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建豐 一九七九年三月二十五日 南京
號稱憲政時期的中國,連任五屆的老總統在一九七五年任內逝世,由副總統補上。這位坐上紅漆馬桶的過渡總統急急表態說補任期滿不求連任,並且將親自向黨中央推舉提名時任行政院長的少主繼任總統。三年後,一千兩百人組成的國民大會在南京以百分之九十八點三四的高票,假戲真做的背書少主成為第六任中華民國總統,於是太子登基,建豐元年開鑼,家臣還政於正朔,臨時管家儀式性的把門匙交回給少東。
自民國三十七年即一九四八年首次以國民大會間接選舉總統以來,建豐只是第三位總統。本來按憲總統六年一選,只准連任一次,但老總統雖不修憲卻增添了憲法的「臨時條款」,即所謂在大房子旁邊加小房子,然後在大法官釋法和可控的國民大會小圈子的必然附和下,當選總統親行視事前後共五屆,七二年開始那一任幾乎全期罹病,最後死於任內,成了終身總統。
四九年內戰結束後,老總統已開始悉心鋪排少主建豐的繼位,先讓少主掌黨工和特務系統,再兼管青年團派與退役官兵,待扳倒立人將軍後,擠走唯一有野心也有人望的元老對手,暨主政期間完成經濟轉型、土改和地方直接選舉三大德政的前副總統辭修將軍,改由唯唯諾諾、沒有班底的財長家淦權充總統副座虛職。至此少主正式拿下軍隊國防,掛二星上將,黨政軍特一把抓,全面安插自己門生,如水銀瀉地般佔據要職。六九年少主任副行政院長,三年後眾望所歸接任閣揆,以院長身分組閣正式統管國家行政與經濟。在這樣精心計算的高度集權下,老總統百年之後繼承誰屬已無懸疑。
因為朝中一時無權位挑戰者,黨內亦鮮有造次之士,七八年那年少主順利當選總統後,已無後顧之憂,權傾一時,反而拳腳舒展,個性畢露,有任性之事,也多有為之時,勤政親民,關心民瘼,尚儉戒奢,平常不擺架子,君臨百官卻不假辭色,猜疑寡情,老虎蒼蠅都打,十大行政革新佔榜首的是廉能政治。這對於官官相護、凡事請示、遇事推事、等因奉此、貪贓枉法、驕奢專橫的官場中人來說,簡直是一場噩夢。
時代新掀民主巨浪,少主的回應也往往出人意表,既有封殺之實,也開仁恕之例,更時而對民主原則作出肯定,七四年任行政院長期間即已提出「力行民主憲政」,老總統一去,少主就宣佈大赦減刑,包括特赦了一批政治犯。履任總統之後,少主更信誓旦旦「貫徹民主憲政」、「加強法治」、「政府堅守實踐民主政治莊嚴責任」,但卻至今言行不一、口惠實不至。黨外人士私下有判斷說,少總統的出身經歷與思想不包含源自西方的民主基因,相信在其有生之年中國是不會推行真民主的。
少主行事雖有獨裁之痼疾,也有變通之睿智,黨政軍特,用人唯私,排他性強,經濟發展與文官體系則從他出任行政院長開始就招攬廉能者居之,起用青年才俊,提出大有為政府,市場經濟為體,政府統制計劃為策,穩定物價為要,均富平等為目的,既節制也發展私人資本及國家資本,既推動公營企業也主動扶持民營企業,繼耕者有其田的土地改革有成後,進口替代與出口貿易協調並行,依靠美國主導的世界貿易分工,搶在日本、韓國、新加坡之前發展加工出口輕工業品輸入美國賺外匯,國家集中資源主推關鍵建設和策略性產業,以「計劃性自由經濟」的中華模式加速經濟升級,大開大闔,或有好大喜功之嫌,經濟結構卻賴以調整,國民生活得到實質改進,成就了中華奇蹟。
從一九六九年到七九年,國內生產毛額年成長平均接近百分之十三,外匯存底是外債的一倍,國民的人均所得在七九年估計將達二千美元。除經濟發展表現出色外,均富成績單同樣漂亮,國人收入最低的百分之四十人群,其財富總額佔有率由五O年代初的百分之十一低點升到七九年的百分之二十二點三,而最富有的頭兩成人,其同期財富總額佔有率由百分之六十一高點下降至百分之三十九。七O年代中後,建豐少主統管下的中國,財富分配比世界上的大多數資本主義國家更平均。
在中國人統治的中國土地上,近百年都沒有比現在更富足安定的時候了。
大國既已復興崛起,萬國競相來朝,國民見多識廣,外交也不願再仰人鼻息。素來跟美國主政者話不投機的少總統,此時更不肯當小弟,事事敢跟指點江山的美國人頂撞,國際側目,咸認為中國復興是二戰後世界秩序之一大變數。
這樣的新政,是老總統不會同意,腐朽黨國元老不敢想像的。這就是建豐新政。
建豐滯留蘇聯十二年,所學所見所思,刻骨銘心。從歸國之日算起,參政四十載,經過漫長的等待和經營,他的時代終於來臨。
少總統上任,一反前朝的個人崇拜風習,強調自己「個人只是一個普通的黨員,一個普通的國民」,除了勒令不准用萬歲這等稱呼外,也禁止「建豐時代」這一類提法,說「只有群眾的時代,而沒有個人的時代」。不過事實上,到了建豐二年即一九七九年,論者幾已確定這是一個堪稱建豐時代的時代了。中國是不是又到了一個百年不遇甚至數千年不曾遇的大變局?
建豐二年三月十日,按中國舊曆演算,是君上七十大壽之日。少總統拒絕盛大賀壽,生日那天選擇飛到新疆迪化軍區勞軍,受到阿兵哥熱情歡迎的程度猶勝於隨後登台的歌星麗君、嘉莉。
少總統已是七十歲的人了,此時這樣一位世襲君主式的開明獨裁者正在想什麼?
接近少總統的人都知道,君上的確還有難以開解的幾個心結。
三年多前,一個叫雅燦的名牌大學法律系畢業生,在首都中心商業區域新街口發放傳單,要求建豐少主公佈財產。少主主管的情治單位一如慣常的抓捕了雅燦,少主掌控的法院也毫不猶豫的就判了雅燦無期徒刑,連帶印刷商也判刑五年。這件事讓建豐少主很不舒服。他從不貪污受賄,自己連一份不動產都從未擁有過,聲名建立在清廉之上,現在卻因此案沾惹一身腥,有青年才俊因為要求他公開財產而受到過度懲罰,能不引起世人非議?何況要求當政者和官員財產公開,正是建豐行政院長於公於私都認同的想法,只是有感於朝中幾乎無官不貪,推行財產公開法令等於要捅官場最大的馬蜂窩,這才使得這位集權獨裁者尚要三思而有所不敢為。
這件事也讓建豐少主明白到,國民黨一貫的特務恐怖統治手法快用到頭了。自己從共產黨那裏學來、一手建立的政戰情治機關,以國家安全與維護穩定之名,慣常的寧枉毋縱、矯枉過正、手法粗暴、濫用權力、破壞法制,與自己出任行政院長及總統期間努力建立的開放、問責、尊重憲法的現代主政者形象多有抵啎,讓自己招恨,損害了自己的認受度,所謂掌全部權力的人必然要負起全部責任,自己因良治居功,也將因與惡政撇不清而被記入史冊。情治人員一般不學無術、思路陳舊,而且招式用老,手法與時代嚴重脫節,拖著自己的後腿,已成了自己管治的負累,連開明改革派內閣重臣們都有微詞,必要徹底加以現代化、法治化的改造,否則年輕一代定不接受。
世代更替、物換星移,時代巨浪民主呼聲在過去一年一浪接一浪,北平那邊竟然出現了民主牆,年輕知識分子競相實名留言商討國是。暫時,少總統只指令說不准開槍,不要假借黑道之力鎮壓,避免公權暴力過當,不願給自己留下惡名,細節則仍是放手交給剛由「固國小組」改組而成、權力觸及警備總司令部、國防部總政治作戰部、國防部情報局、國家安全局、司法行政部調查局、內政部警政署、外交部、行政院新聞局、中央黨部以及洪門幫派的「少康辦公室」去綜合處理,以觀後效,靜思對策。
今天,七九年三月二十五日,少總統又受到考驗。一個叫京生的動物園電工,竟然發檄文《要民主還是要新的獨裁》不識相的將少總統名字與新獨裁者這種詞放在一篇文章之內。山雨欲來,怎麼辦?少總統自己放出的民主、自由、公正、法治之言,難道只是空話嗎?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三月二十五日,另一事件將觸到少總統的最痛處。
那天晚上,總統簡任秘書楚瑜接到一通電話。
「瑜大秘書,是警總希苓。」
「希苓將軍,晚上好,有什麼指教楚瑜?」
「二公子。」
「不會是又闖禍了吧?」
「法拉利逆行撞了路人,被民眾圍住。盯梢保鏢第一時間通知了我司令部,車上還有兩個女的,都衣履不整,懂嗎?」
「楚瑜懂,二公子可有受傷?」
「據報車上三人只是輕度挫傷。」
「現場……」
「我司令部的人已經趕到,二公子人車都正往我這邊送,現場的路人和傷者家屬也已控制住,不讓對外講話。接下來將要向少康辦公室通報,敦請昇上將轉告那兩個同車女子的老大,叫她們閉嘴,那兩個太妹都是有鐵血愛國幫派背景的,懂嗎!現在先向瑜大秘書你通個風。」
「不敢、不敢,楚瑜懂,感謝希苓將軍關照。稍後我會報告給總統,鈞座還在就查禁北平民主牆的事情接受美國新聞社採訪呢。」
「多事之秋。」
「可不是嗎?」
「先這樣,中央黨部第四組和你們新聞局方面,就請瑜大秘書代勞了。」
「楚瑜立即去辦,希苓將軍請放心,一定妥善佈置下去,別讓我們自家的新聞機構說三道四。」
楚瑜心想,在中外新聞媒體收到風之前,就要安排找個人頭頂包,車主轉名,一連串的指定動作。若再傳出二公子的糗事,少總統的接班人安排就全亂套了。
真他媽的,難道少總統近日還不夠煩嗎?當國家元首容易嗎?
七十歲的少總統近年糖尿病愈重,已影響到日常工作。大公子孝文三五年出生,嗜酒,患嚴重糖尿病以至有過昏迷,到七O年健康已毀。二公子孝武四五年生,也有糖尿之患,平生愛鬧事愛女人,是朝野皆知的欽定接班人,但風評太差,身體也不爭氣,光治胰臟病就住院多次。少總統知道自己這個二兒子並不成材,但仍堅持要安排他上位,仿效老總統當年扶持自己接大任。每次二公子闖禍,少總統必雷霆大發訓斥以至全身發抖,然後包庇過關。少總統的一生名譽,會不會毀在自己的接班安排上?
現代家族王朝將如何得以延續?號稱主權在民的民國是否不應如此虛偽,早該另闢名實相符的路徑,建立領袖更替的制度性新常態?這些考慮縈繞在少總統和許多國民的心頭,人民越關心,少總統的壓力越大。現代獨裁強人的接班,永遠是個坎,永遠有危機,弄不好就宮廷政變、人亡政息,甚至動蕩翻船、改朝換代。要繞過你死我活的繼承定律,需要制度創新的大智慧。
少總統年事日高,對於二公子接班的進度以及如何緩衝國人對民主的呼聲,感到越來越焦慮。
另外的兩個心結,一個是跟美國有關。
美國國威到七O年代末仍是如日方中,但少總統上任後並不急於安排訪美,等著華府什麼時候主動來邀,甚或是卡特總統按耐不住自動提出來華訪問。
從四九年到出任總統前,建豐少主已經前後五度訪美。私下他覺得除了第一次赴美受過艾森豪總統禮遇接見外,以後幾次都沒有得到應得的接待和保安規格,更談不上華府對他個人的正確理解。美國主政者戴著有色眼鏡看少主,少主眼中的歷任美國總統也不過如此這般,在艾森豪之後,沒有一個是他看得上的,不是公子哥、牛仔、美式足球員就是花生農民,要不然就是總統老父口中的小丑、背信棄義的尼克森。的確,少總統是何等人物?思想的反覆碰撞,人生的大起大落,國共鬥爭的大風大浪,黨政軍特的爾虞我詐,制宰政敵的機關算盡,待位少君的隱忍韜光,加上治大國若烹小鮮的舉足輕重,多年帶領國家走上富強復興之路的實踐經驗,少總統這等的識見又豈是只靠選票的地方民意代表或華府政客出身的美國主政者所能望其項背?
所以,在華府還改不掉對國府頤指氣使習慣的晚近時期,少總統不僅是不勝其煩,更不忿的是其決策者根本不具眼界識見、不夠資格跟自己平等對話。少總統越老越不願意裝孫子,對華府主政者越沒耐心,也越加明白法國第五共和國總統戴高樂當年支持歐洲合作但向美國和北約說不的心態,欣賞戴氏主導法國游離於美蘇兩個超級大國之外,與美國鬥而不破而與歐洲列強群而不黨、和而不同的國防與外交戰略。
老總統不在了,國家也日益富強了,少總統帶領中國終於走上不受美國耳提面命但也不與蘇聯靠攏、顯示著民族進取雄心卻同時保持著現實主義清醒的獨立自主外交道路,是有其必然性的。起初,外國政論者說這是中國特色的戴高樂主義,不過現時中國在國際上的影響力已僅次於美蘇而遠高於英法,將來可能有史家會說這一切叫中華模式或建豐主義。
建豐主義是個矛盾複合體,它是經歷起伏跌宕的無數次蛻變而建構出來的。少主的一生可說是像武俠小說主角一樣神奇,身不由己的捲入了所有的江湖風波,卻一不小心學遍了天下無雙的絕世功夫。
他是太子,童年奉父命在故鄉溪口就傅,讀《說文解字》、《孟子》、《曾文正公家書》卻因五卅事件走上街頭參加上海學運,後來在蘇聯兩度發公開信痛罵自己父親。
他是熱血青年、理想主義者,卻被送去莫斯科上那所訓練中國革命青年、以孫逸仙為名的所謂大學,專學共黨世界觀及先鋒黨專政手段,包括冷血整修自己同志之必要,後來大派用場助他成為國民黨中國的黨政軍特務頭子。
洋名尼古拉的他曾是狂熱的共產主義者,托洛茲基的崇拜者,後來經歷了蘇聯的工農生活,目睹史達林的黨內整肅鬥爭,看透了共黨宣傳伎倆,恍然大悟,由空想變現實,堅定反共,殺共產黨同路人毫不留情,卻採用共黨宣傳及政工特務手法奪權及管治國民黨天下的黨政軍。
他曾是中蘇糾葛夾縫中的人球,從所謂留學到被下放到俄羅斯集體農庄,差點凍斃,在西伯利亞烏拉山區金礦場勞動過,在火車站做過搬運工,在機械重工廠當過工人,前後長達十二年,寂寂無聞,連家人和國府駐莫斯科的大使都不知他死活。後幸得拜西安事變之賜遄歸中國,搖身一變,被中國第一強人父親欽定為接班人。
第一強人父親,中國的武林盟主,把失散已久的他帶在身邊,親自傳授功夫,多次掛了外派官職也不用赴任,依然留在強人身旁學藝。但他漸漸看穿強人的統馭方程式,是以收買和交換利益以取得共主地位,姑息養奸,黨內派系交錯傾軋,擅玩小權術,慣常以妥協代替果斷,獨裁無膽,民主無量,和他自己的快刀斬亂麻,嫉惡如仇,痛恨權貴勾結,且不惜捋老虎鬚的戰鬥性格不合。
強人分派他任各種主管,蓄意培植,他沒有經驗也可以放手從錯誤中邊試邊幹,治國的十八般武藝最後都能上手。
他曾在列寧格勒的托馬卡中央軍事及政治學校學習過軍事課和以黨治軍之術,強人破格升他為少將,去共黨作亂與新生活運動肇始之江西擔任保安處副處長。
三十歲那年他被安排去學習管理地方,任江西第四區行政專員兼贛州縣長,轄區十一個縣面積二萬三千平方公里。他急於求功,以太子身分「對贛南的濃厚封建力量,毫不留情持極嚴格的手段,用堅決的革命手段去打擊他們」,肅煙肅賭肅娼肅貪,掃除土匪及「壞分子」,推動治安,走群眾路線,鼓勵民眾舉報,名言是「一路哭不如一家哭」,打老虎不手軟,因而贏得「青天」之名。
他的贛南新政充滿理想色彩,顛簸於途下鄉視察,推行土地再分配和現代化三年計劃、五年計劃,管制日用品物價,禁止鋪張的傳統婚禮只准辦集體結婚儀式,強制不識字的成年人每天花兩小時讀書,成立示範農場,興建機場,收到稅賦不上繳給省政府,全用在地方,要建設現代化標準城市,超蘇趕美,開了許多不能兌現的改革空頭支票,強人把他調離,人去政息,後來少主承認自己當時在贛南做的新中國夢「缺乏詳細計劃」。
強人安排他去辦幹部學校,引進蘇聯學到的那套,自此黨政幹校和青年團派一直在他掌控中,變成他的統治班底,所謂嫡系的嫡系,而他宰控國家的鐵腕套路,就是以黨部政工領導黨、政府和軍隊,以軍方政戰部及黨中央宣傳部控制新聞輿論,以情治特務實施寧枉毋縱的白色恐怖以收鎮懾國民之效。
強人又派他去上海管他陌生的金融經濟以見識什麼叫真的翻雲覆雨,並以他懂俄文,安排他一會去當西北大員,一會出任東北特派員,並隨行政院長兼外交部長子文去蘇聯會見史達林,洽談留住東北和伊犁三區但同意外蒙公投獨立以及出讓大連、旅順、中東鐵路治權的「中蘇友好同盟」不平等條約。當年對美外交被中國第一夫人美齡視為禁臠,這位元首夫人是他繼母,曾和他數度交手弄得頗不愉快,大國外交他所能染指的唯有蘇聯,因為一碰美國就要活在元首夫人的陰影下,這也是他對美國有心結的原因之一。
他在強人面前扮演一個孝子的角色,從沒有公開顯露與元首夫人繼母不和,常自告奮勇接駕繼母,俄裔妻子方良也納入元首夫人的婦聯會工作。少主並於四三年在重慶受洗成了美以美基督教徒,讀《聖經》和元首夫人參與翻譯的《荒漠甘泉》但從不跟家庭牧師研討宗教的問題,僅偶然參加做禮拜,後來更否決元首夫人在軍中派駐隨軍牧師的建議。
他遇佛殺佛,老總統身邊重臣如CC系中統立夫果夫兄弟、軍統保密局人鳳、歷任上海市長及台灣省長的國幀、陸軍總司令立人三星上將,以至老總統說過「中正不可一日無辭修」的辭修將軍等,只要曾對他發難或有威脅之嫌,都先後給他「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去國的去國、收禁的收禁、賦閒的賦閒,而且都獲得強人首肯,可見強人栽培之心切。當然,唯一動不了的是與美國關係最好的中國第一夫人美齡。
他沒有戰功,強人卻升他為二星上將,副總統家淦識趣的提名他為副國防部長,然後再扶正為國防部長。這也是規矩,每次少主任副職,第一把手只是門面上的人頭,實權都歸他這位第二把手,任國家安全會議副秘書長如是,任副國防部長如是,任副行政院長也如是。他不按法制同時兼管多個黨政軍部門,出任文官要職也不依憲法辭去軍職。後來他也染上了用人唯私、任性提拔自己嫡系門生的強人風範,除了在經濟建設發展這一塊是用人唯才的。
五O年他才四十歲已進十六人的黨中央委員會,及後掌管黨政軍特,以黨領軍統政,實力僅在副總統兼國民黨副總裁兼行政院長的辭修將軍之下,但老總統一日不死,一日就是總統,他要再等待近三十年才登極位。
這個等待期間,辭修將軍先被賦閒,後鬱鬱而終。辭修任行政院長之初,推行全國土地改革,從根本消除了共黨蠱惑人心的動員基礎,對中國小農社會轉工業社會的終究安定有至大貢獻。
很多人都忘了,國民黨曾經是個現代意義上的革命黨,革封建的命、平均地權都是黨由來已久的使命。十九世紀末紅極一時的美國經濟學家亨利喬治所著《進步與貧窮》一書的土地制度和地稅思想,引起全世界不少有識之士,如英國費邊社及德國土改協會成員的興趣。中山總理的三民主義民生觀就深受喬治主義啟發,並於一九二三年聘請在中國的德租界膠州、用喬治主義進行土改的德國地稅專家為國家顧問。隨後黨在二七年也決策要在中國推行土地改革,並派大員去世界各地考察土地行政制度,於三O年通過《中華民國土地法》但因軍閥與共黨割據,日寇犯華,大地崩裂,只能在個別國統地區執行二五減租等國策,要到抗日勝利,戡亂結束,國家和平統一後才能在全國範圍推動。老總統四九年在日記中寫下:「為平均地權、耕者有其田、實現民主主義而戰!」
平心而論,國民黨在中國重新積極啟動的不流血土改,部分也是之前共產黨殘暴的極端土改逼出來的。共黨在其佔領控制地區,或稱蘇區、邊區、解放區,不顧中國傳統社會的實況,套用西方抽象的階級論,變本加厲,硬把中國農村共同體劃分出地主、富農、中農、貧僱農階級,發展鄉間不事生產的二流子遊民痞子成為積極分子,腥風血雨的以暴力清洗傳統紳權,掠奪所謂地主富農的財產,借分享地主富農的土地財產來誘惑煽動一般自耕農、半自耕農和佃農,捆綁成為鬥地主分田地的幫兇,讓普通農民手上沾了血,自此害怕國民黨回朝之日他們要受法律制裁而只好跟著共產黨走。
四九年戡亂保安大致完成,共禍已息,之前的共統區卻出現一個管治難題,就是田地既已分給一般農民,可是逃往他方的地主或地主後人,受到共黨敗退消息的鼓勵,都打算重回家鄉依法、依契、依傳統鄉規民約索回自己的土地財產。但是老地主回鄉、勒令現耕農吐出新獲耕地並接受法律處分,法網將涉及太多農民,前共區農村社會難免又一次動蕩。
茲事體大,國家好不容易穩定下來,眼看一大片地區又要翻天覆地,老總統吸收了之前與共黨收買人心競賽屢處下風的經驗,不敢抱殘守缺的偏袒保守地主勢力,慎重其事,責成行政院長辭修將軍親自負責處理,找出兩全其美的土改新政策。
有了共黨蠱惑人心的土改既成事實在前,國民黨在四九年全面執政後也不得不在全國推行另一版本的土改的,這是國民黨人非做不可的一件事。
辭修家族世代務農,家貧不能供他上中學,他出走求學,繼而參軍,有現代軍人的革命精神。
抗戰時期,辭修是第六戰區司令、湖北省主席,已試過在鄂西實施二五減租的國策,繁榮了當地農村經濟。
他五O年出任行政院長後,改革幣制、管制外匯,穩住金融、控制財政、確立預算、節流開源、整頓稅收、規劃地方自治、啟動中國歷史無先例的省議會、縣市長和縣市議會、鄉區鎮村里長的一人一票直接選舉,都立竿見影廣收成效。
辭修清廉老練,果斷多謀,事業心強烈,不見容於CC派、國幀以及老總統身邊的一些人,卻是老總統股肱之臣,而老總統雖常氣罵辭修也只得重用他。辭修更有知人善用,不恥下問的優點。接到土地改革重任後,他就咨詢各方有識之士。當時除了共黨那一套半殖民半封建教條觀念之外,還有三種偏頗之見,一種是主張以農立國的農國論派,一種是要以復興鄉村達到民族再造的鄉建派,著力以教育改造社會,這派陳義甚高,有相當多著名知識分子的支持,還有一種是新興的經濟學家,認定經濟起飛要靠工業、市場、貿易和城市化,忽略農村生產關係及經濟發展的政治與社會機制。
辭修行政院長身邊有人材,包括非黨員的經濟政策奇才仲容,地方行政法專家毅成,地政先驅蕭錚,農復會主委夢麟,負責財政的家淦,台北帝國大學農業博士慶鍾,屬國民黨中樞的副行政院長厲生,抗戰前起草土地法的前地政部長尚鷹,重視農村土地所有制的歸國實證社會學家景漢,挺奇才仲容的經濟學家碩傑、大中、慕寰、應昌、至莊、惠林、果為、苑聲、舉凡、作榮等,輔以有學識的技術官員繼曾、柏園、顯群、鴻鈞、大維、伯羽、國鼎、茲闛、運璿、耀東、演存、王蓬、費驊、志甲、宗翰、德偉、昭明、萬安等,以及見多識廣、頭腦靈活的黨國謀士少谷、雲五、世傑等,並得座上賓如北京大學校長斯年、清華大學校長貽琦及中央研究院適之、鴻勳等加以襄助,因應國情和世界經濟大勢,翻讀總理著作,吸收三民主義民生主張的精髓,綜合各方考慮,力排黨內外非議,製訂了「以農業培植工業,以工業發展農業」的大方針,睿智的採取合乎人道、中庸務實但不怕攻堅犯難之強硬手段,擬定三項執行原則,暨讓農民取得土地、兼顧地主利益、移轉地主之土地資金於企業。
耕者有其田是總理遺訓,為黨所崇,本該加以貫徹,之前共統區已分出去的田地,不能收回,使耕者有地可耕。原地權擁有者可得到合理賠償,由政府作價承擔,以國家債券和公營企業股票代替現金補償,使擁有多餘田地者轉成擁有資本者,以加速商業化、城市化和工業化。
這個政策首先是要解決之前共統區遺留下來的爛攤子,地主富農的土地已經平分,不需要逆轉,危機變轉機,將平均地權之理想,借勢實現。很多地區本來大地主就不多,富農其實只是勤快的自耕農,如還願意從耕的話,可以按標準索回部分原有耕地,政府做仲裁以其他土地補償給現耕農。
所以辭修土改的第二項政策,就是公地放領,大量釋出公地改為耕地,這一舉動讓願意回鄉務農者特別是復員軍人也得以靠低門檻獲得批地,經分期償款供地,最後達至耕者可擁有其田地的全部產權。
為了公平,土改不能只在以前共黨統治地區執行,應有全國普適性。之前第一階段先對症下藥成功緩解了前共區最大的社會矛盾,接著土改政策必須按同等原則在全國推行。
這就是第三項政策,農地減租免稅賦。非共區域的地主可以選擇保留水田三甲或旱田六甲,把其餘土地交給政府換公營企業股票和土地有息債券,或接受國家對其佃農地租徵收的長期管制,跟城市裏限制房東漲價的租金管制一樣。
多方的實證研究顯示,民國時期其實平均大概只有三、四成全國田地是由佃農或半佃半自耕農作為僱工耕種,而不是共黨所宣傳的八成田地、所謂廣大農民沒有自耕之土地。抗戰勝利後土地雖比前稍有集中之勢,一般地區自耕農和半自耕農人口仍佔七成至九成,是絕對多數主體,地權分散,推行溫和土改的阻力沒想像中的大。也有個別地區地權相對集中,譬如台灣省,因為日本長期統治出現土地集中化現象及超大地主,農業人口中近七成是佃農,新竹一帶租金高達佃農農作收入的七成,故需強制規定後者出租的耕地,租金不得超過主要作物全年收穫量的百分之三十七點五,稱為三七五減租,紓緩當地眾多佃農之負累也適量保障大地主的合理偏低租金收入。
強迫性減租兼免耕農稅賦,選擇性的政府有償接收田地重新分配,盡量讓務農者都成為自耕農擁有自己的田地,釋放公地以增加私有化耕地面積,助新的有志務農者分期償款供地,這些就是國民黨根據中國農村實況,適度下藥、拳拳到肉的不流血土改的連環套內容。當然各地執行頗有參差,也有地主抗命以至辭修行政院長要放出狠話「我相信困難是會有的,調皮搗蛋不要臉皮的人也許有,但是我相信,不要命的人總不會有。」
總體來說,政府這次是痛定思痛,下了決心,趁內戰勝利的餘威,以公權改造地權紳權,恩威並重,民氣可用,在全國範圍內大致達到遂農民所欲、紓農民之困的實效,結束中國千年的土地租佃制度,全國多數農民都成了全然自耕農或低租佃農,積極性大為提高,一下解決了國家缺糧問題,幫助了工業化進程,而且一勞永逸的去魅了共產黨對農民的吸引力。
與此同時紳權沒有像在共區一樣受到徹底剷除,只是要跟現代的公權妥協。按政府農業復興委員會的引導,鄉間務農士紳在農村重建鄉村共同體,恢復宗祠學堂,主持互助農會,合作流通農產,發展增加農戶收入、配合市場需求的鄉鎮副業。有租佃糾紛則交由政府的租佃委員會仲裁。
農村的經濟基礎經過溫和均富的現代政策洗禮,士紳階層的積極性受到現代化與復興中華號角的鼓動,傳統文化裏與現代相應的資源被發掘激活,民間社會對現代文明的衝擊有了更厚實的緩衝適應力,避過了毀滅性的震盪。
在全國範圍,溫飽很快已不成問題。禮樂教化、傳統匠藝、民間的多元習俗與信仰也添補了生命力。固然,公權力對黑白兩道惡勢力一時半刻未能遏制;官商不法勾結,貪污舞弊,地方惡霸當道,強取豪奪,皆久為國人詬病;地域主義、公害污染、性別歧視等社會陰暗面、國民劣根性也確實存在。不過,佔人口大多數的務農階層己經能夠在中國大地上棲居樂業、安身立命。
千百年來的菁英流動生成模式也因而得以變相延續,民間讀書種籽學而優則從事現代仕商專業。至於農耕吸收不了的剩餘勞動力,則到全國沿海新成立的外貿加工免稅特區裏的中資外資合資工廠打工,個人賺現金,國家進外匯。
不在其位不謀其事,這時期少主專注建立黨務政工、情治特務及青年幹部訓練,跨足總統府機要室、總政治部與國家安全會議,名分不同,目標如一,皆為宰控政敵、掌握實權,培養嫡系,穩住自己地位,所作所為甚或有違黨紀國法,縱容親信如孟緝之流製造不少冤假錯案,頗為實權派辭修、開明派國幀等大臣所看不起,這點少主只能暫忍。
不過在扳倒共同競爭對手立人三星上將一役中,時任副總統辭修也配合少主等人的行動計劃,有志一同的預先把立人將軍的嫡系部隊調離京畿。
國幀、立人、元首夫人等皆被認為是親美派,少主則先是以俄為師,後學共反共,忠黨愛國,主義是從,對親美派言必稱美國的作派有逆反心理,五七年借一名美國軍事顧問槍殺華人而獲釋的事件,暗中鼓動反美示威,不顧國際成規,警察縱容群眾衝進美使館大肆搗亂、縱火甚至打開保險櫃取走保密文件,一人死亡,三十八人受傷,事件上了世界頭條,國際譴責,美國朝野震怒,害得老總統和元首夫人親自陪禮道歉。在美國壓力下,中國內閣總辭,衛戌司令和憲兵司令撤職。但在老總統全力庇護下,躲在幕後的少主沒有被點名問責入罪,總算保住了繼承資格,卻也因此給老總統冷落一旁長達六年,老總統要再觀察思考少主是否一塊足以擔任大國領袖的材料。這是一次沉重的教訓,而少主與美國人的心結也更加複雜化了,明白到反美小動作只能逞一時之快,得不償失。
掌權進度受阻,政治生涯陷入停滯期,少主經營親民形象,轉向實務,為退役軍人謀出路,組成榮民建造工程大軍,興建上海到迪化的橫貫公路、北平到香港的縱貫公路,以及西寧到拉薩的青藏公路和成都到拉薩的川藏公路南線。
生性進取的少主沒有頹唐,風雨中的寧靜,知恥近乎勇,反省自己的行為,決意努力突破自己過去對蘇式思維方法的一面倒依賴。他對辭修副總統與經濟政策奇才仲容主政那十二、三年,經濟每年以百分之十七成長、到六O年代初中國就進入小康時代的驚人成就,做了仔細的思考。這不是共產主義,也不是放任資本主義;不是大國重商主義的科爾貝主義翻版,也不完全是二戰後盛行、主張製造有效需求包括刺激消費的凱因斯主義。奇才仲容明言不同意以刺激消費去推動投資,主張有限的資源應要選擇性的先用來壯大國家的總生產能力。仲容認為工業發展如「在茅屋內撐鐵柱,先求安全,再求美化」。仲容的「增加生產、促進貿易、開發資源、節約消費」四項原則也非常符合少主的胃口。少主的生活價值觀仍停留在三O年代的新生活運動階段,吃剩菜不浪費食物,一般出勤用膳是五菜一湯「梅花餐」,下鄉家訪更自備乾面條,崇克難生產不願消費,主張「犧牲享受、享受犧牲」,最討厭奢侈品,每次看到坊間豪華公寓、豪華汽車、豪華假期的廣告都會嘀咕咒罵幾句。
奇才仲容也不是在搞純計劃經濟,他自五三年看了英國經濟學家詹姆士米德《計劃與價格機制》一書後,就明白價格機制及利潤動機的作用,政府可以主動給出指引,但市場仍扮演重要角色。政府保留公營事業如鐵路、電力、電信、航空、菸酒,不準備私有化,但另一些產業如塑膠業和水泥業,奇才仲容就堅持要留給私人部門,還親自挑選資本集團進場經營。另外辭修與仲容力排眾議推行進口替代,不准某些外國貨進口,保護本地民營實業直到有競爭力為止,中國戰後凋零的紡織業就曾在一段時期內受政策保護,快速茁壯變成大宗出口商品。辭修政府同時在沿海設立特區促進加工製造及轉口貿易,國家給優惠政策,吸引外國資本來投資設廠轉移技術。另外政府雖以土改和財政直接補貼農業振興,實現耕者有其田偉業,卻鼓勵農村剩餘勞動人口到加工特區打工接受資本家剝削。在利用中國低廉勞動力賺外匯的同時,又推廣國民義務教育,促進高等教育及科技研發。少主曾是相信人皆平等的理想主義者,當然同意兒童少年作為國家未來主人翁,都應該有機會接受國民教育,但受教育後的國人,還願意忍受血汗工廠的福特主義生產線生涯嗎?
少主看到辭修副總統和奇才仲容的成績,但想不通他們各種政策的內在邏輯。六O年奇才仲容曾以羅斯托的發展理論評估中國的發展處於「將飛未飛」之際,認為今後必須集中資源,發展少數有前途的出口產業。仲容六三年就死了,生前說過他重視的是平衡,並認為中山總理的民生主義實業計劃包含了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的優點。少主沒機會向仲容當面討教,只能歸納說他這套混合經濟政策是分階段、講實效、看整體平衡的,什麼有用就拿來,是雞尾酒式的實用主義。
少主的一切準備,是為了要向老總統顯示自己並不是只懂駕馭黨政軍特,還能經世濟民。老總統是當代巨人,集北伐、抗日、攘共、統一中國的榮譽於一身,成就難以超越。四九年後中國經濟打下基礎,功在辭修、仲容和一眾技術官員,但榮耀歸老總統。有朝一日,少主繼位,前朝的經濟成就總不能敗在自己手裏。這是少主的另一個情結,作為偉人之後的情結。他現在的聲望,只建立在當年地方上反貪打老虎的真真假假迷思和現在手中的政工情治青年團實權,加上天生親民的一點魅力營造,這是不夠的,他要懂得治理國家、發展經濟、改善民生、帶中國走上富強復興之路。
六七年老總統在梨山這個由榮民開闢的休養地,與留美的華裔經濟學家碩傑、大中、應昌、景漢作了深入交談,討論國家資源的籌措與分配。同年,北平舉辦了一次大型經濟學術國際會議,主題是國家的經濟發展,多名中外學者與會,包括費景漢與拉尼斯。
拉尼斯與費景漢在六四年出版了一本學術著作《勞動剩餘經濟的發展》以經濟模型論證經濟學家路易斯的觀點,包括著名的路易斯轉折點之說。簡單而言,一個國家在工業化第一階段,農業人口以廉價勞動力形式向非農業的城市就業轉移,但經過一段時期後,到達路易斯轉折點,農村不再有剩餘勞動力轉向非農部門,農村和城市的勞動力配置自此就受到相同的市場規律制約。
中國的路易斯轉折點,正是一九六八年,即少主兼任副行政院長那年。自四九年開始,中國農村人口就不受管制的向城鎮大量轉移,城區人口猛漲,城鎮大面積擴展,新舊建築混雜,中小型工廠林立,新移民棚戶貧民區見縫插針改變了所有城市的景觀。二十年後,中國農村人口僅佔全國總人口百分之三十七,意味農村再沒多少哪怕是隱性的剩餘勞動力。中國經濟若要成長,不能再靠廉價勞力,工資將會上漲,產業必須升級。
多年下來,少主已不迷信蘇式計劃經濟,在溫習三民主義與亨利喬治的土地主張之餘,也接觸到奇才仲容書單上的詹姆士米德、李斯特和海耶克等的經濟思想,但還沒有建立好自己的經濟發展觀念體系,只想蕭規曹隨,邊做邊學,卻深感經濟變化快速,形勢險峻,不進則退。他兼任國際經濟合作委員會主任委員及財經匯報召集人,仔細聽取技術官僚簡報,並主動與企業界及外國投資人進行系列性的會談,聽取他們對經濟發展的建言。
其中一個叫國鼎的留英技術官員,曾是奇才仲容的得力助手,介紹拉尼斯來見少主。後來,另一個技術官僚登輝,也引見了他在康乃爾大學的老師費景漢。
從拉尼斯和費景漢,少主才知道有發展經濟學這麼一門學問,而四九年後中國經濟的發展正是他們理論的重要佐證。少主終於弄懂奇才仲容的套路,原來經濟建設發展本該就是應分階段、講實效、看整體平衡,不拘一門一派。奇才仲容的雞尾酒經濟政策原來是得到發展經濟學的實證肯定的。
費景漢和拉尼斯還指出中國的另一大成就,就是在經濟高速成長中保持高度均富,這才是中國最驕人的地方,這種中華模式才應該成為全世界發展中國家的參照楷模。
費景漢與拉尼斯認為中國能取得比別的發展中國家更出色的成就,是因為在四九年後發展的第一階段,中國做對了三件大事:一、土地改革包括地租管制造成農村財富均衡分配;二、政府持續扶持農業,縮短城鄉財富差距;三、農村土地財富轉成城鎮工商業資產。
有了這樣的理解,少主自己的經濟發展觀終於成形。他任行政院長後,公開講了三大原則:「政府與民間,同為主體、同作貢獻。」
「農業與工業均衡發展。」
「政府的財政措施,不能僅以增加經濟成長率高低來評斷其得失,也要從其措施是否足以擴大或縮短貧富的差距來衡量。所以我國政府今後財經政策一定要以促進所得能有較平均的分配為目標。」
因為到了路易斯轉折點,產業要升級,政策也要調整。少主行政院長起用最好人材,七二年成立由國華、國鼎、運璿、宏濤、費驊主持的財經五人小組,規劃在穩定中逐步開放,促進經濟轉型,分階段、講實效、看整體平衡,與時俱進調動更多市場自由化元素,重視生產力的提升和效率優化,簡化行政手續,減少管制、開放進出口包括少主個人看不慣的奢侈品,同時持續投資教育及高科技研發,規劃有聚集效應的科學園區,並推動更有規模效應的關鍵工程建設,前後開動十大、十二大、十四大建設。國鼎如之前的仲容,骨子裏是漸漸傾向自由經濟的,但也是實用主義的稱職官員,更是理財高手,趁國家信用好,出口順差高、民間儲存多,成功的融資推動各大建設,滿足少主的進取性指令。財長國鼎手下曾問這麼多計劃,錢從何來,國鼎回答:「放心,我們先開始做,再想辦法籌錢。」
少主從副行政院長、行政院長到出任總統至今,經濟年成長平均百分之十二點七不在話下,七四年石油危機全球經濟衰退,翌年中國經濟率先反彈。
同樣驕人的是,衡量貧富差距的吉尼係數也替中國爭氣。該系數在五三年的中國曾經高達0.56,經過辭修、仲容的主政,到六四年已跌至0.32,一直到六八年仍是在0.32低點。那年中國的路易斯轉折點開始,吉尼係數會回升嗎?沒有,正如費景漢和拉尼斯所預料,只要政策恰當,過了路易斯轉折點後,吉尼係數是應該往下跌的才對。果然,少主出任行政院長的時期,吉尼係數再往下掉到國際稱奇的0.29,中國的均富程度勝過美國、英國、加拿大、德國、瑞典、荷蘭與印度。均富也是國父三民主義所宗,國民黨在四九年後至建豐時代真的都實現了。
美國在二戰後對百廢待興的中國提供過美援,正如為西歐而設的馬歇爾計劃。更重要的是開放美國內部市場優先給中國製造的商品進入。這都是很友好、很有建設性的政策,奠定了戰後中國成為亞洲第一富國的基礎,讓中國這條巨龍的經濟發展領先於起步晚十年的日本大龍,更不用說再下一梯階的韓國與新加坡等小龍。但是華府也沒有停止過對國府主政者作出這樣那樣的指點和批評,先入為主、概念先行的忽視中國經濟政策的合理性,不停的一邊反對中國政府的指令性政策如土改、公營事業、進口替代、政府優惠私營產業,一邊卻資助補貼美國農產品傾銷中國、扶持日本經連會財閥集團與中國競爭,時而要求中國市場完全開放給美國產品與資金進入,時而說中國對美出口太猛,要以配額關稅限制中國貨進美,並在尼克森主政時期無預警的破壞金本位的國際金融秩序。
原來費景漢與拉尼斯這些研究新興國家發展模式的經濟學家,在美國經濟學界只處於邊緣位置,連二戰後融入主流經濟學的凱因斯學派,都受到日益霸道的新古典學派和放任主義者所攻擊,而中國這邊很多閱歷不足的蛋頭經濟學家食洋不化,也跟著新古典主義教條起舞,批評中華模式的經濟政策,完全缺乏智慧理解中華民國四九年後的經濟是如何成就的。
少主這時候已經比較冷靜,政策上不會太動搖,更不做多餘動作給美國批評,他要佈置更驚人的行動。
他出任行政院長後,先做他最會做的事,要求民眾原諒他少說話以便多做事,反對鋪張浪費,有公務員因為辦了奢華的婚宴而遭到免職處分,同時繼續他任副院長時期的高調打擊貪腐,嚴懲受賄瀆職官員,連時任中央銀行總裁的前辭修系大員柏園都被拉下馬,並親自批准抓捕一名貪污了十三萬七千五百元美金的行政院高官判無期徒刑,而這位高官正是少總統的表弟,這更表示新任總統絕不徇私。當然,這位高官一向被認為是老總統夫人美齡的人馬,少總統藉此給美齡夫人的皇后派一個下馬威。當年,少主在上海整頓金融,美齡夫人就曾在他手中撈走過要犯遠送美國。現在,少主羽翼已豐,借此擺明不容美齡夫人干擾朝政。
用人方面,以前在老總統任內,少主就曾力挺親信孟緝如坐直升機官拜參謀總長以至陸軍總司令,自己掌權後以昇上將、煥主任、寶樹、振球、時選、國棟諸大金剛掌情治政工、黨務、文工宣傳、青年團派組織實權,然而中央黨部也吸納鍾桂、啟揚、關中、俊宏、登輝等新血,行政院內閣更起用一時之選、學有專精的能人新人。
少主曾讀過美國作家寫的暢銷書《醜陋的美國人》知道美國在東南亞和世界各地也不一定受歡迎。不過,華府處理國際事務時而霸道欺人、時而軟弱反覆,不等於中國與美國沒有重大共同利益與共同大敵,更不表示美國的內政制度、經濟、社會、文化沒有過人之處。剛好相反,美國之所以富強,有其理由,有其領先全球的優勢。少主當副行政院長期間也看了法國人舒萊伯氏的名著《美國的挑戰》深有感受,明白到美國在多方面是中國要好好學習的。這本書在六九年譯成華文出版,影響了很多政經菁英。「我們面對的戰爭,該是一種工業戰爭…對壘將在技術、科學與管理的戰場上發生。」
七二年少主替行政院組閣,院長之外十九名閣員中,已有四名是留美的。七六年第二屆,院長之外二十一閣員,六人是留美的。到少主七八年任總統,由運璿組閣,院長之外二十六閣員,留美的增至九人,不是博士就是碩士,其他是留英三人,留日三人,留德一人,其餘十人是本國學歷,可見用人不問出身,更沒有排擠留美派。
七一年尼克森和季辛吉泡製美國對華政策的急轉彎,由太平洋戰爭後親華抑日的國策變成扶日制華,以期拖慢中國崛起,長期而言在亞洲製造兩虎對歭的局面。
對中日等發展國家素有研究的美國學者詹鶽說,他在六五年聽過曾任駐日大使的哈佛日本研究權威賴世和之高論,認為四五年勝利後美國做得最對的一件事,就是永久解除日本的武力。但華府新主政者已忘記前輩的睿見,六五年美國對華的美援終止,六九年尼克森、季辛吉政府阻止美國提供較先進武器如F-4D戰機給中國,然後改為供應高級常規武器給日本。
七一年那年,尼克森、季辛吉政府更決定將二戰後美國託管的琉球群島送給日本,中國只得到與那國島和釣魚台島嶼,這讓身體日差的老總統大失所望,痛罵尼克森為政治小丑。
這也是少主出任行政院長後,要以國家之全力開闢扶持資本密集的石化、鋼鐵、造船、航空、汽車、軍武等重工業的原因,不能迷信所謂比較優勢的全球分工說法,不能悶頭靠出口貿易和輕工消費品製造業賺錢,不能全然依賴美國,要分階段,看整體平衡,一個大國不能沒有重工業和先進國防。
第一輪十大建設中,就有了一項核能發電廠。遂有人問:中國是要製造核彈嗎?
查實老總統在六O年代中已撥款研究核武器,但計劃一直都是秘密進行。建核電廠只是為了掩飾護航的長遠打算。一九七三年,中國利用購自南非的鈾和加拿大的一座四千萬瓦反應爐,加上從法國、英國購得的重要零組件,讓本國的科學家在製造核武器上取得重大進展,但建核武器的計劃卻為美國潛伏在南京中山科學院的華人特務所探知,七四年九月美國中央情報局宣稱中國將於五年內建成核彈,華府立即施壓要求中國終止所有核武研發。
碰巧的是,印度在同年成功試爆了一顆原子彈,而美、蘇、英、法等擁核列強都莫可奈何。印度科學家在一九四四年就開始研究核武,獨立後走不結盟的自主路線,終於開發出自己的核彈。印度已經做到,中國為何不能?之前因防蘇需要依賴美國核武保護傘,中國名義上不開發自己的核彈,老總統雖有心卻一直不敢加速讓核武計劃由基礎研究進入到實際生產,以至中國核武發展遠遠落後於印度。
這次在國際原子能總署的支持下,季辛吉替剛繼任尼克森的福特總統要求美國駐華大使,責令中國停止開發核武,為建豐行政院長拒絕。
美國立即驅趕十五名在麻省理工大學學導航工程學的中國研究生,並暫停出售高級常規武器給中國。
老總統自六八年遇到車禍後,身體快速走下坡,陽氣漸漸息微,很擔心與美國鬧翻後,中國還沒有自己的核彈,出現空窗期,會再次受到蘇聯趁機的威脅欺負。之前據華府提供給國府的情報,六O年代末國軍與蘇軍在中蘇邊境發生多次武裝衝突後,蘇聯共黨總書記布里茲涅夫曾打算以戰術性核武對中國做外科手術式的報復性打擊,閹割中國北部的軍事實力,幸而華府及時向蘇聯駐華盛頓大使多勃雷寧作出最嚴厲的警告,白宮並發出總統指令表明美國不會袖手旁觀,才終止了蘇聯以核武懲華的閃電戰計劃。不知道真信還是假戲真做,自此老總統一再向國人解釋,中國在國防上只能夠依靠美國,有美中安保條約存在,中國不需要發展自己的核武。
建豐行政院長也沒有真的想要撕毀美中安保條約,只是相信自己與美國鬥而不破的鋼絲是走得成的,蘇聯樂於看到中美不咬弦,反而不會趁此威嚇中國以至迫使中國回到美國懷抱。但少主長期經營孝子形象,不想正面忤逆老總統意思,遂向美國人保證中國已放棄製造核武的企圖。一直拖到七七年一月,老總統不在了,少主登極鋪排已穩,才突然宣佈中國已經掌握製造核彈的技術,現正式開動計劃,三年內試爆,並同時研發自己的導彈發射系統。
這無疑給了美國人一記耳光,猶如六O年法國突然試爆原子彈。法國政府在五七年美國干預英法入侵埃及蘇伊士運河後,即秘密研發自己的核彈,並於五八年戴高樂上台後正式開動製造,兩年後試爆。戴高樂認為一旦西歐與蘇聯集團發生戰爭,美國將因害怕蘇聯報復本土,而不會動用核武保衛西歐友邦,法國若要不受蘇聯核武要脅,必須擁有自己的核武反擊能力以達到國家安全的目的。戴高樂的軍事顧問加盧瓦還提出了核武的恐怖平衡這個概念。少總統很認同戴高樂的做法,認為如果中蘇真的交戰,美國其實是不會以核武對付蘇聯來保護中國的。
核武這玩意,有了也不能用,但沒有就怕會受制於人。美蘇兩超級大國冷戰多年尚不敢動用核武,少總統堅決要製造中國自己的核彈,除了不想再當美國的小弟之外,也有宣揚國威的目的,想借此向世界宣佈中國就是下一個新興的超級大國。沒有核武就沒有資格參與玩恐怖平衡遊戲,就算不上超級大國。
少總統以獨立外交與自主國防的戴高樂主義開啟了中國新時代,世界也正式由兩極爭霸變成多極共舞。
七七年華府秘密決定,把中國列入必須緊盯的國家之列。國府也委派老總統生前信任的武官希苓統籌中國對美國的情報特務工作,組織以美籍華人和留學生為主的間諜網。
至此少總統覺得自己已經配得上是老總統的傳人了,核武國防外交自主、肅貪倡廉和中國工業經濟的成功升級更是老總統有所不及,可以說是少總統獨佔的豐碑。
上有好者,下必甚焉,愛領袖等同愛國家。此際黨的文化宣傳機器固然開足馬力,歌功頌德,袞袞文人作家、藝術家、學者諸公厚顏成風,阿腴奉承者也不在少數。而想當國師的縱橫家們,咨爾多士、揣摩上意,編構說法,新翻楊柳枝,宣揚中華模式勝過西洋範式,儒法並濟、黨國一體、民主集權、吾黨獨大、新權威主義的中國特色黨主訓政,左看右看怎麼看都優於號稱普適、政黨輪替的民主憲政。連西方投機學者也加入「中國第一」的大合唱。
不過,黨外政客、在野寒士、自由健筆和年輕一代理想主義者的批評噪音卻仍禁之不絕。
筆名江南的著名評論家宜良說,建豐掌舵,「經濟上可得滿分,殆無疑問。於民主憲政的推行、人權的保障、言論自由的開放,則差強人意,某些方面,勉強及格,某些方面欲進又退,出現開倒車現象。」
既往不究的話,從少主掌行政院至出任總統的建豐二年為止,宜良之言應屬公允。
少主為了回應國際社會長期的譴責,在七六年十二月的耶誕當天,宣佈翌年是中華民國的人權年,強調中國的人權記錄將有所改善,歡迎各國派員來中國考察。
少主這個決定,部分是為了迎合新上任的美國卡特總統。卡特是個理想主義者,特別重視人權,往往用人權與外交掛勾,規範各國改善人權。
自日本投降後,對中國最大的威脅一直都只是來自蘇聯,而美國到底仍是中國最重要的友邦。少總統已在核武問題上與美國鬧僵,不想在人權議題上讓兩國關係進一步惡化,正如戴高樂雖然不肯對美國唯命是從,但在關鍵時刻如柏林危機和古巴危機中都堅定站在美國這邊打壓蘇聯。
對內,少主督促少康辦公室、警總、國安部、調查局、情報局部門以後要按憲依法行事、小心搜證、不准濫抓、不要巧立名目檢控,要酌量減刑、減少政治犯、良心犯人數,不要再出現有人派傳單要求主政者公開財產就判無期徒刑的案例。
可是積重難返的政工、情治利益集團,習慣了濫用權力、交換利益、貪私枉法、勾結黑道劣豪,豈是一聲令下就可以改造的?尤其是在國家體制之外、違憲的少康辦公室,像似東廠、錦衣衛,手持尚方寶劍,有恃無恐,擅傳聖旨,插手黨國管治,權傾一時,不受任何方面監管。少總統知道自己一手建立、疊床架屋的情治系統烏煙瘴氣、胡作非為,對少康辦公室的不知節制、儼如太上中常委,也已有所聞。
但是民間的民主呼聲,讓情治特務警察統治看上去有繼續的必要。
令少總統感到百思不解的是為什麼如此的太平盛世、這般的黃金時代,還有這麼多民眾要求民主?民主能產生自己這樣的領袖嗎?民主真的也能讓中國這麼快走到今天富強的一刻嗎?民主能保證中國這麼複雜的一塊土地不會出現大動亂嗎?到底那些人在想什麼?
老總統時代,知識分子批評一下就抓起來判徒刑流放外島荒漠,嫌疑是共產黨同路人的更有案例是用麻包袋一套丟到海中餵魚。今天,少總統已三申五令尊重人權、按憲依法治國,為什麼還會越來越多人跑出來反對自己?
為什麼大學生成群結隊跟黨外反對派人士串通?為什麼在中國近代史上從未有過的安定環境中受完整教育的新生代,竟要挑戰國民黨統治的合法性?
在少總統依然想不通之際,人權保障欲進還退。七八年五月少總統就職大典,第一友邦美國的卡特總統竟然沒有來華,只派了副總統孟岱爾和白宮國家安全顧問布津斯基出席。
年底,北平西單出現民主牆,知識青年一窩蜂以小字報論政,百無禁忌,有人要求言論自由,出版自由,集會自由,開放黨禁,修改憲法,司法獨立,由人民一人一票改選中央民意代表,甚至直選總統。動物園電工京生的小字報《民主與現代化》竟認為自由民主比改善生活更重要。
一下子全國仿效,民主牆遍地開花,黨外組黨之聲也此起彼落。這時候情治政戰人員倍加賣力,向少總統證明自己多麼忠心、多麼有用,黨國不能沒有他們,絕不能按憲依法治國的綁住情治安全部門的手腳。結果人權愈加倒退。
今天,民國六十八年,一九七九年,三月二十五日,電工京生再貼小字報,暗喻少總統是新獨裁者。
楚瑜簡任秘書早上還在想,這不是替少總統添麻煩嗎?楚瑜很清楚少總統今天的一天過得多累。
早上,少總統聽取明年核武試爆的進度報告,發覺還有頗多難題未能克服。如果不能如期試爆核彈,少總統將會很沒面子。
午後一時一刻,少總統與行政院長運璿討論突發的多氯聯笨木糠油症事件的事後處理。多氯聯笨在世界多國是已經禁用的傳熱介質,在中國仍是合法。今年一家大型食油廠的管線破裂,多氯聯笨進入食油,禍延全國,油症患者身上長出一粒粒的化膿氯痤瘡,出現肌肉萎縮、腎衰、甲狀腺長腫瘤、皮膚牙齒骨鬆、自律神經失調、子宮內膜症、子宮癌、各種神經關節痛等症狀,沒藥可醫,終生不癒。因為官商勾結,有關部門知情不報,未能及時全面回收,毒油產品在全國流轉發售,不知情者繼續使用,結果患者數以千計。待醫學案例堆積如山,一名醫師勇敢爆料,一兩家新聞機構不依官方禁令加以曝光,國民才知道某一時期生產的某幾個牌子的食用油有如此劇毒。少總統深感國家的法規形同虛設,地方官員貪污瀆職泯滅良心,中央官僚因循怕事官官相護執法不力,新聞機構不能善盡職責讓民眾知情,消費者權益不受保護,才會釀成這場本可避免的悲劇,遂責成行政院善後,追究刑責,研究訂立新的管治和法規。
下午四時一刻,本來安排了政務委員國鼎和國科會主委宜慈,報告江蘇昆山和北平海淀鎮等科學園區發展計劃的進展,卻臨時給少康辦公室的昇上將取消,先行改議處置黨外反對派的逆反行為,會上還是那幾句治亂世用重典,防患於未然,消滅黨外勢力於萌芽中。少總統搓揉著手,仰頭看著天花板,只聽不表意見,似對昇上將的言行甚感煩躁不耐。
晚上會見美國媒體,被問到北平民主牆事情,以及如何看待今天小字報非議少總統獨裁之言。
記者招待會設在晚上是國府特聘的美國公關公司的建議,便利各電子新聞媒體能把信息放在美國時間翌日的電視新聞。
少總統在招待會上像個和顏悅色的仁慈長者,很耐心的解釋中國政府對涉嫌犯法分子一概依法秉公處理,毋枉毋縱,保證一切符合國家憲法與法律規定,「不會影響我國推動民主法治的既定政策及決心。民主法治之路,是我們一定要走的路。」
記者會後,少總統腳痛難當,坐輪椅回寢室,立即躺在床上。
近年少總統往往臥在床上辦公,不過一般能進寢室做報告聽指示的都是操江浙話的嫡系親信,楚瑜博士是個例外。楚瑜在總統府辦公室的鈴一響,就是少總統召見他聽匯報了。
楚瑜秘書進總統寢室的時候,少總統已換上睡衣,正半臥在床寫日記,看到楚瑜進來就把日記放下,自己躺平在床說:「楚瑜,忙了一整天,有點累壞了,真是老了。」
楚瑜想報告二公子闖禍的事,剛猶豫了一下,少總統又說:「不過今天總算有一件事讓我特別高興,友梅…」
友梅是少總統最鍾愛的孫女兒,大公子的獨生女,從小由爺爺奶奶即少主和少主夫人方良撫養帶大。
「友梅中學畢業後想要出國念書,說要去英國學藝術,我吃中飯的時候說服了友梅爸放友梅出國。我也不懂,為什麼要去英國、要去學藝術?但我跟友梅爸說,放吧,時代不一樣了,年輕人想做什麼,就讓他們去……吧!」
話音未落,鼾聲已起。楚瑜不忍心叫醒面前這位難得進入夢鄉的老人,往後退了一步,微微鞠躬,心裏輕輕的答了一聲:是的,總統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