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莊公六年
“請殺楚子,鄧侯弗許。三甥曰:‘亡鄧國者,必此人也,若不早圖,後君噬臍’”;《註》:“若嚙腹臍,喻不可及。”按宣公十五年,晉侯欲救宋,伯宗曰:“不可!古人有言曰:‘雖鞭之長,不及馬腹’”;以物之長短喻力之大小,明白可曉。“噬臍”之譬拈出“早”與“晚”,以距離之不可至擬時機之不能追,比遠近於遲速,又足以徵心行與語言之相得共濟焉。時間體驗,難落言詮,故著語每假空間以示之(Quand nous évoquons le temps, c’est l’espace qui répond à l’appel),强將無廣袤者説成有幅度(une traduction illégitime de l’inétendu en étendu),若“往日”、“來年”、“前朝”、“後夕”、“遠世”、“近代”之類,莫非以空間概 念 用 於 時 間 關 係 ( der Gebrauch der Raumbegriffe für Zeitverhältnisse),各國語文皆然。“噬臍”即本此理。《易·坤》:“行地無疆”,《正義》:“‘無疆’有二義,一是廣博,二是長久”;“疆”謂疆界,空間也,承“地”來,而《臨》:“君子以教思無窮,容保民無疆”,則以空之“廣博”示時之“長久”。後世沿用,反忘“無疆”二字本義之爲空間矣。《楚辭·九章·悲回風》:“歲曶曶其若頽兮”,又《九辯》:“春秋逴逴而日高兮”;以物體之下崩或高積示歲時之晼晚。《漢書·荆、燕、吴傳》吴王遺諸侯書:“寡人金錢在天下者往往而有”,師古註:“言處處郡國皆有之”,又《揚雄傳·甘泉賦》:“往往離宫般以相燭兮”,師古註:“往往,言所往之處則有之”;“往往”本指空間中之“在在”,今則幾全用以示時間上之“常常”。鮑照《舞鶴賦》:“歲峥嶸而愁暮”,《文選》李善註:“歲之將盡,猶物至高處”;與《楚辭》印可。“分陰”、“寸陰”等常談,并資隅反。《敦煌掇瑣》之三《燕子賦》:“去死不遍半寸,但辦脊梁祇承”,非謂距喪生之地,而謂離絶命之時,亦以丈量言景光耳。黄庭堅《山谷外集》卷一四《遍家》:“繫船三百里,去夢無一寸”,則貌同心異,謂去家雖遠而夢歸若舉足便至,“一寸”與“三百里”均空間,彼此相較;詩意正類鮑照《夢歸鄉》:“夢中長路近,覺後大江遏”;賈島《征婦怨》:“漁陽千里道,近如中門限,中門踰有時,漁陽長在眼。生在絲蘿下,不識漁陽道,良人自戍來,夜夜夢中到”;或辛棄疾《鷓鴣天·送元濟之歸豫章》:“畫圖恰似歸家夢,千里河山寸許長”。史容註未發明也。
【增訂三】《樂記》:“廣則容奸,狹則思欲”,鄭玄註:“‘廣’ 謂聱緩,‘狹’謂聱急。”正以空間之大小示時間之徐疾。古詩詞寫情思悠久,每以道里遥遠相較量,亦言時間而出於空間也,如吴融《戲作》:“情長抵導江。”張仲素《燕子樓詩》第一首:“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長”,尤成倚聱中窠六臼。如晏幾道《碧牡丹》:“静憶天涯,路比此情猶短”,又《清商怨》:“要問相思,天涯猶自短”,或張琦《立山詞·鳳凰臺上憶吹簫》:“想天涯雖遠,恁敵情長!”王實甫《西廂記》第二本第一折《混江龍》:“繫春心,情短柳絲長”,以“心情” 與“柳絲”比絜短長。明人院本《喜逢春》第三〇折載俗諺: “真是胖子過夏,插翅也飛不過去”;吕留良《東莊詩集·倀倀集·寄晦木次旦中韻》之四:“安得牀頭生兩翅,消磨今夜不能眠”,正點化俗諺,不眠則長夜漫漫,願得羽翼飛度。以光陰之難過,擬於關山之難越,均斯旨也。又《程氏文集》卷一二程頤《家世舊事》:“叔祖寺丞年四十,謂家人曰:‘吾明年死矣!’居數月,又指堂前屋曰:‘吾去死如隔此屋矣!’又數月,指室中窗曰:‘吾之死止如隔此紙爾!’未幾而卒。”《燕子賦》之“去死不過半寸”,得此而義藴昭晰。古希臘一哲人(Anacharsis)嘗乘海舶,詢知船板厚四指(four fingers’ breadth in thickness),因言“舟中人去死亦纔四指耳”(the passengers were just so far from death-Diogenes Laertius, Lives of Eminent Philosophers,I. 103,“Loeb”,I,109)。蓋謂空間之厚薄也,而“去死半寸”、“死止隔紙”則謂時間之舒促也;心異貌同,互映相發。吾國古代計晷之器尚不便捷,醫經中輒假行路以示歷時,如唐王燾《外臺秘要方》卷一《升麻湯方》:“分三服,如人行五里久,再服”,又《甘草湯方》:“再服,如人行五里頃,復服”;卷三《梔子湯》:“三服,如人行八九里,再服”,《知母湯》:“三服,如人行八里,一服”,又《天行病方》之六:“三服,每服如人行十里久”,又《天行嘔逆方》之一:“三服,服如人行六七里,進一服”,又《天行嘔啘方》之七:“分三服,服相去如人行十里久”;卷六《嘔逆不下食方》之三:“三服,服别相去如人行六七里,進一服”;甚且并“如”、“行”字亦省去,卷二〇《水氣方》之二:“分四服,相去二十里頓。”多不勝舉,足爲時間托空間以落言詮之佳例。黄庭堅詩中屢用《世説·捷悟》記曹操與楊脩解“黄絹幼婦”事(劉敬叔《異苑》卷一〇記此事爲曹操詢於禰衡得解)。操始曰:“卿未可言,待我思之”;行三十里,方得其解,乃歎曰:“我才不及卿,乃覺三十里!”庭堅《送張材翁》:“短長不登四萬日,愚智相去三十里”,又《寄懷公壽》:“愚智相懸三十里,榮枯同有百餘年。”猶曰“相去如行三十里久(頃)”;詞章著語,不異醫方。且也,即乍視若偏其反而,以時光修短示路途遠近,如李德裕名篇《登崖州城作》:“獨上高樓望帝京,鳥飛猶是半年程”,而揭表見裏,仍不出於度量道里。“鳥飛”須“半年”,馬行自必不止半年,人徒步且不知幾許年纔至。蓋經歷時間之多寡由於運行速率之徐疾,而速率正以度越空間之長短爲準。如《後漢書·南蠻西南夷列傳》李固駁曰:“軍行三十里爲程,而去日南九千餘里,三百日乃到。” 倘略去“飛”、“行”、“程”之類字樣,衹言“崖州距帝京半(一、若干)年”,則不詞無義矣。今世鐘錶大行,以晷刻示道里,益成習語。如答問距離者,常云:“走十分鐘就到”,“大約五分鐘的路”,“汽車也得半小時”等。夷考其實,亦以鐘錶面上長短針經行之空間爲依據,與古人所謂“駒過隙”、“牆移影”、“逝水流年”,操術初不殊也。
【增訂五】李商隱《無題》之二:“重帷深下莫愁堂,卧後清宵細細長”;“長”可兼用於時間、空間,此處則專指時間;“細六細”習用於空間,却移以刻劃時間之遲緩難度。“細細”者,逐杪以待寸陰之移,愈覺長夜之漫漫無盡,猶《莊子·天下篇》所謂:“一尺之捶,日取其半,萬世不竭”也。匠心創運足爲詩歌反常(Le non-usage,la expresión impropia)之佳例矣。參觀《談藝録》(補訂本)第六〇則“後説”條補訂。舊傳《李義山雜纂》中《不可過》事例之一爲“夏月肥漢”,又即原引明人院本所謂“胖子過夏,插翅也飛不過”也。
又按《楞嚴經》出於房融增飾,昔人已言;卷五之“松直棘曲,鵠白烏玄”,卷六之不服靴履裘毳、不飲乳酪醍醐,卷七之“皎若冰霜”等,均不似釋典常道之風習方物。卷六云:“因地不真,果招迂曲,求佛菩提,如噬臍人,欲誰成就?”取此設譬,其出華人手筆,皎然若揭;以譯事論,已爲嚴復《天演論》始作俑矣。
Bergson,Essai sur les Données immédiates de la Conscience,p. vii;La Pensée et le Mouvant,11.
Fr. Mauthner,Kritik der Sprache,3. Aufl.,III,119-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