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领导人
回顾整个议事规则下乡的进程,天鹏描述8月的考察情景,说在云标家里讨论农村版规则的时候,经过激烈争论,留下了两条重要规则,保留这两条规则的时候,云标都经过了长时间的思考,一个人在逼仄的屋子里走了好一会儿。其中一条就是主持人中立。
想把“主持人中立”写进合作社会议制度,天鹏需要先说服云标自己接受这一条。
因为合作社会议基本上都是云标在主持,他无法想象在会议上他自己不发言会是什么情形:“在会议上理事长不说话,大家会觉得很怪异:你连这个态都不表,那这事儿还能干不能干?”
“这个会议不是非要你来主持不可的,也可以让别人主持。这个主持人是一个功能性的角色,就是为了让会议正常进行下去设置的,任何人都可以当主持人,你有话要说,让别人主持就是了。但是,不管谁主持,这个主持人一定要中立,也就是说,在会议现场,他只执行规则,不发表意见。如果不能做到主持人中立的话,他是会有很多危害的,他一定会有倾向性,一定会左右讨论的方向,就会影响别人表达的机会、表达的完整性、表达的充分性,其实也就是侵害了一些人的权利,甚至对于表决的结果会造成很大的影响。碍于他是主持人他是领导啊,大家可能就屈从下来。这就违背了整个这些规则的本意了。”天鹏翻来覆去地讲,云标不言不语地来回踱了很久,我们都不说话,看着他走,过了好一会儿,还是天鹏打破了沉默:“我能理解,有时候你希望事情得出你想要的结论,但是,如果因此损害了规则的公正性,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
云标笑了:“我不光是为了理事长的权威,也是要考虑如何让大家接受这样一条很怪的规则。”
一条“主持人不发表意见”都让云标这么犯难,想把“主持人不是领导人”掰扯明白,可不是件容易事儿。
议事规则起源于古老的英国议会,天鹏经常给人放一幅英国漫画,议会里一群戴着假发的绅士操着火钳和手杖大打出手。
合作社的唐大爷说:“这就是开会说岔了,抄起家伙就要打,你打我也打。我看着这样子就害怕,怕他咬人。”
天鹏告诉乡亲们:“这些人,就是英国议会的议员,他们都是当时英国的精英,平时温文尔雅,讲究个绅士风度,但在议会里却会出现这样的场面。从那个时候起,他们就开始研究议事规则。我们现在看到的议事规则就是这么来的,这是西方人,英国人啊、美国人啊、澳大利亚人啊,几百年来慢慢慢慢从生活中、从开会中积累总结出来的,他们经历的过程就跟我们现在经历的过程是一样的,不停地思考,怎么样才能把会开好,不停地思考,遇到什么样的问题应该怎么解决,就跟我们现在的情景一样。我们今天是在学习他们的经验,也是在开创一套属于我们自己的议事规则。”
外国人的例子由天鹏讲,中国的例子就得云标来。
“大家看电视上,如果咱们阜阳市开个会,都是谁主持、谁讲话?”
“领导。”
“对,是领导。所以,在我们印象当中,这个主持人就是领导人,谁主持会议谁就是领导,老白你说是不是?老张呢?看来大家意见比较一致,这个主持人就是领导人,主持会议的都是领导。所以大家都说什么呢,会议开到最后,要请领导总结总结,前面说的那一大堆都不重要,领导总结最重要,领导说怎么干就怎么干。开会讨论就算不错了,有时候连讨论都不讨论,开会就是传达领导精神,直接告诉你,你得怎么怎么去做。”
“但是,我们现在要讲的会议制度,跟这一点恰恰相反。我们的主持人呢,他是中立的,主持人就是主持会议的,他不说谁的对,也不说谁的错,他坐在这里,就是为了保证这个会议能比较有效率,不跑题,能比较民主,不搞一言堂,大家都有发言的机会,能比较文明,不野蛮争论,他的任务就是帮助大家把会开好,怎么做出决定是大家的事。如果这个主持人实在有话要说怎么办呢?比如大家讨论秸秆项目,我杨云标有一肚子话要说,那对不起,你就不能当这个主持人,其他人来做主持人,我就可以发言了。主持人不向着这一方,也不向着那一方,他是中立的,所以,当他来执行规则的时候,你才能够口服心服,跑题就把你拉回来,时间长了就打断你……”
看来想把“主持人不是领导人”说明白真不是一件容易事儿,云标扯了半天,已经开始讲车轱辘话了。天鹏赶紧接上又放了另外一张照片:“这个人啊,叫范徐丽泰,是香港立法会主席,也就是说,是香港人大的主席,前两天刚刚退休,退休之前有位记者去采访她,问她:‘你高居议事堂之巅,有什么感受呢?’巅,就山顶最高的那个地方,立法会主席开会的时候是坐在立法会最显著的前面那张椅子上的,记者可能觉得,坐在这个位置上,得有多威风的感觉啊!你们猜,范徐丽泰说啥了?”
天鹏静了一会儿,把话题扯开了:“我们想一想,昨天我们自己讨论出来的规则里,有这么一条,说主持人,主持人也就是这个主席嘛,主持人不能够发表意见对不对?”
有人点头,有人小声说对,更多的人不开口,盯着天鹏,等着他往下说。“范徐丽泰说了四个字:‘有口难言’。这个主持人啊,坐在那个地方,不论听到自己多么喜欢的话也不能叫一声好,不论听到多么不靠谱的说法也不能说不对,可不就是有口难言嘛。”
会场上响起了一片轻轻的笑声。
“记者接着又问了:‘请问你解决争议的原则是什么?’我们能够想象,立法会,这么重要的场合,有无数的观点在这里交锋,很多时候场面错综复杂,想把复杂的情况处理好,也许要非常有手腕、非常有智慧才行吧。结果呢,范徐丽泰回答的,还是四个字。她这回说出来的四个字就跟我们今天正在学习的东西有关系,是什么?”
“议事规则。”终于有人应声了。
“对!”天鹏很兴奋:“就是我们现在正在学习的议事规则。你不用什么手腕,也不必用什么智慧,只要把议事规则记住了,在会场上运用规则,会议就能正常进行,作为立法会主席,她也就很好地完成了她的工作。最后,范徐丽泰总结:‘我的职责,作为立法会主席,作为会议主持人,不是大家的主宰,不是最后拍板的人,就是一个帮助大家把会议开好的人。’主持人是一个中立的角色。我们不要把主持人江湖老大地位化,而是要把他职责明确功能化。”
本来在此前的讲座中,天鹏说到上面最后一句,听众是会有反应的,有时候甚至是掌声。但在这里则不同,天鹏说到这里停下来,听众静悄悄的,那种一片茫然的静——这种说法与乡亲们的生活,隔得实在是太远了。
讲完了香港的例子,再讲个美国的例子,天鹏问大家知不知道美国的第一任总统是谁?“华盛顿。”很快有人回答。
“华盛顿是第一任美国总统,在当总统之前他就担任过两个重要的职务,一个是独立战争时候的联军总司令,统率三军;另一个重要的职务,就是费城会议的会议主席。这个费城会议呢,是美国的制宪会议,就是美国的人民代表聚到一起开会,讨论这个国家的根本大法,以便决定是不是要在这样的宪法之下建立一个叫做美国的国家。大家知道费城会议开了多久吗?——一百多天。”
噢,乡亲们有一点惊异。天鹏接着往下说:“作为会议主席,德高望重的华盛顿在大会上除了主持会议分配发言权,一共只说了三句话,一句是会议正式进入讨论的第一天,宣布会议开始,最后一句是会议最后一天,宣布会议结束。华盛顿的第二次发言是在会议即将结束的时候,问大家:‘我们的会议记录咋保存?’”
啊!这次,乡亲们的声音大了一点儿——他们真的不明白或者说是不接受“华盛顿怎么会这样”。
想把主持人不是领导人说明白,真不是件容易事,云标勇担重任,站了起来:“主持人是中立的。大家再想一想,大家在脑子里梆梆梆敲三下,想一想。”
当说到“梆梆梆”敲三下的时候,他真的用手里的油笔在自己亮光光的脑门上敲了三下,下手够重的,当我回放素材的时候,听到在静静的会场上,这三声好响啊。
“以前开会是领导主持的,现在开会是一个主持会议的主持人主持的。嗯,他可以不领导,他只是保证我们的会议不开砸了,不跑题、不‘一言堂’、不野蛮争论。大家想一想……”
眼看着云标说不动了,天鹏再接过来:“如果一件事儿,对就是对、错就是错都明摆着,还用开会吗?那就用不着开会了。开会,就是因为大家想的不一样,你这么想,我那么想,来的目的就是要把事情说说清楚,辩一辩。主持人是干什么的?就是帮助大家开会的一个角色,是为大家服务的。主持人是不发表意见的,主持人可以不是领导,领导要发表意见就不可以主持。为什么要这么着?就为了能够让大家的意见最后通过表决变成一个集体的决定。”
“主持人不是领导人”,八个字说出来简单,但它碰撞的是乡亲头脑中已被埋藏至深的观念,没那么容易掰扯清楚,讲那一段的时候现场气氛并不好,只有云标和天鹏在那里干说,很少回应。后来,终于有一位大爷接话:“发言错了不好意思。”噢,太不容易了!下面终于有回音儿了。
更好的还在后面,另外的人接上:“发言错了,那也是他的权利。”
天鹏顺着这句话接了上去:“哎——权利!这两个字特别好。你看,我们的规则是不是要保护权利啊?我们的规则说了,我一旦得到这两分钟发言的机会,实际上就是我发言的权利,我有两分钟,这两分钟就是要说完,即使我说的再不对,你也不能打断我,我讲错了也得等我讲完,这叫权利!”
底下有个怯怯的声音在说:“只要不跑题。”
“哎对,只要不跑题!你说得太对了!规则说了,跑题可以打断,除此之外都是不可以打断的。所以啊,我们现在有一个特别牛的词抖给大家,叫做程—序—正—义!”乡亲们自己说出了“权利”,而且还能记得“不跑题”!天鹏太兴奋了,他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忍不住把老底儿都抖出来了,做了一个托塔李天王似的姿态,还把这个pose定格了一下,也许他觉得“念到这里等一等,下面可能有掌声”。总之,好嘛,咔,僵在那里了。
没人搭茬儿,大家甚至没点儿反应,天鹏只好再转回去:“程序正义。这个大家回去想一想。呃,但我觉得‘权利’这个词讲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