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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
【作者小传】
(约前340—约前278) 战国时楚国政治家,我国最早的大诗人。名平,字原;又自云名正则,字灵均。学识渊博。初辅佐怀王,做过左徒、三闾大夫。主张彰明法度,举贤授能,东联齐国,西抗强秦。后遭到守旧贵族子兰、靳尚等人的谗害而去职。顷襄王时被放逐,长期流浪沅湘流域。后因楚国政治腐败,首都郢为秦攻破,既无力挽救,又深感政治理想无法实现,遂投汨罗江而死。所作《离骚》、《九章》等篇,反复陈述其政治主张,揭露统治集团昏庸腐朽,排斥贤能等种种罪行,表现了对国事的深切忧念和为理想而献身的精神。所作《天问》对有关自然现象、社会历史等方面的许多传统观念,提出了怀疑和质问,体现出朴素的唯物主义思想。另有《九歌》等篇。他在吸收民间文学艺术营养的基础上,创造出骚体这一新形式,以优美的语言、丰富的想象,融化神话传说,塑造出鲜明的形象,富有积极浪漫主义精神,对后世影响很大。其传世作品,均见汉代刘向辑集的《楚辞》。又《汉书·艺文志》著录《屈原赋》二十五篇,其书久佚,所收篇目与《楚辞》有无出入,已不可详考。
卜居
屈原
屈原既放,三年不得复见。竭知尽忠,而蔽障于谗,心烦虑乱,不知所从。乃往见太卜郑詹尹曰:“余有所疑,愿因先生决之。”詹尹乃端策拂龟[1] ,曰:“君将何以教之?”
屈原曰:“吾宁悃悃款款朴以忠乎?将送往劳来斯无穷乎?宁诛锄草茅以力耕乎?将游大人以成名乎?宁正言不讳以危身乎?将从俗富贵以偷生乎?宁超然高举以保真乎?将哫訾栗斯、喔咿儒儿以事妇人乎[2] ?宁廉洁正直以自清乎?将突梯滑稽、如脂如韦以洁楹乎[3] ?宁昂昂若千里之驹乎?将泛泛若水中之凫,与波上下,偷以全吾躯乎?宁与骐骥亢轭乎[4] ?将随驽马之迹乎?宁与黄鹄比翼乎?将与鸡鹜争食乎?此孰吉孰凶,何去何从?世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吁嗟默默兮,谁知吾之廉贞!”
詹尹乃释策而谢,曰:“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数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龟策诚不能知此事。”
〔注〕 [1] 郑詹尹:掌管卜筮的太卜之名。策:蓍草,用以筮。龟:龟甲,用以卜。 [2] 悃(kǔn捆)悃款款:诚实勤苦的样子。送往劳来:指随处周旋,巧于应酬。哫訾(zúzǐ足子):阿谀奉承。栗斯:献媚貌。喔咿儒儿(ní倪):强颜欢笑貌。儒儿,一作“嚅唲”。 [3] 突梯滑(gǔ骨)稽:态度圆滑,口齿伶俐,善于迎合世俗的好恶。脂:油脂。韦:熟牛皮。如脂如韦,即光滑柔软,善于适应环境。洁,通“絜”,度量圆形叫絜。楹:屋的柱子。洁楹,比喻削方为圆的处世态度。 [4] 亢轭:亢为“举”,轭为车辕前套马用的横木。与骐骥亢轭,即与骏马齐驱之意。
《卜居》与《渔父》,都是楚人记述屈原生平轶事的奇妙之作。关于此文作者,王逸《楚辞章句》即指为“屈原之所作”;但同书与此文相近的《〈渔父〉题解》,又有“楚人思念屈原,因叙其辞以相传焉”之语。从明人张京元《删注楚辞》,即有怀疑此二文乃后人伪作之说。也许因为构成全文主体的,乃是屈子自己言论的缘故吧,后人往往又直指其作者为屈原。
即使是伟大的志士,也并非总是心境开朗的。不妨这样说:正是由于他们的个人遭际,关联着国家民族的命运,所以在心中反而更多不宁和骚动。其痛苦愤懑的抒泻,也带有更深广的内涵和远为强烈的激情。屈原正是如此。当他在《卜居》中出现的时候,已是遭受谗臣疯狂迫害,而被放逐汉北三年的迁客。忠而被谤,心中能无愤懑?既放数年而仍无报效家国之门,能不痛苦得“心烦虑乱,不知所从”?本文开篇描述他往见郑詹尹时的神思萧散之状,正告诉读者,一种怎样巨大的骚动和痛苦,在折磨着这位哲人的心灵!
三闾大夫卜居渔父
——〔明末清初〕萧云从绘
这骚动和痛苦的展开,便是构成全文主体的卜问之辞。诗人向郑詹尹发出卜问的时候,显然陷入了对生平遭际的痛苦回顾。那充溢着情感涨落的问语,也只有联系他的经历,才能得到最真切的感受。“吾宁悃悃款款朴以忠乎?将送往劳来斯无穷乎……”这回顾似乎是从青年时代对人生道路的选择开始的,故开问之语虽突兀而发,语气却是相对平静的,表现的是遥远而来的悠悠沉思之情。从“宁诛锄草茅以力耕乎?将游大人(权贵)以成名乎”的问语中,人们见到的正是一位早在青年时代就立志“苏世独立”、“廓其无求”(《橘颂》)的志士身影。到了“宁正言不讳以危身乎”,已是屈原担任楚王左徒之职的时期。诗人以“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导夫先路”(《离骚》)的无限热忱,投入了振兴楚国的艰巨事业,也开始了与朝中“党人”的直接冲突:一边是屈原竭知尽忠,“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史记·屈原列传》);一边则是党人的竞进贪婪,不惜走后宫妇人(郑袖)的门路,以“哫訾栗斯”的阿谀献媚,换取富贵权势;一边是屈原廉洁正直,为振刷朝政甘冒正言危身之祸;一边则是党人“突梯滑稽”的巧言令色,颠倒黑白,向屈原施以种种谗言和迫害。屈原遭受上官大夫的恶毒中伤,而被怀王暴怒疏黜,正发生在这一时期。当屈原回顾这一切往事时,胸中便蓄满了愤懑不平之气。平静的发问由此一变为怫郁的诘责,铺排而下的问句,正如滚滚惊雷碾过云霾翻腾的夜天,具有震慑狐狗鼠獐的无限气势。两种绝然相反的处世哲学的尖锐对立,在文中“宁昂昂若千里之驹乎?将氾氾若水中之凫,与波上下,偷以全吾躯乎”的排喻对比中,得到了最鲜明的表现。所以,当屈原发出“此孰吉孰凶?何去何从”的诘问时,便不似是诘问,简直是力挟千钧的抨击和声讨了。它正如闪电裂云后的一声霹雳,带有多少撼山摧岳的力量!
令诗人痛苦的是,这场关系楚国命运的斗争,结果却以屈原的被放汉北而告终。忠贞喋血山野,邪佞弹冠相庆,风雨飘摇的楚国之船,由此遭遇了触礁折桅的大祸(怀王入秦身死)。就在诗人问卜前不久,令尹子兰又借手上官大夫向顷襄王进谗,再次断绝了屈原重返政坛的一线希望。面对如此溷浊不清的世道,诗人能不扼腕嗟叹?文中由此跳出了最奇崛的愤语:“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鲜明的对照,展现了一幅怎样触目的图景;楚王的昏聩,朝政的混乱,用蝉翼的变轻为重、瓦釜的得意雷鸣形容,真是形象奇特得令人吃惊!全篇的诘问以此愤语顿断,而后发为“吁嗟默默兮,谁知吾之廉贞”的怆然浩叹,正如涌天的怒涛突然凌空崩裂,又带着巨大的余势跌落,蕴蓄着这位伟大志士卓然独立又痛苦无诉的多少哀愤!
这就是构成《卜居》主体的卜问之辞。从形式上看,它简直就是一篇小小的《天问》。但由于《卜居》所问,均为诗人所身历的楚国政治现实,其情感的抒泻,就不像《天问》那样,伴随着对天地万物的缓缓发问而悠悠涌出,而是与自身奋斗、遭祸的经历一起,沸涌直上,翻折而下,挟带着更强的力度和气势。诗人的发问也不同于《天问》的一气直问,而采取了“宁”、“将”的两疑方式,在对立铺排中往复盘旋,便给人以某种“不知所从”、须由神明决断的印象。而其实在每一对立的问句中,都已表明了诗人自身的鲜明立场。文中叙自身所坚守的立身原则,即饰以“悃悃款款”、“超然高举”、“廉洁正直”之语,无须多加探究,一股愿与慨然同风的凛凛正气,已沛然弥漫于字行之间。再辅以“与骐骥亢轭”、“与黄鹄比翼”、“昂昂若千里之驹”的奇喻,那搏击长空、腾跃万里的情志,便显得格外清峻而高洁!对于党人群小的处世之道,则斥之为“偷生”、“全躯”,状之以“喔咿儒儿”、“如脂如韦”,那鄙夷不屑之概,正与辞锋锐利的嘲讽勃然同生。而与“随驽马之迹”、“与鸡鹜争食”的形象比喻相伴随的,不正是诗人对这种处世哲学的深切憎恶和鞭挞之情么?在富于褒贬意味的形象表现中,暗寓诗人的选择倾向,而以两疑之问发之,正是《卜居》抒泻情感的独特和奇崛之处。正因为如此,此文所表现的内心冲突,决不是诗人对人生道路和处世原则选择上的疑惑,乃在于对吉凶颠倒、清浊混淆现实的震惊和不平。诗人所愤懑抨击的,始终是那“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黑暗世道。
《卜居》以屈原问卜的散句开篇,郑詹尹“释策而谢”的答语作结,中间以韵语铺排、描述和诘问:这在《楚辞》体式上,也是对骚体的一大突破。它对汉代“设为问答,以显己意”的赋作的产生,无疑具有很大的启示和推动意义。
(潘啸龙)
渔父
屈原
屈原既放,游于江潭[1] ,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欤?何故至于斯?”屈原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曰:“圣人不凝滞于物[2] ,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3] ?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4] ?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5] ?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渔父莞尔而笑,鼓枻[6] 而去,乃歌[7] 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复与言。
〔注〕 [1] 江潭:从后文“宁赴(举身投入)湘流”之语可知,此江即指湘江;潭为水深处。[2] 凝滞:拘泥固执。 [3] 淈(gǔ古):搅浑,搅乱。 [4] 糟:酒糟。醨(lí):薄酒。 [5]“安能”句:察察,清洁。汶(mén门)汶,玷辱。 [6] 鼓枻(yì义):摇动船桨。 [7] 歌:关于这段《沧浪之歌》,前人如王夫之(《楚辞通释》)、蒋骥(《山带阁注楚辞》)等,均以为渔父之歌《沧浪》,与前文“与世推移”之意相同。这恐怕不确。《沧浪歌》的含义,恰在于指明要区分清浊:清者可以濯缨,浊者则只可濯足。这与渔父前面所说不分清浊、“淈其泥而扬其波”之意相反,而与屈原崇清贬浊的主张相合。当年孔子听了此歌,评论说:“小子听之,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自取之也。”也是告诫弟子保持清洁之行,而不可为浊以自取其辱。《孟子·离娄》引用此歌并孔子的评论,以证明“不仁者可与言哉”(不可与言)的道理,都说明此歌之意乃在区分清浊,而非不分清浊,与世推移。以此推测,渔父前面所劝,安知不带有试探屈原志节之意?最后终为诗人峻洁志节所动,故微笑歌此以慰勉。湘州民间把渔父作为屈原之同道,而在屈子庙中为他塑像配食,是不是也看到了这一点?由于这关系到对本文结尾的绝然相反的理解,故借注文以申说之。
在《卜居》中经历了巨大内心冲突的诗人,不久又遭遇了一次外部思想的交锋——这就是《渔父》所记载的著名问答。
文中的“渔父”,究竟是作者之所虚设,还是真有其人?这曾是楚辞研究中的难解之谜。但从司马迁、刘向对此均有记述看,在民间流传的屈原事迹中,大抵真的遇见过这位老渔父。从那“子非三闾大夫欤”的问语中还可推知,他应该还是屈原担任三闾大夫期间曾交往过的熟人。
这次与渔父的不期而遇,发生在清波迭荡的湘水之畔。本文开篇即以萧淡的笔墨,描摹了屈原被逐江南的落魄情状:“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寥寥数笔,便在苍茫的江天之间,刻下了一位伟大逐臣的孤清身影。面容之“憔悴”,表明这位不向“瓦釜雷鸣”的黑暗朝廷折腰的诗人,在身心上已遭受了多么沉重的摧残;“行吟泽畔”的奇特举止,则又告诉读者:诗人虽遭斥逐,犹自未悔,仍在为楚国的命运踯躅、吟叹!对于见过诗人的渔父来说,这情况更显得触目惊心——当年名动遐迩的潇洒大夫,而今成了如此枯槁的江上迁客,能不令他骇然而呼:“子非三闾大夫欤?何故至于斯!”
渔父的惊呼,把诗人从沉吟中唤醒。胸间久蓄的痛苦一经触发,回答的语气也显得格外愤激:“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开口即是“清浊”、“醉醒”的比兴,显示的正是“发愤以抒情”的诗人本色;而“举世”、“众人”这一网打尽式的措辞,似乎又显得那样孤傲。但这无非是诗人的愤慨之辞,其锋芒所指,当然不是民众,而是腐朽的楚之朝廷。倘若了解当时厕身楚王左右的,是怎样一批“腥臊并御”(《涉江》)的谗臣;楚之朝政又处于怎样“变白以为黑”(《怀沙》)的昏乱之中,便知道诗人之所面对的,正是这样一个无比溷浊沉醉的黑暗世界了!所以“我”与“举世”、“众人”的对立,与其说是表现了屈原的孤傲,不如说是抒泻着这位被旧世界驱逐的贞臣内心无限苍凉的悲愤。
渔父当然理解这一点。但他开初并不赞同屈原坚守操节的处世态度。在他看来,圣人之可贵,本不在于“凝滞于物”;与世推移,随遇而安,才是知天达命的明哲。不过这渔父颇机敏,他的驳难,也与诗人一样,采用了哑谜式的比兴:“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世道既如此黑暗,又有什么清浊、曲直可分,还不如折节保身,谋它个同污共醉为好!这就是包含在渔父话语中的弦外之音。
渔父的驳难,虽亦出于对诗人遭际的同情,但他所指点的迷津,却关乎人生立命之大节。屈原岂能为求个人之安逸,而改变他早在《橘颂》中立下的效法伯夷、“独立不迁”的操守?一番寻常的问答,引出的竟是如此重大的人生哲学论辩,屈原的答复也因此极为庄肃:针对渔父不分清浊的主张,屈原列举“新沐(洗发)者必弹冠(弹去灰尘),新浴者必振衣(振去污屑)”的生活实例,说明连常人都懂得保持发肤的清洁,淈泥扬波、同流合污,又岂是人生处世之正道?这就从人所共知的常理上,驳倒了渔父的主张,揭出了圣人与世推移之说的全部荒谬性。再加以“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的反诘,便显得更为严正有力。这反驳真是既浅显又深刻,表现出诗人对人生哲理,曾作过多么深切的思考!对于渔父的关切劝告,屈原又以“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之语,表明其虽然感激,却又不能不加以拒绝的断然态度。一场关系安身立命之道的思想交锋,在貌似寻常的问答中告终。在折节保身和舍身取义的鲜明对立中,屈原正以其坚定的抉择,显示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伟大志节的光辉!
渔父显然也被打动了,因为他终于露出了晴朗的微笑。本文结尾正以“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的动人描述,展出了一个云开雾散的空阔境界。最耐人寻味的,是渔父所唱的那支《沧浪之歌》,清水濯缨,浊水濯足,不以同样浅显而形象的比喻,补充屈原的“沐”“浴”之理吗?清浊之境原不可混淆,谁又愿意把系冠之缨濯之于混浊之流呢?许多注家以为,渔父之歌仍在说明圣人“与世推移”的哲理,这恐怕是误解了。他其实是被屈原的峻洁志节所折服,才微笑摇桨,以此动人的清歌,来表达对这位逐臣的不尽慰勉之情的,这也正是渔父的可爱之处。
渔父去了,悠悠的“沧浪”之歌,却还伴着沉思中的诗人,在高高的江岸上回荡。《渔父》对二千年前这一幕问答情景的传神描摹,使披蓑戴笠的渔父、清癯沉吟的屈原,至今还以其充满睿智的音容笑貌,历历分明地浮现在湘江的清波白云之间,多么令人神往和缅怀呵!
(潘啸龙)
招魂[1]
屈原
朕幼清以廉洁兮,身服义而未沫;主此盛德兮,牵于俗而芜秽。上无所考此盛德兮,长离殃而愁苦。
帝告巫阳曰:“有人在下,我欲辅之。魂魄离散,汝筮予之!”巫阳对曰:“掌梦[2] ?上帝命其难从!”“若必筮予之,恐后之谢,不能复用。”
巫阳焉乃下招曰: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幹,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些。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彼皆习之,魂往必释些。归来归来!不可以托些。
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题黑齿[3] ,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雄虺九首,往来儵忽,吞人以益其心些。归来归来!不可以久淫些。
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旋入雷渊,爢散而不可止些[4] 。幸而得脱,其外旷宇些。赤螘若象,玄蠭若壶些。五谷不生,藂菅是食些[5] ,其土烂人,求水无所得些。彷徉无所倚,广大无所极些。归来归来!恐自遗贼些。
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归来归来!不可以久些。
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豺狼从目,往来侁侁些[6] 。悬人以娭,投之深渊些。致命于帝,然后得瞑些[7] 。归来归来!往恐危身些。
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土伯九约,其角觺觺些[8] 。敦脄血拇,逐人 些[9] 。参目虎首,其身若牛些。此皆甘人,归来归来!恐自遗灾些。
魂兮归来!入修门些。工祝招君,背行先些。秦篝齐缕,郑绵络些。招具该备,永啸呼些。魂兮归来,反故居些。天地四方,多贼奸些。像设君室,静闲安些。高堂邃宇,槛层轩些。层台累榭,临高山些。网户朱缀,刻方连些[10] 。冬有穾厦,夏室寒些[11] 。川谷径复,流潺湲些。光风转蕙,氾崇兰些。经堂入奥,朱尘筵些[12] 。砥室翠翘,挂曲琼些[13] 。翡翠珠被,烂齐光些。蒻阿拂壁,罗帱张些[14] 。纂组绮缟,结琦璜些[15] 。室中之观,多珍怪些。兰膏明烛,华容备些。二八侍宿,射递代些[16] 。九侯淑女,多迅众些。盛鬋不同制[17] ,实满宫些。容态好比,顺弥代些。弱颜固植,謇其有意些[18] 。姱容修态,絙洞房些。蛾眉曼睩,目腾光些。靡颜腻理,遗视矊些[19] 。离榭修幕,侍君之闲些。翡帷翠帐,饰高堂些。红壁沙版,玄玉梁些[20] 。仰观刻桷[21] ,画龙蛇些。坐堂伏槛,临曲池些。芙蓉始发,杂芰荷些。紫茎屏风,文缘波些。文异豹饰,侍陂陁些。轩辌既低,步骑罗些。兰薄户树,琼木篱些。魂兮归来!何远为些?
室家遂宗,食多方些。稻粢穱麦,挐黄粱些[22] 。大苦咸酸,辛甘行些。肥牛之腱,臑若芳些[23] 。和酸若苦,陈吴羹些。胹鳖炮羔,有柘浆些[24] 。鹄酸臇凫,煎鸿鸧些[25] 。露鸡臛蠵,厉而不爽些[26] 。粔籹蜜饵,有餦餭些[27] 。瑶浆蜜勺,实羽觞些。挫糟冻饮,酎清凉些[28] 。华酌既陈,有琼浆些。归反故室,敬而无妨些。
肴羞未通,女乐罗些。陈钟按鼓,造新歌些。《涉江》《采菱》,发《扬荷》些。美人既醉,朱颜酡些。娭光眇视,目曾波些。被文服纤,丽而不奇些。长发曼鬋,艳陆离些。二八齐容,起郑舞些。衽若交竿,抚案下些[29] 。竽瑟狂会,搷鸣鼓些[30] 。宫庭震惊,发《激楚》些。吴歈蔡讴,奏大吕些[31] 。士女杂坐,乱而不分些。放陈组缨,班其相纷些[32] 。郑卫妖玩,来杂陈些。《激楚》之结,独秀先些。菎蔽象棋,有六簙些[33] 。分曹并进,遒相迫些。成枭而牟,呼五白些[34] 。晋制犀比,费白日些[35] 。铿钟摇簴,揳梓瑟些[36] 。娱酒不废,沈日夜些。兰膏明烛,华镫错些。结撰至思,兰芳假些。人有所极,同心赋些。酎饮尽欢,乐先故些。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乱曰:献岁发春兮,汩吾南征[37] 。菉 齐叶兮,白芷生。路贯庐江兮,左长薄[38] 。倚沼畦瀛兮,遥望博[39] 。青骊结驷兮,齐千乘。悬火延起兮,玄颜烝[40] 。步及骤处兮,诱骋先。抑骛若通兮[41] ,引车右还。与王趋梦兮,课后先[42] 。君王亲发兮,惮青兕。朱明[43] 承夜兮,时不可以淹。皋兰被径兮,斯路渐[44]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
〔注〕 [1] 《招魂》:东汉王逸《楚辞章句》题为宋玉作。明清以来逐渐有怀疑此说者。据司马迁《屈原列传·论赞》“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之语,遂疑为屈原所作。目前学术界对此尚有争议。作为介绍,笔者取“屈原作”之说。至于所招对象,学术界亦有宋玉招屈原生魂、屈原自招其魂、屈原招死于秦国的怀王之魂、屈原招怀王未死之魂等诸种解说。笔者则以为此文不管是宋玉所作,还是屈原所作,所招对象似为楚襄王,原因是“乱辞”指明的射猎云梦、为青兕所惊而得病。怀王客死于秦的说法,在“乱辞”中无所依据,似不可信。[2] 梦:指楚之云梦泽。掌梦,即掌管云梦的人,实际上就是楚王。一说“掌梦”指掌管占梦的巫。朱熹《楚辞集注》谓“此一节巫阳对语不可晓,恐有脱误”。 [3] 雕题黑齿:指额上刺纹、牙齿以漆染黑之人。题,额。 [4] 旋入:卷进。雷渊:神话传说中的西方水渊。爢(mí迷):烂、坏。 [5] 藂:同“丛”。菅(jiān坚):一种野茅草。 [6] 从目:即纵目,竖着眼睛。侁侁(shēn身):众多貌。 [7] 娭:同“嬉”。瞑:此指被投入深渊之人,必待复命于天帝后,才痛苦地死去。 [8]土伯:地府守门之怪。九约:指土伯之形象奇特,或以为九曲,或以为九尾,或以为肚下垂着九块肉。觺(yí疑)觺:角锐利貌。 [9] 敦脄(meí煤):敦,厚;脄,背上肉。血拇:染着血的指爪。 (pī批) :跑得很快的样子。 [10] 网户:带有镂空网状花格的门。朱缀:朱饰的连结之处。刻方连:雕刻四方相连的图饰,如今卍字。 [11] 穾(yào要)厦:结构重深不受寒气侵袭的暖室。 [12] 奥:深处,指内室。朱尘:红色的屋顶棚,可以承接灰尘。筵:铺在地上的竹席。 [13] 砥室:用磨平石板砌墙铺地的房间。翠翘:翠鸟尾上的长毛,作室内装饰。曲琼:美玉制成的壁钩,可悬挂衣物。 [14] 蒻阿:细软的缯。拂壁:遮在墙壁上。罗帱(chóu筹):丝织的帐。 [15] 纂(zuǎn)、组、绮、缟(gǎo搞):指帐幔上装饰的不同颜色的丝带,红的称纂,五色错杂的称组,有花纹的称绮,白色的称缟。 [16] 二八:十六位美女;或二八之龄。射(yì亦):厌。递代:轮换。 [17] 九侯淑女:出身贵族的好女子。迅众:出众。盛鬋(jiǎn剪):下垂的鬓发丰盛浓密。 [18] 顺弥代:顺,诚;弥代,绝代。弱颜:柔嫩的容貌。固植:坚贞。植,通“志”。 [19] 靡:精致。腻:光滑。遗(wèi畏):投赠。视:目光。矊(mián棉):含情而视貌。 [20] 沙版:丹砂漆的户版、窗台版等。玄玉梁:黑玉为饰之梁。 [21] 刻桷(jué决):刻镂花纹的方椽子。 [22] 粢(zī资):小米。穱(zhuō捉):麦之一种。挐(rú如):掺杂在一起。[23] 腱(jiàn健):牛蹄筋。臑(ér而):熟烂。若:而且。 [24] 胹(ér而):煮。羔:小羊。柘:即蔗。 [25] 鹄酸:当作“酸鹄”,醋烹的天鹅。臇(juàn绢)凫:炖野鸭。鸿:大雁。鸧(cāng仓):水鸟名,形似鹰。 [26] 露鸡:腌腊鸡,或曰烤鸡、卤鸡。臛蠵(huò霍xī希):以龟肉作羹。厉:浓烈。爽:败。不爽,不败胃口。 [27] 粔籹(jùnǚ巨女):蜜和米面油煎成的圆饼。饵(ěr耳):糕饼。餦餭(zhānghuáng张皇): 糖之类。 [28] 挫糟:从酿酒缸中逼开酒糟压出的清酒。冻饮:冰镇过的酒。酎(zhòu宙):醇酒。 [29] 衽(rèn任):衣袖。交竿:形容长袖飘飞互相交叉如竿。抚案下:舞毕收敛手足徐徐而退。 [30] 狂会:交相齐奏。搷(tián田):急击。[31] 吴、蔡:均古国名,此指吴、蔡地区。歈(yú俞)、讴:均指歌曲。大吕:乐律名。古乐分十二律,“大吕”为第二律。 [32] 放:解下。陈:摆着。组缨:衣带和冠缨。此句言除去冠带。班:坐次。纷:纷乱。 [33] 菎:通“琨”,美玉。蔽:下棋用的筹码。六簙(bó博):古代弈棋赌博的游戏,用六只筹码十二个棋子六白六黑以决胜负,两人对下,掷骰行棋。 [34] 分曹,相迫:每两人为伴对下,相互争胜。遒:急。成枭而牟,呼五白些:枭,古博戏的胜彩。《韩非子·外储说左下》:“博者贵枭。”牟,加倍。《招魂》王逸注:“倍胜为牟。”“呼五白”者,宋程大昌《樗蒲经略》云:古樗蒲戏,“斫木为子,一具凡五子,五子之形,两头尖锐,中间平广。凡一子悉为两面,其一面涂黑,一面涂白。挪木而掷,往往叱喝,使致其极”。掷得五子皆黑,为“卢”,最贵;其次五子皆白,为“白”。呼五白,谓当骰子旋转黑白未定时,呼喝其出现五白,以遂己意。 [35] 晋制犀比:未详。王逸注谓“晋国工作簙棋箸,比集犀角,以为雕饰,投之皓然如日光也”。费:通“昲”,光耀。 [36] 铿:撞击。簴(jù据):挂钟的木架。揳(jiá颊):弹奏。 [37] 献岁:进入新的一年。汩(yù欲):迅疾。 [38] 贯:穿。庐江:水名。洪兴祖《楚辞补注》引《汉书·地理志》:“庐江出陵阳东南,北入江。”(按此处所指庐江,当在湖北襄阳宜城一带。)长薄:草木丛生的长林地带。 [39] 倚,靠近。畦:一片片水田。瀛:茫茫大水。博:平。 [40] 悬火:放火驱赶野兽,远望之烟火若悬浮空中。延起:火势蔓延而起。玄颜烝:指火焰熏腾,天色黑里透红。[41] 抑:止。骛:驰。若通:通畅。 [42] 梦:楚之云梦泽。课后先:考察、品较先至后至。[43] 朱明:夏天的太阳,此指白昼。 [44] 皋:泽、水边。被:覆盖。渐:淹没。
与中原迥然不同的南国巫风,奢奇侈丽的楚王宫廷生活,交汇着楚人那神奇荒诞的浪漫之思,造出了这篇铺张扬厉、辞采瑰玮的“招魂”奇辞。
《招魂》之奇,首先奇在它的结撰。全文洋洋千数百言,由序辞、招辞、乱辞三部分组成。招辞是全篇的精华,构成《招魂》的宏伟主体;序辞、乱辞则叙述“招魂”的缘起及其所招对象。而一个令千古读者迷茫的难解之谜,恰正寓于这毫不引人注目的序辞和乱辞之中:序辞以突兀而发的六句骚体开篇,篇中出现了一个自称幼年以来“清廉”、“服义”,而又牵于俗累、遭逢祸殃的“愁苦”之“朕(我)”。读者不禁要问:这“朕”究竟是谁?他到底遭逢了什么灾殃而求告上帝为之招魂?文中竟一无交代,即又续以“帝告巫阳”一节,引出了“巫阳下招”的奇境奇情。这就在开篇之际涌出了一重飘忽的疑云。这疑云笼盖了全篇,直到结尾的乱辞,才似乎有了消散的转机。偏偏在乱辞中又出现了一个“吾”(我),从他追随君王射猎云梦的情景看,显然不是篇首那个自诉愁苦的“朕”;而且全辞的结句,正是从他口中发出了“魂兮归来,哀江南”的凄怆呼唤——一个神情凄怆的我,呼唤着一个“离殃”、“愁苦”的我的魂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历代的楚辞注家,均在这个谜团上费尽猜思,提出了种种不同的解说。但从楚辞“乱辞”有“发理词旨,总撮其要”的特征看,此文所招对象,显然就是“乱辞”中提到的“君王”即楚襄王。他之所以“离殃”,只是由于在射猎云梦时受了青兕的惊吓,因而魂魄离散,卧床不起,需要招魂。以此反观前文,便知开篇之“朕”,原是作者托为君王口气,向上帝发出的求告。“乱辞”中的“吾”,才恢复了作者的自称,以追叙楚王“离殃”之因。结撰上的因果倒置和人称上的同称而异指,正这样给《招魂》带来了峰回路转的迷境,成为楚辞研究中长久难决的悬案。
不过,作为一般读者,对上述悬案自可置之不顾。因为当你一进入巫阳招魂的第一部分时,便立即为它的恢宏境界和匪夷所思的奇想所吸引,而无暇旁顾了。从“招魂”的实用意图看,这部分内容无非是要表现四方世界的险恶,以“吓唬”飘荡的灵魂赶快“归来”。倘在“重实际”的北方中原,这景象大约只需数语即可说完。在国外,例如缅甸的卡仁人,“招魂”的时候也用吓唬的方式,却很少神奇的想象:“卡—尔—罗!回来吧,灵魂!不要滞留在外面了:天如下雨,会把你淋湿。太阳出来,你会受热。蚊蚋要叮你,水蛭要咬你,老虎要吃你,雷电要轰你。卡—尔—罗!回来吧,灵魂!”陈述的均是日常现象,用语也朴实无华,似乎很少有震骇灵魂的力量。
《招魂》的作者,却生活在富于巫风色彩的南楚“神话—图腾世界”之中。《山海经》所记载的远古传说,相对原始的楚人对“天地四方,多贼奸些”的神怪之思,极大地激发着作者的创造力和想象力。当其涌腾笔端的时候,便化出了一幅幅“招魂”奇景: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些。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
随着巫阳的念念有辞,现实的世俗世界霎时在眼前消隐;楚王那可怜的游魂,似乎突然置身在鸿蒙初辟的洪荒神话时代。此刻展现于他眼际的,竟是何其森怖骇人的景象:在流金铄石的东方十日照耀下的,是挺立千仞、惟魂是索的可怕长人;在南方与“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的怪人为伍的,又有九头的雄虺、易形魅人的妖狐;西方、北方不仅有灼人的流沙、黑浪沸旋的雷渊和冷彻骨髓的冰层,还飞鸣着巨若葫芦的毒蜂、蹒跚着体若大象的赤蚁,真是不可思议!楚王之魂也许战战兢兢想要上天入地,但是且慢,天上有虎豹把关不算,只是那九首的独夫,纵目的豺狼,就够你受的了:它玩兴一来,就会把你悬挂起来取乐,玩罢以后,再投入无底深渊!地下的“幽都”,则又有头角尖利的凶恶“土伯”,急急奔跑着,正寻找着人肉作美餐呢!
作者正是这样,适应着魂魄飘荡不定的特点,以如椽之笔融汇南方的神怪传说,在无比广大的空间上,勾勒了“天地四方多贼奸”的虚幻之境。这境界是恐怖的,它完全服从于“招魂”习俗威吓灵魂归来的需要;但它同时又是神奇缤纷的,丰富的想象、层出不穷的铺陈和惊人的夸张,使这境界的构制远远超出了“招魂”的实用需要,而跨入了艺术表现的奇异殿堂。读者从这幻境中领略到的,不正是一种带有浓郁荒古神怪气息,而又气象恢宏的“狰狞之美”么?
正当楚王之魂在森怖之境前吓得逡巡却步、不知所往之时,从云烟缥缈中突然传来了“魂兮归来,入修门(楚都南门)些”的亲切召唤。这在全文是一个坤转乾旋式的大转折。作者只用八个字,便将先前构置的神幻虚境一下惊散,并引导灵魂进入了一个气象悉殊的新天地。正如《离骚》于如火如锦的神游中,突以“忽临睨夫旧乡”造成巨大的跌转一样,显示了作者挽回狂澜的巨大笔力!
这气象悉殊的新天地,就是可爱的楚宫“故居”。如果说,《招魂》的前一部分,运用的主要是“威吓”灵魂归来的方式的话,这后一部分的立意,便全在一个“诱”字。为适应诱使游魂安定在故居的需要,作者对楚宫居室、侍御、饮食、女乐、娱戏这些世俗生活中最富魅力的享受,作了层层的铺陈和渲染。由于这铺陈用了灵活多变的笔姿、富丽缤纷的辞采,而且场面宏大、刻画生动,读来便一无沉闷之感,只觉得有一种奇境纷呈、应接不暇的惊异和畅悦。
文中叙宫廷居室之美,用的是富丽精工的彩绘。在嵯峨的高山下、潺湲的川谷畔,猛然展开楚宫的层台累榭、高堂邃宇。从“网户朱缀”画到“砥室翠翘”;再加上“红壁沙版玄玉梁”的盛饰、“曲池芙蓉杂芰荷”的花馨。这故居便以人间最奢华的气派,矗现在楚王游魂之前,能不引发他流连不去的依恋?状侍御、女乐之容,用的则是神韵飞动的速写和写意笔法。那递代侍宿的“九侯淑女”,不仅“姱容修态”,而且眉目传情。作者描写她们的美妙风韵,似乎早就领悟了“画眼睛”的奥秘,只以“蛾眉曼睩,目腾光些”稍加点染,便让楚王之魂,瞥见了这脉脉含情的最动人刹那。摹写女乐,则有“美人既醉,朱颜酡些;娭光眇视,目曾波些”。她们方才出场,目光流动中已显出多少朦胧可人的憨态!而一当新歌妙啭、舞袖轻展,那“衽若交竿,抚案下些”的疾、徐、飘、敛之姿,又多么富于稍纵即逝的动态美。对宫中饮食之丰的夸说,似乎很难用画笔描摹。作者干脆就把楚王之魂邀入盛大华筵之座,让他直接面对一道道色味俱美的佳肴:肥美的牛腱,拌和酸汁的天鹅、野鸭,还有清蒸鳖、烤羊羔等等,斟满清凉醇酒,这几乎荟萃了人世一切美味的饮食,能不令楚王之魂馋涎欲滴?写到宫中的娱戏之乐,作者又换了一种笔意:他只是摆开象棋、六簙,让楚王站在远处,于“分曹并进、遒相迫”的紧张气氛中,听一听那“成枭而牟、呼五白”的欢快吆喝之声,大约便可以令他心中痒痒了吧!
读者可以看到,《招魂》对楚宫故居奢丽华侈生活的铺陈和夸饰,简直如云蒸霞蔚,璀璨夺目,达到了登峰造极之境。文中所展示的,虽然是与前半篇的神怪虚境完全不同的世俗生活实境,但规模的宏伟,场景的奢奇,同样带有相当的想象成分,并具有一种恢宏的气象。作者的描摹,虽然限于楚宫这相对狭小的范围之内,但它所反映的,难道不正是“居南天之半,气象常并吴越”的堂堂雄楚气派和在物质文明发展上那绚烂多彩的奇观?
《招魂》用了如此缤纷的辞采,夸耀和渲染楚宫故居的享乐生活,这在思想境界上似乎不足为训,后世文论家刘勰就曾据此指斥它多“荒淫之意”(《文心雕龙·辨骚》)。就这一点看,它当然不能与《离骚》、《天问》的高洁情志和忧愤之思相比。但它也并非一无价值。此文之作既然为的是“招魂”,其内容、构思,自然不能不受民间“招魂”夸耀人生享乐习俗的影响和制约。但在西方的宗教观念中,俗世生活常常被说成是人类“原罪”的痛苦惩罚,只有悬浮在尘世之上的帝京、天堂,才是美妙幸福的归宿。《招魂》则以明确的语言,否定了天地四方可以找到幸福的幻想,而无比执著地诉说着对尘世生活、对故国故居的深深眷恋。剔去《招魂》的神秘氛围,显示的就正是这样一种对于人生的亲切明朗的乐观态度。
而更重要的是,《招魂》是作为一篇艺术作品呈现在后世读者面前的。正如人们瞻仰古代庙堂,主要在于观赏它富丽辉煌的建筑和精湛神奇的雕画,而不再考虑它原先蕴含的神秘观念一样,《招魂》之惊动后世的,也正是它艺术上的宏伟气象和纷纭多姿的刻画技巧。明人陆时雍赞叹《招魂》“文极刻画,然鬼斧神工,人莫窥其下手处”(见蒋之翘《七十二家评楚辞》卷七引);清人蒋骥惊呼其“章法珠贯绳联,相绎而出,其次第一层进一层。入后异采惊华,缤纷繁会,使人一往忘返矣”(见《山带阁注楚辞·余论》),正说出了后世读者观赏《招魂》的共同感觉。特别是它借“招魂”作为主线,把对宫室、饮食、女乐、娱戏,包括“乱辞”中的“射猎”等完全不同的生活景象,通过分类铺叙方式一气贯串,构成宏伟巨制,“浑如天际浮云,自起自灭”,以极“作文之变”(《山带阁注楚辞·余论》),更直接启迪了汉代赋家枚乘、司马相如,并呼唤着《七发》、《子虚赋》、《上林赋》等瑰玮大赋的诞生。就这一些看,它又可与《离骚》、《天问》并肩,如三座巨峰,拔出于先秦文学的云烟缭绕之中,高高地俯视着“汉赋”这一大国在脚下的巍然崛起!
(潘啸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