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安

世事如棋，平旺當年在康區雅安成立過圖博共產黨組織鬧革命，沒想到現在自己成了這個漢藏混居地界的一個茶葉商人。

圖博不可一日無茶。康磚，即一般所說的藏茶或邊茶之大宗，是圖博人民的必需品，故也是中國的一種戰略性物資，外抗南亞進口的印茶，對內關係著漢藏兩個民族的一衣帶水。漢藏如何在一國內共生共榮，這也正是平旺下半生關切所在。

平旺沒想到，真的沒想到，自一九五一年拉薩與南京簽署十七條協議以來，昆頓達賴喇嘛一直在位，衛藏自治每年難過每年過，一直維持到今天。平旺不信教，但也禁不住會做如是想：這是漢藏人民的共業與福報。

首先是自古幾乎可說是與世隔絕的拉薩以至多康藏圖博三區，在二十世紀下半葉竟然成了舉世馳名的旅遊目的地。進藏公路和拉薩民用機場啟用後，不僅是國人進藏，外國人也蜂擁而至，特別是六Ｏ年代西方吹起嬉皮風，佛國藏地成為世界最受嬉皮歡迎的精神家園之一，也是中國在國際旅遊地圖上名氣最響的地區之一。拉薩之於中國，有如梵帝崗之於意大利，有助提升世人對中國的認識和尊重。

再者是佛教傳遍世界，在中國內地也信徒日眾。藏地是佛教其中一個重要活源，藏傳佛教被認為是多個世紀未曾中斷過的偉大傳承。

再者是拉薩主政者堅定承認中國對它的主權，一直能夠善巧的處理跟南京的關係，與芬蘭之應對蘇聯堪稱為東西兩大成功範例。所不同者衛藏只是中國境內的一個高度自治區，不像芬蘭是個主權國。拉薩噶廈政府對南京政府在中國內地推行的政策也亦步亦趨的參照，不敢落後太多落人口實，也絕不僭越超前，譬如衛藏學內地展開土地改革，替米薩佃農減租免差役雜賦，推動緩慢但方向明確，同時噶廈政府也對批評中國的言論設禁區，絕不容許拉薩成為反華基地。

再者是達賴喇嘛年事漸長，智慧與魅力日增，成了國際媒體寵兒，世界上名氣最響的非漢裔中國人。達賴喇嘛已經說服衛藏人民改變政教合一的體制，把治權世俗化，建立仿效內地的地方自治、縣市選舉制度。

國際的政治學者也對一國兩治的制度創新作出高度評價，認為是超越了帝國、聯邦與單一制民族國家的局限，是為全球化時期的多族裔、多文化現代複合國家的榜樣。

從實際政治角度，一國兩治、藏人治藏的衛藏自治起了重要的示範作用。中國一直在做工作策動新疆西北伊犁三區的東突厥斯坦伊斯蘭共和國回歸中國，享受與衛藏自治區同樣的地方高度自治權，這對伊犁三區人民有極大吸引力。因為到了七Ｏ年代末，絕大多數伊犁三區民眾已極其厭煩共產主義極權統治和做蘇聯的傀儡，看到衛藏自治的成效，皆願意成為經濟更繁榮、宗教更自由的中國的自治區。除了親蘇派獨裁掌權者和部分世俗派親蘇軍人外，三區的泛突厥民族主義者、伊斯蘭宗教主義者、自由主義者、商人以至一般平民都已經聯合一致反對親蘇的伊犁共產政權。

在中國四六年訂立的憲法中，西藏和外蒙皆為自治區，現在只有西藏是在中國境內，正好提供一個成功的樣板，為也在共黨統治下的外蒙人民參照。

衛藏自治對香港的回歸也起了安撫作用。事源葡萄牙七四年的康乃馨革命，推翻了二十世紀西歐為期最長的獨裁政權，並於七六年成立民主政府後，單方面宣佈放棄該國在全世界的所有殖民地，將澳門無條件的送回給中國。這使得甚不願意放棄殖民地的英國也在國際反殖壓力下與中國商談香港歸還中國事宜。倫敦方面朝野有人顧慮香港的法治與言論等自由在回歸後得不到保證，南京方面就以衛藏自治為例，讓港人自己製訂香港一國兩治的地方自治基本法則，保障法治與言論等自由，隨後民意調查顯示，絕大部分港人支持以高度自治區形式回到經濟發展程度較高的中國。經過兩年的談判，少總統與從屬工黨的英國首相卡拉漢於七八年聯署了中英聯合聲明，確定香港將在八四年七月一日回歸中國。少總統在日記上寫：總理和先父的未竟遺願，由我實現了。

種種天時地利情況下，中國衛藏地區的一國兩治走過了旋轉簸揚迴圈無端之大洪流，進入順流區，越來越穩定，越來越為中國民眾接受。

平旺五Ｏ年代在南京坐牢期間，在獄中認識了一個原籍雅安的漢族托派分子，十多年後平旺應邀舉家從巴塘搬到雅安，兩家人胼手胝足在雅安大蒙山地區做茶農兼茶商，除了供藏地使用的康磚外，也在蒙山以西的碧峰峽一千二百公尺以上的山坡地種植老川茶茶樹，再發酵製成貢茶級黑茶珍品。雅安除了是歷代藏茶和貢茶重鎮外，也可能是中國最古老的茶葉產區，其中包括被認為是有文字記載最早的我國人工種植茶葉地點的蒙頂山，頗有傳奇性。平旺沒想到，自己也會愛上品茶。

七九年十二月十日晚，在雅安上里古鎮，平旺以在地茶農代表身分，指導一批北平來的有錢第二代品鑑蒙山的頂上茶滋味。客人離去之後，一時萬籟無聲，平旺仰望蒼穹，川康藏今夜星光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