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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医
那时候高密东北乡总共只有十几户人家,紧靠着河堤的高坡上,建造着十几栋房屋,就是所谓的“三份村”了。村名“三份”,自然有很多讲说,但本篇要讲治病求医的事,就不解释村名了。
却说我们这“三份村”里,有一个善良敦厚的农民,名叫王大成。王大成的老婆没有生养,老两口子过活。这年秋天,雨水很大,河堤决了口。田野里一片汪洋,谷子、豆子什么的,都涝死了,只有高粱,在水里擎着头,挑着一些稀疏的红米。过了中秋节,洪水渐渐消退,露出了地皮。黑土地上,淤了一层二指厚的黄泥,这黄泥极肥,最长麦子。虽然秋季几乎绝了产,但村里人也不十分难过,因为明年春季如果不碰上风、雹、旱、涝,麦子就会大丰收。那时候人少地多、广种薄收,种地比现在省事得多了。种麦子更简单:一个人背着麦种,倒退着在泥地里走,随手把麦种撒在脚窝里,后边跟着一个人,手持一柄二齿铁钩子,挖一点土,把麦种盖住即可。王大成和他老婆一起去洼地里种麦子。他老婆踩窝撒种,大成跟在后边抓土埋种。他老婆自然是小脚,踩出来的脚窝圆圆的,好像驴蹄印一样。大成和老婆开玩笑,说她是头小母驴;他老婆说他是头大叫驴。两口子说笑着,心里很是愉快。然而世界上的事,总是祸福相连,悲喜交集,所谓“乐极生悲”就是这道理。大成和老婆正调笑着,忽觉脚底一阵刺痛,仿佛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庄户人家,一年总有八个月打赤脚,脚上挨下扎,是十分正常、经常发生的事情,所以大成也没在意,继续与老婆一起点种小麦。晚上洗了脚上炕,感到脚底有点痒,扳起来看看,见脚心正中有一个针鼻大的小孔,正在淌着黄水。大成让老婆弄来一点烧酒,倒在伤口上,便倒头睡了。因为白日里与老婆调笑时埋下了一些情欲的种子,夜晚又被她扳着脚涂酒吹气,吹灯之后,便亲热了一番。临近天亮时,大成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把一条脚伸到灶下,点火燃着,煮得锅里的绿豆汤翻滚浪头。醒来后,感到一条腿滚烫,忙叫老婆打火点灯,借着灯光一看,那条腿已肿到膝盖,肿得明光光的,好像皮肉里充满气,充满了汁液。
天亮之后,不能下地了,老婆要去“黑天愁村”搬先生,大成说:“我自己慢慢悠逛着去吧。”“黑天愁”距“三份”三里路,三里路的两边,都是一个连一个的水洼子。大成的腿不痛,只是肿胀得有些不便,一拖一拖地挪到“黑天愁”,见到先生。先生名叫陈抱缺,专习中医外科,用药狠,手段野,有人送他外号“野先生”。大成去时,“野先生”还在睡觉。大成坐在门口,抽着烟袋等候,一直等到日上三竿,“野先生”起床,大成进去,说请先生给瞧瞧腿。“野先生”皱皱眉头,伸出三个指头搭了搭大成的脉,说:“家去吧,让你老婆弄点好吃的给你吃,把送老的衣裳也准备准备。”大成问:“先生的意思是说我不中了?”“野先生”说:“活不过三天了。”大成一听,心里很有些难过,但既然先生这么说了,也只好回家等死。当下辞别了先生,长吁短叹地往家里走。看到道路两边一汪汪的绿水和水中嫩黄的浮萍,鲜红的水荇,心里不由地一阵难受,眼中滚出了一些大泪珠子,心想与其病发而死,不如跳进水汪子淹死算了。边想着边走到水汪子边。水汪子边上有一些及膝高的野草,他一脚踏下去,忽听到下边几声尖叫,同时那伤脚上、腿上感到麻酥酥一阵,低头一看,原来踩中了两只正交尾的刺猬。大成腿上被刺猬毛扎破的地方,哗哗地淌出黄水来。腿淌着黄水,堵闷的心里,立时轻松了许多。于是也就不想死了。他把腿伸到水里泡着,一直等到黄水流尽了,才上了路回家。回家睡了一夜,早晨起来一看,腿上的肿完全消了。三天之后,健康如初的大成去见“野先生”,走在路上想了一肚子俏皮话儿,想羞羞他。一进门,“野先生”劈口便问:“你怎么还没死?”
大成把腿伸给“野先生”看着,说:“我回到家就等着死,等了三天也不死,特意来找先生问问。”
“野先生”说:“天下真有这么巧的事?”
大成问:“什么事?”
“野先生”说:“你的脚是被正在交尾的刺猬咬死的那条雄蛇的刺扎了,夜里你又沾了女人,一股淫毒攻进了心肾;治这病除非能找到一对正交尾的刺猬,用雄刺猬的刺扎出你腿上的黄水,然后再把腿放在浮萍水荇水里泡半个时辰,这才有救。”
大成愕然,说先生真是神医,便把那天下午的遭遇说了一遍。
“野先生”道:“这是你命不该绝,要知道刺猬都是春天交尾啊。”
父亲说,像陈抱缺这样的医生,其实是做宰相的材料,只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牵扯着,做不成宰相,便改道习了医。这种人都是圣人,参透了天地万物变化的道理,读遍了古今圣贤文章,几百年间也出不了几个。这样的人最后都像功德圆满的大和尚一样,无疾而终,看起来是死了,其实是成了仙。父亲说陈抱缺一辈子没有结婚,晚年时下巴上长着一把白胡子,面孔红润,双目炯炯有神。每天早晨,他都到井台上去挑水。那时候的年轻人还讲究忠孝仁义,知道尊敬老人,见他打水吃力,便帮他把水从井里提上来,他也不阻拦,也不道谢,只等那帮他提水的人走了,便搬倒水桶,把水倒回井里去,然后自己打水上来,挑水回家。
父亲说越到现代,好医生越少,尤其到了眼下,这几年,好医生就更少了。日本鬼子来之前,还有几个好医生,虽然比不上陈抱缺,但比现在的医生还是要强,算不上神医,算良医。
父亲说我的爷爷三十几岁时,得过一次恶症候,那病要是生在现在,花上五千块,也要落下残疾。
父亲说有一天爷爷正在厢房里弯着腰刨木头,我的三叔跟我的二叔嬉闹,把一块木头弄倒,正砸在我爷爷的尾骨上,痛得他就地蹦了一个高,出了一身冷汗。当天夜里,腿痛得就上不到炕上去了。后来,痛疼集中到右腿上,看看那条腿,也不红,也不肿,但奇痛难挨,日夜呻唤。
我的大爷爷也是一个乡村医生,开了无数的药方,抓药煎给我爷爷吃,但痛疼日甚。大爷爷托人把一位懂点外科的李一把搬来,李摸了摸脉,说是“走马黄”,让抓一只黄鸡来,放在爷爷的病腿上。李说如果是“走马黄”,那黄鸡便卧在腿上不动,如果不是“走马黄”,它便会跑走。抓来一只黄鸡,放在爷爷病腿上,果然咕咕地叫着,静卧不动。直卧了一个时辰。李说这鸡已经把毒吸走了。李又用蝎子、蜈蚣、蜂窝等毒物,制成一种黑色的大药丸子。此药名叫“攥药”,由患者双手攥住。他说此药的功效是逼走包围心脏的毒液。爷爷腿上卧过黄鸡,手里攥过药丸,但病情却日渐沉重,眼见着就不中了。大爷爷眼含着泪吩咐我奶奶为我爷爷准备后事。这时,一个人称“五乱子”的土匪来了。这“五乱子”横行高密东北乡,无人不怕他。他因曾得到过我爷爷的恩惠,听到我爷爷病重,特来看望。
父亲说“五乱子”是个有决断的人,他看了爷爷的病,说:“怎么不去请‘大咬人’呢?”
大爷爷说:“‘大咬人’难请,他不治经别人的手治过的病。”
“五乱子”说:“我去请吧。”
父亲说“五乱子”转身就走了,第二天就用一乘四人轿把“大咬人”抬来了——“大咬人”出诊必坐四人轿。父亲说“大咬人”是个高大肥胖的老头子,身穿黑色山茧绸裤褂,头戴一顶红绒子小帽。钻出轿来,先要大烟抽。“五乱子”吩咐人弄来烟枪、豆油灯,搓了几个泡烧上,让他过足了瘾。
抽完了烟,过足了瘾,“大咬人”红光满面。“五乱子”一掀衣襟,抽出一支匣枪——腰里还有一支——甩手一枪,把房檐下一只正在结网的蜘蛛打飞了。然后他用青烟袅袅的枪筒子戳着“大咬人”的太阳穴,说:“‘大咬人’,要坐轿,我雇了轿;要抽大烟,我借来了灯;要钱吗,我也替你准备好了。这位管二,是我的救命恩人,你仔细着点治。——你咬人,能咬动枪筒子吗?”
父亲说“大咬人”给吓得脸色煞白,连声说:“差不了,差不了。”
“大咬人”弯下腰察看爷爷的病情,看了一会,说:“这是个贴骨恶疽,再拖几天,我就治不了了。”
“五乱子”说:“你有把握?”
“大咬人”说:“有把握。”
父亲说“大咬人”用手指戳着爷爷的腿说:“里边都是脓血,要排脓。”
“五乱子”说:“你放心干吧!”
“大咬人”吩咐人找来一根铁条,磨成一个尖,又吩咐人剪来一把空的麦秆草。然后,他挽挽袖子,用铁条往爷爷的腿上插孔,插一个孔,戳进一根麦秆去。绿色的恶臭脓血哗哗地流出来,父亲说爷爷的大腿根处流出的脓血最多,足有一铜盆。排完了脓血,爷爷的腿细得吓人,一根骨头包着皮,那些肉都烂成脓血了。
排完了脓血,“大咬人”开了一个药方,都是桔梗、连翘之类的极普通的药。“大咬人”说:“吃三副药就好了。”
“五乱子”问:“你要多少大洋?”
“大咬人”说:“为朋友的恩人治病,我分文不取。”
“五乱子”说:“好,这才像个良医。不给你钱了,给你点黑货吧!”
父亲说“五乱子”从腰里掏出拳头那么大一块大烟土。这块烟土,起码值五十块大头钱。
“大咬人”接了烟土,说:“都叫我‘大咬人’,我咬谁了?我小名叫‘狗子’,就说我‘咬人’。”
“五乱子”笑着说:“你真是条好狗!”
父亲说爷爷吃了“大咬人”三副药,腿不痛了。又将息了几个月,便能下地行走;半年后,便恢复如初,挑着几百斤重的担子健步如飞了。
父亲说,“大咬人”的外科其实还不行,远远比不上陈抱缺。陈抱缺能帮人挪病,譬如生在要害的恶疮,吃他一副药,便挪到了无关紧要的部位上。父亲说,大凡有真本事的人,都是性情中人,有他们古道热肠的时候,也有他们见死不救的时候。越是医术高的人,越信命,越能超脱尘俗。所以,陈抱缺那样的医生,是得了道的神仙,是吕洞宾、铁拐李一路的。像“大咬人”这样的,要想成仙,还要经过不知多少年的苦修苦练才能成。而一般的医生,大不过诊脉能分出浮、沉、迟、数,用药能辨别寒、热、温、凉而已,至于阴阳五行,营卫气血、经络穴道上的道理,百分之百的是参悟不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