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浩雲 一九七八年九月二十日 東海
浩雲八十公尺長的私人遊艇新東方號，比產油大國沙烏地阿拉伯皇室的艾地利亞號還長一點三五公尺。新東方號懸的是青天白日旗，不像浩雲其他的客輪、貨輪、油輪、超大型油輪、豪華郵輪、海上大學及集裝貨櫃船，為了合法的避稅理由掛的是巴拿馬國旗。
多年前，浩雲已經生起了念頭，要替自己建造一艘叫新東方號的遊艇。他一直沒有私人遊艇。二十年前希臘船王歐納西斯要把自已的二手遊艇折價一折轉讓給他，他堅決婉拒不要。歷經了韓戰、一九五六年蘇伊士運河禁運、六Ｏ年代全球石油運送量幾何級躍升及其後貨運界的集裝貨櫃箱革命，屢屢洞悉先機的浩雲，早已非吳下阿蒙，今天他旗下的輪船量超達一千萬噸，恰恰是歐納西斯的一倍。浩雲尚未置遊艇，是為了提醒自己記住當年要聽人使喚的屈辱，韜光養晦，不出手則矣，一出手舉世矚目。
新東方號當然一面世就要成為世界最先進、最豪華的遊艇，不過浩雲本來還有一個心願，就是新東方號一定要由中國製造。可是這麼多年他往來非富即貴、看盡世界極品後，格調上浩雲是瞧不上中國遊艇工藝設計的暴發戶水平的，為此，他先部署收購了義大利一家蜚聲國際的精品遊艇廠，用了一年多時間把技術和設計轉移到中國。
沒想到的是，始於晚清的中國現代造船業，以國人的聰明才智手巧體勤，卻至今沒有培養出對細節追求一絲不苟的完美主義精神，空有表面模仿抄襲的形似，方方面面都讓特別重視造形和細節的浩雲失望而要推翻重來。
如是兩番後，浩雲幾乎想放棄，直到三年前他再赴日本，考察東京、橫須賀、佐世保等地的幾家船塢，才驚訝的發現戰敗國日本，因為不像中國那般作為戰後美國在遠東的第一戰略盟友而獲得優先大力扶持，起步較晚，但是國力近二十年恢復奇快，特別是在重工業方面。日本國民的敬業精神，技術工人的工藝傳統，以及煉鋼和造船技術，戰前已足以自力造出航空母艦。儘管有的船廠是在被盟軍轟炸成廢墟的原址上重建的，整體煉鋼造船重工基礎至今猶勝中國。由此，浩雲瞬即決定把新東方號的船體建造部分交託給石川島播磨重工業株式會社，皆因這家已有一百二十年歷史的船廠曾經為了日本侵略的戰爭賠償，替菲律賓建造過一艘現在供馬可仕總統所用的七十七公尺長遊艇。另外，浩雲更毅然把自己籌劃已久的八艘新一代油輪，都委請前屬日本海軍的佐世保重工船廠及橫須賀住友重機械追濱造船所打造。
新東方號遊艇最後只有內部裝潢是中國製造的，並故意在浩雲跟寧波幫官場子弟合資的涌滬北侖造船廠舉行下水禮。為了增加華夏感覺，新東方號在義式設計上盡量添加東方裝飾元素，果然瞞天過海成為中外媒體的報導焦點。
不過，這樣炫耀世界級超豪華遊艇只是浩雲的整個新東方大戰略的一個造勢小噱頭。不，不，大戰略當然不是指他在東海的與那國島一帶的新東方海上度假酒店群，更不是在釣魚台列嶼的鳥糞專利，那些都只是浩雲項庄舞劍的前戲。
要知道現在中國有兩個寧波籍船王，浩雲與玉剛。後者在英資上海匯豐銀行全力注資下，晚出的新環球航運輪船總量已達兩千萬噸，又正好是浩雲的一倍。所以，說起世界船王，現在大家都說是玉剛，而浩雲則是《紐約時報》寫的「世界最大獨立船東」。浩雲的船都是自己擁有的，行內人知道，私人財富上，浩雲是在玉剛之上。現在，兩人暗底較量的是，航運業發展到極限後，誰更有眼光能發現下一個風光的投資點、回報最大的生意經？
一九七三年底世界石油危機期間，油輪嚴重供過於求，兩人都深深感受到了船業動輒受時局世情牽動，大起大落，遂都決定要分散投資。但性格決定命運，兩個船王對石油危機的教訓，做了迥異的結論。
玉剛的策略直接了當：逐步棄舟、全面登陸、投資地產，把自己產業的港口城市碼頭及貨倉改建成海港城商廈、購物商場及高級海景住宅。這決定也是大金主上海匯豐銀行看好的注資戰略。
實業家浩雲很看不起這種圈地建樓賣房尋租的投資，認為無助於提升國民的生產力和國家的綜合實力。他要找尋更有挑戰性的生意經，做一個更宏偉的中國夢，也即更有成就感但風險肯定也更大的人生賭博。
從上次石油危機，浩雲明白到一個國家要工業化、現代化，沒能源不行。煤是中國最普通能源，但神州大地高速的城市化和工業化，包括汽車的急速普及化，沒有石油轉不動。浩雲要做石油生意。
民國三十八年內戰結束後，中國一度以為國產石油很快可以自給自足了。延長油田、玉門油田、獨山子油田中國段的重新投產，特別是加上五Ｏ年代中後全力開發的松花江安達大同油田，原油產量從四九年的十二萬噸增至七八年的一億萬噸。雖如此，經濟發展的胃口更大，現在需求量一半是靠進口的，而進口就意味著不同程度上受制於人。浩雲清楚記得，七三年中東戰爭，石油價格在幾個月內暴漲四倍，像日本這種缺乏自生能源的發展中國家差點翻白肚，而美國、歐洲共同市場國家、中國等不同程度的工業化國家，那段日子毫無例外工業產出下降十五個百分點以上。
從那個時候開始，浩雲就決定要從原油運輸業往上游的採油煉油事業進軍，替國家提升能源安全，並想像自己再度從零開始搖身成為能源大王，正如當年從天津一家駁運船務公司的學徒晉身變成中國船王。
但石油在哪裏呢？國內陸地下的油藏，不是屬於美國三大公司就是落在幾大家族的手裏，後者通過老總統夫人的關係，早也就跟德州石油大亨合夥了。
中東大部分產油國特別是世界第一的沙烏地阿拉伯在美國人掌控中，世界第二的伊朗是英國石油集團勢力範圍，中亞油田在敵對的蘇聯境內，南美是美國的後花園，都輪不到後發的中國人插手。
還有非洲，但浩雲起步有點晚。上海的查家從五Ｏ年代就在奈及利亞拉哥斯設總部，發展英語系非洲的各種生意，廣建軍政種族人脈，浩雲並不想與查家正面競爭。退而求其次，浩雲在澳門設了一家公司，聘用說葡萄牙語的員工去勘探蘊藏甚豐的安哥拉，卻碰上該國連年內戰，故也不敢冒然大規模投入。
浩雲以前三次創業當航運老板，都剛好碰上戰爭，三七年日本侵華、四一年太平洋戰爭、四六年內戰，有過傾家蕩產的慘痛經驗，後來卻從韓戰、越戰賺了大錢，從中學會了兩點：一、不怕主權國多爛，生意都是可以照做的；二、戰爭是發財機會，也可以是財富的終結，關鍵是要看清局勢。
浩雲生性是像魚一樣樂水的，海洋對他有莫名的吸引。有讀報習慣的他很早看到二戰後荷蘭人勘採沿海海底石油的報導，而一九六五年英國在北海探察海底油田的第一代平台戲劇性沉沒在怒海的新聞，也曾引起浩雲無邊的遐想。到七Ｏ年代初，西方離岸鑽油技術突飛猛進，適逢中東戰事，油價暴漲，以挪威及英國為首，西北歐多國都大力投入開發北海油田。有需求就有技術，就有新的生意經。七三年齋月中東爆發第四次阿拉伯國家與以色列的戰爭，阿拉伯產油國禁運原油給工業國，浩雲的油輪一時大都停駛，損失慘重，險遭滅頂。翌年元旦，他坐在上海外灘總公司辦公室，看著浦東，突然生起一個念頭：中國的外海有多少海底石油，從渤海灣到黃海到東海到南海？
浩雲辦公室不缺的是各種海陸地圖，他逐一細看了東海和南海外島的名字，有兩個島名跳出來，一個是釣魚台，另一個是與那國島。船運營生養成了他注意世界大事地緣政治的習慣，浩雲記得不久前看過一段新聞，太平洋戰爭後即由美國戰略託管的釣魚台列嶼以及在釣魚台南方、比釣魚台更接近台灣的與那國島，都已經在舊金山一次中美日三邊會議上劃歸中國了。七二年版的地圖依然標示著兩島是美國託管地，但事實上已經是中國屬地、台灣省管轄的外島。
他又記起更早年的另一則報導，聯合國在東海釣魚台附近海域初步勘察過海底油藏，評估很正面。當年覺得毫無關連也遙不可及的事，突然顯現出可辨識的願景。
浩雲立即直覺到，有油沒油，他都要先將這些島嶼轉成他的私人財產，而他是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覺的。
根據中、美、英三強一九四三年的開羅會議，戰後日本要把一八九五年及其後才佔據的所有土地都歸還給原宗主國，而「所有日本竊奪之中國一切土地，如滿洲、台灣、澎湖，均應由中華民國恢復之。」
琉球的地位值得爭論，美國羅斯福有意讓琉球脫離日本，當時老總統也認為琉球應由中美共同託管，並把這個想法寫進了自己的日記裏。勝利後，中國為了不讓琉球再被劃歸日本領土，只要求對琉球的託管權，而戰敗國日本極力反對，只同意讓出先島群島。在琉球本土，雖然戰爭中琉球戰場死了這麼多平民百姓，留日的殖民地菁英仍心向著日本，不過生意人之中有的已主張靠攏前途大好的戰勝國中國，更有極少數菁英要求自治甚至獨立。美國的算盤，是要在琉球的沖繩島建立長期的、遠東最龐大的美軍軍事基地，防範蘇聯東進，箝制終究會復興的東北亞諸國。當時的杜魯門總統不像小羅斯福總統那樣親華，四七年說服了聯合國把琉球群島交由美國暫時託管，將歷史地理上並不從屬琉球的釣魚台列嶼，以及跟台灣較近、離沖繩島較遠的先島群島都包括在美國託管範圍內。在內戰邊緣的中國，抗議無效。不過，就算在內戰期間以至四九年後，中國兩任外交部長世杰、公超都沒少跟美方交涉要求託管琉球，當然日本右翼也年年抗議，而琉球人反對美軍佔領的聲浪也越來越大，華府知道有必要做一些長期的佈署。
本來，美國的國務院和國會都有很多親華人士，可以說戰後美國政壇的主流是支持國民政府的，因為美中兩國合力，才打敗可惡的日本，之後中華民國又是美國在亞洲最可靠的盟國，站在圍堵遏制蘇聯和它的附庸國北韓、外蒙、北越、偽東突厥國的遠東最前線。琉球群島既然不被容許獨立，交由中國託管是理所當然遲早的事。
沒想到日久生變，戰後特別是內戰結束後中國經濟連續快速成長，國力大增，超出美國意料，加上大中華民族主義日益膨脹，美國開始有人主張抑中國而培植日本及南韓，以平衡東亞局面。
到七Ｏ年代初，冷戰早期老一代外交戰略家如在四六年首倡圍堵遏制蘇聯的肯楠已淡出，一批現實主義派國際關係新貴如季辛吉之流上台，純以國家利益為外交導向，受尼克森總統所重用。自艾森豪任總統開始，共和黨給人印象是支持國府的，誰都沒預期時任總統的共和黨尼克森，恰恰是這麼一個最不講理想性原則的美國總統，嗜玩實力政治，以詭計多端、不按牌理出牌自豪，為求歷史留名不惜覆雨翻雲。在這個大背景下美國調整了對華政策。
戰後日本為了爭取琉球回歸，曾表態願意讓釣魚台列嶼以及被琉球王朝殖民的先島群島撥歸中國以示讓步。至於琉球本部，日本強調琉球在一八九五年之前已經是日本的一部分，堅決不承認琉球是殖民地，蓋因根據聯合國的「鹹水」越洋征服即謂之殖民地的定義，一旦被承認是殖民地，琉球就有權要求獨立。
不想處理琉球獨立問題的美國，一九七一年與日本簽定「沖繩返還協定」並於翌年把琉球群島加上打包的先島群島施政管理權移交給日本，條件就是長期保留沖繩美軍基地，而只同意將釣魚台列嶼以及先島群島最西端的與那國島的行政管轄權交給中國。
琉球曾經朝貢中國，後又同時朝貢中日，到一八七二年被日本兼併，直到太平洋戰爭結束。琉球是從獨立王國變成日治殖民地，與那國島則在十五世紀給沖繩島的琉球國侵佔，先成了琉球王國的殖民地，然後再成了日本殖民地的殖民地。
與那國島全島約二十九平方公里，比釣魚台大近七倍，是在先島群島之八重山列島的最西端，距中國台灣宜蘭蘇澳港僅一百一十公里，卻離沖繩島最南端五百公里。當地有一萬多名土著，有自己的語言和風土文化，天氣好的時候可以看到台灣的中央山脈，島民與台灣本島和台東外島的居民歷來貿易頻密、貨幣互通，日治時期與那國島民赴台治病、就學。太平洋戰爭後，與那國島居民也曾要求獨立、自治或劃歸戰勝國中國。台灣省開通無線電視廣播，與那國島居民都可以收到台灣華語電視的訊號。
七一年美國最終決定讓釣魚台列嶼結束託管轉移給中國，那是因為沒有根據說明釣魚台在一八九五年前是在日本或琉球的管轄範圍。至於與那國島行政管轄權之納入中國，除了歷史考量外，卻是因為一個技術上的方便。戰後美軍在沖繩的防空識別線西南邊的界限，剛好就在與那國島上空，再往西就是盟國中華民國識別線的範圍，一旦包括防空識別線在內的琉球群島管治權轉移給日本後，若不讓出與那國島給中國，就要逼迫中國再往後讓出防空識別線給日本，那肯定會進一步激惹中國，加之日本曾經表示願意放棄整個先島群島，美國在託管期間亦發覺與那國島民對以前的日本琉球殖民統治者有抵觸情緒，歸入日本的話可能會激發殖民地反日獨立運動，美國就此便將與那國島行政管治權也送給中國作為象徵性的補償。
因此到了七二年，琉球群島包括先島群島大部分島嶼都成了日本沖繩縣，中國只得到之前不受注意的與那國島以及釣魚台列嶼的管治權。
政治上，這是霸道的美國處理國際事務的粗暴表現，也是對中國的示威，老總統為此生氣不已，大嘆國與國之間沒有永遠的朋友。有評論家認為，二戰後三十多年，華府與國府關係的轉折由此開始，蜜月終結，只剩下同床異夢，枉中國一片忠貞，為美國充當冷戰中的小規模滅共熱戰的代理打手，換來的是美國移情別戀、三妻四妾。
不過對資本家來說，只要看得清局面，就有生意經。
浩雲決策起步都比人快，通過政壇江浙幫的勢力，很容易就拿到這些化外小島的經營權，由中央政府責成台灣省政府大幅賣地讓新東方集團進駐與那國島開闢熱帶度假觀光產業，並以一年一元的租金批准集團在無人的釣魚台列嶼享有收集買賣鳥糞的長期專利，事實上等於給新東方獨家私有化了釣魚台，因為島上遍地鳥糞，別人未經新東方批准擅自登島可視作侵犯鳥糞專利。
與那國島歸台灣省花蓮縣管理，行政級別是鄉級，跟十六平方公里的綠島這類外島同屬一級。當時花蓮政府派了縣政府副主任過去當鄉長，為了申張主權，也琢磨迎合老總統的哀慟心情，特意在與那國島的東北角海岸線懸崖上豎了一塊石碑，上面刻著「毋忘在莒」四個字，宣示光復琉球的決心。
與那國島的條件，比浩雲當初想像的更好得多。該島年均氣溫攝氏二十三、四度，最冷的一月也有十八度，是較溫和的熱帶氣候。島中央是遼遼大草原，大和種的牛隻都是放養吃草的。島上還有特色的矮種馬，適合供遊客全家騎馬作樂。從草原放眼出去，都是海景。島上有幼沙海灘，四周深藍色海水清晰無污染，海產豐富，海底生態多樣，完全是一個天然的潛水和水上活動的大娛樂場。怪不得與那國島人的祖先到了這裏，就定居下來不再往大陸方向遷徙，形成世上獨一無二的人種。這次主權的轉移，也為中國增添了一個少數族裔。
島的南部近岸的水底海床，有著一片構圖規則的巨石遺跡，似是人工切割的梯形建築，潛水者都可以看到。如果真是人為建築，那就表示與那國島在千百年前曾有相當進步的人類文明。
更讓浩雲喜出望外的是，島上有美軍建造的小機場，稍加修繕即堪使用，還有環島公路，駕駛吉普環島一周只需要一個多小時。
島上本有萬多名居民，日治和美治時期很多去了琉球、日本、台灣謀生，現在陸續回流，正好為新東方觀光產業提供勞工和服務。
自從一九七二年南京奧林匹克世界運動會以來，出國觀光旅遊已成為國人的普遍行為，最初都是參加一次多國旅行團，後來有經驗了，旅遊形式也更個性化了，近年更流行放幾天假到熱帶沙灘酒店度假。浩雲設定與那國島必須要同時搶富人高檔客、職場新中產度假客、家庭客、背包客和普羅遊客，因為他相信旺丁才旺財。但如何吸引愛跟風又勢利的國人，不要裝高級而遠涉重洋去夏威夷威基基海灘看白種女人穿比基尼，也不去鄰近方興未艾的低價旅遊點如泰國芭提雅看西德壯男拖擁泰女，是一門學問。
水清沙滑，海鮮美而廉只是起步點，還需要有噱頭。
浩雲的噱頭不愁沒有只怕太多。當然他會在島上興建各種等級的度假酒店、度假小木屋、免稅商場、高球場、海鮮街、日式清唱酒吧、溫泉湯場、三溫暖按摩院；他會把「毋忘在莒」石碑的海角天涯所在地變成主題公園，並在風景海灣畔建私人海景豪宅別墅，吸引中國北方寒冷地帶的富人來置業。但浩雲是不會滿足於這些人有我有的想法的。
他想過叫迪斯奈進來，但一來島小，二來不想給迪斯奈喧賓奪主滅自己威風，三來與那國島算是美國人施捨給中國的，這口氣難嚥，還去請迪斯奈，也太沒尊嚴了吧！
他盤算過開賭場。澳門幫知道這個動向後，竟找黑社會跟他放話，並在外灘砍傷了新東方一個項目經理示警。他們不知道，浩雲之經營與那國島，志不在此。開賭的計劃可以暫時擱在一邊，他不會就此事跟澳門幫及廣東三合會硬碰，也犯不著去求滬上青紅幫老大出面以黑制黑，免得從此被黑道咬住不放的敲竹槓。
回到他想法最多的海洋與船。浩雲買了退役的英國皇家海軍S級柴油潛水艇，改裝成海底觀光船。但浩雲覺得體驗二戰潛艇生活、觀看海底奇景不見得是人人所好，特別是高檔客。在船業掮客的奔走相告下，他知悉英國經濟不景，連國寶級的伊利莎白皇后號郵輪也要待價而沽。這可是世界上最大、最豪華、最著名的「大西洋第一夫人」，買了她，世界媒體都會報導，有了她，知名度就有保證了，豪華的等級也定位了。浩雲斥資僅三百二十萬美元就買到美人遲暮的伊船，再用一千多萬港元替她翻新。浩雲在日記上寫，他所事的一切都是要「為國人爭光」。
浩雲的原來計劃是乘坐伊利莎白皇后號的海上七天遊。遊客在寧波北侖港上船，先開到福建福州港，再到台北基隆港，最後一站駛去與那國島。但因為台灣海峽風浪大，務實的浩雲改變主意，索性直接把大西洋第一夫人停在與那國島近岸做豪華水上超五星大酒店。
這想法還啟發了浩雲，另外多改裝幾艘他的舊船為不同級別的海上酒店，以保留島上的陸地另作別用，譬如待時機成熟時再謀開闢賭城。
曾在四七年替浩雲揚名立萬、由國人自行駕駛、自行管理橫跨大洋去到美國和法國的凌雲號與雲龍號也就此到了與那國島，分別改成世界第一大的海上食府海鮮船，以及跟美國匹茲堡大學合辦的與那國島海上大學。
交通方面，想坐飛機的，立榮航空每周五至周日在台北有定時航班，也可以在花蓮乘坐加拿大英屬哥倫比亞省海岸模式的水上小飛機。水路方面，浩雲在德國訂製了穩定性特強的郵輪級大型汽車渡輪，可惜速度較慢，從花蓮開出要四個小時。浩雲訓示說，北歐的渡輪一程就大半天，斯德哥爾摩到赫爾辛基更要十六個小時！他覺得四個小時已經夠方便了，但國人似不太習慣要從大陸先到台北或花蓮再轉搭乘飛機或渡船，嫌煩嫌貴！這是浩雲太自信的小失算。
與那國島一開放旅遊就全國聞名，並在世界觀光地圖上插了一支旗，只是遊客人數一時沒有跟上。浩雲擔心嗎？不擔心。有更重要的事情等著他去擔心。
六、七年下來，玉剛的轉型證明又成功了，地產這行業，市況順的時候，躺著都賺錢，不管落成與否，囤地多一點、改建慢一點、預售少一點，反而賺更多。
浩雲的新東方能源夢，前期投資大、研發時間長、技術和法律關卡多、現金回收零。幾年下來，探勘做了不少，渤海灣、東海、南海都確定有油。渤海油田群是近岸的，開採門檻較低，已經有小公司在做野雞式採油，但大規模開採將會污染山東、河北和遼寧包括多個沿海城市的水域。南海的東沙、中沙、西沙、南沙四個海域，國府依照四七年《南海諸島位置圖》頒佈的十一段U形國界線申張主權，歷年來遭到北越、南越、菲律賓、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汶萊不同程度的抗議，法理上受到國際法挑戰，不符聯合國正在草擬的海洋法公約，美國則以航運開放為由，此刻似較傾向站在中國的對立面。
剩下只有東海問題最小，既不存在污染考量，更暫無主權紛爭，何況還有釣魚台和與那國島兩塊不沉的新東方海上基地。
新東方能源大戰略的第一階段主場，就落在中國東海了。
不過，不是一切都順利。在與那國島旅遊勝地陸續試營業軟開幕的那年，伊利莎白皇后號還在香港維修，那是因為這個殖民地轉口港，經濟較落後，但有修船工業，工資較國內低，監工的工頭會說幾句英語，可以跟英國工程師溝通。大西洋第一夫人就這樣泊在維多利亞港青衣島與昂船洲海面慢慢整容，萬眾期待一睹新姿。正接近竣工之日，船艙突然起火，火勢無法撲滅，焚燒一百小時後沉沒。之前浩雲已帶著在利物浦大學造船系畢業、現在新東方紐約辦事處工作的兒子建華一同去了香港，準備參加啟用禮，卻沒想到會目睹自己花了不少心血才贏來的大西洋第一夫人就此與世長辭，葬身維多利亞港。
事後殖民地皇家香港警察只證實有人縱火，卻一直破不了案。連英國軍情六處、美國中央情報局、中國國防部情報局裏面的人，都沒有頭緒，這才更令人納悶。
什麼人會這樣幹掉一艘世人心儀的郵輪？航運競爭者？澳門賭場幫？黑幫？石油托辣斯？滯留在殖民地香港的共產黨特務？
最近南京政界有人攻擊浩雲不愛國，新船製造都交託日本人而不給中國的船廠，之後他竟然還接到仇日者的恐嚇信說要放火燒新東方的船。難道只是個別瘋子的行為？
浩雲有江浙幫人脈，跟南京高官多有來往，一貫拉攏官僚資本合作，甚至與老總統及少主身邊的兩朝紅人孟緝成了親家，可是政壇中人都知道太子少主跟老總統不一樣，私下是不喜歡浩雲的海派商人作風的，什麼在餐館見到名人就替人結賬，什麼擁有世界上最豪華的私人遊艇，他以為他是誰呀？
浩雲吃了一記悶棍，但沒有被擊倒，行船跑馬三分險，幹大事業能不樹敵？以他的性格，別人明說山有虎，他就偏向虎山行，在乎的只是誰最後笑得出來。為此浩雲更堅定的做了一個後果深遠的決定。
新東方號遊艇下水後，首航按例先去上海做宣傳見媒體，載上媒體代表出遊到寧波北侖港，在船上賞月過中秋節，然後折回上海。送走媒體後，就開往與那國島，途經釣魚台。
這一輪在上海登船的客人，除了拿到首屆新東方工商管理獎學金，前往與那國島海上大學上課的十名學生之外，就是一個來自日本的十人代表團，成員包括由老朋友佐世保重工社長山本出面邀請的三名日本財閥經連會的代表，以及駐華大使館的一名武官及產經省、大藏省、運輸省、外務省、能源經濟研究所各一名官員。
浩雲知道他這個能源大業不可能獨立完成。內外眾多對手都不想他成功，幾大家族匯同英美荷列強石油企業都想染指。他曾試圖私下融資，向華資、美資、英資銀行貸款，發覺阻力甚大，談不到好條件，他甚至懷疑對手在聯手整他，懷疑官場高層有人在操控，讓他飢渴，逼他妥協讓出控股。浩雲深感銀行家的勢利，國家政治的腐敗，官僚的無能，官商勾結，朋黨傾軋，對自己一片冰心的愛國實業，竟也諸多留難，說穿了就是看見自己先吃了螃蟹見獵心喜，想強取豪奪。
這就是他想到引進日本資金的理由。他知道這十多年日本經濟重新起飛已取得驚人成就，東京當局也越發擔憂國家能源安全，不會放過任何能夠保證原油供應的機會。由中國實際控制的東海油田群，本來日本是染指無望的，沒想到堂堂中國船王浩雲在自己國家得不到支持，反而要求助於小日本。
新東方號開到釣魚台，遊艇上所有人才目瞪口呆。釣魚台哪是了無一人的鳥類天堂？簡直就像汪洋中一座漂浮的軍事補給基地，台上有飛機庫大小的半圓頂鐵皮屋十多棟，有直升機停機坪，有鋼筋水泥建的發電廠、潛水解壓診所、無線發射塔、以色列技術的小型海水淡化工廠。碼頭和島邊海岸四周，停滿了各式汽船、快艇、拖船、平底駁運船。
然而，讓船上的日本官商客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當然是那座由挪威最新研發製造、特別為天氣反覆地帶深水鑽油而設計的康迪普海上鑽油台，在岸邊蓄勢待發準備被拖到東海一號鑽油點。原來，這玩意全貌近看是如此龐然巍峨。
今年，民國六十七年九月二十日也是農曆八月十八日，浩雲的陰曆生日，他心情很好，躊躇滿志，他的得意傑作新東方號乘風破浪，載著他心目中的理想開發夥伴，來到東海之濱，看他為中國而規劃的石油未來。他心想：這次東洋人應該看得出來自己的決心和投入了吧！
能源經濟研究所的那名技術官員推想著：東海一號這樣的一點海底油藏，有必要用到這個等級、這麼昂貴的鑽油平台嗎？
產經省、大藏省、運輸省的官員考慮著：東海油田這個項目，值得投資嗎？
經連會的三名代表盤算著：新東方集團的資金到底還能撐多久？
外務省官員、駐華使館武官暗忖：看樣子重返東海的機會終於來了。
浩雲的日本友人山本慨嘆：浩雲先生這次沒有回頭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