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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玉
【作者小传】
战国楚辞赋家。后于屈原,或称是屈原弟子。曾事顷襄王。《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说他和唐勒、景差“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汉书·艺文志》著录其赋十六篇,颇多亡佚。《隋书·经籍志》著录《宋玉集》三卷,已失传。其流传作品见于王逸《楚辞章句》和《文选》,以《九辩》最为可信。
风赋
宋玉
楚襄王游于兰台之宫[1] 。宋玉、景差[2] 侍。有风飒然而至。王乃披襟而当之,曰:“快哉此风!寡人所与庶人共者邪?”宋玉对曰:“此独大王之风耳,庶人安得而共之?”
王曰:“夫风者,天地之气,溥畅而至,不择贵贱高下而加焉。今子独以为寡人之风,岂有说乎?”宋玉对曰:“臣闻于师:枳句来巢[3] ,空穴来风。其所托者然,则风气殊焉。”
王曰:“夫风始安生哉?”宋玉对曰:“夫风生于地,起于青 之末[4] ,侵淫[5] 溪谷,盛怒于土囊[6] 之口,缘泰山之阿[7] ,舞于松柏之下。飘忽淜滂[8] ,激飏熛怒[9] ,耾耾雷声,回穴错迕[10] 。蹶石伐木,梢[11] 杀林莽。至其将衰也,被丽披离,冲孔动楗[12] 。眴焕粲烂[13] ,离散转移。故其清凉雄风,则飘举升降,乘凌高城,入于深宫。邸华叶而振气[14] ,徘徊于桂椒之间,翱翔于激水之上,将击芙蓉之精[15] ,猎蕙草[16] ,离秦衡[17] ,概新夷[18] ,被荑杨[19] 。回穴冲陵[20] ,萧条众芳。然后倘佯中庭,北上玉堂[21] ,跻于罗帷,经于洞房[22] ,乃得为大王之风也。故其风中人,状直憯凄惏慄,清凉增欷[23] 。清清泠泠,愈病析酲。发明耳目,宁体便人。此所谓大王之雄风也。”
王曰:“善哉论事!夫庶人之风,岂可闻乎?”宋玉对曰:“夫庶人之风,塕然[24] 起于穷巷之间,堀堁[25] 扬尘。勃郁烦冤[26] ,冲孔袭门。动沙堁,吹死灰。骇溷浊,扬腐馀[27] 。邪薄入瓮牖,至于室庐[28] 。故其风中人,状直憞溷郁邑,殴温致湿[29] 。中心惨怛,生病造热[30] 。中唇为胗,得目为蔑[31] 。啗齰嗽获[32] ,死生不卒[33] 。此所谓庶人之雌风也。”
〔注〕 [1] 楚襄王:即楚顷襄王,名横,公元前298—前263年在位。兰台:楚国宫苑名,旧址在今湖北钟祥。 [2] 景差:楚大夫,亦为辞赋作家,其作品今不传。或以为《大招》为其所作。 [3] 枳句(gōu勾)来巢:枳,树名。句,同“勾”,树的丫杈。此句言枳树有杈,就会有鸟来筑巢。此句与下句“空穴来风”,或是当时的谚语。 [4] 青 之末: 的叶尖。 [5] 侵淫:同“浸淫”,逐渐扩展。 [6]土囊:洞穴。 [7]阿:山凹。 [8]淜滂(píngpāng平乓):风吹击物体的声音。 [9] 激飏:激起。飏,同“扬”。熛怒:形容风势像火焰般怒号。 [10] 耾(hóng红)耾雷声:风声像响雷一样。回穴:旋转。错迕:交错。 [11] 梢:通“箾”,打击。 [12] 被丽披离:四面分散的样子。冲孔动楗:只能冲击小洞和动摇门栓,形容风的力量已甚微弱。 [13] 眴(xuàn炫)焕粲烂:形容景物鲜明,是风埃逐渐平息以后的光景。 [14] 邸:通“抵”。华:同“花”。振气:散发香气。 [15] 芙蓉之精:荷花。精,通“菁”,花。 [16] 猎:掠过。蕙草:香草名。 [17] 离:历,经过。秦衡:产于秦地之香木杜衡。 [18] 概:古代量米麦时刮平斗斛的器具,这里是说风在树木的顶上吹过。新夷:即辛夷,又名木笔。 [19] 被:披开。荑(tí题)杨:初生的杨枝。 [20] 冲陵:冲击侵袭。陵,同“凌”。 [21] 玉堂:宫殿之美称。 [22] 洞房:深邃的内室。 [23] 憯凄惏慄:惨痛寒冷的样子。欷:抽咽声。宋玉《九辩》:“憯凄增欷,薄寒之中人。”[24] 塕(wěng)然:风起的样子。 [25] 堀堁(kūkè哭课):冲起尘土。 [26] 勃郁烦冤:风回旋的样子。 [27] 溷浊:污秽肮脏之气。腐馀:物质腐烂的气味。 [28] 邪薄:偏斜地迫近。瓮牖:以破瓮做窗户,表示贫穷人家。室庐:住房。 [29] 憞(dùn钝)溷:烦浊的样子。郁邑:忧闷。殴温致湿:言此风驱来了温湿气,使人生病。殴,同“驱”。 [30] 中(zhòng众)心:进入人的内心。惨怛(dá达):悲惨,忧愁。造热:使人发烧。 [31] 胗(zhěn枕):唇疮。蔑:通“䁾”,眼眶中排泄物堆积凝结,为眼病的一种。 [32] 啗(dàn淡):同“啖”,吃。齰(zé责):咬啮。嗽:吮吸。获:通“嚄”,大叫。以上四种动作,形容人受风得病后口动的样子。 [33] 死生不卒:言人得了风疾,处于不死不活状态。卒,终了。
《风赋》是一篇以风为描写和议论对象的小赋。全篇用问答体,着意铺叙风的发生过程和各种态势,并对“大王之雄风”与“庶人之雌风”作了细致而鲜明的对比,反映了宫廷生活的豪奢与贫民生活的愁惨,表现了作者对前者的不满和对后者的同情。全文可按四问四答的结构分为四个部分。
首二句“楚襄王游于兰台之宫。宋玉、景差侍”是必要的交代,点明观风地点和人物身分。“有风飒然而至。王乃披襟而当之”,一句写风入题,一句写人引出下文。“快哉此风!寡人所与庶人共者邪?”风是自然现象,普天同享,应属常识;楚襄王还天真,有此一问,不料作者回答得一本正经:“此独大王之风耳,庶人安得而共之?”用笔非常巧妙。楚襄王听了,越发天真起来,于是又有二问二答。
“王曰:‘夫风者,天地之气,溥畅而至,不择贵贱高下而加焉。今子独以为寡人之风,岂有说乎?'”楚襄王对宋玉的回答摸不着头脑,进而刨根问底:“可有说乎?”宋玉假戏真做,回答得更加有根有梢:“臣闻于师:枳句来巢,空穴来风。其所托者然,则风气殊焉。”他抬出老师,引用成语,说得振振有词。后两句极为关键,引起后面两大段文字。
“王曰:‘夫风始安生哉?'”应该知道,《风赋》主旨是写风,作者精心设计对话的意图,主要还是为了自然引出对风的正面描写。所以楚襄王这第三问犹如一座桥梁,沟通了作者挥洒才气,健笔写风的道路。于是在作者的笔下,但见风声阵阵,扑面而来:“夫风生于地,起于青 之末”,先写风的发生;“侵淫溪谷,盛怒于土囊之口”,次写风势的发展;“缘泰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再写风行的路线。渐渐地,风势越来越大。“飘忽淜滂”以下六句,是写风的高潮,作者分别从风的气势,风的声威,风的力量等处落墨,写得壮美之极。“至其将衰也”五句,是写风由大到小的减弱过程,作者分别从风力的分散转移,风后的光景色彩着笔,写得优美之至。以上这部分,把风的发生发展过程写得气势磅礴而又细致有序,给人以如见其状,如历其境之感,同时也为下文着意写雄、雌二风蓄足了势。
作者写雄风,仍然着力于动态,但变化了描写角度,重点写它的“飘举升降”的飞行历程:先是“乘凌高城,入于深宫”,接着“徘徊”、“翱翔”于花间水上,掠过香花香草,花草承受的只是“萧条众芳”的灾难。作者在描写美景时忽然夹上一句“萧条众芳”,乍看似不和谐,实则加强了对“雄风”的讽意,细细体味自能领会。雄风穿过宫苑,进入殿宇,升越帷帐,经过内室,然后成为“大王之风”。通过层层渲染,这风到达深宫内院,确乎非“大王”不能享受,“庶人安得而共之”了。这风吹入人体,寒冷刺骨,振奋你的精神,能为人治病解酒,使人耳聪目明,身康体宁。“大王之雄风”,何其善哉!何其快哉!
接着,作者又很自然地利用楚襄王的问话过渡,引出了“庶人之雌风”,这是全文的最后部分。作者在写“雌风”时,处处将其与“雄风”作反比对照:它只是在“穷巷之间”, “堀堁扬尘”,只是在“瓮牖”“室庐”, “冲孔袭门”;它只是刮起“沙堁”和“死灰”,只是扬起“溷浊”和“腐馀”;它只能使人“中心惨怛,生病造热”,只能使人受风得病,“死生不卒”。“庶人之雌风”何其恶哉!何其悲哉!
文章至此戛然而止,没有写下楚襄王的反应。在如此惊心动魄的鲜明对比面前,想来他不会不有所感悟,而说一声“悲哉”一类的话吧。
宋玉的这篇《风赋》在赋体散文的发展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比宋玉稍早或同时,赵国的荀子写了《箴》、《云》、《蚕》等咏物小赋,但其篇幅极短,句式单一,且多为抽象的概括,很少具体的描写,作用也只是猜谜娱乐;而宋玉的《风赋》不仅篇幅有所加长,句式极富变化,而且写得也相当精细。如它对风的发生发展过程的动态描写,其细致具体和生动形象是前所未有的。再如对雄、雌二风的刻画,为形成一种气势,达到某种效果,连用大略相同的句式,反复渲染,更开了“铺采摛文”(《文心雕龙·诠赋》)的先河。还有对“故其风中人”的描绘,采用了明显的夸张手法,给人以十分强烈的印象。无庸置疑,这种精细笔墨,对赋的铺张扬厉的传统的形成,有着开创意义。
《风赋》不仅在状物小赋的表现技巧方面有所开拓,在其思想内容方面也有所创造,至少,在三个方面扩展了状物小赋的思想含量:一是在状物的同时,也注意到对社会生活的反映。二是通过鲜明的对比描写,表现自己的思想感情。赋中,作者对所谓大喜大福的“大王之雄风”的讽刺和对大灾大难的“庶人之雌风”的同情是明显的。三是给予赋以讽的使命。赋的开始部分的对话里蕴含着讽刺意义。如“此独大王之风耳,庶人安得而共之”,如“其所托者然,则风气殊焉”,都含有深意,又使讽刺对象不觉,婉讽手法十分高明。
此外,《风赋》对主客问答结构的运用,对完善赋的体制也有积极的影响。客的问话是提出问题,并用以过渡到下文;主的答话是解决问题,用以表述主要内容。这种形式对以描写各种事物为主旨的赋体散文,无疑十分方便,因而被后人广为应用,逐步形成了赋体文章所特有的结构体制。在这方面,《风赋》有着开风气的贡献。
(周先民)
对楚王问
宋玉
楚襄王问于宋玉曰:“先生其有遗行与[1] ?何士民众庶不誉之甚也[2] ? ”
宋玉对曰:“唯,然,有之。愿大王宽其罪,使得毕其辞。”
“客有歌于郢[3] 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4] ,国中属而和者[5] 数千人;其为《阳阿》、《薤露》[6] ,国中属而和者数百人;其为《阳春》、《白雪》[7] ,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引商刻羽,杂以流徵[8] ,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人而已。是其曲弥高,其和弥寡。故鸟有凤而鱼有鲲[9] 。凤皇上击九千里,绝云霓,负苍天,翱翔于杳冥之上[10] ;夫蕃篱之鷃[11] ,岂能与之料天地之高哉!鲲鱼朝发昆仑之墟[12] ,暴鬐于碣石[13] ,暮宿于孟诸[14] 。夫尺泽之鲵[15] ,岂能与之量江海之大哉!故非独鸟有凤而鱼有鲲也,士亦有之。夫圣人瑰意琦行[16] ,超然独处,夫世俗之民又安知臣之所为哉!”
〔注〕 [1] 遗行:有失检点的行为与作风。 [2] 不誉:不称赞,非议。 [3] 郢(yǐng影):战国时楚国都城,所在何处学术界有不同看法,一般以为在今湖北江陵县北。 [4]《下里》、《巴人》:均当地民间俗曲。 [5] 属(zhǔ嘱):聚在一起。和(hè贺):跟着唱。 [6]《阳阿(ē)》:古歌曲名,亦作“扬荷”。《薤(xiè械)露》:古代挽歌名。 [7]《阳春》、《白雪》:均为古代楚国雅曲名。 [8] 引商刻羽,杂以流徵(zhǐ止):指讲究声律,有很高成就的音乐演奏。商、羽、徵均为古代五音之一。 [9] 鲲:传说中的一种大鱼。《庄子·逍遥游》:“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10] 杳冥:极高极远,目力难望的高空。 [11] 蕃篱:篱笆。鷃:鷃雀,一种小鸟。 [12] 墟:山脚下。 [13] 暴:同“曝”,晒。鬐:鱼脊上的骨翅。碣石:山名。在今河北昌黎县境内,本在渤海中。 [14] 孟诸:古大泽名,故址在今河南商丘东北。 [15] 尺泽:一尺长宽的水塘,极言其小。鲵:小鱼。 [16] 瑰、琦:本指美石、美玉,这里以瑰意琦行指称高洁美好的情操和行为。
此文是用辞赋体写的散文。刘勰称:“宋玉含才,颇亦负俗,始造对问,以申其志,放怀寥廓,气实使之。”(《文心雕龙·杂文》)“对问”即指此文。在文体上,刘勰将其与枚乘《七发》、扬雄《连珠》等“总括其名,并归杂文之区”,是属于不便单独归类的一类。称之为“文章之枝派,暇豫之末造也”,总之属于消闲遣兴的东西;“然讽一劝百”,亦不无寓托于其间。“负文馀力,飞靡弄巧”,文辞亦有可观者。
此文虽为宋玉明志之作,却不是直言其志,自我剖白,而是借喻晓理,以“对问”自辩;文中虽有驳论,却又不是短兵相接,针锋相对,而是迂回曲折地委婉自陈。它先虚设了楚王之问:“先生其有遗行与?”借楚王之口,将“士民众庶”对自己的不理解作为靶子亮出,然后又凭此造成的悬念,引出一番自己的辩答。在宋玉之对中,也不是急于申诉自己的清白无辜,而是虚与委蛇,先退一步:“唯,然,有之。”然后再从容地讲出自己的道理,颇显出受谤者的豁达大度及临辩时的儒雅与潇洒。
宋玉之辩是通过两组比喻来说理的。第一组是歌曲《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的比较。他以楚人擅楚曲,一人唱有多人和为例,说明唱和者的多寡,是由于歌曲本身有着文野、深浅、高下、雅俗之分所决定的。《下里》、《巴人》为俗曲,属而和者数千人;《阳春》、《白雪》为雅曲,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故得出“其曲弥高,其和弥寡”的结论。宋玉认为,曲高和寡,错不在“曲高”,只怪和者水平太低,欣赏能力太差,因此,“和寡”实在是衬托了其曲之超凡脱俗。显然,他是以“阳春白雪”自喻,标榜自己志趣绝俗、行为超群,其所作所为不被那些芸芸众生所理解,是不足为怪的。这里,宋玉的本意当然不在论说音乐,却触及到审美鉴赏上的“知音”问题。高雅的艺术精品,需要的是趣味高尚的“和者”。刘勰就曾由此引申出“知音其难哉”的慨叹:“俗鉴之迷者,深废浅售,此庄周所以笑《折杨》,宋玉所以伤《白雪》也。”(《文心雕龙·知音》)陆机也从宋玉之论出发,提出了以俗济雅、雅俗共济的美学命题:“缀《下里》于《白雪》,吾亦济夫所伟。”(《文赋》)此后,“阳春白雪”、“下里巴人”,遂成为文艺作品中雅与俗两类作品的代名词,引起历代文学家、理论家的诸多议论,其始正出于宋玉此文。
接下去是凤与鷃、鲲与鲵的比较。宋玉借用庄子《逍遥游》中鲲鹏远翔南冥的意象,极力表现鸟中之凤与樊篱之鷃、鱼中之鲲与尺泽之鲵的不同志向。凤凰上击九千里,翱翔于杳冥之上;鲲鱼朝发昆仑,午游东海,暮宿孟诸,搏击之高,漫游之远,是目光短浅的鷃与鲵所不可思议的。它们跳跃于篱间,浮游于尺泽,“岂能与之料天地之高”, “量江海之大哉”!两个“岂能与之”,以一种极大的蔑视,嘲笑了篱鷃与泽鲵的浅薄,表现出君子不可与小人同日而语的傲岸气概。刘勰说宋玉“放怀寥廓,气实使之”,就其“对问”中表现出的傲然之气来说,确实如此。
“故非鸟有凤而鱼有鲲,士亦有之”,是全文的点睛之笔,点出士中亦有圣洁、卑下之分,正如凤与鷃、鲲与鲵一样。举凡士中杰出之辈,必有“瑰意琦行”,必然“超然独处”,因此也必然有不为世俗所解之处。宋玉强调自己就是这样的人,那些世俗之民,“安知臣之所为哉”!结尾一句,气度非凡,既是作者对谤者的有力一击,又充分显示其自我欣赏、自命不凡的孤高情怀。
刘熙载曾说:“用辞赋之骈丽以为文者,起于宋玉《对楚王问》。”(《艺概·文概》)“对问”中,富于感情色彩的铺陈夸饰,排偶句法的运用,使文辞华丽,文势跌宕,文气委婉。用“绝云霓”、“负苍天”,极赞凤凰翱翔之高,气势雄浑,音节铿锵;用“朝发”、“暮宿”,西起昆仑,东游碣石,极叹鲲鱼遨游之远,酣畅淋漓,意象奇突。这些都增加了文章的感染力。此种排比、铺陈、夸饰,以及寓说理于譬喻、抒情之中的方法,已见杂文笔法之端倪。
(高若海)
高唐赋
宋玉
昔者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台,望高唐之观[1] 。其上独有云气,崪[2] 兮直上,忽兮改容,须臾之间,变化无穷。王问玉曰:“此何气也?”玉对曰:“所谓朝云者也。”王曰:“何谓朝云?”玉曰:“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旦朝视之,如言。故为立庙,号曰朝云。”王曰:“朝云始出,状若何也?”玉对曰:“其始出也,㬣兮若松榯[3] ;其少进也,晢兮若姣姬[4] 。扬袂鄣日,而望所思。忽兮改容,偈[5] 兮若驾驷马,建羽旗。湫[6] 兮如风,凄兮如雨。风止雨霁,云无处所。”王曰:“寡人方今可以游乎?”玉曰:“可。”王曰:“其何如矣?”玉曰:“高矣显矣,临望远矣。广矣普矣,万物祖[7] 矣。上属于天,下见于渊。珍怪奇伟,不可称论。”王曰:“试为寡人赋之。”玉曰:“唯唯。”
惟高唐之大体兮,殊无物类之可仪比。巫山赫其无畴兮,道互折而曾累[8] 。登巉岩而下望兮,临大阺之稸水[9] 。遇天雨之新霁兮,观百谷之俱集。濞汹汹其无声兮,溃淡淡而并入[10] 。滂洋洋而四施兮,蓊湛湛而弗止[11] 。长风至而波起兮,若丽山之孤亩。势薄岸而相击兮,隘交引而却会[12] 。崪中怒而特高兮,若浮海而望碣石[13] 。砾磥磥而相摩兮,巆震天之礚礚[14] 。巨石溺溺之瀺灂兮,沫潼潼而高厉[15] 。水澹澹而盘纡兮,洪波淫淫之溶㵝[16] 。奔扬踊而相击兮,云兴声之霈霈[17] 。猛兽惊而跳骇兮,妄奔走而驰迈。虎豹豺兕,失气恐喙;雕鹗鹰鹞,飞扬伏窜。股战胁息,安敢妄挚[18] 。
于是水虫尽暴,乘渚之阳[19] 。鼋鼍鳣鲔,交积纵横。振鳞奋翼,蜲蜲蜿蜿[20] 。中阪遥望,玄木冬荣。煌煌荧荧,夺人目精。烂兮若列星,曾不可殚形。榛林郁盛,葩华覆盖。双椅垂房,纠枝还会[21] 。徙靡澹淡,随波暗蔼[22] 。东西施翼,猗狔丰沛[23] 。绿叶紫裹,丹茎白蒂。纤条悲鸣,声似竽籁。清浊相和,五变四会。感心动耳,回肠伤气。孤子寡妇,寒心酸鼻。长吏隳官,贤士失志。愁思无已,叹息垂泪。登高远望,使人心瘁。盘岸巑岏,裖陈硙硙[24] 。磐石险峻,倾崎崖 [25] 。岩岖参差,从横相追。陬互横牾,背穴偃 [26] 。交加累积,重叠增益。状若砥柱[27] ,在巫山下。仰视山颠,肃何千千[28] 。炫燿虹蜺,俯视崝嵘。窐寥窈冥[29] ,不见其底,虚闻松声。倾岸洋洋,立而熊经[30] 。久而不去,足尽汗出。悠悠忽忽,怊怅自失。使人心动,无故自恐。贲育之断[31] ,不能为勇。卒愕异物,不知所出。縰縰莘莘[32] ,若生于鬼,若出于神。状似走兽,或象飞禽。谲诡奇伟,不可究陈。上至观侧,地盖厎平。箕踵漫衍[33] ,芳草罗生。秋兰茝蕙,江离载菁。青荃射干,揭车苞并[34] 。薄草靡靡,联延夭夭[35] 。越香掩掩[36] ,众雀嗷嗷。雌雄相失,哀鸣相号。王雎鹂黄,正冥楚鸠。姊归思妇,垂鸡高巢[37] 。其鸣喈喈,当年遨游。更唱迭和,赴曲随流。
有方之士,羡门高谿。上成郁林,公乐聚穀[38] 。进纯牺,祷璇室。醮诸神,礼太一[39] 。传祝已具,言辞已毕。王乃乘玉舆,驷仓螭,垂旒旌,旆合谐。大弦而雅声流[40] ,冽风过而增悲哀。于是调讴,令人惏悷[41] 憯凄,胁息增欷。于是乃纵猎者,基趾[42] 如星。传言羽猎,衔枚无声。弓弩不发,罘䍐不倾[43] 。涉漭漭,驰苹苹。飞鸟未及起,走兽未及发。何节奄忽[44] ,蹄足洒血。举功先得,获车已实。
王将欲往见,必先斋戒。差时择日,简舆玄服。建云旆,蜺为旌,翠为盖。风起雨止,千里而逝。盖发蒙[45] ,往自会。思万方,忧国害。开贤圣,辅不逮[46] 。九窍通郁,精神察滞[47] ,延年益寿千万岁。
〔注〕 [1] 此赋及《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 《文选》均题“宋玉”作;清人崔述《考古续说·观书馀论》及近世不少研究者疑为后来词人“假托成文”。云梦:即云梦泽,春秋战国时代楚之大泽,跨长江南北。台:台馆。高唐之观:即楚之先祖高阳氏颛顼的祭观,从此赋所述看,当建在云梦泽中峻高的山崖上。下文的“阳台”即指高唐观。 [2] 崪(zǔ祖):高峻的峰峦,言云气形似高山。 [3]㬣(duì对):茂盛。榯(shí时):直竖貌。 [4] 晢(zhé哲):光明。姣姬:美女。 [5] 偈(jié洁):疾驱貌。 [6] 湫(qiū秋):凉貌。 [7] 祖:始生,言万物以此始生之地为宗。 [8] 赫:盛。曾累:(cénglěi层垒)重叠累积。 [9] 阺(dǐ抵):侧坡。稸:同“畜”,积也。 [10] 濞(pì譬):此指大水。溃:水交流。淡(yǎn掩)淡:水流平满地流过的样子。[11] 滂:大水流涌。蓊(wěng):聚貌。湛湛:深貌。 [12] 丽:附着。亩:田垄。薄:迫近。引:倒流。 [13] “崪中怒”句:言众浪聚怒而中部高腾。碣石,海畔之山名。 [14] 砾:小石。磥磥(lěi磊):众石貌。摩:水石摩砺激荡。巆(hōng宏):水石相击声。礚(kē科):大声。 [15] 溺溺、瀺灂(chánzhuó馋浊):形容巨石出没水中之貌。潼潼:高貌。厉:起。 [16] 澹澹:水摇荡状。盘纡:迂回曲折。淫淫:流动。溶㵝(yì裔):动荡。 [17] 霈霈:水声。 [18] 失气恐喙:丧失气概而恐慌。胁息:屏息。挚:通“鸷”,凶猛。 [19] 暴(pù曝):晒。乘:登。渚之阳:水中洲之北岸。 [20] 蜲蜿:鼋类等游动貌。 [21] 煌煌荧荧:形容草、木、花、光明丽。榛林:栗树林。椅:山桐子。房:指山桐子的果实。还会:相交。 [22] 徙靡:枝条摇动。澹淡:水波小纹。暗蔼:树荫投在水波上昏暗之状。 [23] 施翼:树枝四向施布如鸟翼状。猗狔:柔弱貌。丰沛:多。 [24] 巑岏(cuányuán攒元):山高锐貌。祳(zhèn振)陈:耸立齐整。硙硙(wéi维):高貌。 [25] 崖 (tuí颓):山崖崩颓。 [26] 陬:山角。牾(wǔ午):逆。背穴偃 (zhí直):山石横卧如有所蹈践。 [27] 砥柱:山名,原在今河南三门峡市东北黄河中,因山见于水中若柱,故名。 [28] 肃:肃穆。千千:通“芊芊”,青绿。 [29] 崝嵘:同“峥嵘”,深险貌。窐(yāo夭)寥:空深貌。窈冥:深远。 [30] 倾岸洋洋:言岸既将倾颓,其下水势又急,故立者恐惧而似熊经。熊经:熊攀树自悬若上吊状。 [31] 贲(bēn奔)育:战国勇士孟贲、夏育。断:有决断。 [32] 卒:猝,突然。愕:陡然而惊。縰(xǐ徙)縰莘莘:怪石众多貌。 [33] 厎(zhǐ纸):平坦。箕踵:山势如簸箕的后跟。 [34] 兰、茝(chǎi)、蕙、江离、青荃、射(yè夜)干、揭车:均香草名。苞并:丛生。 [35] 薄草靡靡:草木茂密,互相依倚。夭夭:茂盛而艳丽。 [36] 越香:香气远播。掩掩:同时发出。 [37] 王雎:水鸟名,即《诗经》之雎鸠。鹂黄:黄莺。正冥:鸟名。姊归:杜鹃。思妇、垂鸡:鸟名。 [38] 有方之士:术士。羡门、高谿:古仙人名。上成:古术士名。郁林:郁然盛多如林木。公:共。穀:食。 [39] 牺:祭祀用的家畜。璇室:玉饰宫室。太一:天神之最尊者。 [40] 仓螭(chī痴):青色蛟龙。旒:旌旗下边悬垂的饰物。旆(pèi沛):古时旗末状如燕尾的垂旒。(chōu抽):抽引。 [41] 惏悷(línlì林利):悲伤貌。 [42] 基趾:基础,指手下簇拥的人马。 [43] 罘䍐(fúhǎn浮罕):捕兽、捕鸟的网。倾:施放。 [44] 何节:陈第《屈宋古音义》作“弥节”,止住车马。奄忽:急遽貌。 [45] 发蒙:启发蒙昧。 [46] 开:开导。不逮:不足。 [47] 九窍:指人身上九窍(头部七,腹臀二)。察滞:滞塞清除。
“宋玉恃才者,凭虚构高唐。”在传为宋玉所作诸赋中,《高唐》、《神女》二赋对后世的影响,实际上凌盖了他那堂堂正正的抒情名篇《九辩》,而激起了无数骚人墨客的绮丽之思。这究竟是什么原因?
原因就在于,这两篇奇赋以恍惚迷离之辞,创造了一位美丽多情,可望而不可即的巫山神女形象。她那如花似玉的容姿,轻缈绰约的意态,意近而远、洁清难犯的情志,一经作者的妙笔勾染,便永留在千古读者心上,怎么也撩拨不去了。
《高唐》、《神女》是珠联璧合的整体,二赋实有着文断而神连的绝妙构思:从作者展开梦遇巫山神女的缤纷奇境来说,《高唐赋》正是一支悠悠而奏、牵人情魄的序曲。
“昔者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台”,淡淡的起笔似乎一无惊人之语,却如淙淙的流泉,把读者引向了那早已消逝了的云梦古泽之中。随着襄王君臣的偶而抬头,文中陡然涌出一派令人惊愕的奇气:只见高唐观上空,“独有云气,崪兮直上,忽兮改容,须臾之间,变化无穷”。山泽间之有云气,本为常事;但眼前的云气,偏偏只停留在远处的高唐观上,而且升腾如山,瞬息万变。目睹此种奇观,不要说身临其境的楚襄王,就是千载之下的读者,也不免要脱口而呼:“此何气也?”
古人云:文似看山不喜平。《高唐赋》的开篇,正以奇景的突现给全赋蒙上了一重缥缈的疑云,由此引出先王当年昼寝高唐得遇巫山之女的美丽传说,便格外能牵动襄王包括今天读者的心怀了。
一位作客高唐的多情神女,随着作者的解说,眼看就要迈着款款步履飘忽而出,但作者还不急于将她呼出。须知,此刻襄王君臣还只在云梦之台对高唐观的遥望之中,襄王的全部兴趣也只集注在那一派“崪兮直上”的云气上。故而紧接着作者的落笔,仍回到那在远处“忽兮改容”的朝云之气,进一步描摹它“始出”、“少进”中的奇妙变幻之态。
不过,妙也就妙在这里。有了巫山之女与楚怀王梦遇和“旦为朝云,暮为行雨”的绮丽传说作背景,那呈现在襄王君臣眼前的云气,便获得了完全不同的形象意义——它现在已不再是普通意义上的云气,而简直就是那隐身未现的美丽神女意态、情貌的象征了。读者在“其始出也,㬣兮若松榯”的描摹中,不恍然可见她那亭亭伫立高唐山巅的修美身影?而“其少进也,晢兮若姣姬。扬袂鄣日,而望所思”的比拟,似又在激发读者的想象:这位容华姣丽的神女,正带着不尽的怀思,举袂遮日,久久眺望着当年怀王的再度来游。至于那“忽兮改容,偈兮若驾驷马”的气蒸云飞之状,也应是神女终于得知昔日的怀王早已长眠地下,再不能来赴前世之约后,那悲苦、迷狂之情的奔骤突发了。在“湫兮如风,凄兮如雨,风止雨霁,云无处所”的凄迷变幻中,人们不是至今还能隐隐听到她那飘发如蓬、泪水潸潸的啜泣之音?
这便是《高唐赋》中最有韵致也最令读者入迷的章节。作者笔下的“朝云”,就这样在巫山神女的传说中飘飞幻化,激发着千古读者对这位神女的多少遐思和怀想!
有人认为,《高唐赋》的主体,是在后文对高唐景物的夸饰铺陈上,而且写得最有特色、最富感染力。这其实并不符合此赋流传中的客观情况。
诚然,在铺写高唐景物的部分,作者确实抖擞精神,以极大的气势、缤纷的辞采,在天地间展开了高唐那“高矣显矣,临望远矣;广矣普矣,万物祖矣;上属于天,下见于渊”的“珍怪奇伟,不可称论”之景观。特别是对雨后新霁,百谷俱集的水势奔腾景象的描摹,简直就是枚乘《七发》“观涛”奇文的先声:“濞汹汹其无声兮,溃淡淡而并入”,以舒徐的笔触叙众溪交汇之境,妙在寂然无声。“滂洋洋而四施兮,蓊湛湛而弗止”,浩荡的雄会,由此蕴蓄着可怕的激荡。写到“长风至而波起兮,若丽山之孤亩”,便笔挟风雷,刹那间雄涛沸怒,万浪如山,“砾磥磥而相摩兮,巆震天之礚礚”,使寂寂的高唐,陡然笼盖在一片惊天动地的巨响之中。但作者还不肯住笔,接着又以霈霈腾兴的云气映衬,又以虎豹、雕鹗的跳骇驰迈、飞扬伏窜渲染,把这景象描摹得既壮阔雄奇,又多姿多态。这样的凭虚摹写,确实富于奇思奇情。而且作者似乎还特别谙于艺术上的张弛之道,在涛浪如雷的震荡过后,文势便突然一顿,化解衣磅礴的泼墨挥洒,为色彩明丽的轻笔点染——
中阪遥望,玄木冬荣。煌煌荧荧,夺人目精。烂兮若列星,曾不可殚形:榛林郁盛,葩华覆盖;双椅垂房,纠枝还会……
俯临着澎湃雄涛的,竟有如此繁花似锦的旖旎秀色!当读者刚刚被百谷俱集的气势惊得心悸魄骇之际,徜徉在这清幽芬芳的山径之上,该又何其惬意而爽心!从这一些看,《高唐赋》后文的景物铺叙,确实显示了作者描写艺术上的高超才华。它之引起今天研究者的惊叹,良非虚美。
但若从全赋的构思看,这部分的景物描述,其实都辉照在开篇部分神女传说的缥缈墨光之中。倘若不是因为有巫山神女在其间出没,这高唐的景物再奇,又何足为楚襄王道哉!而襄王之所以对高唐激起“寡人方今可以游乎”的浓浓兴致,也全在于希望能借此一睹神女之丰采。由此反观《高唐赋》的景物描摹,实际上都是作者的“空中荡漾”之笔。它的效果,恰正在于极言神女出没之境的奇妙瑰丽,以进一步激发襄王急欲前往遇会神女的向往之情。人们只要读一读此赋结尾“王将欲往见,必先斋戒,差时择日”之语,便可莞尔意会:为了在《神女赋》中呼出自己的女主人公,作者在《高唐赋》中是怎样故意延宕,迟迟不让这位神女露面呵!而后世的读者一提起《高唐赋》,总是情不自禁地浮动起巫山神女与楚怀王梦遇的绮丽之思,却全不记得此赋后文描写高唐景物的片言只语,也正证明了这一点。
(潘啸龙)
神女赋
宋玉
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浦,使玉赋高唐之事。其夜玉寝[1] ,梦与神女遇,其状甚丽,玉异之。明日,以白王。王曰:“其梦若何?”玉对曰:“晡夕之后,精神恍忽,若有所喜。纷纷扰扰,未知何意。目色仿佛,乍若有记[2] 。见一妇人,状甚奇异。寐而梦之,寤不自识。罔兮不乐,怅然失志。于是抚心定气,复见所梦。”王曰:“状何如也?”玉曰:“茂矣美矣,诸好备矣。盛矣丽矣,难测究矣。上古既无,世所未见。瑰姿玮态,不可胜赞。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须臾之间,美貌横生。晔兮如华,温乎如莹。五色并驰,不可殚形。详而视之,夺人目精。其盛饰也,则罗纨绮缋盛文章,极服妙采照万方。振绣衣,被袿裳,襛不短,纤不长[3] ,步裔裔[4] 兮曜殿堂。忽兮改容,婉若游龙乘云翔。嫷被服,侻薄装[5] 。沐兰泽,含若芳。性和适,宜侍旁。顺序卑,调心肠。”王曰:“若此盛矣!试为寡人赋之。”玉曰:“唯唯。”
夫何神女之姣丽兮,含阴阳之渥饰[6] 。被华藻之可好兮,若翡翠之奋翼。其象无双,其美无极。毛嫱鄣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无色[7] 。近之既妖,远之有望。骨法多奇,应君之相[8] 。视之盈目,孰者克尚[9] 。私心独悦,乐之无量。交希恩疏,不可尽畅[10] 。他人莫睹,玉览其状。其状峨峨,何可极言。貌丰盈以庄姝兮,苞[11] 温润之玉颜。眸子炯其精朗兮,瞭多美而可观。眉联娟以蛾扬兮,朱唇的其若丹[12] 。素质干之醲实兮,志解泰而体闲[13] 。既姽婳[14] 于幽静兮,又婆娑乎人间。宜高殿以广意兮,翼放纵而绰宽。动雾縠以徐步兮,拂墀声之珊珊[15] 。望余帷而延视兮,若流波之将澜。奋长袖以正衽兮,立踯躅而不安。澹清静其愔嫕兮,性沈详而不烦[16] 。时容与以微动兮,志未可乎得原。意似近而既远兮,若将来而复旋。褰余帱而请御兮,愿尽心之惓惓[17] 。怀贞亮之絜清兮,卒与我兮相难[18] 。陈嘉辞而云对兮,吐芬芳其若兰。精交接以来往兮,心凯康以乐欢。神独亨而未结兮,魂茕茕以无端。含然诺其不分兮,喟扬音而哀叹。頩薄怒以自持兮,曾不可乎犯干[19] 。于是摇珮饰,鸣玉鸾,整衣服,敛容颜,顾女师,命太傅。欢情未接,将辞而去。迁延引身,不可亲附。似逝未行,中若相首[20] 。目略微眄,精彩相授。志态横出,不可胜记。意离未绝,神心怖覆[21] 。礼不遑讫,辞不及究。愿假须臾,神女称遽[22] 。回肠伤气,颠倒失据。暗然而暝,忽不知处。情独私怀,谁者可语?惆怅垂涕,求之至曙。
〔注〕 [1] “玉寝”, 《文选》作“王寝”。清人胡克家《文选考异》据沈括《梦溪笔谈》、姚宽《西溪丛语》,以为乃“玉、王互讹”。可知梦遇神女者实为宋玉而非襄王。历代文人均因《文选》之误,作襄王梦遇神女。对此赋之主旨,前人也曾多有探索。如明人陈第《屈宋古音义》称,此赋之铺叙梦遇神女情事,乃在讽谏襄王戒淫守礼,解除眷顾神女之“妄念”。但宋人范晞文读罢此赋却怫然不悦,以为此赋抒写“神女初幸于怀,再幸于襄”,对神女的“诬蔑亦甚矣”。“流传未泯,凡此山(巫山)之片云滴雨,皆受可疑之谤;神果有知,则亦必抱长愤于沈冥恍惚之间也”(《对床夜语》)。这种种绝然相反的主旨说,显然均有附会曲解之嫌。作为作品鉴赏,本文仅从艺术表现角度,对此赋形象塑造上的成就作些简析;至于它的主旨,不愿妄下断语,留待读者自己去体会。 [2] 晡(bū):黄昏。怳忽:神思不定。乍若有记:忽然如同相识似的。 [3] 襛(nóng浓):衣厚貌,又指丰腴。纤:衣服细长,亦指身材的纤长。 [4] 裔裔:行走貌。 [5]嫷(tuǒ妥):美。侻(tuì退):合适。 [6] 渥饰:得天独厚的美质。 [7] 毛嫱、西施:古代美女名。鄣袂:举袖遮颜。程式:比量。 [8] 骨法:气质风度。应君:应对侍奉君王。 [9] 盈:充满。克尚:能够超过。 [10] 希:稀少。尽畅:尽心畅情。 [11] 苞:通“包”。 [12] 瞭:目明。联娟:微曲貌。的:鲜明。 [13] 醲(nóng浓):厚。解泰:安闲而不急躁。 [14] 姽婳(guǐhuà轨画):美丽静好。 [15] 縠:轻纱。墀:台阶。珊珊:形容衣裾和玉佩的声音。 [16] 澹:静貌。愔(yīn音):悦和。嫕(yì意):淑善。沈详:沉静安详。 [17] 褰(qiān千):揭起。帱(chóu仇):床帐。惓惓:同“拳拳”,诚恳真挚。 [18] 絜:洁。相难:不相顺从。 [19] 頩(pīng乒):怒而敛容。持:矜持。犯干:触犯。 [20] 首:向。 [21] 怖覆:恐怖而翻覆。 [22] 不遑:不暇。讫:终了。究:穷尽。遽:急。
《高唐赋》的迟回荡漾之笔,似乎全在牵惹读者对巫山神女的怀想之情。只是到了《神女赋》,这位隐身云烟、姗姗不临的美丽女神,才终于从作者笔下翩然现形。
但作者并没有让她与早就心驰神往的襄王会遇,却幽幽显现于他的侍臣宋玉“梦”中,这是颇耐人寻味的:难道她竟也十分鄙薄襄王那淫佚游乐、“不以天下为事”的荒唐之行,而只愿借文思瑰丽的宋玉之梦,向人间一现自己幽丽绰约的神貌和若喜还怨的思情?
因为是“梦遇”,作者的开笔也显得格外迷离:“(宋玉)晡夕之后,精神恍忽,若有所喜。纷纷扰扰,未知何意。”这无疑是在为神女的降临造境,她的入梦正该是如此征兆迥异和扰人心神的。然后才是神女的现身:“目色仿佛,乍若有记。见一妇人,状甚奇异。”作为熟知先王梦遇神女佳话的宋玉,对这位悄然造访的“妇人”,当然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朦胧感觉。按说接着就该描摹这神女的形貌了,作者却又将笔一折:“寐而梦之,寤不自识。罔兮不乐,怅然失志。”梦中所见,醒来竟就一片模糊,这岂不令那急于探悉神女情状的楚襄王大失所望!好在宋玉神定气安之后,那梦境终于还是历历如画地重现到了眼前。可以想见,此刻襄王那因失望而沉坠的心,又该怎样欣喜地狂跳起来?一节短短的叙说文字,已就如此扑朔变幻、一波三折,显示出作者是多么擅长于行文上的腾挪纵收之妙!
然而,这一切都只是全赋的发端。最照人眼目而又奇境纷呈的,还是在描摹宋玉与神女相遇景象的叙事对话和赋辞部分。初看起来,这两部分似乎颇有重复,实际却是各有侧重,在再现神女那美好动人的形象上,交汇成层次缤纷又极具变化流动之美的丰满整体。其彩笔之摇曳,辞情之感人,也再不容读者有遐思旁骛的余地了。
对话部分的描摹,侧重在传写神女初临时带给宋玉的总体印象。这印象是如此鲜明和出乎预料,以至宋玉在梦后回忆起来,仍不免激荡起无限惊异和赞叹之情:“茂矣美矣,诸好备矣。盛矣丽矣,难测究矣。上古既无,世所未见。瑰姿玮态,不可胜赞。”这能算是对神女形貌的“描摹”?当然不算。它只是在突然面对现形的美丽神女,震慑于她那绝世风采时情不自禁发出的惊呼。一位才思横溢、出口成赋的瑰玮辞人,竟会因神女的显现而陷入如此失态和拙于言辞的境地,不正有力地烘托出神女的惊世骇俗之美?这样说来,惊呼或赞叹也是一种“描摹”了。其好处全在于从虚处落笔,以非同寻常的审美感受,激发读者的想象和好奇。
当宋玉从刹那间的惊愕中回过神来,高妙的才思便又喷涌在他的笔尖:“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以“白日初出”的照耀之光,比拟神女降临时的灵光喷薄之形,正显示出这位神女具有与世间美女何其不同的奇采!接着便灵光倏敛、翩翩飘近,那容貌再不像朝日一样难以逼视,而已如皎洁的夜月明莹照人了。后文的“晔兮如华,温乎如莹”,则进一步展示她灿然如花的笑容和温煦如玉的意态;与此相辉映的,又有“襛不短,纤不长”的丽服盛饰,真是飘曳闪烁、妙采四射!至于她那“步裔裔”来入殿堂的身姿体态,在梦中看去,因为多了一重云烟朦胧的感觉,更如乘云而翔的游龙一般,婉婉多姿……
这便是在刹那间震慑了宋玉的神女形象。她的出现,因了作者的连翩妙喻,竟带着如此照人的容采盛饰和飘曳多姿之态!这一节的描述,虽然还是印象式的总体展示,翩翩的神女,也才像帷幕启动时那样容光初露,但读者在那欣喜的一瞥之间所激起的,不正是与宋玉当年一样的“盛矣丽矣,难测究矣”的震慑和惊奇么?
“赋”辞部分的描摹,侧重在对神女的容貌、情态作精工细雕的刻画。赋之“写物图貌,蔚似雕画”(刘勰《文心雕龙》)的特点,在一般辞家笔底,往往流为平板的铺叙和辞藻的堆砌,使对象的表现变得了无生气。但本文的作者却不同:他似乎早就体会了后世画家以形写神、贵在传神的奥秘,故对神女的刻画,特别注重其生气、神情的活现。如勾勒神女的肖像,则“貌丰盈以庄姝兮,苞温润之玉颜。眸子炯其精朗兮,瞭多美而可观。眉联娟以蛾扬兮,朱唇的其若丹。素质干之醲实兮,志解泰而体闲”。从丰盈的体态,画到温润晰白的容颜;在鲜若丹朱的红唇和弯细微扬的蛾眉间,着力点染那炯炯放光的美眸:此刻展示于读者面前的,便不再是美而无神的冷漠画像;那简直就是一位洋溢着蓬勃活力和青春气息,并为流转有神的目光和明丽的容采照亮了的美人,正如临风玉树,气度安闲地向你走来!
但这还只是静态的描摹。更动人的还是作者对神女与宋玉“交接”一幕的动态和心理传写:“动雾縠以徐步兮,拂墀声之珊珊。望余帷而延视兮,若流波之将澜。奋长袖以正衽兮,立踯躅而不安。”那徐徐飘近的轻盈步态,那纱裙拂阶的珊珊之声,该使梦中的宋玉怎样又惊又喜?但临到走近殿门的时候,这神女却又迟疑了:那流波般延视门帷的目光,似乎透露着她对室内主人的倾慕深情;而举袂整衣、踯躅不安的举止,似又传达着她冒然造访时的犹豫和羞涩。这情景、心理,作者只从细节处稍加刻画,便传写得多么微妙!
巫山神女是美丽多情的,但又是洁清守身、非礼难近的。她的梦中显形于宋玉,似乎只是为了要向襄王以至世人表明,她的心早已交付给了长眠幽冥的“先王”(楚怀王)。所以当宋玉向她表达“愿尽心之惓惓”之意时,她终竟还是抑制了心波之微动。文中对此也有极动人的描述:“意似近而既远兮,若将来而复旋。”面对着这位“体貌闲丽”的著名侍臣,神女的心中又何尝不曾动情?正因为如此,才会表现出这种似近还远、将“来”复“旋”的矛盾心态。就是在她“頩薄怒以自持”,显出一种“曾不可乎犯干”的坚决之情时,所吐露的言辞,也依然“含然诺其不分兮,喟扬音而哀叹”,言辞含糊之中,包蕴着她“理欲”交战的多少痛苦和哀情!最后叙到神女的离去,作者还不忘追补一笔:“似逝未行,中若相首。目略微眄,精彩相授”,在“暗然而暝,忽不知处”的云烟飘忽之中,她又留下了多么情意脉脉和依依不舍的一瞥。这一切,由于均从惓惓倾慕的宋玉眼中传写,融入了他的不尽惆怅之思,读来便更加令人回肠伤气和思致绵邈。
有关巫山神女的传说,大约很早就在楚地民间流布了吧。但这位神女的情貌风采,恐怕只是由于《神女赋》的诞生,才以如此生动的形象,刻在了后世读者的心上。本赋的作者不管是不是宋玉,就它对神女形象的再创造来说,实在显示了令人惊异的成就:在缥缈迷茫的梦境构制中,从光彩照人的总体形象展示,到动静相成的容貌情态刻画,并辅以扑朔迷离的氛围烘托,一位美丽多情的神女,即以其独有的幽妙娴雅之态,久久飘现在高唐观的云烟之中,似喜似怨地凝望着怀王游骋过的南国江天。直到数百年后,“建安之杰”曹植受到此赋的激发,以青出于蓝的高妙彩笔,创造出了同样深情美丽的洛神(见《洛神赋》)形象,才使她在北国有了位冰清玉洁的神仙姐妹,遥遥与之辉映千古!
(潘啸龙)
登徒子好色赋
宋玉
大夫登徒子[1] 侍于楚王,短宋玉曰:“玉为人体貌闲丽,口多微辞,又性好色,愿王勿与出入后宫。”王以登徒子之言问宋玉。玉曰:“体貌闲丽,所受于天也。口多微辞,所学于师也。至于好色,臣无有也。”王曰:“子不好色,亦有说乎?有说则止,无说则退。”
玉曰:“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2] 。然此女登墙窥臣三年,至今未许也。登徒子则不然。其妻蓬头挛耳,齞唇历齿,旁行踽偻[3] ,又疥且痔。登徒子悦之,使有五子。王孰察之,谁为好色者矣。”
是时秦章华大夫[4] 在侧,因进而称曰:“今夫宋玉盛称邻之女,以为美色愚乱之邪,臣自以为守德,谓不如彼矣[5] 。且夫南楚穷巷之妾,焉足为大王言乎!若臣之陋,目所曾睹者,未敢云也。”王曰:“试为寡人说之。”
大夫曰:“唯唯。臣少曾远游,周览九土,足历五都[6] 。出咸阳,熙邯郸[7] ,从容郑卫溱洧之间[8] 。是时向春之末,迎夏之阳。鸧鹒喈喈[9] ,群女出桑。此郊之姝,华色含光,体美容冶,不待饰装。臣观其丽者,因称诗曰:‘遵大路兮揽子袪[10] 。’赠以芳华辞甚妙。于是处子恍若有望而不来[11] ,忽若有来而不见。意密体疏,俯仰异观。含喜微笑,窃视流眄。复称诗曰:‘寤春风兮发鲜荣,絜斋[12] 俟兮惠音声。赠我如此兮不如无生!’因迁延而辞避。盖徒以微辞相感动,精神相依凭,目欲其颜,心顾其义,扬诗守礼,终不过差。故足称也。”
于是楚王称善,宋玉遂不退。
〔注〕 [1] 登徒子:“登徒”为姓,一说为官名。“子”为尊称。 [2]阳城:战国时楚邑。秦有阳城县,在今河南方城县东。下蔡:邑名,今安徽寿县、凤台一带。两地均为楚国贵族封邑,此为代表。“惑阳城,迷下蔡”,意为楚国的公子王孙都被迷惑。 [3]挛耳:弯耳。齞(yàn彦)唇:牙露唇外。历齿:牙齿稀疏。踽(jǔ举)偻:驼背。 [4] 章华:楚地名。秦章华大夫是楚人之仕于秦者,为作者虚构的人物。 [5] 美色愚乱之邪:美色为愚乱人心之邪物。一说应读作“愚乱之邪臣,自以为守德……”,为章华大夫自谦之词,自以为守道德之戒,但不如宋玉。[6] 九土:九州之土。古中国分为九州,此指全中国。五都:五个大都市,亦泛指繁华的大都市。 [7] 咸阳:秦国都城。邯郸:赵国都城。熙:通“嬉”。 [8] 从容:盘桓。郑卫溱洧(wěi委):郑、卫,春秋时两国名。溱、洧,郑国两水名。《诗经》中郑、卫(包括邶、鄘)等国诗中颇有描写男女相爱之作,《郑风·溱洧》一篇即写每年上巳节,士与女在溱、洧两水岸边相会,互赠香草的情况。此文用“郑卫溱洧”字面,即隐寓男女爱慕之意,引起下文。 [9] 鸧鹒:即黄莺。喈喈:鸟的和鸣声。 [10] 遵大路兮揽子袪:此句本于《诗·郑风·遵大路》:“遵大路兮,掺执子之袪兮。”袪(qū区),袖口。 [11] 处子:处女。 [12] 絜斋:清心洁身以示诚敬。絜,同“洁”。
《登徒子好色赋》也是传为宋玉所作的绝妙之文。
这篇赋的主旨似乎颇为严肃。大抵正如明人陈第所说,旨在讽谏君王“目欲其颜,心顾其义”(《屈宋古音义》),不为美色所惑而忘了国事吧?但全赋的写法,却宛若一幕轻松的喜剧,谐趣横生,简直令人忍俊不禁。
此剧开场的时候,道貌岸然的登徒先生,正鼓腮摇舌,向楚王中伤他的同僚宋玉。据说宋玉的罪过有三:一太漂亮;二太善言辞;最可虑的是三——好色!故楚王万万不可让他出入于后宫美人之间。
这算是什么罪过?恰足以暴露登徒先生的自惭形秽和嫉妒之心罢了!所以,宋玉的辩辞也妙:“体貌闲丽,所受于天也;口多微辞,所学于师也。”其弦外之音,无疑还带着他惯有的嘲讽微意:你登徒先生相貌平平,口不善言又能怨谁?只能怨上天造你、师长教你未能尽心吧?寥寥二语,显示出宋玉的辩才有多敏捷!与这样一位“口多微辞”的名臣争锋,登徒子可要吃大亏了。
“至于好色,臣无有也”,是全赋辞锋闪现前的戛然一顿。对于楚王来说,“体貌”、“微辞”都算不了什么,这“好色”却尤其紧要,因为它实在关系到后宫一大堆佳丽的命运哩!而宋玉,偏偏对此答得最为简约,能不激得楚王把脸一板:“子不好色,亦有说乎?有说则止,无说则退。”这段行文欲纵故收,不仅激发着读者的浓浓兴致,而且还能让你想见局中人物此刻的情态:宋玉的从容狡黠,楚王的惶急拿腔。倘若登徒先生在场,则其忐忑改容之状,当亦在墨光摇曳之中。
然后才是宋玉对己不好色的有趣描述。这段描述的意义,倒不在于它巧妙地消解了楚王对宋玉的“好色”疑虑,而在于从作者笔下,又创造了一位照耀千古的美女——“东家之子”的动人形象。
对美人的描摹,在此赋产生以前,《诗经·硕人》已有过风姿动人的铺写:“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借助于形象的排喻和那两笔美目流盼的笑意点染,一位如花绽放的美女已呼之欲出。在此赋产生的同期,又有《神女赋》那缥缈多姿的描摹,塑造出了牵人心魄的巫山神女形象,深深地刻在读者脑中。在这种情况下,再要创造一位足以与“硕人”、“神女”鼎足而三的美女形象,就十分困难了。
但“宋玉”却胸有成竹,而且起笔就别出心裁:
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
为了渲染自己的女主人公之美,宋玉在读者眼前展开了何其广大的对比空间!从天下的“佳人”,转向更加美妙的楚国之“丽者”,再转向这些“丽者”也难于企及的“臣里”美女,最后再众星拱月般推出使众美黯然失色的“东家之子”。层层递进的映衬和比较所造成的,正是这样一种先声夺人的美的效果。
巧妙之处还不仅于此。当宋玉转入对东家之子体态容貌的描摹时,仍然不急于作正面的勾勒,却别辟蹊径,作了奇妙的烘托:“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长短一分的增减不得,脂粉丹饰的毋须搽抹,造成了一位怎样修短适中、红白相称的绝世美人!这样的美妙体态和天生丽质,本来就无法形诸笔墨;宋玉却运用匪夷所思的表现方式,将它们活现了出来,真可令千古读者拍案叫绝!只是到了这时候,文中才笔濡彩墨,从正面加以点染:“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这样的彩笔点染妙在稍施即收,因为宋玉似乎早就拿定了主意:他对东家之子的描摹,决不步《诗经·硕人》和《神女赋》的后尘。这位丽压群芳的邻里之女,自有与众不同的动人魅力,那就是她灿然一现的笑容:“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这才是全赋最出人意外的一笔,也最带有宋玉自己的创造特色。奇异的夸张和大幅度的空间转换,就这样使纵横千里的楚国城邑间,浮满了“东家之子”那令无数王孙公子迷醉倾倒的嫣然笑影。
从此赋的主要成就说,这位风采照人的东家之子在作者笔底的跃现,是最动人的一刻。但作为一幕喜剧,还正处在扣人心弦的转折处。宋玉夸赞“东家之子”之美,其实全在引出这出人意外的转折——
然此女登墙窥臣三年,至今未许也。
有此绝色美人登墙而窥,谁不动心?然而宋玉却视若无睹,以致令她苦苦地“窥”了“三年”!这无疑又是一笔向壁虚构的夸张,但倘若不是这样的夸张,又怎能显示宋玉那静如枯井的“不好色”之性?读者可以想见,当襄王君臣从这天花乱坠的美人之“梦”中清醒过来,大殿上下将耸动多少“啧啧”叹惋之声;而登徒先生所苦心磨砺的中伤之箭,也尽在这叹惋声中划然断折了。
不过这还不是高潮。伶牙俐齿的宋玉对登徒先生的突然反击,才是这幕喜剧最富谐趣的高潮点:
登徒子则不然。其妻蓬头挛耳,齞唇历齿,旁行踽偻,又疥且痔。登徒子悦之,使有五子。王孰(熟)察之,谁为好色者矣。
按常理想来,登徒子之妻大抵年岁已老,且长得不怎么俊俏罢了。但一经宋玉的渲染,竟就集挛耳、暴牙、驼背、癞疮于一身,颤战战“旁行”(歪歪斜斜)于登徒先生身侧,岂不叫人绝倒?而这位先生居然还有兴致“使有五子”,则倘若遇见登墙而窥的“东家之子”,更不知会怎样色胆包天哩!——一位中伤别人“好色”的饶舌大夫,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化为众人取笑的好色之尤者。当这幕喜剧临近收场的时候,登徒先生不知已怎样汗流浃背,气得发昏?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笑眯眯的襄王对宋玉无疑已疑虑顿消,决定从此倒要谨防登徒子的“出入后宫”了。这对登徒子自然有些不公,不过也是活该:谁叫他无端诬陷宋玉“好色”的呢!
全赋至此实际上已可结束。后文所叙章华大夫的艳遇和“扬诗守礼”情状,虽然在描摹郑卫美女的初恋情态和心理上也颇微妙,且还揭出了“目欲其颜,心顾其义”的主旨。但对于这幕喜剧来说,不过是尾声。读者既已领略此赋的最精妙部分,且已一睹“东家之子”的丰采,本文的赏析便不再画蛇添足了。
(潘啸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