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中国告别韬光养晦

从1947年到1953年，共产党方面的人事部署有连续性。朝鲜停战后，大部分负责人员才以鸟尽弓藏的方式重新安置。这些现象说明在他们心目中，远东战场是连续的整体，辽沈战役和朝鲜战争属于同一战役不同阶段，撇开这一点是不可能理解朝鲜战争的。毛泽东在五十年代的外交政策并不以中国为独立的行为主体，而是以社会主义阵营为统一的行为主体。金门危机开启了中苏分裂，关键不在于中国本身的外交政策，而在于中国企图以自己的单方面行动，将苏联和整个社会主义阵营拖入对美国的斗争。这是卢沟桥策略的重演，首先绑架“老大哥”党，发动针对共同敌人的大战。“老大哥”党在统一战线的初期仍然是自己的上级，在结束时就变成了自己的同侪。赫鲁晓夫采取了跟蒋介石相反的策略：对共同敌人缓和，压制好战的“小兄弟”党。这种策略锁定了毛泽东的博弈空间。他为了证明苏联路线的错误，不得不在国内外同时向左转，从而产生了文化大革命和亚非拉输出革命。文化大革命的根本目的在于：肃清苏联-共产国际在党内和国内的班底，刘少奇和邓小平是列宁主义在组织、人事和政策上的体现。输出革命的根本目的在于：通过共同抗战渗透、颠覆和取代苏联在全世界敌后战场的班底，使其沦为第三世界革命群众当中的孤家寡人。在1965-1971年之间，两方面的企图都惨遭失败。印尼和越南代表亲华共产党的失败和亲苏共产党的成功，林彪事件证明列宁主义者在组织上比毛派更强大。

1972年外交革命将毛泽东从极度孤立和危险的国内外局势中解放出来，体现了马基雅维利主义的最高成就。他不仅挽回了挑战苏联造成的外交困局，而且锁定了党内列宁主义者的选择余地。如果中国沿着1972年以前的路线前进，党内列宁主义者很可能在他身后回归苏联。这样一来，否认文革和回归苏联正确路线就是同一件事。五十年代的历史叙事将不得不恢复，苏联的英明和慷慨又将成为中国革命胜利的唯一正确原因。为了维护这种叙事，他毛泽东的历史地位就会沦为某种反苏错误路线的主要责任人。

1972年外交革命以后，美国实质上接替了苏联-共产国际维护中国共产党地位的任务。毛泽东的任何继承人都必须既是共产党人，又亲美反苏。这样一来，他们根本不敢冒否定毛泽东的历史地位的风险。在这种情况下，邓小平和党内列宁主义者甚至并非注定复辟成功。他们拨乱反正的最初目标是恢复刘少奇路线，而非改革开放。如果邓小平在不涉及统治权的一切问题上没有表现出足够灵活的态度，或是毛派能够足够残酷、狡诈、果决地将“反对特权阶级”和“群众自发致富”解释成同一件事，则鹿死谁手，犹在未定之中。这种博弈能力对首先臣服、然后企图取代国民党和苏联的鸿门宴政治家而言，要求并不过高。欧洲传统意义上的现实主义者虽然并不缺乏聪明才智，却不大可能胜任这样的博弈，因为他完全不具备必要的认知图景。美国传统的新教徒和威尔逊主义者只能看到现象，无法解释原因，除了无神论者的卑鄙残暴以外，很难得出其他的结论。

在美国决策者的认知图景中，冷战的胜利一劳永逸地奠定了威尔逊主义和集体安全的基本原则。它不考虑，更不允许世界回到霸权主义和势力范围的旧轨道上。从它的角度看，这种返祖现象正是战争和动乱的根源。在中国决策者的认知图景中，苏联（虽然迟了二十年）的瓦解是中国英明和胜利的证明。它是国民党遗产和苏联遗产的当然继承人，无需忌惮美国以外的任何行为主体。它无意直接挑战新的“老大哥”，但肯定会要求在新的统一战线中索取越来越大的份额。从它的角度看，它当初并不打算推翻国民党，只要国民党承认它在抗战中日益提高的地位，最终的决裂不是它的错；它也并不打算取代苏联的领袖地位，只要苏联承认它在朝鲜战争后日益提高的地位，最后的决裂也不是它的错。它始终不想决裂，但前提是老大哥要识时务。如果老大哥拒绝它的要求，它自然会解释成霸道和自私。老大哥提出的意识形态理由，在它看来只能是遁词。它自己经常运用类似的手法，不可能上当受骗。

它在具体问题上能够忍耐和妥协，因为它根本的目标不是钓鱼岛、南海诸岛或台湾。如果当前的博弈对它不利，它当然可以等待更长时间，既然它已经等待了如此之久。然而，钓鱼岛并不比1960年代的珍宝岛、1940年代的淮安和延安更重要。韬光养晦的根本目标是付出最小代价，最大限度地提升自己的地位。任何错误都是具体的、技术性的，因为目标本身没有、也不可能有边界和限度。如果具体的举措成功，就证明过去的决策犯了过于保守的错误，今后需要更加大胆。如果具体的举措失败，就证明过去的决策犯了过于冒进的错误，今后需要更加谨慎。无论在哪种情况下，基辛格的定理都仍然具有荒谬的真实性。美国的强硬会带来友好和稳定，美国的友好会带来敌视和动荡。如果决裂的危险确实存在，那就最有可能出现在以下的博弈路径中。美国的妥协态度造成了危险的误判，促使中国在错误的时机提出了重新分配势力范围的要求。

中国统治核心决定结束韬光养晦，首先体现为侧翼包围的战略构想。中国自身就是苏联在欧洲失败后，在远东侧翼包围帝国主义的战略产物。中国通过地方军阀、分裂势力和知识界的统一战线，实现了侧翼包围国民党的布局。中苏决裂后，中国经营第三世界的共产主义和革命运动，就是故伎重演，企图侧翼包围苏联。今天，中国领导人涉及了“一路一带”方案。一路是中国到西亚的中亚陆路，一带是中国到西亚的印度洋海路。从经济角度讲，这项计划的荒谬是显而易见的。“一路一带”涉及的所有地区都具备不宜投资的特征：政局极不稳定，恐怖主义和分裂主义盛行，基础建设落后，缺乏熟练劳动力。几乎所有的投资项目都会血本无归，很难视为愚昧的产物，因为中国在东南亚和非洲投资，有长期和丰富的经验。这些项目本质上是战略性的，因此经济上的损失并没有超出决策者的预期。计划的成功能够造就小型的朝贡贸易体系，使中国能够通过亏本生意-变相资助，培养一个稳定的卫星国群体，打破它最为恐惧的地缘封锁，将威尔逊体系降格为地方性霸权同盟，然后展开逐鹿中原的游戏。在这场游戏的终点，中国将恢复它想象的“天朝”地位。中国人习惯的术语是：“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中国精英阶级普遍将这种愿景视为政权合法性的试金石和改革开放的终极目标，因此中国领导人很难在没有遭到明显失败的情况下选择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