意动用法,下文“贤舜”同。 [11] 上位:指舜所居君主之位。 [12] 楯(dùn遁):同“盾”,盾牌。 [13] 同世而立:同时存在。 [14] 已一过:制止一种过失。 [15] 中程:符合法规标准。诛:惩罚。 [16] 毕:完毕,指所有问题都解决了。[17] 尧令从己:己,指尧而言,应属上句。 [18] 骄:通“矫”,匡正。 [19] 释:放弃。 [20] 道:行。
本文选自《韩非子·难一》,题目为编者所加,主要批判儒者所提倡的尊崇圣贤的人治德化思想,提倡法家的法治学说。
文章一开头写舜在三年之内躬亲化民,先后去干耕种、打鱼、制陶之事,解决了田界纠纷,培养了谦让风气,改善了器物质量。接着引出孔子的赞叹,突出了舜的救败功绩与儒家的德化主张。
在先秦时代,儒家为显学,上述观点与主张,在一般人心目中似乎是天经地义,无可置疑的。但儒家在无限美化圣君以宣扬德化思想时,却留下了逻辑上的破绽。
韩非善于辩驳,笔锋犀利。针对儒者逻辑上的漏洞,假托某人向儒者劈头发问:“方此时也,尧安在?”这位儒者只好回答说“尧为天子”。于是,韩非借某人之口分三层展开了批驳。
第一层,揭露儒者既“圣尧”又“贤舜”而在逻辑上产生的自相矛盾,特别是“楚人有鬻楯与矛者”的寓言故事,非常形象地描绘了这种自相矛盾的现象,说明人们思维必须遵守矛盾律,这在思想史上是有重大贡献的。韩非写这则寓言故事,意在说明“贤舜则去尧之明察,圣尧则去舜之德化,不可两得也”,从而揭露了儒家极力美化尧舜的荒谬。为了宣扬人治德化的政治主张,儒家曾把尧舜理想化,把他们描绘成完人、至人、圣人、超人,无形中也就制造出了新的迷信。因而韩非对这一问题的揭露,对于人们破除迷信也很有启发意义。
第二层,进一步对比德化与法治的得失。首先指出舜之“救败”,一年才解决一个问题,舜这种人是有限的,寿命也是有限度的,而天下的过失(弊端)却没有穷尽。凭着有尽的年寿去纠正那无穷的过失,那是解决不了多少问题的。文章在破了儒家这种德化人治的观点后,紧接着提出了正面的法治主张,认为如果坚持信赏必罚,十天之内海内就会太平。
第三层,再进一步继续用对比手法,说明躬亲化民,哪怕是尧舜都会感到为难,而处势行法,即使是平庸的君主也会觉得易于统治。因而治理天下,绝不能“释庸主之所易,道尧舜之所难”。
总之,本文通过对儒家自相矛盾的言行的揭露,着重抨击了儒家的“人治”主张,认为依靠个别的圣君贤臣事事躬亲去治理国家,肯定是治不好的,只有依靠“法”、“术”、“势”,才能治理好天下。韩非的“法治”主张对儒家的“人治”学说来说,确有补弊纠偏的作用,但不应把“法治”和“人治”绝对地对立起来,在强调“法治”的同时,也仍然需要重视居上位者个人的才能、表率作用以及“躬亲化民”的精神。
(张葆全)
扁鹊见蔡桓公[1]
《韩非子》
扁鹊见蔡桓公,立有间,扁鹊曰:“君有疾在腠理[2] ,不治将恐深。”桓侯曰:“寡人无疾[3] 。”扁鹊出,桓侯曰:“医之好治不病以为功[4] 。”
居十日,扁鹊复见,曰:“君之病在肌肤,不治将益深。”桓侯不应。扁鹊出,桓侯又不悦。
居十日,扁鹊复见,曰:“君之病在肠胃。不治将益深。”桓侯又不应。扁鹊出,桓侯又不悦。
居十日,扁鹊望桓侯而还[5] 走。桓侯故使人问之。扁鹊曰:“疾在腠理,汤熨[6] 之所及也;在肌肤,针石[7] 之所及也;在肠胃,火齐[8] 之所及也;在骨髓,司命[9] 之所属,无奈何也。今在骨髓,臣是以无请也。”
居五日,桓侯体痛,使人索扁鹊,已逃秦矣。桓侯遂死。
〔注〕 [1] 本篇节选自《韩非子·喻老》,题目为编者所加。扁鹊,战国时医学家,姓秦名越人,渤海郡鄚(今河北任丘市鄚州镇)人,以其医术与黄帝时名医扁鹊相似,故亦以“扁鹊”称之。其行医事迹据《史记·扁鹊仓公列传》所述,多不可考实。蔡桓公,即蔡桓侯,名封人,春秋时蔡国(今河南上蔡县西南)国君,公元前714—前695年在位,比扁鹊早近二百年。《史记》载此事则属之齐桓侯,齐亦无桓侯。此处只是作为故事中人物来说明道理,不可拘泥。 [2] 腠理:皮肤的纹理。 [3] 寡人无疾:原本无“疾”字。此是蔡桓公对扁鹊所言“君有疾”的答辞,“寡人无”即“寡人无疾”,无“疾”字亦可通。王先慎《韩非子集解》补“疾”字,不必。 [4] 医之好治不病以为功:此句言医生总喜欢为无病之人治病,作为自己的功劳。《史记·扁鹊仓公列传》作“医之好利也,欲以不疾者为功”,刘向《新序·杂事》作“医之好利也,欲治不疾以为功”。“好”字下以补入“利也欲”三字,意义较为充实。 [5]还:通“旋”,转身。 [6]汤熨(wèi畏):汤,通“烫”。汤熨为用药热敷,熨贴患处。 [7] 针石:即针灸。古代以砭石(磨制的尖石或石片)为针,后代改用金属针,合称针石。 [8] 火齐(jì剂):古代清火去热的汤剂。 [9] 司命:掌管人的生死之神。
先秦诸子文章的特色之一,是用短小精悍的故事比喻和象征类似的情事,使抽象的道理变得具体形象,浅显易懂,具有说服力。《韩非子·喻老》在阐述《老子》第六十三章“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这一哲学观点时,即讲了扁鹊见蔡桓公的故事。春秋时蔡桓公讳疾忌医,不听名医扁鹊的劝告,以致极易治愈的小病发展为大病,不治身死。它启示人们,要想避免祸患,就应该在发现祸患苗子时,及早防止;如果任其发展,势必酿成大祸,无法挽救。
文章开头先交代人物及其身分:名医扁鹊和蔡国国君桓公。继而写扁鹊在蔡桓公面前“立有间”。这一动作简单,含蕴却十分丰富:“立”就是站在蔡桓公面前,“有间”就是站了一会儿。他发现蔡桓公有病,观察诊断,就在这一短短时间中完成,并考虑是否要将结果告知蔡桓公本人。“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将恐深”,就是他深思熟虑后向蔡桓公的进言,语气明确肯定,无可置疑:一、君有病;二、病情不重,可以治好;三、如不治疗,病情要加重。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作出这样确凿无误的诊断,并敢于直言不讳,表现扁鹊高超的医术和高尚的医德。照常理,桓公应当感谢扁鹊,欣然接受他的治疗;可是他却断然拒绝,说“寡人无疾”,语气生硬、坚决,其自以为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慢态度,跃然纸上。扁鹊离去,他还背地指斥扁鹊是“好治不病以为功”。寥寥数语,就把扁鹊的医道高明,忠于职守,与蔡桓公的昏庸、固执、多疑善忌,表现俱足。
接着,用三个“居十日”,揭示了蔡桓公的病情从“腠理”发展到“肌肤”,深入“肠胃”直到“骨髓”的全过程。病在腠理和肌肤,是表面的,轻微的,发展到肠胃甚至骨髓,虽已深重,但未暴露,还在潜伏期,所以蔡桓公自己一直毫不觉察。而临床经验丰富的扁鹊却洞若观火,一次又一次地指出疾病之所在,并不厌其烦地警告“不治将益深”。几次确凿无误的诊断,诚诚恳恳的劝告,蔡桓公由于无知,偏见,刚愎自用,却“不应”、“又不悦”、“又不应”、“又不悦”,态度冰冷,神情厌烦,甚至怀有敌意。扁鹊最后一次见蔡桓公,“望而还走”,这与前几次谒见时靠近桓公细看,报告病情,请求为他治疗的从容态度判然有别。而这一切,昏昏然的蔡桓公是不能理解的,“故使人问之”。扁鹊解释道:“疾在腠理,汤熨之所及也;在肌肤,针石之所及也;在肠胃,火齐之所及也。”补充交代了前三次治疗方案,并说明今番病“在骨髓,司命之所属,无奈何也”,已不可救药,自己也无能为力,故而“还走”。这一段是核心,关前顾后,可以看出作者的寓意。
最后写桓公体痛而死。“居五日”,写桓公的病急转直下,再过五日就急性发作“体痛”了。“使人索扁鹊”,一个“索”字,描绘了桓公派人到处寻找扁鹊的急切心情,前后对照,判若两人。“已逃矣”,说明扁鹊料事如神,对统治者惯于诿过迁怒的作法早有戒备。“桓侯遂死”,总束全文,证明扁鹊对蔡桓公病情所作的分析,与客观实际丝毫不爽。
这篇故事文字简练精妙,生动传神,读来趣味盎然。故事之后,还有这样一段话:“故良医之治病也,攻之于腠理,此皆争之于小者也。夫事之祸福亦有腠理之地,故曰圣人早从事焉。”阐明一切祸患(上文“祸福”偏义于“祸”)都有其发生、发展即由小到大的渐变到突变的过程,应该及早消灭它于萌芽状态之中,这是整个故事的寓意,也就是《老子》第六十三章所说的“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谓始终不忽略其为“细”之时,始终不放过祸患初起之时,不待酿成大问题才着手,所以能成大事)。这一论点的形象化解说,具有朴素的辩证法思想。
(周艺)
猛狗与社鼠
《韩非子》
宋人有酤酒者[1] ,升概[2] 甚平,遇客甚谨[3] ,为酒甚美,县帜[4] 甚高,著然[5] 不售,酒酸。怪其故,问其所知闾长者杨倩。倩曰:“汝狗猛耶?”曰:“狗猛则酒何故而不售?”曰:“人畏焉。或令孺子怀钱挈壶瓮而往酤,而狗迓而龁之,此酒所以酸而不售也。”
夫国亦有狗。有道之士怀其术而欲以明万乘之主[6] ,大臣为猛狗,迎而龁之。此人主之所以蔽胁[7] ,而有道之士所以不用也。
故桓公问管仲[8] 曰:“治国最奚患?”对曰:“最患社鼠[9] 矣。”公曰:“何患社鼠哉?”对曰:“君亦见夫为社者乎?树木而涂之[10] ,鼠穿其间,掘穴托其中。熏之则恐焚木,灌之则恐涂阤[11] ,此社鼠之所以不得也。今人君之左右,出则为势重而收利于民,入则比周而蔽恶于君,内间[12] 主之情以告外,外内为重[13] ,诸臣百吏以为富[14] 。吏不诛则乱法,诛之则君不安。据而有之[15] ,此亦国之社鼠也。”
故人臣执柄而擅禁[16] ,明为己者必利,而不为己者必害,此亦猛狗也。夫大臣为猛狗而龁有道之士矣,左右又为社鼠而间主之情,人主不觉,如此,主焉得无壅[17] ,国焉得无亡乎!
〔注〕 [1] 酤(gū沽):同“沽”,卖。 [2] 升:量酒器。概:古代刮平斗斛等量具的器具,此处作“量”解。 [3] 遇:接待。谨:恭敬。 [4] 县:同“悬”,挂。帜:指酒旗。 [5] 著:积贮。或改“著然”为“然而”,非。 [6] 明:说明,禀陈。万乘(shèng剩)之主: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国君。 [7] 蔽胁:受到蒙蔽和挟制。 [8] 桓公:即齐桓公,春秋五霸之一。管仲(? —前645):即管敬仲,名夷吾,字仲,春秋时代著名政治家。齐桓公任命为卿,尊为“仲父”。[9] 社:古指土地神,民间常筑坛植树来祭祀它,以祈求幸福。社鼠:在社坛下掘穴而居的老鼠。 [10] 树木:竖立木板。涂之:在木板周围涂上一层泥。这是古代社坛建筑的方法,所以下文说用烟火熏恐怕烧坏了木板,用水灌又恐怕泥土崩坏。 [11] 阤(zhì至):崩塌。 [12] 间(jiàn见):窥探,侦察。 [13] 外内为重:在外的权臣和在内的国君左右的人互相倚重。[14] 富:富于权势。一说富当作“辅”。 [15] 据而有之:指国君的左右依靠国君而握有重要的权势。 [16] 执柄:掌权。擅:专擅。禁:禁令,法令。 [17] 壅(yōng庸):堵塞,蒙蔽。
本文选自《韩非子·外储说右上》。文中写了两个故事,一是狗恶酒酸,一是社鼠为患。作者以寓言故事的形式,揭露和鞭笞了封建社会中一种习见的丑恶现象:奸臣当权,妒贤嫉能,堵塞贤路,蒙蔽君主。作者把当道的奸臣巧妙而又非常贴切地比喻为猛狗和社鼠,刻画出了这一类人的丑恶嘴脸,很富于形象性、概括性和典型性。
第一个故事写一个卖酒的宋国人,量酒量得很公平,接待顾客很恭敬,酿出的酒很甜美,悬挂的酒旗也很高。按一般常理,他生意必定很好,可是酒竟卖不出去,变酸了。故事一开始就揭出了这一矛盾现象,不但这个宋国人觉得奇怪,就是读者也会感到奇怪。他去请教老人杨倩,杨倩劈头就问:“你的狗凶猛吗?”问得突兀,却切中要害。经过杨倩解释,原来是顾客怕狗,至此读者疑团才冰释。接着笔锋一转,“夫国亦有狗”,那当道的奸臣就如猛狗一般,横在国君与有道之士的中间。“此人主之所以蔽胁,而有道之士所以不用也。”简要明快地揭示了故事的寓意。
第二个故事是管仲在答齐桓公问中说出的。桓公问管仲道:“治理国家最担心什么?”在一般情况下,人们会以为管仲将要说出一番内忧外患的大道理来。可是回答却出人意料:“最担心社鼠啦!”这是为什么?不但齐桓公不明白,就是读者也觉不解。问题揭出后,管仲接着又从容予以解释:社坛本是神圣的地方,社鼠挖掘洞穴寄居其中。社坛是用木板和泥土筑成的,如果用烟火熏,就恐怕烧坏了木板;如果用水灌,又恐怕泥土崩塌。国君左右亲信中就有这样的人,在朝廷外谋求尊权重势而从人民中搜刮财富,在朝廷内互相勾结而对国君隐瞒他们的罪恶。由于他们是国君的亲信,“投鼠忌器”,极难根除。文中以社鼠为喻,十分准确地勾勒出了这种左右亲信的特征。
最后一段综合前面两个故事的寓意,说明一个国家,如果有大臣如猛狗一般咬有道之士,国君的左右亲信又如社鼠一般窥探国君的情况,国君却不觉察,像这样的国君哪能不受蒙蔽呢?国家哪能不灭亡呢?最后两个反诘句强调了问题的严重性,向统治者敲起了警钟。
两个寓言故事的内容或喻意虽然大体一致,但又各有侧重。猛狗着重比喻排挤贤能的朝廷大臣,社鼠则着重比喻蒙蔽人君的左右亲信;猛狗一段重在说明奸臣妒贤的危害,社鼠一段则重在说明铲除奸臣的艰难。两个故事中都穿插了议论,夹叙夹议,相得益彰。在形式上,前者是作者的直接议论,后者则是记管仲对齐桓公的回答。这些都表明了作者行文的巧妙和富于变化。
两个寓言故事也包含着深刻的哲理,即看问题要有全面的观点,事物和事物之间存在着多种多样的复杂关系,如狗猛和酒酸就有很密切的关系,但并非一下子就能被人所觉察。如果我们在观察问题时遗漏了某个重要的环节,就不可能作出正确的判断。
(张葆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