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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大师约会 - 莫言
白杨林里的战斗
爬上农场后边的胶河大堤,一眼就看到了在河滩的白杨树林里,有一群英俊的少年,追逐着另一群英俊的少年。他们像走马灯一样在我的眼前转来转去,转得我头晕眼花。过了片刻,我的眼睛适应了,才发现说他们英俊是很不妥当的。他们一个个都是小短腿,大脑袋,红脸蛋,腮帮子鼓得溜圆。他们的小模样还算可爱,但他们嘴里发出的声音却很凶残。杀杀杀,杀杀杀,杀声震耳,从他们嘴里喷出。前面那队少年,身后都拖着木棍;后边那队少年,手里都攥着菜刀。追逐了几圈之后,拖棍的少年突然都立住脚,转回头,端起木棍,瞪着眼,张大口,呼呼地喘着粗气,摆出了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后面那队少年,都有些煞不住脚,像一堆球似的挤在一起碰撞着,脑袋发出嘭嘭的声响。持棍的少年们并没有趁持刀少年们立脚未稳时冲杀上去,而是很耐心地等着他们将队伍排列整齐。现在,我终于看清楚了,这两队追逐厮杀的少年,都是胶河小学的学生。前面那队持棍的,是三年级一班的;后边那队攥刀的,是三年级二班的。两队少年之间,是一片平整的沙地,沙地上生长着一些瘦弱的黄草。一只拳头大小的野兔蹲在一束黄草根上,紧缩着身体,一动也不敢动。我心里明白,它是被众多的人声给威住了,它蜷缩在那里,抱着侥幸的心理,希望能躲过这场灾难。还好,少年们暂时还没发现它;如果少年们发现了它,它的小命绝对难逃。我不知道这些小家伙今天为什么打架,但我绝对知道,他们尽管腿短,但奔跑起来比成年的野兔子还要快。我心里为小野兔子祈祷着,愿万能的上帝保佑它。小野兔子泪眼婆娑地望着我,我感到它对我充满了感激之情。
我在为野兔子祈祷的同时,心里想着:这些像水银珠儿一样好动的小子们,为什么要这样一本正经地打仗呢?他们都是喝一条河里的水长大的,他们的父母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他们之间决不会有你死我活的矛盾,值得这样动刀动棍吗?他们的棍不是一般的棍,而是那种从东北森林里砍伐、用火车运进关内、光滑笔直、摆在供销社里高价出售的柞木棍,这种棍子,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擂到头上,肯定要头破血流,弄不好很可能要脑浆四溅,我亲眼看到我们村里的大队长用这种棍子将孙四的脑袋打破。再说这些菜刀吧,都是好刀,寒光闪闪,能斩钉截铁,更别说切菜剁肉。这种刀是我们县唯一的部优产品,行销海内外,尽管价格昂贵,但也不是轻易能够买到的。想到此处,我感觉到今天这场战斗,不是一般的顽童打架,而是一场阶级斗争。
棍子队里,跳出了一个下穿红裤头、上穿绿背心的黑小子。他的额头上有一块明亮的疤痕,见到了这块亮疤我马上就认出了他是谁。他是我们村书记的儿子,他额头上那块疤是被赵大婶家那头嘴尖的毛驴子啃了一口留下的。当时我正在街上玩耍,阳光照耀着许多东西闪亮,其中最亮的就是赵大婶家那头黑叫驴,黑叫驴身上最亮的地方是它的圆滚滚的屁股。这头驴在我们村子里大名鼎鼎,它一身好活,无论是拉磨还是拉犁,一头驴胜过两头驴,它唯一的毛病就是嘴尖,爱好咬人,被它咬伤的人前后有二十几个,但是它的活儿实在是太好了,就是那些被它咬过的人,也坚决不同意把它卖到杀驴铺子里。那天我看到书记的儿子在黑毛驴面前转转,心里就感到要出事,正要上前去把书记的儿子拉开,马上就感到自己是多管闲事,黑驴谁都敢咬,但它怎么也不敢咬书记的儿子,它要敢咬了书记的儿子,它就等于给自己判了死刑。忽听得一声惨叫,黑驴一口就把书记儿子的脑袋给啃破了。黑驴龇着白色的大牙笑,书记的儿子咧着红色的大嘴哭。我当时就想:黑驴,你这次死定了,你这次要是不死,才是天大的怪事!但事情的结局却出乎我的意料,黑驴不但没死,反而受到了隆重的礼遇。据我所知赵大婶家已经把黑驴送到了杀驴铺,杀驴铺里的掌柜围着黑驴抓膘估价,正在这危急关头,书记飞马赶到,把黑驴从死亡线上营救出来。至于书记为什么要把咬破儿子脑袋的黑驴救出来,我们都猜不出原因。是啊,如果我们能猜出书记的心思,那我们不也能当书记了吗?后来还听说了书记给黑驴镶金牙的事,镶金牙是夸张,但书记给黑驴镶了一颗铜牙倒是真的。书记的儿子左手拄着棍子,右手指着菜刀队骂阵:
“你们哪个不服?那个不服就跳出来比划比划!”
一语未了,就听到菜刀队里尖啸了一声。只见一个小家伙双腿并拢,像传说中的独脚兽一样,一蹦两蹦三蹦,蹦到了队伍前面,与书记的儿子只隔着三尺的距离。这小家伙白皮肤吊眼睛,双耳生得怪异,好似两扇蚌壳。我当然也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是黑驴主人赵大婶的儿子,这小子有个外号,叫做猴子阮英。我很久都不知道猴子阮英是谁,去年才听说猴子阮英是古典小说《七侠五义》中的一个人物。猴子阮英有什么本事我不清楚,但赵大婶的儿子的本事我十分清楚。这小家伙从小就不省油,在同年龄的孩子群里出类拔萃,打架敢动狠手,与他家那头驴一样,爱好咬人,村子里被他咬过的人,比被他家的驴咬过的人还要多。除了善咬人,还善于爬树,参天的大白杨,县里的电工脚上戴着螳螂刀,半天还爬不上去,他赤着脚,转眼间就爬到了顶梢,站在一根柔软的细枝上,好像一只怪鸟。他跳出来了,与书记的儿子四眼相望,有那么一星半点儿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意思。他说:
“老子不服!”
“你哪里不服?”
“我哪里也不服!”
“不服就试试吧!”
“试试就试试!”
于是,书记的儿子往手心里吐了一点唾沫,双手攥紧了柞木棍;赵大婶的儿子把菜刀放在大腿上拍了拍。两边的小妖们连同我都屏住呼吸注视着他们。他们的眼睛对着眼睛,身体做着横向的移动,嘴里嘟哝着不知什么话语。就这样过了一刻钟。就这样又过了一刻钟,他们抖擞起来的精神渐渐地萎靡了。众人都长长地出了口气,不知是感到欣慰还是感到失望。但就在这时,情况突然发生了大变化。只见书记儿子仿佛漫不经心地将棍子往前一捣,几乎就捣在了赵大婶儿子的胸膛上。赵大婶的儿子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棍子,然后举起菜刀,对着那棍子的中段,毫不留情地剁起来。刀光闪烁,木屑横飞,两边的小妖一齐呐喊助威。书记的儿子双手攥着木棍,身体往后使力气,想把棍子夺出,赵大婶的儿子把菜刀对着他的手一比划,书记的儿子就撒了手。赵大婶的儿子将那棍子按在地上,一阵乱剁,然后,将菜刀往腰里一掖,拿起棍子,攥住两头,横过来,往膝盖上一磕,就听得咔嚓一声,棍子断了。菜刀队里的小妖们欢呼雀跃,庆祝他们的胜利。赵大婶的儿子有点得意忘形,他举着那两半截断棍,好像举着金杯,对着观众炫耀。书记的儿子冷不丁地捅出一拳,正正地捅在赵大婶儿子的鼻子上。赵大婶的儿子叫了一声,扔掉棍子,捂住鼻子就蹲在了地上。黑色的血从他的指缝里流出来。菜刀队里的小妖们围上来,有的蹲在他的面前,有的弯着腰站在他的身后,都瞪大了眼睛,连眼皮也不眨,仿佛在数着那些落在沙地上的血滴。一滴,两滴,三滴……血珠落地,立即与黄沙凝在一起。书记的儿子搔着脖子,显出了一些张惶失措的样子,但他的嘴里却说:
“狗东西,现在你知道大爷我的厉害了吧?实话对你说,大爷我还没舍得用劲呢,大爷我要是舍得用劲,这一拳,连你的两颗眼珠子都会打出来!你以为你们家的驴就白白地咬了我一口?这就叫做父债子还!”
书记儿子的话让我感到好生纳闷,难道赵大婶的儿子的父亲是那头咬了书记儿子一口的黑驴?尽管民间流传着毛驴太子的传说,但我是有一些生物学知识的人,我知道人和毛驴是不可能生出后代的,你说人和大猩猩生出一个后代,我还能半信半疑,但你要说赵大婶和黑驴生出了这个鼻子流血的小家伙,我是宁死也不相信的。补充几句:民间传说的毛驴太子,是一匹唐朝的黑驴和武则天合伙生的,那家伙尽管武艺平平,但因为相貌奇特,嗓音特别洪亮,临阵一鸣,往往能威慑敌胆,所以很打了一些漂亮仗。赵大婶的儿子分明是被书记的儿子打败了。由此可见他的父亲也不可能是那头黑驴。但且慢,赵大婶的儿子擦干了脸上的血迹,猛烈地站了起来。他的眼睛里放射出复仇的火焰,他的牙齿切磋得格格作响,好像咀嚼着一嘴玻璃。他从腰里抽出菜刀,说:
“孙子,你的末日到了!我们受你家的压迫已经受够了,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今天,我要为民除害,如果我不把你剁成八大块,我就往自己嘴里连塞八口黄沙!”
发完了这个古怪的誓言,他就挥舞着菜刀扑上前去。书记的儿子见事不好,转身就跑。赵大婶的儿子在后边穷追不舍。他们俩奔跑的速度几乎一样,所以他们俩之间的距离既没有拉长也没有缩短。我感到有些无聊,不由地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我看到无聊的表情也出现在那些小妖们的脸上。事情总是在无聊到极点的时候发生有趣的转机:一个浑身黑色的人仿佛从地下冒出来似的,凸出在菜刀队与棍子队之间的沙地上。这个人穿着黑色的紧身衣服,脸上蒙着一块黑色的面纱,背后还拖着一条漫长的披风,脚上自然是黑靴子,手上戴着黑手套。他的身上唯一裸露的是头发,头发自然也是如墨一般黑。这人从一出现就开始冷笑,他的笑声仿佛一群夜猫子在白杨树间飞翔。他慢慢地往河堤上倒退着,一直退到了我的面前。我闻到了他的身上散发出一种昏天黑地的气味,站在他的背后,我感到暗无天日,好像到了世界的末日。我挖空心思,想猜出他的真面目,但我的脑子里是一团漆黑,连一线光明也没有。终于,他开始说话了。他的腔调很怪,声音好像从井里发出,他说:
“孩子们,你们应该上树,你们为什么不上树?!”
说完了这句话,他继续冷笑。
书记的儿子四肢扒住一棵光滑的树干,简直就是一只壁虎,噌噌地上了树。赵大婶的儿子原本就是爬树的高手,紧随着书记的儿子,他也噌噌地上了树。他爬树时只用了一只手和两条腿,他那只没用来爬树的手里高高地举着那把菜刀。新的追逐在树上展开了,书记的儿子爬到顶梢,眼见着到了穷途末路,赵大婶的儿子举起菜刀,果断地剁下去,书记的儿子身体一转,从树干的另一侧,一滑到地,动作流畅,无半点挂碍。赵大婶的儿子怎甘示弱?他用力把菜刀从树干上拔出来,也是一滑到地,好像炮弹滑入炮筒。但等到赵大婶的儿子一滑到地时,书记的儿子又沿着树干噌噌地爬了上去。赵大婶的儿子自然又跟着爬了上去。
站在我面前的黑色人从袖子里抽出一面黑色的令旗,在阳光下展开。他将黑旗一挥时,菜刀队里的孩子与棍子队里的孩子就疯子似的向对方扑上去。他们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对手,一个对一个,正好配成了十对。他们决斗的方式与书记的儿子和赵大婶的儿子的方式一模一样,没有一丝一毫的区别。也是先像斗鸡一样相互瞅着,瞅到懈怠时,拿棍的往前一戳,几乎戳到拿刀的肚皮,拿刀的握住棍子,挥刀乱砍,接下来也一样,恕不重复。最后,他们都在树上追逐,你上我下,我下你上。他们的追逐游戏把十几棵大杨树弄得生气勃勃。就这样过了很久很久,杨树上的叶子由绿变黄,胶河里的水由黄变绿,秋风从河对岸吹来,一行大雁从天空飞过,雁声嘹呖,我打了一个寒颤。黑色人一挥令旗,把树上的孩子全都定住了。拿菜刀的都举起刀,对准了头上那些孩子的屁股,我知道只要黑色人一挥手,就会有十几块屁股落在沙地上,那么,我们村子里就有了十几个半腚孩子,那么,我们村子里就永无安宁之日了。
黑色人转过脸,尽管我看不见他的眼睛,但我非常清楚地知道他的眼睛在盯着我。我知道,严峻的考验摆在了我的面前。我的心里有一些紧张,但我努力克制住自己,装出了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静静地等待着。他说:
“现在,这些孩子的命运,就系在了你的身上!你是愿意让他们变成残废,然后疯狂地报复这个社会呢,还是希望他们健全地成长,长成健全的青年?”
我想了想,坚定地说:
“先生,我别无选择,您说吧,需要我干什么?”
“您什么样的苦难都愿意承担吗?”
我点点头,算是对他的回答。
“你应该知道,”他冷如寒冰地说,“我们中国有几句俗话,一句叫做‘开弓没有回头箭’,还有一句叫做‘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我虽然看不到他的眼睛,但我知道他那两只肯定也是黑如煤球的眼睛一定在黑色的面纱后边死死地盯着我。尽管我心中怀着大恐怖,但我还是抱着一种悲壮的精神,坚定地说:“先生,您什么都不要说了,我已经做好了牺牲自己的准备。这样做并不是我有多么勇敢,也不是要为了什么理想来献身,我只不过是自己厌倦了自己罢了。”
他点点头,说:“很好,你的话甚至让我有了一点微微的感动,几十年来我听了许多慷慨激昂的话,但事到临头,总是要大打折扣,所以我宁愿相信低调的无奈诉说,而不愿再听高亢的誓言。”
我说:“先生,可以开始了。”
他说:“是的,可以开始了,第一行秋雁,已经从我们头上飞过去了!”
他把身后拖着的漫长的斗篷挥舞起来,让它如同一面涨满海风的黑帆。他随着斗篷旋转着,也可以说是斗篷随着他旋转着。然后,就如变戏法一样,两块方形的状如门墩的石头出现在我面前的沙地上,紧接着,一块青色的石板落在那两块石墩上。随即,在石墩之间和石板之下,一堆劈柴燃起了黄色的火焰。一股十分好闻、让我心情愉快的松木的香气猛烈地扑进了我的鼻子。我看到,那块被强劲的松木火烧烤着的青石板渐渐地改变了颜色,先是由青变黄,继而由黄变红,最后由红变白。我知道,石板上的温度已经非常之高了,如果把新鲜的羊肉放上去,立即就会冒出白色的油烟,随着那白烟的散发,白杨树林间马上就会弥漫着烤羊肉的香气,如果再撒上点孜然、辣椒粉,如果再打开两瓶子啤酒,野餐会就可以开始了。
“请吧,先生,请您坐上去吧!”我听到黑色人在我身后客客气气地催促着。
我的心脏猛地就收紧了,眼前飞舞着许多柳絮状的东西。我想起了自己方才说过的话,感到后悔无比。但男人的自尊心不容我退却。我硬着头皮挪到火堆前。猛烈的火烤着我的肌肤,我感到脸皮紧缩,头发直竖起来。我低下头,往石板上吐了一口唾沫。只听到“刺啦”一声响,唾沫缩成了一个珍珠般的小球,在石板上兴奋地跳动着,转眼就消逝得无影无踪。我不由地打了一个寒颤,仿佛亲切地看到了屁股坐到石板上时猛然窜起的那圈白与黄夹杂着的烟雾,我的鼻子也闻到了那股难闻的气味,同时我的屁股也感受到了痛苦。
“请吧,先生,坐下去吧,这是一个让你顷刻间便能成为英雄的宝座,您如果横下一条心,一咬牙,一闭眼,也就坐下了。人生一世,这样的机会并不是很多,就像俗话说的那样,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家店了。”
我知道,把我逼上这条路的,并不是身后的黑衣人,更不是那些倒悬在树上的孩子。把我逼得进退两难的,是我自己发的誓言。而逼着我发出那些誓言的,是我的所谓的良心。
“当然,我不会硬逼你坐到这热如炮烙的石板上,我更不会运用超自然的力量把你放到这石板上,尽管我完全可以把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放到这石板上。”他在我的身后冷静地说着,“我想让你明白,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话语’,如果你不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流氓,你就不要轻易说话,你实在要说话,最好说一些模棱两可的废话,你千万别想借说话的机会来表现你的所谓个人风格或是雄心壮志,古往今来,有多少英雄豪杰像你一样被自己的话逼上了不归之路。我想,你是个比较聪明的人,总不会不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回过头,感激地望着黑色人那张被黑纱笼罩的脸。我说:“大师,您真是善解人意,您法力无边,所以你才能如此宽容。”
他说:“您又在重复刚才的错误了。您不知道,当面吹捧任何一个人,其结果与乱发誓言是一样的,都将受到话语的惩罚。你难道没听说过这样的话?吹捧一个人,不如吹捧一头奶牛,因为吹捧一头奶牛可以让奶牛多下奶,而吹捧一个人,却什么都得不到,我的话你明白不明白?”
我说:“似乎有点明白,但好像什么都不明白。您也许不知道,六十年代时,我与许多少年一样,因为得不到足够的营养,把大脑饿坏了。尽管到了八十年代,我吃了许多鸡鸭鱼肉,进行了恶补,但我的大脑已经停止了发育,鸡鸭鱼肉只是让我的体内积存了大量的脂肪,一丝一毫也没有增添我的智慧……”
“你的话让我感到厌恶!”黑色人说,他的声音仿佛青色的刀刃在秋风中颤动,“你应该知道,真正的愚蠢并不是智力低下,真正的愚蠢是抱怨,是委过于他人,委过于社会,这就像俗话说的那样,‘拉不出屎来怨厕所不正,不会游泳怨鸟挂藻菜’,你们这样的人,虽然活着,但其实早就变成了行尸走肉!”
我感到自尊心受到了巨大的伤害,一股怒火在胸中酝酿,像窖藏的老酒一样,终于成熟。我说:“请您不要教训我了,我豁出屁股,坐在这被鬼火烧红的石板上不就行了吗?士可杀而不可辱,这道理您应该懂!”
说完这句话,我就抱着必死的决心,一屁股坐到了那被烈火烧烤得泛白的石板上。但是我的屁股并没有感到灼痛,我的眼睛也没有看到腾起的烟雾,我的鼻子也没有嗅到烤肉的气息,我的耳朵听到了黑色人响亮的大笑。定睛一看,我已经坐在了胶河的大堤上。阳光照耀着白杨树林,树干上的孩子像一个个丰满的宝葫芦在闪闪发光。那石墩那石板那烈焰都在,只是我莫名其妙地远离了它。
黑色人站在河堤下,因为他的身体高大无比,所以他的脸与我的脸在一个海拔高度上。尽管我还是无法看到他的眼睛,但我感觉到他的眼睛里放出了一丝丝温情,宛如明亮的蚕丝在微风中飘摇。他把面纱掀开一点,露出了下巴和口唇。我惊异地发现,他的下巴光滑得如同一只老牛的角,而他的嘴唇鲜红如樱桃,与我想象中的样子大相径庭。他一定看出了我的惊异,我从他的红唇边角上看出了嘲讽之意。他说:“这是对你的奖赏!多少年来,还从来没有人看到过我身体上的一丁点儿皮肤,更甭说看到我的下巴和红唇,我在这河堤上等待了半个多世纪,见到过将军也见到过士兵,见到过贵族也见到过平民,见到过英雄也见到过无赖,但还没见到过一个像你这样的敢一屁股坐到石板上的人,尽管我知道你是带着情绪往石板上坐,但这就让我十分地感动了。你已经基本上完成了英雄壮举,社会只看结果,不看目的。但我不忍心毁了你的一生,你难道没有看到,海峡对面,正在进行一场争论,争论的焦点是,一个男孩,屁股被烫伤后,是否就必然地丧失了生儿育女的能力,为了不让你在将来也陷入这无聊的论争,所以,在你的屁股即将接触到石板时,我把你提起来了……”
我感到温热微咸的泪水流进了嘴角,我的心中充满了对黑色人的感激之情,还有对自己的满意之情。我终于在最容易动摇的时刻,下定了牺牲的决心,从此后我就可以问心无愧地活下去了。
“从今后我就可以问心无愧地活下去吗?”我问黑色人。
他拉下面纱,蒙住了红唇和下巴,天空中顿时布满了阴霾,好像随时都会落下冻雨。他说:“恰好相反,这个世界上,问心无愧的永远是流氓和强盗,而不是良民和圣徒。也就是说,问心无愧的人无论做了什么,他都是问心无愧的;问心有愧的人无论做了什么,他都是问心有愧的。这就像狼生下来就要吃肉,狗生下来就要吃屎是一个道理!”
黑衣人的话,宛如一股严肃的西北风,吹散了我心中刚刚滋生的温情。温情散尽,我也就明白,温情是一种害人不浅的不健康情绪,很多事情就坏在温情里。温情是叛徒的培养基,心中充满温情的人很容易叛变,而心中没有温情的人很容易不叛变。这就像狼走遍天下吃肉,狗跑遍天下吃屎是一个道理。
黑色人分明是看透了我的心,他说:“你果然是个聪明人,尽管你少年时脑子缺了营养,但总起来看还算发育正常。你已经基本上明白了人生的小道理,人生的小道理就是没什么道理,如果你非要把原本就没道理的事说出一点所谓的道理,你要么是圣人,要么是蠢驴。”
他的话我越听越糊涂,但我却伪装出大彻大悟的样子,虚伪地说:“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真是‘如坐春风,如沐春雨’,真是‘打开两扇脑门骨,一瓢醍醐灌顶来’!”
他说:“既然如此,那么,就请您去帮我买一包香烟吧!”
我说:“小事一桩,愿意效劳!”
我爬下胶河大堤,手掌上扎满了酸枣刺,膝盖上扎满了蒺藜。其实我完全可以挺直腰板,堂皇地走下河堤。没人逼我爬下河堤,但我却像一条狗似的爬下了河堤。我头朝下臀朝上爬着下河堤时,感到许多血液流进了脑袋,头晕眼花,但我并没有感到这下河堤的方式包含着侮辱的意味,我只是到了河堤下站起来时才感到内心屈辱。我用牙咬掉了手掌上的硬刺,泪水如雨点般乱纷纷地落在了手上。我挥挥手,把泪水甩掉。回头望望高高的河堤,我看到黑色人像一棵松树,挺立在河堤上。我还是看不到他的脸,但我还是仿佛看到了他脸上的笑容。我心里有委屈有恼怒,但充满胸怀的是一种感恩戴德的情绪。我记得自己飞快地向着农场的小卖部跑去,小卖部里卖一种味道很臭的三棱形香烟,据说是出口转内销的东西。出口转内销的东西往往就是好东西,譬如说出口转内销的干电池就比不出口转内销的干电池电力充足,经久耐用。
我冲进小卖部时,恰好有一束金色的阳光照耀着售货员的脸。这是一张葵花盘子般的圆脸,颜色自然也是金黄,上边还挂着厚厚一层花粉。有几只蜜蜂在那张脸旁嗡嗡地飞舞着,其意图十分明显。但那张脸的主人显然是误解了蜜蜂的意图,她也许以为蜜蜂要螫她,所以她的那只粗大的手不时地挥舞起来,把蜜蜂打得像子弹般钉在墙上。
我可顾不上去抢救蜜蜂,与挂在树上那十几个孩子相比,几只蜜蜂算什么?但我刚这样一想,耳边就传来黑色人阴险的声音:
“我对你真感到失望,谁跟你说过孩子就一定比蜜蜂重要?难道是我对你这样说过吗?”
“您的意思是让我把蜜蜂抢救出来?”
“我说过这样的话吗?我会说这样混账的话吗?”
我为动辄得咎感到恼火,心里想:去你妈的,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我抬起一只脚,把一只正在地上团团旋转的蜜蜂一脚碾死,然后怒冲冲地拍了一下柜台,大喊:
“买烟!”
那张葵花脸在阳光中睁开了一条细缝,一些金黄的花粉掉下来。我听到一声比蚊子哼哼还要细弱的声音,从葵花脸上传出:
“没有烟了……”
我把头往前探出去,分明地看到一盒出口转内销的香烟端正地摆在货架上。
“那是什么?”我用手指着那盒烟,愤怒地说,“那是什么?!”
葵花脸扭转,看看那盒烟,回转过来,对我说:“那是一盒香烟。”
我说:“我就要买那盒香烟!”
葵花脸说:“没有烟了……”
她的声音比蚊子哼哼还要细弱。
明明货架上摆着一盒香烟她却说没有香烟,我感到怒火中烧,回头望望,空旷的小卖部门前看不到一个人影,只有几只鸭子在摇摇晃晃地散步。于是我就一纵身蹿进了柜台。葵花脸气急败坏地提高了嗓音:“你干什么?你想干什么?”现在她的嗓音沙哑而高亢,我估计三里之外都能听到她的吼叫。她伸手扯住了我的胳膊,用力把我往她的胸前拉,我嗅到了从她的嘴里发散出发酵饲料的气味。起初我认为这种气味很难闻,但一会儿工夫,我就被陶醉了。我感到脑袋微晕,好似喝多了老酒。尽管我心里还在惦记着香烟的事,模模糊糊地还想挣脱她的牵拉,但事实上已经丧失了反抗能力。即便还有反抗能力我也不一定反抗了,因为那股甜丝丝的糖化饲料的气味实在是太醉人了。然后我们就如一对老朋友似的坐在了一起。
我与她对面而坐,在我们之间安着一个竹编的茶几,茶几上摆着一套精致的紫砂茶具,浓郁的香气从壶嘴里散发出来。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从壶嘴里溢出的袅袅热气,盼望着她能倒一碗茶水给我品尝,可是她全然没有倒茶的意思。她坐在我对面,大大咧咧地劈开着两条腿,还用双手很有节奏地拍着膝盖,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从她的嘴巴里吐出来,就像碎草从铡草机的出草口喷吐出来。我听了好久才听明白她似乎是在对我讲述自己的家史,她的两边嘴角上,各挂着一朵小泡沫,我早就听说,嘴角挂泡沫的女人讲起话来比万里长江还要长,如果我听完她的话再喝茶,那这壶茶将变成白毛苍苍的老人,空将香气四溢的青春浪费,古人早就教导我们,不要暴殄天物,那么,我自己倒一杯茶润润喉咙,不但不是不懂礼貌,而是遵循了古人的教导,干了一件替天行道的好事。想到此我就提起茶壶,往茶碗里倒水。我看到茶汤金黄,好像琥珀。一盏入口,先是有点苦头,但几分钟后,就有一种奇特的甘甜充满了口腔,甘甜过后是润滑,那感觉好似口腔里挂上了丝绸。
我一连喝了三杯茶,便义无反顾地站起来,顺手从货架上拿起那盒香烟,大摇大摆地走出店门。我沿着长满荆榛的小路向前走,把河滩上那群打糊涂仗的孩子抛到脑后,把那个神神鬼鬼的黑衣人抛到脑后,把那嘴角上挂着泡沫的女人抛到脑后,把一切的一切抛在了脑后。我只要向前走,我只为向前走,我只是向前走,我只想向前走,哪怕前面是地雷阵,或是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