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俄对满洲的渗透和日本对满洲的建设

张作霖的满洲在培养独立外交体系的道路上走得最远，获利也最大。一方面，外蒙、哈尔滨共和国和中东路政权更迭动荡。远东共和国成功地渗入了东正教和白俄的组织，正在通过中东铁路的苦力培养新的扩张渠道，甚至开始为满洲人和蒙古人发明拼音文字。中华民国和苏维埃俄罗斯为解决悬案而展开的谈判，一开始就注定不会有什么结果。民国外交部并不完全相信列宁放弃在华利权的承诺，但并不是看不清苏维埃政权在国际上极度孤立的处境，试图利用自己作为合法政府的优势，弥补硬实力和反颠覆能力的不足。苏联并不在乎谈判有没有结果，或有什么结果。只要谈判正在进行，苏联外交人员和贸易人员就可以出入中华民国。苏联派出的这两种人员，大部分都是乔装打扮的特务或地下工作者。他们借助领事馆、商务办事处和文化办事处，完成了最关键的初期病毒感染工作。以后的谈判即使完全失败，苏维埃政权的目标也还是实现了。东正教会和中东铁路是白俄流亡者集中的地方，自然变成了苏联情报机关的主要渗透目标。苏联外交的另一个重要目标，就是牺牲沙皇的遗产，收买张作霖、杨增新等军政要人，在满洲和新疆当局的配合下，压制白俄流亡者的反苏活动，为苏维埃红军和情报组织越界镇压白俄提供方便。只要白俄仍然控制中东铁路，苏维埃政权控制的亚洲铁路就没有用处。欧亚主干道中断，满洲商务也受到损失。《奉俄协定》同时解决了三方面的问题——苏维埃政权接管了中东铁路，消灭了心腹大患；满洲政府获得了一半的铁路股份，满洲商务和税收得到实利；白俄是最大的输家，失去了铁路管理权，但作为唯一有能力经营铁路的技术团队，获得了莫斯科和奉天政府的安全承诺和两大股东的铁饭碗。莫斯科很快就违反了既往不咎的承诺，构成张作霖政府和苏维埃政府反目的诱因之一 20 。

另一方面，日满联盟大刀阔斧地推动关东基础建设。南满铁路网延长到距离齐齐哈尔只有几英里的昂昂溪。日元、正金银行券、奉天银币和纸币在南北满全境通行无阻。关东社会丰饶的生命力是谁都看得出的，从移民到土豪的历程经常在两代人之内就走完了。哈尔滨比西伯利亚大多数城市人口更多，文化创造力更强。大连比日本三岛更西洋化，教育水准更高。满铁自1906年成立以来，公司效绩和员工待遇远迈日本、朝鲜和台湾的企业，不仅有资格遴选专业最优秀的青年才俊，而且发挥了吸引和集中理想主义者和进步主义者的特殊作用。这些人对满洲处女地怀有拉法耶特对华盛顿的寄托 21 ，将母国难以实现的社会理想投射到新大陆。

1907年，满铁调查课在大连成立。此后的四十年，调查课或调查部完成了六千多项研究和五十多万项资料。《满铁资料汇编》、《经济调查资料》、《满洲农户调查》、《满洲旧习惯调查报告》、《满洲土匪研究》、《工农俄罗斯研究丛书》、《工农俄罗斯调查资料》、《俄罗斯经济丛书》、《俄文调查资料翻译》、《中华民国十一年》、《冀东农村实态调查》、《江苏农村实态调查》的翔实可靠，即使置诸中世纪欧洲亦无愧色。亚洲大陆之所以还有历史，端赖他们的远见和辛劳。这些研究材料至今仍然是东亚研究的基石和黄金标准，比敦煌古卷在中古研究当中的地位还重要得多。超越满铁调查时空范围的项目只有参照并对满铁材料，才能多多少少区分想象和推测的不同层次 22 。

满铁青年一再反对张作霖和关东父老的贪财和短视、外务省和内阁的因循和迟钝、关东军的武断和盲目，最早提出和最执着地维护南满乡民的自治权利，不惜为新天地的良治牺牲自己的利益，将铁路区域的社区建设成奉天的新英格兰乡镇 23 。满铁的孵化器孕育了不止一个后藤新平 24 ，犹如罗马元老院荟萃帝王之才。满洲记忆在日本开明左派当中根深蒂固，不亚于西班牙内战之于英国马克思主义者。他们扪心自问，毕生最纯洁的奉献莫过于此。任何人都能看出：随着满洲社会的渐次成熟，不同路径的选择早晚不可避免。决断时刻对环境的稳定性极度敏感，正如亚稳态对环境的扰动不太敏感。门罗主义保护了南美，正如凡尔赛体系辜负了东北亚。列强在远东的退缩本来给日本提供了模仿门罗主义的短暂窗口，但外务省缺乏当机立断的敏锐。最佳机会窗口消失以后，军部为了扰乱亚稳态却甘愿浪费更大的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