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枣木凳子摩托车
一、父亲的枣木凳
农历正月十五是公认的耍日子,但十五岁的失学少年张小三,一大早就被母亲叫起来,与他的父亲一起,在院子里,用一张大锯,分解一根粗大的枣木。张小三的父亲是高密东北乡有名的细木匠,他制作的最有名的产品就是那种像元宝形状的枣木小凳子。这种小凳子不是用来坐的,而是用来枕的。在过去的许多年里,高密东北乡的人,基本上不枕枕头,只有几户从外地迁移来的人家枕那种用谷糠或是麦秆草填充的布枕头。对他们的软枕头,本乡的人从内心里瞧不起。因为从小就枕这种坚硬如铁的枣木凳子,张小三们的脑袋的后边和左右两侧都很平坦,有点像某些异想天开的日本农民试种的方形西瓜。父亲的出名,是在张小三的爷爷去世之后——张小三的爷爷也是一个出名的细木匠——而张小三爷爷的出名,是在张小三的老爷爷去世之后——张小三的老爷爷也是一个出名的细木匠——这就是说,张小三家是一个木匠世家。想当年,张小三的老爷爷跟随着他的父亲流落到高密东北乡时,这里的人们是逮着什么枕什么:有枕蒲草捆的,有枕麦草墩子的,有几户极穷的人家枕砖头。后来张小三的老爷爷发明了这种元宝型的枣木小凳子,才渐渐地结束了高密东北乡人逮着什么枕什么的混乱局面。可以这么说:张小三家从表面上看是个木匠世家,实际上是雕塑世家,高密东北乡许许多多的方形头颅就是张小三家的杰作。张小三的一个在上海教书的叔叔回来说,每年都有几个家乡的孩子考到他们学校里去,而他总是能根据他们的方头从满校园乱窜的新生群里把他们一眼认出来。那种枣木的小凳子,经过多年的头皮摩擦和头油浸润,颜色变成鸡肝色的深红,温润如玉,光可鉴人,其实就是一件宝物。枣木是一种品质优良的硬木,如果它不干裂,就永远不会坏,用头油浸润了的枣木根本就不可能干裂,所以这样的枣木小凳子,几乎没有损坏的可能。幸好这里的老人死后,生前枕过的枣木小凳子要随着下葬,这才使张小三家的产品有了源源不断的销路。改革开放以来,随着人们眼界的开阔和文化的提高,枣木小凳子的地位受到了海绵芯枕头、荞麦皮芯枕头的严重挑战,年轻人结婚,谁也不会再像过去那样买上两个枣木小凳子摆在炕头上,现在摆的都是绣花枕头,上面还蒙着丝光枕巾。而最赶时髦的青年,结婚已经不在热炕头上而是挪到了席梦思床上,席梦思床上摆上两个枣木小凳子也的确不像话。所以,张小三家的辉煌事业,到了张小三父亲这一代,从鼎盛到衰落,眼下基本上是癞蛤蟆垫桌子——硬撑。从此之后,方形西瓜一样的头颅,将在高密东北乡的土地上逐渐地减少直至灭绝。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一种遗憾,但遗憾归遗憾,灭绝还是不可避免。张小三的父亲是一个执迷不悟的老家伙,他不但不能审时度势,及时转产,或者干脆放弃木匠手艺,去干一些赚钱容易的事,当然,张小三也知道,这个世界上干什么都容易,就是赚钱不容易,但哪怕是走街串巷收破烂也比做小凳子赚钱容易。父亲是一个不用钉子和水胶的木匠,张小三爷爷传他手艺时,顺便也把他对于那些使用钉子和水胶的劈柴木匠的鄙视传给了他。不用水胶和钉子,那就要求你在卯榫上的功夫非同一般,那就要求你对各种木材的特性了如指掌。张小三的父亲经常跟张小三讲他的父亲教他手艺时的情景。第一课不是拉锯也不是刨板,当然更不是烘板子打卯。第一课就是认木头。你只有练到能闭着眼从一大堆杂木里把一根枣木摸出来,才具备了学徒的资格。张小三的父亲天生就是个做木匠的材料,他不但能闭着眼仅凭着手的感觉把一根枣木从一大堆杂木里挑出来,他还能闭着眼,不动手,用鼻子把一根枣木从一大堆杂木里嗅出来。当然,他凭着嗅觉,更可以把气味大的松木、柏木、槐木、榆木从一大堆杂木里挑出来。尽管张小三家有如此光荣的历史,但张小三对继承祖业丝毫不感兴趣。木匠活儿实在是太累了。尤其是专做小枕凳的张小三家,基本上都是跟坚硬如铁的枣木打交道,那更是苦上加苦。张小三的父亲是一个保守的人,对这些年层出不穷的电动木工机械坚决抵制,坚持着彻底的手工操作。当村子里的新派木匠叼着烟卷,优哉游哉地在电锯上、电刨床上干活时,张小三的父亲还是挥汗如雨地使用着他的锛、凿、斧、锯与枣木搏斗。当大多数木匠都仿照着外国家具的样子制造时髦木货时,张小三的父亲还是一丝不苟地制作着枣木小凳子。不久前的一天,连向来把父亲的话当成圣旨的母亲,也趁着父亲心情好的时候,委婉地劝他去置几件木工机械。父亲一听这话,恼怒的脸色,就像厚重的门帘一样,“呱嗒”一声放了下来。
“呸!”父亲几乎把唾沫啐到了母亲脸上,然后愤愤地说:“你想让我当劈柴木匠?木匠是什么?木匠就是卯榫!那些小杂种,别说让他们分清红松和白松,他们连柳木和榆木都分不清,竟然也敢当木匠!他们连凿子都不会握,竟然也敢当木匠!他们只会用那些狗娘养的三合板子五合板子钉那些洋鬼匣子,也能算做木匠?!”
母亲望望墙角里堆着的和房梁上挂着的那几百个小凳子,大着胆子嘟哝着:“你骂人家做得不好,可人家能卖出好价钱;你做得再好,卖不出去才真是一堆劈柴……”
父亲更加愤怒地骂:“这些杂种,这些杂种,生生地把这个行当给糟蹋了……”
母亲道(张小三感到母亲也是一不做二不休了):“那些家什,不置也罢,要置也得去借钱——但咱能不能不做小凳子?我连着赶了五个集,连一条也没卖出去。别说没有买的,连个问价的都没有。现如今不是以前了,现如今的年轻人,谁还会枕着一个硬板凳睡觉?再这样下去,别说翻盖房子,”母亲仰脸望望破旧的房顶,绝望地说,“只怕连锅都要揭不开了!”
母亲的眼圈红了,然后就用破烂的衣袖去沾脸上的泪。
“我还没死呢,你就给我哭起丧来了!”父亲恼怒地说。他的口气尽管还是很硬,但脸上的肌肉已经松弛了,喷吐着火焰的眼睛也黯淡了,悲哀的表情从他的脸上浮现出来。他从墙上撕了一块破报纸卷了一支叶子烟,用一个绿色的一次性气体打火机点燃,然后白色的烟雾就笼罩了他的脸。
母亲那天真好像吃了豹子胆了,竟然指着那个打火机说:“按说这个玩意儿你也不能用,你应该用火镰火石打火点烟!”
张小三坚决地站在母亲一边,他壮起胆子,运用小学里学到的科学知识,对父亲发起了攻击:“爹,你连火镰火石都不能用,你应该钻木取火!”
“杂种,”父亲望着挂在墙上的木钻,说,“知道钻木取火,还不枉为了木匠的儿子。看在这个份上,今天就不揍你了。”父亲抚摩着炕头上那个枕了五十多年的油光闪闪的紫红色枣木凳子,感慨万端地说,“多么好的东西,多么好的东西啊,怎么说没人枕就没人枕了呢?”
“枕这破玩意,把圆头都枕成了方头!”张小三摸着自己的脑袋,愤然地说。
父亲瞪圆眼睛,冷冷地说:“方头有什么不好?你看看那些大人物,哪个不是方头?”
父亲是一家之长,他顽固不化,张小三和母亲毫无办法。母亲偶尔还敢嘟哝几句,张小三连嘟哝都不敢了。父亲是体面人,不愿背上打老婆的恶名。但父亲打儿子,却是天经地义的事。再者,张小三已经打定了主意学两个哥哥的样子,瞅个空子,跑到县城,爬上火车,往东北流窜。张小三的两个哥哥就是在他们十四岁的时候,为了逃避跟着父亲学木匠的苦难,跑到东北当了盲流。听说他们两个在东北都混得很好,大哥在煤矿里挖煤,二哥在金矿里淘金,张小三去投奔他们,肯定可以过上幸福的生活。因为有了主意,张小三最近一个时期一直伪装积极,干活很卖力,而且还装出对做枣木凳子很感兴趣的样子,故意地向父亲讨教。张小三还煞费苦心地制造了一个谣言,对父亲说:“爹,我听学校里王老师说,报纸上登了我们这里不枕枕头枕枣木凳子的消息,说这个习惯很有科学道理。报纸上说许多大科学家和大政治家就是枕着木头长大的。王老师说,用不了多久,就会有联合国的人到咱们这里来研究这个问题,一旦研究出结果,就会向全世界推广,到了那时候,咱们家就该发大财了……”
父亲听了张小三的连篇鬼话,停下手里的活儿,眼睛里放着光彩,问道:“真的?王老师真这样说了?”
张小三想反正过了正月十五就要逃跑,而他还不知道,学校的王老师已经调到县里去了,等到父亲戳穿了谎言,自己已经跟着大哥或是二哥,当上了煤矿工人或是金矿工人了。所以张小三就用斩钉截铁的口吻说:“我怎么敢骗您?不信的话您这就去问王老师,如果我说了假话,您就把我的嘴巴扇肿!”
“我会去问的,”父亲说,“如果你说了谎,我不但要把你的嘴巴扇肿,我还要把你的舌头割掉!”虽然从表面上看父亲杀气腾腾,但张小三知道他心中十分高兴。张小三的谣言,简直就像犯了烟瘾的大烟鬼点了一个大烟泡。接下来父亲继续干活,从他的嘴里,竟然哼出了一支抒情小调:十八岁的大姐要把兵当,当兵实在强,去了就吃粮,暄腾腾的大馒头外带着白菜汤……
张小三心中暗想:爹,您就喝您的白菜汤吧,您的儿子俺就要远走高飞了!
但张小三的谣言也带来了一个很坏的结果,那就是,父亲不顾母亲的强烈反对,把圈里那两头大肥猪卖掉一头,将老聂家那根在院子里放了五年的大枣木买了回来。
正月十四日,父亲亲手把枣木的皮剥干净,然后,手里拿着绷线用的牛角墨斗子,耳朵上夹着铅笔,在张小三的帮助下,往枣木上绷墨线。这根大枣木有两米多长,水桶般粗,父亲当然想把它解成做小凳子的板料。张小三手里扯着墨线,心中暗暗叫苦:老天,这个正月里就要被拴在这根枣木上了!这根王八蛋的枣木不知是怎么长的,大疤连着小疤——打井怕沙,割锯怕疤——而且这是它姥姥的枣树疤!枣树疤不是钢铁跟钢铁也差不了多少,无论多么锋利的锯条,碰到了枣木疤,也得火星子乱窜。想到此张小三就胳膊发酸头皮发麻,但父亲却喜气洋洋,嘴里小曲不断。他当然高兴,枣木的疤越多,做出的小凳子越好看,尤其是枕过多年的有疤的枣木凳子,更是美丽如画,光滑似蜡。
父亲昨天夜里没怎么睡觉,张小三在痛苦的梦里,还听到他用铁锉磨锯条时发出的那种刺耳的怪声。
现在,那根绷好了墨线的大枣木,已经被绑在圆木支架上,仿佛一门准备发射的大炮。张小三和父亲已经各就各位:父亲割上锯,居高临下地站在一条长凳上;张小三割下锯,垂头丧气地坐在一条短凳上。父亲用拇指甲比着锯条轻轻地起了锯,然后,爷儿两个,一上一下,一来一往地割起来了。
哧——嗤——哧——嗤——
哧——嗤——哧——嗤——
二、舅舅的摩托车
邻居家的大嫂把她的胖头大脸探过张小三家的土墙,大声地说:“哎呀大叔,大正月十五的,还干?”
父亲连眼角都没斜一下,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哼,算是回答。
大嫂对着正在搅拌猪食的母亲说:“大婶子,没去赶集?”
母亲不冷不热地说:“没有什么好买的……”
“去看热闹啊,今天可是十五大集,人多得挤不动。”大嫂说,“吕家庄上舅舅也在集上……”大嫂鬼鬼祟祟地扫了母亲一眼,然后就兴高采烈地说,“吕大舅骑着一辆新摩托,锃明瓦亮,听说是新买的,嘉陵牌的,值好几千呢!人们围着他,就像看马戏似的,我费了吃奶的劲才挤进去。大舅满头汗水,在那里拉着胡琴给人唱他的摩托呢!大舅唱道,‘俺的摩托实在是好,不喝水不吃草,驮着老吕满街跑’。西村小曹夸他:‘老吕,你真是好样的,泰山压顶不弯腰,死了儿子不流泪!’大舅一拍摩托车,说什么:‘人固有一死,谁能不死?连毛主席都要死,我的儿子死了算什么?’然后又拉着胡琴唱起来,‘人活百岁也得死,不如早死早脱生……’大家一齐给大舅鼓掌,夸他拉得好唱得也好……”
张小三盯着大嫂唾沫横飞的嘴巴,眼前出现了大舅那副红彤彤的、像灯笼一样的面孔,耳边回响起大舅那副底气十足、仿佛电喇叭一样的嗓门。张小三把手中的锯子忘记了,直到父亲的怒吼把他惊醒:“心到哪里去啦?”
大嫂对着张小三吐了一下红舌头,然后她故意地压低了嗓门,仿佛是单说给母亲一个人听似的:“听说大舅的摩托车是用他儿子的抚恤金买的……”
大嫂招人厌烦的脑袋从土墙后隐退了。母亲长叹了一声。父亲恼恨地哼了一声。院子里恢复了方才的宁静,只剩下张小三与父亲锯枣木的声音:哧——嗤——哧——嗤——
张小三多么希望父亲能放自己一马,到大集上去,看看舅舅的摩托车。但张小三知道这样的要求提出来,等待着自己的只会是一顿臭骂。张小三只能机械地拉着锯子,想一些与舅舅有关的事情。舅舅是母亲唯一的弟弟,大概也五十多岁了吧?他的头秃得几乎没有一根毛了,头皮的颜色与他的脸色一样红,所以他的头在张小三的心目中就像一个纸糊的、上了明油的红灯笼。舅舅原本有四个儿子,依次叫做吕忠、吕孝、吕仁、吕义。他家每生一个儿子,张小三家就送去一个小板凳,因此他家的四个儿子都被塑成了特别端庄的方头。张小三很小的时候,舅舅的大儿子吕忠就被生产队的马给踢死了。母亲背着张小三前去探望。母亲与舅母抱头痛哭,舅舅不耐烦地说:“哭什么?死了一个,还有三个!”然后他就从墙上摘下一把胡琴,吱吱呀呀地拉起来,拉着拉着就唱了起来。舅舅有副好嗓子,铜声铜气。他边拉边唱,得意洋洋,满面红光,像个灯笼。舅舅这样高兴,母亲和舅母也就哭不上劲儿了。母亲在背着张小三回家的路上对张小三说:“嗨,你舅舅这人,心真是大!活蹦乱跳的一个儿子死了,亏他还唱得出来。”前年,舅舅家要盖新房,两个儿子,吕孝、吕仁,开着拖拉机去拉砖,过桥时,拖拉机一头栽到河里,翻了个四轮朝天。吕孝当场不喘气了。吕仁还会喘气,送到医院抢救了半天,到底也不喘气了。舅母当时就昏了。在邻居们用筷子撬开舅母的牙关往她的嘴里灌热水时,舅舅从墙上摘下了那把胡琴,吱吱呀呀地拉了起来,他还是一边拉一边唱,嗓子洪亮,满面红光,仿佛一个灯笼。张小三牵着母亲的手回家的路上,母亲一边走,一边哭,一边唠叨:“你舅舅这人……他怎么还能唱得出来……两个儿子,两个虎头虎脑的好孩子啊……你舅母这一下子够了戗了……”一个月后,舅母死了。舅母死了,直挺挺地躺在炕上,好像一根枣木。村子里的老娘们在舅舅家的院子里哭成一团,舅舅愤怒地说:“要哭滚回你们自己家里哭去,在这里哭什么?!真是丧气!”张小三扶着母亲回家的路上,母亲喘息着问:“小三,你舅舅还是个人吗?……”这年的正月里,舅舅村子里的野戏班子到张小三家村子里演出,舅舅是他们的琴师。舅舅唯一没死的儿子吕义跟着混饭吃。舅舅在土台子上摇头晃脑地拉琴,一边拉琴,嘴巴一边开合,红光满面,像个灯笼。吕义站在舅舅的身后,手里提着一面小锣,时不时地敲一下:镗!张小三在台下看戏,听到看戏的人在议论舅舅,有人夸奖他是钢铁汉子,有人骂他是狼心狗肺。尽管有人骂,张小三的心里还是充满了对舅舅的敬佩,张小三感到舅舅是个非同一般的人物。吕义比张小三大四岁,方头,浓眉,大眼,四肢修长,两只大手,就像小蒲扇一样。母亲对她这个仅存的内侄宠爱有加,不顾父亲的冷眼,将家里最好的东西拿给他吃。他却懂事地把美好的食物放到父亲面前,自己抢着吃粗劣的食物。这是他最后一次到张小三家来做客的情景。从张小三家离开后,他就参军当武警去了。母亲抱怨舅舅,说不该让吕义去当武警。舅舅说:“姐姐,我明白您的意思,人哪,该死怎么着也得死,不该死枪子儿碰上都会绕弯!”看来吕义是该死,当了武警不到一年,在一次巡逻时,经过一座桥,那桥竟然塌了。桥塌了,吕义死了。这次母亲没去探望舅舅;张小三想去,父亲不让。几天后有人传过话来,说舅舅接到了吕义的骨灰和遗物的当天晚上,就跑到镇上去看了一场吕剧,看戏又不好好看,愣是蹿到台上去,批评人家琴师拉得不对,要砸人家的琴,幸亏有认识他的人,好说歹说把他劝下来,要不非吃个大亏不可。舅舅是民间艺术家,能拉会唱,如果他年轻时能得到名师指点,肯定会在音乐戏曲方面大有作为。嗨,贫穷落后的农村,耽搁埋没了多少可塑之材啊……
张小三正想着舅舅的事儿,就听到胡同里一阵摩托声响。张小三大喊一声:“舅舅来了!”扔了锯,跳起来,不顾后果,往外跑去。恍惚听到父亲在身后吼叫,但张小三已经站在胡同里。果然是舅舅来了。舅舅骑着一辆红色的摩托车来了。摩托车屁股后喷着青烟,沿着狭窄的胡同,箭一般地冲了过来。张小三大喊一声:“舅舅!”鼻子竟然一阵发酸,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了下来。舅舅在张小三的面前,也就是在张小三家门前停了车,但摩托还没熄火,从那根银灰色的排气管里,喷出“啵啵”的响声和一股汽油味儿。舅舅穿着一套不合身的武警制服,腰里扎着一根红色的皮带,身后斜背着一把胡琴。舅舅没戴帽子,秃头上冒着热气,像个蒸笼;舅舅满面红光,像个灯笼。舅舅伸出大手,摸摸张小三的头,说:“你哭什么?大老爷们,动不动淘菜水,没出息!”
父亲已经站在门口,准确地说父亲是堵住了门口。舅舅亲热地问:“姐夫,没去上集?”
父亲哼了一声,道:“我以为是哪里来了个大干部呢!”
舅舅搔搔秃头,说:“姐夫,穷亲戚来了,也不能堵着门口不让进啊!”
父亲冷冷地说:“骑着这样的大摩托,怎么敢说穷?!”
这时,母亲浑身打着颤,急忙忙地走过来。她的腰弯着,宛如一个黑色的秤钩。
“姐姐……”舅舅低声说。
母亲瞟了一眼那辆崭新的摩托车,就把目光移到舅舅的脸上,定定地看着。
舅舅在母亲的注视下,慢慢地垂下头。
张小三怯生生地伸出手,抚摩着舅舅的摩托车。
舅舅脸上的悲伤顿时一扫而光,他拍着摩托车的皮革座子,喜气洋洋地说:“姐姐,我置了一个小马驹!好东西,真是好东西!让它怎么着它就怎么着,灵性得很,简直是一把小胡琴!”
“他舅啊……”母亲悲哀地说,“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舅舅望望张小三家门前宽广平坦的打谷场,说:“小三,上来,舅舅带着你兜两圈!”
“小三!”父亲喊。
“小三!”母亲喊。
“放心吧你们就!”舅舅把张小三拖到摩托车上,对着父亲和母亲说,“碰掉他一块皮,我割下一块肉给他贴上!”
舅舅骑上摩托车,将胡琴摘下来,探身放在墙角,说:“小三,搂住我的腰!”
舅舅载着张小三在打谷场上转了一圈又一圈。张小三感到不是摩托车围着打谷场转,而是打谷场边上的树木和土墙围着摩托车转。
舅舅说:“搂紧,我要加速了!”
摩托车轰鸣着,父亲的脸和母亲的脸还有许多的赶来看热闹的人的脸在张小三的面前一闪而过,紧接着又是一闪而过……
张小三听到有人在场边大声喊:“老吕,听说你也要去飞越黄河?”
舅舅大声说:“飞越黄河算什么本事,老子要飞越长江!”
“老吕,给我们表演一个特技!”
“表演一个!”
……
舅舅将车停在张小三家门口,一条腿着地,一条腿还在车上。他侧过身,把张小三抱下来,说:“姐夫,姐姐,验收一下!”
舅舅扶正摩托,往前飞驰。他在车上说:“今天,让你们开开眼!”
舅舅的一只手离开了车把,摩托速度不减,往前飞蹿。
舅舅的两只手都离开了车把,摩托速度不减,往前飞蹿!
人群中爆发了一阵欢呼。
母亲大喊:“他舅舅,我求你了,别作死了……”
“放心吧,姐姐!”舅舅喊。
舅舅在飞驰的摩托上,开始脱他的武警制服。制服脱下来了,随手往空中一抛。人群中一片喝彩。
舅舅继续脱,脱下了那件墨绿色的满头套的绒衣抛到空中。众人几乎是齐声喊:
“老吕,好样的!”
“老吕,再露一手绝的!”
舅舅高举双臂,好像迎风展翅的鸟,潇洒地转了一圈,然后一个急刹车,停在了刚才让张小三上车的地方。张小三看到舅舅满面红光,像个灯笼。舅舅对着张小三微微一笑,探身就把放在墙角的那把胡琴提了起来。
母亲说:“真是个不知死的鬼!”
父亲冷笑着说:“这就是你娘家出的英雄好汉!”
张小三激动万分地看到,舅舅端坐在飞驰的摩托车上,拉起了胡琴。拉了一个小过门,舅舅放开喉咙唱道:
“六月里三伏好热的天,二姑娘骑驴奔阳关——”
在众人的喝彩声里,舅舅的摩托车像头瞎了眼的毛驴,一头撞在了土墙上。张小三看到舅舅的身体从摩托上飞起来,然后落在了地上。张小三看到母亲缓缓地坐在了地上。张小三看到父亲大声咳嗽着,转身往院子里走去。张小三看到众人愣了一会,然后便一窝蜂般地朝着舅舅和他的摩托车跑过去。张小三也跟着人们跑过去。
舅舅双手按着地,艰难地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向摩托车走去。舅舅上身只余一件背心,背心上印着“武警”两个红色的楷体大字。没了宽大外衣的遮掩,舅舅的驼背和两块高耸的肩胛骨全都显了出来。张小三看到那辆适才还神气得像个年轻乡长的摩托车,转眼间就成了一个大残废。银光闪闪的车灯破了。耀眼明亮的车把弯了。滴溜溜儿圆的前轮龙了……舅舅站在摩托车前,身体前仰后合,好像一根随时都会倒下去的枣木。舅舅的嘴唇打着哆嗦,眼睛直直的,像个痴巴似的。两股眼泪从舅舅的眼睛里突然地奔涌而出。舅舅一屁股墩在地上,干嚎了一声:“我的摩托啊……”然后就张开大嘴,哇哇地哭起来。众人仿佛吃了一惊,相互打量着,愣了片刻,然后一起围上去,七口八舌地劝解:
“老吕,别哭了,想开点嘛!”
“老吕,您这是小灾大福,摩托毁了,人是好的嘛!”
……
舅舅不听众人劝,大哭不止。他的脸上沾满了汗水泪水和污泥,好像一个掉在雨水中又被人踢了一脚的破灯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