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平旺 一九五九年三月十八日 拉薩
從南京老虎橋的首都第一監獄放出來之後,平旺陪同老父母和妻子由康區的巴塘,輾轉來到衛藏的拉薩,趁藏曆新年默朗木祈願慶典期間,還老父母的心願,也讓妻子回一趟闊別多年的娘家。到達那天,二十四歲的丹增嘉措在研讀佛學多年以後,於哲蚌寺完成最高級學位的格西考試。平旺從來沒有預期自己將會見到這位年輕的執政者丹增嘉措,昆頓,第十四世達賴喇嘛,如果事先知道,他大概會推卸迴避,因為自尊心還是特別強的他,感覺自己心態上沒做好準備,反應起來怕會不夠得體,做不到自我期許的不亢不卑。
親獲昆頓達賴喇嘛面見,與十多年前見到拉薩噶廈政府要員索康噶倫或宇妥都督,心理狀態上不可同日而語。
平旺未曾因為自己是國民黨階下囚而怨懟自慚,但來到拉薩後,他卻是連日百感交集,畢竟自己半生未竟之業,一切主義與理想的執著與失落,所有為社稷為民族的努力與憂傷,莫不都是關繫到圖博的多康藏三區人民、達賴喇嘛與拉薩噶廈朝廷的進和退、體制的是與非、歷史機遇的得與失。十年牢獄生涯,讓他有時間看清問題、檢討自己,如何做一個愛圖博、愛人民、尊重民族自決、辯證看待歷史的真正共產主義者。
如果這次不是老父母和妻子堅持要到拉薩,他不會主動回來。在他坐牢的期間,家鄉巴塘的老父母和跟他顛沛流離的妻子因他而吃盡苦頭,讓他愧疚不已。習俗上康巴一生至少要到拉薩朝聖一次,而她妻子席西拉在十年多前跟隨他從拉薩私奔離開家庭後,就沒見過家人,現在,至親家人樸素的心願,他只能聽從。年邁的父母跟絕大部分圖博人一樣是虔誠信徒,平旺個人雖然不再需要宗教,但他一向認為宗教是圖博人民的共同民族文化,俯首自問從來沒有教條化的只視宗教為定要去之而後快的人民的鴉片。
一天早飯後,父母去了轉山,妻子在娘家,他一個人在漢人叫大昭寺的祖拉康附近閒逛,看看尼泊爾商人開的佛像禮品鋪、漢人的小商品百貨店和回民的牛羊肉攤檔,並且在八廓街掛著青天白日旗的南京政府駐藏軍事委員會辦事處門外駐足,觀賞國軍憲兵換班步操儀式,觀察圍觀的各族遊客和目之所及街頭上為數不多的西方人、東亞人、南亞人,心想拉薩新建的民用機場還沒啟用,真不知道這些遊客是如何各自從陸路進藏的。圖博仍是一個由貴族與僧伽共治的階級社會,因交通不便很大部分的地區自然與外界隔絕,像被裝進了時間膠囊,一向社會面貌變化很慢,沒想到此時拉薩,已比他四O年代中看到的更國際化了,稍為多了一些現代化公共建設如八廓一帶的路燈、柏油路、汽車甚至一所中學。不過在街頭巷尾,他零星看到的反外地人、反改革、反中國、主張圖博獨立的塗鴉,這又讓他憂時憂民起來。平旺也曾一度尋求圖博獨立,但現在他更憂慮的是地廣人稀、現代化程度偏低的圖博,如何才能夠與強大的中國和平共處,微妙地維繫著主權歸中國、一個中國兩個政府、圖博衛藏地區高度自治的一國兩治?
「你是平措旺傑先生嗎?」
那天在八廓突然冒出一個穿著藏裝、留著山羊鬍子的外國男人探頭問他。平旺沒想到有人會認出他,還不是居住在拉薩的康巴族人,而是一個外國人。平旺警惕地不作回答。
「我叫海因里希,奧地利人,四O年代中後在藏地待過七年,一九五O年才離開的,可惜當年我們在拉薩都沒有碰上。我後來回德國出版了一本回憶錄,今年回到拉薩,想再寫一本書,裏面會提到平措旺傑先生您呢!我剛聽說平措旺傑先生您出獄了,以為您還在南京呢,正苦惱怎麼樣才能找到您,沒想到在八廓碰到,真是太有意思了,我運氣太好了,平措旺傑先生您近來康健嗎?」
那個中年外國人微彎著身子說話以示敬意,舉止完全像個藏人,所操的拉薩腔調不比平旺差。
「這位先生,您不會認錯人吧!」
平旺試探說。
「叫我海因里希就好了!不會錯,您一定是平措旺傑先生,不要看我是西方人,我認所有博巴的臉都是很在行的,不管是康巴、衛巴、安多哇。恕我唐突自我介紹,希望沒把您嚇到。呀,我又說錯話了,先生經歷不凡,怎麼會給嚇到。如果我沒記錯,先生是巴塘人,一位康巴,康巴率直,我也是個率直的人,所以才冒昧打擾先生您!先生可有一點時間,我們去喝甜茶,聊一聊?」
平旺到拉薩後,一直沒進甜茶館,就是怕茶館人眾,萬一有人認出他,當然,這機率應該說是很低的,現在的拉薩誰會記得十多年前跟著共產黨走的一名康巴?但別說,要多巧就有多巧,在街頭竟然給一個西方人認出!
平旺感到這個海因里希的來路不簡單,好像在哪里聽過這個名字,心中也有幾分好奇,不想粗率打發,便順手指了附近一家不像是一般藏人會光顧的尼泊爾人餐館,冷冷但有禮的說:「海因里希先生,我現在沒空,晚上我和家人在這家小館子吃飯,到時候歡迎您來。」
海因里希說:「太好了,香格里拉餐廳,不錯的尼泊爾菜和西菜,我認識那個老板,我來做東,我們晚上見,平措旺傑先生。」
「是我請你來,做東的當然是我。啊對,你叫我平旺就好了。」
打發走海因里希後,平旺有點為自已的任性而糾結,老父和妻子這回又要擔心自己惹麻煩了,招來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外國人,還要做東請他吃館子破費!康藏農戶,素來現鈔稀缺,進趟拉薩已不易,能不精打細算?只能祈望這家八廓街的館子不太貴。
爽約?那就不是一諾千金的巴塘平旺了。
到晚上,平旺一看價錢,倒抽了一口冷氣,父母和妻子就叫他一個人留下,堅持說他們幾人吃不慣外國菜,要回去居所,妻子還把娘家人送她的錢塞給了平旺。
海因里希帶了一個年輕人同來,是一個在牧區做人類學田野的美國博士生,叫梅爾文,來替大家做速記。平旺只點了一杯甜茶,海因里希坐下即有侍應送上青棵酒和千里迢迢從青島運來的麥啤,他說可惜先生的家人沒有同來,今晚這頓飯是老板請客的,回報他替飯館的推介。海因里希指一下牆上,一張招貼紙上寫了些外文,還貼有他和尼泊爾人老板合拍的黑白照,看樣子這個奧地利人在拉薩挺吃得開。
海因里希在五三年已出版了自傳《圖博七年》在西方被譯成多國語文,甚為暢銷,光是美國賣了三百萬冊,雖然影響力還比不上英國人詹姆斯希爾頓在一九三三年虛構香格里拉的小說《失去的地平線》海因里希告訴平旺,首席噶倫嘎波嘎旺晉美已答應替他的書安排藏文版及漢文版的翻譯,明年將分別在拉薩和上海出版,現在他正在撰寫一本現代世界如何闖進圖博的非虛構著作,也即圖博如何徘徊在傳統與現代之間的故事,從十三世達賴喇嘛的舉步為艱,一直寫到今天十四世的左右為難。書中也將說到各種帶有現代化主張的圖博改良派、革命家的命運,包括歷代拉薩噶廈朝廷和貴族上層的改良者如之前失敗的龍廈和迄今成敗未卜的嘎波嘎旺晉美,以及二十年前圖博知識青年的共產主義組織,這就意味將會特別寫到平措旺傑這位圖博短暫自發的共產運動的關鍵人物。
海因里希對平旺的生平已有點掌握,梅爾文甚至整理了一份簡歷。他們想進一步瞭解的是,唯物的、無神的、均富的思想是如何可能在圖博這樣的土壤萌芽的?或更具體的說,怎麼會在一群圖博青年的腦中生根並讓他們願意為之冒險犯難甚至犧牲生命?此外,共產革命在中國失敗後,平旺這位共產主義者如何看待圖博這個社會的未來改造,或者說,圖博的米薩,即農邑屬民階層、漢人口中的農奴,還有翻身的機會嗎?列寧主張的民族自決權已無法在中國實現了,平旺又如何評估今後圖博在中國的自治地位?尤其是現在漢地民族主義情緒高亢,老總統又堅持中國只有一個叫中華民族的民族,拉薩噶廈政府與南京政府根據一九五一年十七條協議而體現的藏人治藏一國兩治,在法理上和實質上還能維持多久?實力對比懸殊下,雪獅難御巨龍,年輕開明的尊者達賴喇嘛和備受非議的親中改良派首相嘎波嘎旺晉美噶倫是否有足夠的政治智慧,平衡傳統與現代,守護圖博人的家園,保持政治上的藏人治藏?換言之,既不可能獨立建國,又不願意被異族統治,圖博將往何處去?
西人的問題如萬箭穿心,平旺聞言不禁血脈賁張,似有人撬開了他腦中多年來只管吸收的黑洞,釋放出畢生的思緒,千言萬語,如鯁在喉,不吐不快。平旺知道那可不是一時半刻、兩斤青棵酒和十瓶麥啤可以打發的。他低頭不語,頓了好久,讓淚水往心裏流,撫平了情緒,然後說:「我相信兩位都是真正理解圖博的學者,對我們圖博人民是帶著善意的,有見於此,對兩位的問題,我將以我所知,知無不言,一一細說。」
對平旺來說,他對共產主義的嚮往,是從反異族統治開始的。
平旺童年到少年時期,在家鄉就親歷了兩次巴塘人反漢人統治的起事,其中一次他父親也是參與者並受了戰傷。平旺少年時期以反漢義士為榜樣,青年時期的志願,就是要打倒漢人統治者,而其時的統治者則是西康軍閥文輝。
滿清末期,清廷反而更急於掌控圖博的多康藏三區,一方面試圖通過欽差大臣張蔭棠及駐藏大臣聯豫,削減達賴喇嘛噶廈朝廷的權力,另方面在康區改土歸流。康區本來大部分地區由康人世襲土司管轄,個別地區間或聽命於拉薩噶廈政府。世代自主的康人一般不願意接受拉薩朝廷的管治,直到他們見識到清國派來的趙爾豐。這個趙爾豐,一位服務清廷的漢軍正藍旗人,是個不怕鮮血沾滿手的勤政酷吏,在蜀地鎮壓哥老會時就因嗜殺而得趙屠夫之名,到了康藏更別談什麼王道了,用六年時間完全改變土司分割而治的康區政治生態,沒停過「平亂」戰事,惡仗連連,屠殺屢屢,卻征服了遼闊的康藏之地,交由非藏族的清廷命官直接統治,形同中國行省,並強迫康人學漢語,用漢姓,穿褲子。康人恨趙爾豐如惡魔,種下仇漢的種籽,漢人卻視他為民族英雄。趙爾豐治康,可說是替後來一九三七年民國正式設西康省鋪好了路,而被南京政府任命負責在西康籌建民國行省的正是四川軍閥之一的文輝,僭佔到四九年。信佛的文輝沒有像趙爾豐那般殺人不貶眼,但在康人眼中仍就是一名外族統治者。
有這麼一度,一些巴塘人認為定都南京的國民黨政權是反康川軍閥的進步力量。平旺的一位有國民黨背景的親戚把他帶到南京,上蒙藏委員會辦的學校,接觸到左傾的老師所給的左派讀物。後抗戰軍興,學校四處搬遷最後到了重慶,沿途平旺看到內地國民黨的腐敗,社會的不公不義,貧富的懸殊和階級的壓迫,也接觸到更多共黨書刊,並因策動學運而被學校開除。最打動平旺也讓他決定認同共產主義的,就是列寧、史達林有關民族自決權的論述,其次才是對階級社會的革命,最不接受的是對宗教的敵視。
他當時認為在各種漢族政治勢力之中,只有共產黨是真正支持民族自決的。平旺這樣想是很有根據的。
民國二十四年,在突破國民黨軍圍剿的逃亡期間,共產黨軍隊從長江上游進入康藏地區,沿途曾經主動協助圖博族人建立了兩個圖博民族獨立共和國,即嘉戎地區的格勒得沙共和國和甘孜地區的博巴依得瓦,博巴或波巴即圖博人民,依得瓦即共和國。
當時紅軍途經漢人叫金沙江的則曲河流域、包括由各四川軍閥統治的巴塘外圍、德格和甘孜等地方。在甘孜,紅四方面軍支持以白利寺格達仁波切以及當地康人菁英成立自己的政權,那就是史無前例的博巴依得瓦,協助圖博人擺脫中國統治,控制範圍包括甘孜、道孚、爐霍等地。博巴依得瓦在甘孜召開《波巴﹙藏族﹚第一次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發表宣言說「所有藏康青的領土永遠歸波巴自己管理。我們誓死反對漢族侵略者、國民黨漢官、軍閥千餘年來對我們波巴所施行的吞滅政策,堅決為波巴獨立解放奮鬥到底!……大會熱烈歡迎中國抗日紅軍贊助波巴獨立的誠意,決定與之訂立永遠的盟好。」
當時,博巴依得瓦訂下十項簡明綱領,包括:打倒漢官、軍閥、英日帝國主義;藏人獨立、建立獨立博巴政府、藏人做自己的主人;建立獨立軍隊以保護博巴獨立;分土地,誰種地就歸誰,分地後可自由買賣出租;廢除等級制度,人人平等自由;信教自由、還俗自由、但不沒收僧廟土地和財產;解放米薩農邑屬民、廢除差役、取消苛捐酷稅;改善牧民生活;減糧食稅、獎勵商業、保護工人;聯合紅軍和一切支持藏人獨立的個人和團體。
平旺一生所追求的,大概也只不過是以這個博巴依得瓦為模範,讓這十項相對進步的、平等的、民族主義的原則落實到全圖博的多康藏三區。博巴依得瓦雖只是曇花一現,卻是真正的實存過的,並且是得到中國共產黨的承認和支持的。
在康藏區成立獨立藏人共和國,是完全符合一九三一年共產黨中華蘇維埃第一屆全國代表大會在江西決議通過的,中華蘇維埃共和國憲法大綱第十四條:「中國蘇維埃政權承認中國境內少數民族的民族自決權,一直承認到各弱小民族有同中國脫離,自己成立獨立的國家的權利。蒙古、回、藏、苗、黎、高麗人等,凡是居住在中國地域內,他們有完全自決權:加入或脫離中國蘇維埃聯邦,或建立自己的自治區域。」
三五年中共中央政治局在藏區毛兒蓋沙窩開會時再重申「承認民族自決權,幫助他們的民族獨立與解放運動」。中國共產黨的這些決議主張,則是根據列寧、史達林的民族自決權論述而來的。
平旺比當時康藏地區一般上層階級改良者更激進的是他主張的兩點,一,全圖博必須團結一致,唾棄地方主義,多康藏不分,各土司、宗教派別、拉薩和日喀則、達賴和班禪都必須要通力合作,才可能有命運自主的實力;二、不是只尋求在中國之內的自治,而是要建立圖博主權國家,然後以這個民族國家身分,平等加入世界共產革命成功後的共產國際大家庭。
他和圖博族同志在康區德格、雅安、漢人叫康定的打折多,以及拉薩管轄的昌都活動,每到一處都設法成立圖博人的共產主義小組織,並聯絡中共、蘇共單位,在國共合作抗日時期的重慶獲八路軍辦事處少量及蘇聯使館較大量的援助。及後取得昌都總督宇妥的信任,介紹進拉薩見到噶廈政府四個噶倫大臣之一的索康,大膽提交一份改革噶廈政府和圖博社會結構的救藏建國方案,主張圖博的生存之道唯有向外在世界開放,並進行內部改革。他要求噶廈資助他,讓他回去巴塘打游擊戰趕走軍閥文輝,解救當地同胞。席間,平旺以藏語高唱一首改編自美國南北戰爭時期的進行曲,聽得才三十三歲的索康噶倫熱淚盈眶。
平旺再去了印度,串連在當地同樣是非法的印共組織,又到雲南德欽安排共黨活動並受當地政府通緝,撤回昌都,得宇妥資助第二次入拉薩。其時拉薩宗教和統治菁英內部權爭激烈,前攝政熱振仁波切政變失敗,拉薩氣氛緊張,人人如驚弓之鳥,國民黨要抓這個藏共頭子,拉薩政府也不歡迎這位「中共秘密工作人員」。剛好平旺這一次進拉薩認識了穆斯林少女席西拉,席西拉願意嫁給他並跟他私奔。拉薩政府果然不久就決定驅逐平旺出境,連索康噶倫都同意其事,平旺離開前揚言他還會回來。同年平旺等人又從印度回到昆明,為避國民黨追捕,投靠中共在雲南的遊擊隊,算是圖博共產黨接受了中國共產黨的領導,然後潛回巴塘,組織康人策劃反軍閥文輝的起義。
但形勢變得很詭異。平旺少年時候以為國民黨是反對軍閥的,後來知道他們就算不是利益共同體也是臨時戰略性夥伴。作為圖博共產黨人,現在和中國共產黨一起反抗這兩個民族加上階級的壓迫者是理所當然的。平旺絕對想不到的是,軍閥文輝因為知道老總統最終不會容忍西南軍閥割據,私下一直暗通中共,最後押寶上了中共的船。平旺一生要反抗的這個騎在康區人民頭上的漢族軍閥,到頭來竟成了共產黨同路人。
平旺在巴塘只能服從組織,按兵不動。
形勢比人強,國軍在東北、華北、華東大敗共軍後,到民國三十八年即一九四九年已有餘力來收拾附共軍閥文輝的第二十八軍叛軍,其中一支叛軍敗部竄至雲南,為當地國軍所驅趕,最後由滇南叢林逃進緬甸北境與泰國、寮國交接的金三角。
事到如今,被視為與投共西康軍閥文輝叛軍同夥的,康區巴塘圖博族共黨地下武裝組織也只有等待被掃蕩的份兒。
平旺旋被遞解到南京坐大牢,拖到五一年判死,後突然改判十年徒刑。他猜想不可能是蘇聯人出面求情,獄中待判大刑的中共白區地下黨員多的是,哪輪到特赦他這樣一個區區的圖博共黨分子?是誰讓國民黨對他網開一面?會不會跟拉薩與南京簽置十七條協議有關?
平旺沒有浪費十年時間。他在獄中不斷自修想問題,讀一切能讀到的文字材料,包括替政治犯洗腦的國民黨八股。在老虎橋監獄裏他遇到其他共產黨員包括少數民族及托洛茲基派囚徒,交流訊息,知道了外蒙古、東突厥國、蘇聯的諸多清黨及其他不堪的事實。共產黨自二O年代開始在同屬喇嘛教的蒙古就著手滅佛,十三世達賴喇嘛在一九三三年崩逝前的最後證言說「五獨猖狂橫行,特別是紅色意識形態」,舉的例子就是「在外蒙古,共黨不准人民尋找哲日尊丹巴的轉世化身;寺院的財產與供養被沒收,喇嘛與僧人被迫從軍」。更讓平旺震驚的是五六年蘇共第一書記赫魯雪夫對史達林鞭屍,而披露出來的蘇共黨內鬥爭的那些材料。國民政府對此如獲至寶大肆宣傳,並強迫政治犯學習。平旺和獄中一些共黨同志相互爭論辯析之下,各憑自己的經驗和理性,重新評估了共產主義在蘇聯的實際發生狀況,修正了很多對共產政權一廂情願的想法。
其中最讓平旺扼腕的發現,就是史達林民族政策的大反覆,先是推行民族自決、提拔民族幹部、發揚民族文化,然後到三四年、三五年,政策逆轉,大批殺戮地方幹部,壓制地方主義、推行俄羅斯化的同化政策。平旺也讀到了集體農場的失誤,並注意到發生在蘇境烏克蘭、中亞多個地區的人為政策引發的大饑荒。平旺知道越多,越勇於反思:如果中國共產黨在中國執政,會不會變得跟史達林一樣說一套做一套甚至搞個人崇拜?會不會背棄人民民主主義而實行獨裁專制?會不會製定經不起辯證唯物主義考驗的集體化政策而引發人道災難?會不會不兌現讓少數民族自決的承諾?
平旺此刻仍然相信,根據中國共產黨之前的決議,以及博巴依得瓦的實存先例,共產黨若執政,至少在現階段應該是會讓圖博自決的,同時,藏區底層人民,即米薩農邑屬民的生活,也會得到更大的改善,但佛教和僧伽階層將受到衝擊。可是共產黨戰敗了,現在國民黨當權,情勢完全不一樣了。
首先他看到這十年國民黨在漢地推動的土改,三七五減租、公地釋出、耕者有其田,竟取得較良好的效果,這是他以前沒想到過的,有點接近博巴依得瓦綱領的分地理想,但比共產黨在解放區的鬥地主打土豪分土地更人道更不流血,也似比集體化、機械化的蘇共模式更符合圖博三區農牧戶的實際需求,可惜拉薩自治政府礙於保守力量的反對至今未能有效引進漢地土改的做法。
讓平旺擔憂的是多康兩地現已由南京政府直接管治,分屬西康、四川、青海、雲南、甘肅多個中國行省,那麼達賴喇嘛噶廈政府管轄衛藏地區的自治還能維持多久?
雖說拉薩政府在一九一二年趁大清國崩盤、民國初立而取得衛藏地區實質自主的獨立狀態,但它沒有積極在國際上建立外交關係爭取得到主權承認,反而回到傳統常態,鎖國偷安一隅近四十年。到了四九年,中國內戰即將結束,拉薩才急忙向英國求助,但其時英人已撤出印度,對藏地再沒有帝國野心,把責任都推給獨立後的印度政府,而印度政府自顧不暇,全無擴土之念,更願意與中國和好。拉薩若轉向蘇聯伸手,則會激惹中國。另一個有能力管理國際秩序的超級大國是美國,但其國民對圖博根本毫無概念,華府國務院和中情局則對不受共產黨威脅的地區不感興趣。
五O年初,共產的北韓侵略南韓,聯合國迅速反應支持南韓。受此鼓舞,拉薩正式向聯合國請願要求阻止中國侵犯,但拉薩政府從不曾是聯合國會員,各大國都不願在大會上討論圖博議題得罪中國,只有薩爾瓦多代表團請求將拉薩的要求排進議程,但是最懂圖博事務的英國反而指出圖博的「國際法律地位不很清楚」,建議擱置拉薩的請願議案,得到最有資格在此事發言的印度的附和,以及蘇聯代表的支持,而美國不願冒頭在印度、英蘇之前捲入圖博與中國的衝突,結果拉薩政府無功而返。年輕的達賴喇嘛記道:「此事讓我們震驚、憂慮與困惑。我們之前都把希望放在聯合國,認為聯合國是主持正義的組織。讓我們更驚訝的是,此案被擱置是因為英國的提議而造成的。」
圖博噶廈朝廷其時可說在國際上是完全孤立的,眼前似只有投降或迎戰兩個選擇。
但南京政府也沒有立即以軍事手段解決藏區主權問題,這有點出乎平旺的意料。
民國從北洋政府到南京政府,就算在相對和平的時期,也一直不急於實質上在衛藏地區申張主權。
三三年底十三世達賴喇嘛去世,民國政府趁機派專使慕松進藏,那是自一二年拉薩驅逐中國人以來第一次中央大員進藏。專使儀仗隊伍龐大,仿清國駐藏大臣走四川傳統路線入藏,但沒有取得任何政治實效足以減弱衛藏的實質獨立狀態,一拖又到四九年。
四九年至五O年,進入西康接收軍閥文輝叛軍的總統嫡系國軍宗南部,見國家大局已定,部隊立了大功,沒必要作出多餘犧牲,不願意由其征戰連年的疲兵再擔當起從四川進藏的危險苦差,遂說服總統把其部隊轉移回到成都。其他在青海的國軍部隊更不用說,因為由青海進藏之路只有更艱難,曾經派出的先遣探測騎兵隊,在半途上敵不過天氣地理已死了三分之一人員。
沒有一鼓作氣,沒有決心,其實也沒有為了藏地行軍而投入大量資源做特殊軍備,進藏之說只是虛晃一招。這樣時間一拖,事情就有轉機。
早在民國二十四年,時任南京政府蒙藏委員會委員的諾那法師,邀請康區兼修噶舉、寧瑪兩大傳承、第十六世噶瑪巴的上師之一的貢噶活佛來到漢地,在四川、雲南、兩湖、兩江、京、滬、陝、贛等地弘法,僧俗弟子號稱數十萬人,包括黨中央委員、軍中將領、地方政要、知識分子以至普通百姓。貢噶活佛的一個得道的女弟子書文,滿清皇室後代,曾經分別歸依太虛和虛雲,後得貢噶活佛傳承,在貢噶山閉關三年,獲賜貢噶老人外號,兼修顯密,通漢藏兩地佛門,影響面甚廣。
抗戰方息,佛教界多次在全國各地主辦大型公開的護國息災法會,皆遍請藏地大德參加,備受各方注意,藏傳佛教在漢地也引起更大的興趣。一般國人雖然自幼受教認為西藏是中國的,但對藏地的印象,是和平的佛土,不會威脅中國的安全,而物質上落後的藏人因為宗教信仰而變得善良和平,故此一般國民感情上並不願意看到漢藏之間有軍事衝突。
五O年十一月十七日,達札攝政還政於丹增嘉措,十六歲的達賴喇嘛比預定提早兩年登基,兩位神喻師先後指示「如果無所不知與無所不曉的上師擔負起宗教與政治系統的責任,那麼佛法、圖博與眾生都會受益」,似皆喻示丹增嘉措、覺華仁法切、昆頓也即達賴喇嘛早日即位,利益眾生。
可是,韓戰比預期中更早結束,蘇聯也解除了境內和外蒙、北韓、偽東突厥國中國共黨軍隊餘部的武裝,來自共黨的威脅已去,西康省綏靖工作也大致完成。五一年初夏,南京終於調了一批新兵到康藏邊界集結,隔金沙江對歭著從昌都佈防過來的藏兵。其時南京還是和戰不定,一旦開戰代價難料,只想試探反應,看拉薩會否就此投降。
拉薩要求與中國在香港談判,被香港殖民地政府拒絕。拉薩又派了特使去印度與中國駐印大使做了一次秘密談判,但因達賴地位、自決權和駐軍等多項歧見,雙方發覺在認知上有很大差距,不可能達成共識。
南京軍方鷹派主戰,以挫藏人銳氣、降談判門檻。藏地高層知情者慌作一團,但也有尚武的寺院僧侶,磨拳擦掌主張武力抵抗。
與此同時,漢藏兩地的佛教界高僧,在虛雲和尚和貢噶活佛聯名號召下,在四川西北端的藏地佛教重鎮德格舉行一場大型息災法會,祈求平息干戈,避免生靈塗炭。
當時的昌都總督,也是拉薩噶廈大臣的嘎波嘎旺晉美,做了一個突破性的舉動,突然現身在德格的息災大會上,宣佈將以拉薩官方代表身分赴南京協商,為漢藏兩地的和平而努力,當場獲得如雷掌聲的回應,隨後經中外媒體報導,全國如釋重負,一掃坊間流傳漢藏必須一戰之說,國民大多贊成通過談判,以理性和平的方法解決藏地主權和治權的問題。
在這樣的氣氛下,南京當局就不便先屈人以武、打完再談條件,甚至不好揚言直搗拉薩,武力光復西藏,只好以禮招待嘎波嘎旺晉美代表團去南京,坐到談判桌旁。
拉薩噶廈政府本來派嘎波嘎旺晉美去昌都,是要他在開戰時在前線督軍的。他覘知國軍正在認真的為渡金沙江佈陣的情報後,就發電報給拉薩,但電報得到的回覆是現在正值噶廈政府周年園遊期間,連續多天都不會上班,嘎波嘎旺晉美遂自此決定自己拿主意了。
他得到則曲河域前線較確切的軍情,知道一萬多藏兵,與備有重武器和空中支援的中國機械化大軍對壘,是螳臂擋車。嘎波嘎旺晉美本身是外交官性格的務實政治家,並不是好戰的軍事指揮官,既然知道打不過,那就只有投降、逃走或談判三途。嘎波嘎旺晉美不想逃走留下臭名,也不願不戰而降給中國人這麼大的滿足。他琢磨的是如何才能在一個最有利的勢頭上主動伸出橄欖枝,展開談判?
在此前後有三個藏人的言行影響了嘎波嘎旺晉美隨後一連串的動作。
第一個是前昌都都督宇妥,嘎波嘎旺晉美在離開拉薩前跟他討論局勢,宇妥的忠告是不要與中國硬來,避免軍事對抗。
第二個是格達仁波切,即當年圖博依得瓦共和國的首領,因為曾經附共,只得離開甘孜來到拉薩轄區昌都。他仍認為中國共產黨是認同列寧的民族自決權的,所以是真的會讓圖博獨立建國,但是國民黨的高層包括老總統等大中華帝國主義者則絕不可能接受圖博自決,至多是在宗教自由上較寬容。格達勸說,一、面對國民黨,不必再空談獨立自決,二、千萬不要與中國開戰。
嘎波嘎旺晉美下定主意要避免武力衝突。
第三個是聲望極高的格西喜饒,他曾受十三世達賴喇嘛委以多項重任包括主持色拉寺,後受格魯派保守勢力排擠,離拉薩到漢地北大、清華、中山等大學講課,三七年加入國民黨,在青海推動現代教育,宣揚三民主義,及後因為認同共產黨,受到國民黨猜疑。他在青海的廣播電台上強調說中國軍力「非常強大」,並警告說如果開戰,國民黨就會用武力「光復西藏」。他透露說他會去德格參加虛雲與貢噶的藏漢息災大會,化解戾氣,為和平做最後努力。
這一下提醒了嘎波嘎旺晉美要借德格息災大會之勢,作為主動促使中國接受和談的揭幕禮。
當下重點是動作一定要做在開戰之前,以免戰敗才求和,被迫接受城下之盟。
如果還有第四個圖博人對嘎波嘎旺晉美的思想產生微妙影響的話,那就是平措旺傑。後者當年獻給索康噶倫的救藏建國大綱,嘎波嘎旺晉美為了理解共產主義者的思路而細讀過。嘎波嘎旺晉美從而明白到,當今世代,圖博人和漢人的分別,是漢人在接受了多年民族主義國民教育後,主權國家這個西方觀念已深入民心、牢不可破,現下國民政府既視自己為滿清帝國全部疆土的自然繼承者,同時一天到晚反西方和反日本帝國主義,強調國家主權不能妥協,中華民族不容分化,祖國河山寸土必爭,但卻是絕不會接受圖博民族也有尋求獨立自決的權利的。
不過,中華民國四六年通過的憲法,第十一章地方制度第一節總一二O條明示「西藏自治制度,應予以保障」,而第十三章第六節邊疆地區總一六八條,寫著「國家對於邊疆地區各民族之土地,應予以合法之保障,並於其地方自治事業,特別予以扶持」。民族自決、獨立建國絕不可能,但西藏即衛藏的自治是可依中國人自己訂立的憲法據憲力爭的。自決不可能,只能爭取自治。
務實的嘎波嘎旺晉美知道,現在能做到的也只是按中華民國憲法爭取拉薩噶廈管轄的衛藏地區高度自治而已。所以,後來在南京談判期間,噶廈政府指示嘎波嘎旺晉美在談判過程中必須堅持圖博一向是獨立國家,嘎波嘎旺晉美知道那不切實際,定然導至談判破裂,故一概不予理會。對噶廈強調的另一重點,即圖博與中國過去的關係一直都只是喇嘛與施主的關係,嘎波嘎旺晉美回說:「誰有聽說過國民黨是佛教徒?」
除接受中國主權外,藏地讓不讓國軍進駐,噶廈是否保留自己的軍隊,將是談判成敗的關鍵。當時南京方面堅持要駐軍衛藏以象徵主權,並要求併藏軍入國軍,許多時事評論者認為這將會是比放棄主權更不能讓拉薩接受的條件。嘎波嘎旺晉美知道一定要找出兩全其美的解決辦法。
受德格息災法會的氛圍影響,嘎波嘎旺晉美感悟到從佛教入手提出的方案,可以得到較多中國人的認同,這也是藏地最吸引人的文化武器,他記起藏傳佛教依存的大乘空宗中觀法門:空才能滿,捨才能得。靈光一閃下,嘎波嘎旺晉美有了自己的主張:強調藏地是和平的佛教國度,同意解散藏軍,藏區不設軍備,只留下維持治安的警察,加上達賴喇嘛的宮廷儀仗衛士,除此之外國防全交給中國,但南京也不派軍隊進駐衛藏本部,讓衛藏完全非軍事化,衛藏無軍,成不設防地帶、純粹的佛教和平淨土。但為了保障中國邊防,沿邊界地區則開闢一條五十公里寬的國防帶,交讓國軍佈防,與印度連接地區東段皆以西姆拉會議訂下的麥克馬洪線為中線分界,往西延至不丹、錫金和尼泊爾邊界,並象徵式讓步,同意中國政府在拉薩設立附有國軍憲兵儀仗隊的中華民國西藏軍事委員會辦事處,以及由中央出資在拉薩近郊建軍民兩用機場,由軍方先管十年,以後民用部分由拉薩政府分管。
這個別開生面的建議,在南京政壇鴿派、中外新聞界與國人之間得到極大支持。軍方鷹派、政黨右翼和大漢民族主義者雖然反對,但一般民情已有導向,南京原先準備有關駐軍的多項條文,只得跟隨嘎波嘎旺晉美的衛藏無軍的思路而修改。
至此,圖博是中國的一部分、國防與外交歸中央政府、衛藏地方高度自治、社會制度不變、達賴喇嘛地位不變、噶廈政府不備軍隊的十七條協議就很快訂下來了,形成了一種實質一國兩治的安排。噶廈隨即召開仲都傑措國民大會同意接受協議,認為內容沒有威脅到達賴喇嘛的地位與權力。僧伽和統治精英更積極嚮應,覺得這份協議已足以保證衛藏現狀長期不變,並舉外蒙古共黨滅佛的例子,認為國民黨主政的中國將會比共產黨更尊重圖博的宗教和傳統社會體制。果然如嘎波嘎旺晉美所料,拉薩的上層貴族和僧團既得利益階級,只要達賴喇嘛在,社會結構不變,他們的階級利益延續如舊,對衛藏在法理上成為中國的一個「地方」,從此無緣成為主權國家,甚至解散一直不受歡迎的圖博政府軍,其實都不太在意。
問題是中國會遵守協議嗎?
老總統是怎麼想的?時人的思想,多是華夏歷史記憶與現代政治觀念的混雜複合體。四三年中正總裁在《中國的命運》一書說「我們中華民族是多數宗族融合而成的……各地的宗族,若非同源於一個始祖,即是相結以累世的婚姻。」
他認為中國只有同源或姻親宗族,沒有不同的民族。在抗戰期間,漢地政界和學術界都盛行五族同源並且相結為一的大中華民族觀,以至中華民族都是炎黃子孫、漢滿蒙回藏都只是大中華民族的支系的單一民族說法,無視中華民族這觀念是近代的發明。老總統對各民族歷史發展軌跡的差異,以及各族對漢地政權不同的恩怨情仇,很明顯不欲窮追究竟。
憲政上,他承認中國境內各族皆為中華民國國民,一律平等。
具體事務上,他繼承滿清理藩院的帝國思路,私下慣稱少數民族為藩部,願意用歷代中原天朝對周邊的羈糜之術,審時度勢,因時因地制宜製訂對策。
作為大中華主義者,他支持聯合國對殖民地的定義,即越過「鹹水」海洋的土地掠奪才配叫殖民,故此認為滿清帝國在大陸西部擴疆而得的土地乃中國新的疆土--新疆,不叫殖民地。
他曾經尊崇墨索里尼,敬佩他解決羅馬教皇領地的魄力,很想把達賴喇嘛和西藏問題仿梵蒂崗模式解決,打破政教合一。二戰後他也參考美國處理印地安人的方式,從屠殺驅趕改變為給藩民有限土地和相對自治的「印地安新政」。
之前在二三年訪蘇期間,他曾認為蘇聯革命成功原因之一是准許各族自治,組成聯邦制。民國二三年憲法也是聯邦制憲法,但在四六年制訂的新憲法裏,雖然參考了德國威瑪和美國等聯邦制憲法而加入了中央與地方之權限等章節,但因為共產黨當時力主聯邦制,國民黨摒棄聯邦兩字而改成為地方自治,即省縣包括邊疆地區民族的自治,省在不違憲情況下可製訂自治法,以及直選地方行政長官和議會。四六憲法可以說是一部類聯邦制憲法。
心底下,國共兩黨的領導人都一樣,更欣賞法國式的單一制國家形態,認為有利於中央集權。但民國在三十七年即一九四八年已正式行憲,老總統也不能就國體問題推倒重來。
雖然中國的四六憲法是規定保障西藏自治,給邊疆地區地方自治事業特別扶持,但現在整個西藏區域都在達賴喇嘛管轄下,這讓老總統不禁反覆懷疑這個扶持西藏藩部自治事業是否著力過猛了、自己是否讓步太多了?
黨內有批評說,全國這麼多的地方省縣和少數民族聚居區域,中國政府光復之際都不用特別簽署協定,為何只跟拉薩噶廈西藏政府簽訂十七條協議?那不是變相默認了西藏地位特殊、達賴的拉薩噶廈政府本來就是類主權獨立政府?
待老總統親自推行繼承抗戰前新生活運動的中華文化復興運動時,部分以文明自居的人士又批評藏地的落後不衛生丟國家的臉,大漢主義者則指摘藏人頑固守舊拒絕同化於中華文明,一些基督教會抱怨喇嘛教導人迷信。
還有主張高速現代化的經濟學家嫌西藏自治區發展太慢,拖累全國成長均數。
老總統給身邊這些雜音弄得不勝其煩,卻沒有到非採取果斷行動的時機。
拉薩政府在嘎波嘎旺晉美出任首席噶倫掌舵後,特別乖巧,不讓南京有借口推翻協議,常以二戰後芬蘭對應蘇聯的「芬蘭化」國策為鑑。
達賴喇嘛更在十九歲那年,即五四年底親自赴南京,接受老總統耳提面命,願意與親華的班禪喇嘛修好,並出任國民大會的代表,老總統一時龍顏大悅。達賴喇嘛從小有平等意識,很認同三民主義的民族民權民生原則,看到中國四六憲法的第一條所說的民有民治民享之及「中華民國的主權屬於國民全體」這些條文也十分激動,竟提出要求加入國民黨,老總統心裏高與,卻以達賴喇嘛少不更事好言勸阻。
當然國民黨也正如許多知情藏人所料,官僚不太作為,沒有用大力氣去改變在它直接管控下的多康地區社會結構,反而與當地權貴同流合污。南京政府在內地下定決心全力推動、成效顯著的耕者有其田土改,在多康地區進度甚慢。
直到五九年為止,由南京政府西康、四川、青海、甘肅、雲南等五省直接分散管治的多康兩區,藏人社會沒有重大改變,故也不會衝擊噶廈衛藏自治地區的穩定。
衛藏噶廈政府的改良派,得到剛親政的達賴喇嘛支持,在一九五三年已頒佈法令,替米薩農邑屬民減債減息減差役,但在沒有外力刺激並在保守勢力抵制下,一時也進度緩慢。
不過,也不能說圖博三區一切如常。三區特別是城鎮的現代化程度在慢慢提升,商業多了,新興商人階層也開始出現,旅遊普遍了,學漢語、英語的人也有了。康區一向藏漢交流較多,巴塘等鎮在三O年代已經有國民政府設立的雙語小學,故此漢語教育也比其他藏區更普遍。當然,三區城鎮的一些年輕人與漢地年輕人沒有兩樣,喜歡聽漢語時代曲和英語流行曲,穿漢地的奇裝異服。
如內地一樣,共產黨在藏地是非法組織,宣揚共黨思想是要坐牢的。看上去,主權歸中國後,圖博三區的情況是穩定中帶緩慢的漸變,一如過去的幾百年。
麻煩是來自邊境的駐軍,軍紀鬆懈,軍車橫衝直撞,酗酒群毆時而有之,沿邊藏人鄉鎮充斥內地妓女和毒品買賣,墨脫地區並發生軍人強姦當地門巴族少女的事件,拉薩遂有人要求南京撤軍甚至出現中國人滾出圖博的塗鴉。門巴和珞巴都是藏地南方邊陲少數民族中的少數民族,在他們的僧侶帶領下,特別氣憤地抗議南京和拉薩兩個政府把軍事基地設立在他們聚居的中印邊區。漢地自然也有民眾惡言回罵,說藏民只知道佔中國的好處而不知感恩,大漢主義者更要求加速漢化藏民,政壇鷹派也對姑息達賴政權有所不滿。
表面上十七條協議似運作順利,但漢地社會上慢慢形成一種普遍說法,認為老總統太軟弱,對拉薩讓步太多,這弄得老總統面子有點掛不住,也容易授政敵以把柄。政壇右翼好事之徒甚至提出十七條協議違憲,認為曲解了憲法上地方自治之真義,形成了實質的一國兩治,而一國是不容兩治的,因此必須廢除十七條。
老總統今年初在接受美國《新聞周刊》訪問時重申,中國只有一個民族,就是中華民族,有些地方宗族發展較慢較落後,而最先進的漢族就像大家庭的長子,有責任扶持教化這些落後宗族,不讓它們永遠落後。
這就是平旺的憂慮,一體兩面,一面是社會主義者平旺憤怒圖博底層米薩人民生活改善太慢、權貴階層抱殘守缺不思長進,另一面是民族主義者平旺憂慮中央政府失去耐心、越俎代庖、干預衛藏地區噶廈的藏人治藏。
與海因里希、梅爾文連續聊了三晚,終告一段落。幾天後的三月十八日那天,平旺正在借住的居所收拾行裝,有個藏人開車到居所外,說海因里希先生讓他來請平旺先生跟他去一個地方。
車子直接開進羅布林卡。十幾天前默朗木慶典結束後,達賴喇嘛便從布達拉宮隨扈移駕到夏宮羅布林卡。那是一年一度的壯觀遊行儀式,平旺和家人都擠在成千上萬的民眾之中,守在道路兩旁,瞻望穿著古代服裝的宮廷衛士儀仗著覺華仁波切昆頓達賴喇嘛的金色轎子浩浩蕩蕩經過。沒想到現在自己進了羅布林卡。
司機細心的遞給平旺一條哈達備用。
讓平旺既鬆口氣也激動不已的是,在會客廳等他的不是昆頓達賴喇嘛,而是海因里希和久違的索康噶倫。平旺獻上哈達,索康回敬把哈達披掛在平旺肩上。索康帶歉意的說當年同意把平旺趕出拉薩管轄區,乃迫不得已的政治行為,害了平旺只能去投靠中國共產黨,最後在南京坐這麼多年大牢。二人很快對往事釋然,平旺說這十年坐牢反讓他有時間好好讀書理清了自己的思路,不然在外亂闖,不知會犯多少政治判斷上的錯誤。
索康說當年平旺撰寫的那份救藏建國報告,很多分析和批評是對的,可惜現實環74境不容落實。不過,這份報告還是有影響力的,現任首席噶倫嘎波嘎旺晉美當時就看過,他在南京談判十七條協議的時候還向國民政府過問了您判刑的事。索康問:您現在的想法,跟以前還是一樣嗎?
平旺說,理想沒變,具體不一樣了,要辯證唯物的看待歷史實際情況,不能教條化,比如以前用共產黨教條術語稱圖博社會為封建社會,米薩農邑屬民為農奴,現在覺得不能用這些外來概念硬套在多康藏社會上。我現在心裏無時無刻不在惦掛的是,一、能否學習內地之長,推行符合衛藏特殊情況的現代化改革特別是土改,改善米薩大眾的生活;二、十七條協議帶來的噶廈自治、藏人治藏、實質一國兩治,能否維繫下去?
索康回答說,這也是噶廈政府和昆頓陛下關心所在,政府有很多改良社會的想法,但必須先穩定局面,不讓南京有借口干預,以保住噶廈自治、藏人治藏。最重要的是,你要對昆頓陛下有信心,相信這位觀音菩薩、白蓮尊者、益西諾布、覺華仁波切的智慧,這可不是神喻師說的,這是我自己的信念。
平旺覺得堵在喉頭說不出來的話是,唯物主義者是不會把所有希望都放在一個凡人身上的,況且昆頓年輕,成長於僧宦之宮,他的智慧與善巧未經俗事磨練,就要擔負起當今世變之亟,行不行呀?
就在這時,丹增嘉措胸前掛著照相機獨自一人翩然走進來,口中邊說著「各位,沒打擾吧?」
索康與海因里希連忙向昆頓、尊者過禮,平旺發覺自己口張舌結、進退無據,遂手忙腳亂的把肩上掛著的哈達取下來,雙手高捧著,彎腰低頭,誠惶誠恐呈獻給面前這位年輕人,而丹增嘉措笑呵呵的接過後,又隨手把哈達回敬橫放在平旺肩背上,說道:「巴巴平旺,歡迎您回到拉薩。這些年,您為圖博作了無私的奉獻,也受了不少磨難,我們都知道,辛苦了。大家的觀點不一定相同,不過發心都是為了圖博好、眾生好、佛法好。上師們整天敲打我的,不就是要記住自己的初心、菩提心?」
平旺望著丹增加措,藏在心裏的話脫口而出:「昆頓,藏人治藏,您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