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劝学
【题解】
劝学,鼓励学习。劝,鼓励、勉励。本文比较系统地论述了学习的重要性、学习的内容等问题,反复强调德行贵于官爵的观点,进一步批判了世俗社会重官爵、轻德行的不良风气。
学不倦,所以治己也;教不厌[1],所以治人也。夫茧,舍而不治,则腐蠹而弃[2];使女工缫之[3],以为美锦[4],大君服而朝之[5]。身者,茧也,舍而不治,则知行腐蠹;使贤者教之,以为世士[6],则天下诸侯莫敢不敬。是故子路[7],卞之野人[8];子贡[9],卫之贾人[10];颜涿聚[11],盗也;颛孙师[12],驵也[13];孔子教之,皆为显士。夫学,譬之犹砺也[14]。昆吾之金[15],而铢父之锡[16],使干越之工[17],铸之以为剑,而弗加砥砺[18],则以刺不入,以击不断。磨之以砻砺[19],加之以黄砥[20],则其刺也无前[21],其击也无下[22]。自是观之,砺之与弗砺,其相去远矣。今人皆知砺其剑,而弗知砺其身。夫学,身之砺砥也。
【译文】
努力学习而不知厌倦,是用来修养自身的方法;教诲别人而不知懈怠,是用来教化他人的方法。蚕茧,弃置一旁而不加整理,就会变质坏掉而被抛弃;如果使女工缫丝纺织,就可以制成漂亮的锦绣,那么天子就会穿着它上朝接见百官。每个人的身体,就像蚕茧一样,弃置一旁而不加以修养,那么他就会知识贫乏、行为败坏;如果让贤人教诲他,他就会成为当世名士,天下的诸侯就没有谁敢对他不尊敬。因此,子路,是卞地的粗野之人;子贡,是卫国的商人;颜涿聚,是个强盗;颛孙师,是个市场经纪人;孔子教导他们之后,他们都成了名士。学习,就好像磨刀石一样。即使是昆吾的铜,铢父的锡,让吴、越的良工把它们铸造成剑,如果不加以磨砺,那么用它刺击也刺不进去,用它砍击也无法砍断。如果先用粗磨石打磨,再用细磨石精磨,那么用它向前直刺就会无物可阻,用它向下砍击就会无物可拦。由此看来,磨砺与不磨砺,其结果相差太远了。现在的人们都知道磨砺他们的剑,却不知道磨砺他们自身。学习,就是对自身的磨砺。
夫子曰[23]:“车,唯恐地之不坚也;舟,唯恐水之不深也。有其器,则以人之难为易[24]。夫道[25],以人之难为易也。”是故曾子曰[26]:“父母爱之,喜而不忘;父母恶之,惧而无咎[27]。”然则爱与恶,其于成孝无择也。史䲡曰[28]:“君亲而近之,至敬以逊;貌而疏之[29],敬无怨。”然则亲与疏,其于成忠无择也。孔子曰:“自娱于括之中[30],直己而不直人,以善废而不邑邑[31],蘧伯玉之行也[32]。”然则兴与废,其于成善无择也。屈侯附曰[33]:“贤者易知也,观其富之所分,达之所进[34],穷之所不取。”然则穷与达,其于成贤无择也。是故爱恶、亲疏、废兴、穷达皆可以成义,有其器也[35]。
【译文】
夫子说:“有了车,就唯恐道路不够坚硬;有了船,就唯恐水积不够深邃。有了车、船这些工具,就能够把人们感到困难的事情变得容易。大道,是把人们感到困难的事情变得容易的。”因此曾子说:“父母爱自己,心情快乐而不忘记父母的爱;父母讨厌自己,深感恐惧而不责怪父母。”那么无论父母对自己是喜爱还是讨厌,对于自己完成孝行来说,都是无可选择的。史䲡说:“君主亲近自己,自己要尊敬君主而谦逊谨慎;君主轻视、疏远自己,自己依然尊敬君主而毫无怨言。”那么无论是君主亲近自己还是疏远自己,对于自己尽忠君主来说,都是无可选择的。孔子说:“快乐地生活在礼仪法度之中,要求自己正直而不苛求他人,因品行优秀而被废置不用,却不郁郁寡欢,这就是蘧伯玉的行为。”那么无论是被举用还是被废弃,对于自己的修德行善来说,都是无可选择的。屈侯附说:“贤明的人是很容易看出来的,观察他富有的时候分财给什么样的人,显达得势的时候举荐什么样的人,穷困潦倒的时候不愿获取什么样的事物。”那么无论是困窘还是显达,对于自己成就自己的贤德来说,都是无可选择的。因此无论是受到父母的喜爱或讨厌、君主的亲近或疏远、被废弃或者被举用、困窘或者显达,都可以成就自己的美德,这是因为自己掌握了大道。
桓公之举管仲[36],穆公之举百里[37],比其德也[38]。此所以国甚僻小,身至秽污[39],而为政于天下也[40]。今非比志意也[41],而比容貌;非比德行也,而论爵列[42],亦可以却敌服远矣[43]。农夫比粟[44],商贾比财,烈士比义[45],是故监门、逆旅、农夫、陶人,皆得与焉[46]。
【译文】
齐桓公重用管仲,秦穆公重用百里奚,都是因为考核了他们的德行而予以重用。这就是桓公、穆公虽然国家僻远狭小,自身品德污秽,却能够号令天下的原因。如今不去考核人们的志向与思想,而去考核容貌的好坏;不去考核德行,而只注重爵位的高低,这样做是无法抗击敌人、怀柔远方的。农夫考核的是粮食,商贾考核的是财富,壮士考核的是品德,因此即使看门小吏、旅店主人、田野农夫、制陶工人,都可以参与品德的考核。
爵列,私贵也[47];德行,公贵也[48]。奚以知其然也[49]?司城子罕遇乘封人而下[50],其仆曰:“乘封人也,奚为下之?”子罕曰:“古之所谓良人者,良其行也;贵人者,贵其心也。今天爵而人[51],良其行而贵其心,吾敢弗敬乎?”以是观之,古之所谓贵,非爵列也;所谓良,非先故也[52]。
【译文】
爵位,是属于个人的尊贵;美好的德行,是公认的尊贵。根据什么知道是这样的呢?司城子罕遇到一个守卫乘地的地方官便下车致敬,他的仆人问:“他不过是守卫乘地的地方官而已,您为什么还要下车向他致敬呢?”子罕回答说:“古代所说的优秀之人,是指他的品行优秀;所说的贵人,是指他的品德高贵。现在上天把尊贵的道德爵位赋予这个人,此人行为优秀而品德高贵,我岂敢不尊敬他?”由此看来,古人所说的高贵,不是指爵位;所说的优秀,不是指年长。
人君贵于一国[53],而不达于天下[54];天子贵于一世,而不达于后世;惟德行与天地相弊也[55]。爵列者,德行之舍也[56],其所息也[57]。《诗》曰[58]:“蔽芾甘棠[59],勿翦勿败[60],召伯所憩[61]。”仁者之所息,人不敢败也。天子诸侯,人之所以贵也,桀、纣处之则贱矣[62]。是故曰:爵列,非贵也。今天下贵爵列而贱德行,是贵甘棠而贱召伯也,亦反矣。夫德义也者,视之弗见,听之弗闻,天地以正[63],万物以遍[64],无爵而贵,不禄而尊也。
【译文】
诸侯国君可以在自己一个国家里显得尊贵,不可能把这种尊贵推行到整个天下;天子可以在自己的统治时期显得尊贵,不可能把这种尊贵延续到后世;只有美好的德行可以与天地相始终。爵位,应该赐给那些德行美好的人,是德行美好人憩息的地方。《诗经》说:“茂盛的甘棠树啊,不要砍伐、伤害它,那是召伯休息过的地方。”仁人在它的下边休息过,人们都不忍心毁坏它。天子、诸侯这些位置,是人们视为尊贵的爵位,而夏桀、商纣身处此位却受到人们的蔑视。因此可以说,爵位,并不是真正的尊贵。如今天下的人们尊崇高贵的爵位却轻视美好的德行,这就好像尊崇甘棠树却轻视召伯一样,把本末倒置了。美好的德义,看它看不见,听它听不到,然而天地因为人们的美德而变得正常,万物因为人们的美德而普受恩惠,有美德的人即使没有爵位也会变得高贵,没有俸禄也会受到尊重。
鹿驰走无顾[65],六马不能望其尘[66];所以及者[67],顾也。
【译文】
鹿奔跑起来如果不回头张望,就连六匹骏马驾的车也会被远远地抛在后面;鹿之所以能够被追上,是因为它总是回头张望。
土积成岳,则楩、楠、豫章生焉[68];水积成川,则吞舟之鱼生焉;夫学之积也,亦有所生也[69]。
【译文】
土堆积成山岳,就会长出高大的楩树、楠木、樟树;水汇积成大河,就会长出吞舟的大鱼;不断地积累学问,也会获取美好的道德与事业的成功。
未有不因学而鉴道[70],不假学而光身者也[71]。
【译文】
没有不通过学习而能够认识大道的,也没有不通过学习而能够使自身荣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