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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大师约会
一
在那次轰动全城的美术展览现场,我们在人群里钻了很久,终于挤到了大师的面前。怀着激动不安的心情,我们前言不搭后语地向大师表达了发自内心的崇拜和五体投地的敬仰。大师用他汗津津的小手与我们因为紧张和激动而汗湿的手一一相握。大师的手给我们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当然,让我们更加难忘的是大师脸上那平易近人的微笑。当我们用颤抖的声音向大师乞求他的电话号码时,大师非常慷慨地摸出了几张名片,一一分发给我们。因为在我们的身后还有更多的崇拜者往前拥挤,大师和蔼地对我们说:“好吧,朋友们,这里乱糟糟的,改天我们找个清静地方好好谈谈。”
我们顿时感到,大师与我们已经成为亲密的朋友。大师的意思是让我们暂且把前面的位置让开,让他接待后边的人,而这样做,他是不情愿的,场面上的事,没有办法嘛。大师抱歉地对我们点点头,我们便十分理解地撤到了后边。其实根本不需要我们主动后撤,只要我们的身体一松懈,后边的人就挤到了前面,转眼之间,我们就到了人群的最外边。
看完展览的第二天晚上,我们按照名片上的号码,给大师打电话。从话筒里传出来的却是彬彬有礼的电脑应答:对不起,没有这个电话号码。我们感到失望。但没有死心,便按照名片上的号码拨打大师的手机,话筒里传出的依然是彬彬有礼的电脑应答:对不起,您要的用户不在服务区。再打,电脑告诉我们:对不起,您要的用户没有开机。不管是“不在服务区”还是“没有开机”,对我们都是一个安慰,这说明,大师告诉给我们的手机号是真的,起码可以说,这个号码是存在的。手机要不通,我们就拨打大师的呼机。传呼台的小姐用懒洋洋、甜蜜蜜的声音要我们留言。我们交换了一下眼色,不约而同地说:“大师,我们是您的崇拜者,我们想请您出来喝杯咖啡,顺便谈谈看了您的展览之后的感想,请务必回话,满足几个深深地爱您的年轻人的愿望。”
我们从电话听筒里听到传呼小姐手下的键盘劈里啪啦地响着,知道我们一片至诚的邀请正转换成讯号飞向大师腰间悬挂的呼机——如果大师的呼机是挂在腰间的话。小姐问了我们的电话号码,我们告诉了她酒吧的电话号码,然后就开始了满怀希望的等待。
我们等待的地点在距离大师住处很近的一家名叫“蓝帽子”的酒吧里。大师的住处当然也是从大师送给我们的名片上获知的。至于这个地址是不是大师与他的美丽胜过天仙的妻子居住的地方,我们无从得知;大师在这座城市里究竟有几处房产我们当然也无从得知而且也不应该得知,但大师名片上的地址肯定是大师的住处之一则是千真万确的。为此,我们曾经提前进行了侦察。那座戒备森严的公寓楼的门卫虽然毫不客气地把我们拒之门外,但他还是中了我们的计谋,泄露了大师的信息。起初,我们指点着名片上大师的名字,向那个严肃的门卫询问大师是不是真的住在这里,门卫用一副冰冷的面孔和外交家的冷漠口吻说:“对不起,无可奉告!”
我们早就料到了这一步,于是就按照预先的设计,在大门口转来转去,然后,仿佛是漫不经心地说:“他也真是的,那样一个美丽的妻子,不就是跟别的男人睡了一觉嘛,怎么舍得用刀子捅呢?听说他的丈母娘带着十几个壮汉来了,把他狠狠地揍了一顿……”
我们一边散布着有损大师形象的流言蜚语,一边偷偷地观察那个门卫脸上的表情。我们想,如果门卫脸上没有表情,说明大师名片上的地址十有八九是假的,如果门卫脸上出现激动或是对我们表示轻蔑的表情,就说明大师的确就住在这栋豪华的公寓楼里。结果比我们预料得还要好,当我们的谣言刚说了不到一半时,就看到那个年轻的门卫就把他的上唇翘到了鼻子尖上。然后我们听到他低声地嘟哝着:“胡说八道……”
于是我们就像与正在梦中呓语的人搭上了腔一样,瞪着眼对那个忠诚的门卫大喊:“你凭什么说我们胡说八道?你怎么知道我们是胡说八道?我们的消息都是从公开发行的报纸上看到的,怎么可能是胡说八道?”
“我今天早晨还看到他们两口子在院子里遛狗!”门卫怒气冲冲地说。
“你能担保你没有看错吗?”我们按捺住心中的狂喜,故意地与门卫较劲,“你也许是看错了吧?”
门卫用鼻子哼了一声,表示了对我们的轻蔑后,就把脸扭到一边,眼睛盯着的也许是那棵树干上还缠着草绳子的银杏树,再也不理睬我们。
这样,我们就把约会的地点定在了蓝帽子酒吧。我们平日里粗心大意、自私自利,但这次却一反常态,考虑到了大师的时间宝贵,考虑到了大师的人身安全,考虑到了大师的身体健康。蓝帽子酒吧与大师的住处只隔着一条引水渠道,渠道上架设着一座用钢筋和木板搭起来的小桥,小桥十分牢固,一百个人站在上边蹦跳也绝对不会塌陷,小桥两边焊着钢管栏杆,如果不想跳河自尽,安全是绝对有保障的。大师如果愿意跟我们见面,从他的住处走出来,用不了十分钟,就可以与我们坐在一起。
发出呼叫信息后,我们耐心地等待着回应。我们心中回忆着大师和蔼的面孔和亲切的许诺,心中满怀着希望。吧台上的电话每响一次,我们就像豹子扑羚羊一样蹿过去一次,但每次的结果都是失望。时间过去了一个小时,我们决定,斗胆再给大师打一次传呼。这次,我们对寻呼台的小姐下达了急呼三遍的命令,尽管我们怀疑小姐是不是会不折不扣地执行我们的命令,尽管我们担心这样的呼叫方式会让大师感到不快,但急于与他相见的心情使我们顾不上这些细枝末节。
急呼三遍之后,我们又等待了一个小时,大师依然没有回应。酒吧里涌进来一批摩登少年。他们有的留着披肩的长发,有的剃着泛青的光头。她们有的剪成寸长的、看起来乱糟糟的刺猬头,有的将长发染成了五颜六色,乍一看还以为把染料碟子扣在了头上。我们马上想起,附近有一所著名的艺术院校,这些人,肯定是这所院校的学生。他们一进来,宁静安谧的酒吧就变成了喧闹的市场。他们根本不征得酒吧老板的同意,就把四张桌子拼在了一起,看样子不是仗着人多势众欺负店家,就是这里的常客宾至如归。一阵杂乱的响声过后,学生们围桌而坐,桌子中央的蜡烛放出红光,把他们的脸映红了。我们自惭形秽地缩在墙角的一张桌子周围,屏住呼吸,保持沉默,即便是说话,也尽量地压低嗓门,生怕引起她们对我们的厌恶。在这个城市里,像我们这样的没有文化的次人类,要想热爱艺术,必须小心翼翼,否则就要让人耻笑甚至带来祸殃。我们等待着大师的回应,尽管失望的情绪越来越重,但还是盼望着能够出现奇迹。如果大师出现在酒吧里,与我们坐在一起,那该是什么样的效果啊!我们相信,眼前这些艺术学生,可能分不清麦苗和韭菜,可能分不清骡子和毛驴,但他们肯定能从茫茫人海里,一眼就把大师认出来。
我们很快就听明白了,学生们聚集在这里,是为那个头发像火焰、面色如焦土、眼神像老猫、嘴唇如锡箔的女孩过二十岁的生日。酒吧的服务小姐端上来一个插满了红色小蜡烛的大蛋糕,他们起立,大声唱起那首连狗都会唱的生日歌曲,然后就是那个女孩子把嘴巴噘起来,用一口长气,将二十只蜡烛通通吹灭。学生们一阵欢呼,欢呼中还夹杂着几声锐利的口哨。然后他们就开始吃蛋糕。这群学生本来与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但他们吃完蛋糕之后的话题,却将他们与我们联系在一起。
“金十两这个杂种,”一个光头男生竟然把大师光辉的名字和杂种联系在一起,引起了我们心中的不快。他喝了一口啤酒,嘴唇上挂着啤酒泡沫,大不敬地说,“真是色胆包天!”
“什么呀!”一个刺猬头女生娇声娇气地说。
“金十两的‘幸福生活展览’呀,没去看?”
“不就是卖人肉吗?恶心,没劲!”
“不不不,美眉,您太优雅了,”一个小个子男生将滑到鼻尖上的大眼镜往上托了托,严肃地说,“这是一次艺术革命,非常非常值得一看,如果不看,必将后悔终生!”
“夸张吧?”
“有这么严重吗?”
“不就是后现代吗?”
“行为艺术,其实也是作秀。”
“恰好是对比比皆是的、令人厌恶的、触目惊心的作秀现象的一次抗议和反叛!”
“他成功地将神圣和凡俗、高贵和低贱、爱情和肉欲嫁接在一起。”
“他推倒了私人空间和大众空间之间的最后一堵墙壁,是真正的先锋。”
“我看他是把性表演和艺术混合在一起。”
“把色情合法化。”
“把卖淫合法化!”
“言重了,同志!”
“把红灯区开进了美术馆。”
“把美术馆变成了桑拿浴!”
“按摩。”
“洗头。”
“洗脚。”
“不管你们怎么说,这是本世纪先锋艺术的一次最骇世惊俗的表演。”
“超级秀!”
“不管你们怎么想,老金这一次算是一举成名了。”
“名利双收,金钱和名声滚滚而来。”
“无耻!”
“无耻者无所耻!”
“不择手段。”
“成功者从来就是不择手段的,万里长城下边,是累累白骨。”
“太深刻了吧?这是我的生日,不是我的葬礼!”
……
二
我们完全没有想到能在世纪末看到这样精彩、这样不同凡响、这样让人惊心动魄、这样让人百感交集的展览。我们三人,原本是在美术馆前的斜街上无所事事地闲逛来着,但美术馆售票窗口前拥挤的人群和那两辆“雪铁龙”警车引起了我们的注意。我们虽然没有文化,但我们是三个热爱艺术并时时刻刻梦想着一举成名、然后就金钱滚滚、然后就美女成群、然后就过上了花天酒地的后中产阶级生活的无业青年。我们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有很多与我们差不多一样的人为我们树立了光辉的榜样。因为有了这样的抱负和理想,我们的无所事事东游西逛就有了深刻的意义。我们是在体验生活,我们是在寻找灵感。美术馆前那个每天下午都来卖唱的外地歌手赵一是我们的知音;我们也是他的知音。他经常用卖唱得来的钱请我们三个到路边的小饭馆里吃拉面,有时候也要上几瓶啤酒,几个小菜。几杯啤酒下肚后赵一就情绪激动,说着说着就唱起来。如果饭馆里没有别的顾客,店家不干涉我们;如果店里还有别的顾客,店家就很客气地请我们降低调门。我们的窃窃私语也完全是围绕着艺术的。在交谈中我们发现,其实我们对祖国的艺术状况十分熟悉。举凡美术、音乐、文学、影视各界的名人泰斗和后起之秀,几乎没有我们不知道的。我们的渊博把我们自己吓了一跳,鬼知道我们是如何地掌握了这样多的知识。如果我们不谦虚,完全可以以文艺界的知识分子自居,但我们比较谦虚,在人前人后还是以没有文化、但正在努力学习的艺术青年的面貌出现。
我们正要挤到售票窗口前看个究竟时,赵一却满头大汗地从人群里挤出来了。他的手里高举着几张票,好像捏着几只鲜活的蝴蝶。我们看到他的时候他也看到了我们。究竟是谁的展览能让这样多的人冒着酷暑来抢票呢?没等我们把心中的疑问表达出来,赵一就怒气冲冲地说:“你们这三个混蛋,死到哪里去了?”
“发生了什么事?”
赵一指着在美术馆大门一侧的墙壁上贴着的那张粉红海报,说:“大师的画展,今天是第一天,大概也是最后一天。”
我们还想问个明白,但赵一把票子分到我们手里。他带领着我们,急匆匆地向展厅跑去。
大师的画展布置在美术馆辽阔得如同广场的地下展厅里,我们沿着潮湿的台阶深入下去时,仿佛进入了海底世界。
一进展厅,首先扑入我们眼帘的,是一张放大得如同台球桌子那样大的结婚证书。大师的名字和他的爱妻的名字每个字如篮球般大,让我们过目难忘。绕过了结婚证书,就是大师和他的爱妻的结婚照。照片放得比他们的结婚证小一点,但还是需要我们蹦跳起来才能摸到他们的头顶。在这张照片上,身穿礼服、胸前插着花朵的大师和他的身披洁白婚纱、头上缀满花朵的爱妻紧紧地依偎在一起,他们的幸福表情使他们的脸显得很不真实,仿佛用蜡塑成的艳丽苹果。这张照片让我们心中感叹不已,嗨,看起来大师也不能免俗,竟然拍出这样的结婚照,而且还有点恬不知耻地放在大厅里展览。我们是几条野狗一样的光棍汉,不是我们不想结婚,是我们不愿意像俗人一样地结婚。在我们的心目中,所有的艺术家,只要是成了大师级别的,在对待婚姻和女人的问题上,就不应该和常人一样,否则你算什么大师呢?想想人家梵高,想想人家毕加索,想想人家歌德……我们不得不承认,看到了大师和他的爱妻结婚照的那一瞬间,我们心中充满了失望,我们甚至怀疑那些排队买票的人跟我们看的是不是同一个展览。当我们把疑问的目光投向民歌手赵一时,赵一却仿佛是胸有成竹地引导着我们绕到了结婚照的后边,于是,一个崭新的世界突然地出现在我们眼前。我们的血液凝固了,但马上又沸腾起来。我们感到心脏像擂鼓一样,呼吸像铁匠炉的风箱一样,腿软得像猴皮筋一样,互相搀扶着才没有晕倒在地。这可是一个惊心动魄的造型。是大师和他的爱妻赤身裸体地站在那里,比巴黎的蜡像馆里的蜡像还要逼真,仿佛能听到他们的呼吸,仿佛能感受到他们的体温。尽管大师的身体也大概可以用雄伟来形容,尤其是他的生殖器官正处在膨胀的状态,很有些生气勃勃的意思,但我们的目光在他的身上只是一扫而过,然后就久久地停留在大师爱妻的身上。尽管大师爱妻身上没有悬挂禁止触摸的牌子,但没有一个人胆敢伸手触摸。我们这些肮脏的爪子更不敢伸出去,即便大师允许我们去摸,我们也不敢。我们毕竟是热爱艺术的人,我们知道美的东西就像池塘中的荷花一样,只能远观,不能亵玩,连我们的目光刚开始时也是羞羞答答的,我们生怕我们的眼睛把她弄脏。但几分钟后我们就约束不住自己了。我们把她从头看到脚,然后再把她从脚看到头。她的繁茂的头发,她的挺拔的脖颈,她的凹陷进去的肩窝,这些都不必说了,她的造型优美的乳房可以好好说说,但我们不愿意用磨损得不成样子的语言来描述它们,但我们又想不出崭新的语言来描述它们,因此也就不必说了。要想知道它们究竟有多么美好,唯一的办法是亲自去看看。但可惜你们已经没有这样的眼福了,画展已经被禁止了。她的腰也是那种好腰,实在也想不出什么好词来形容。她的肚脐是那种小鼓脐,上边穿着一个金色的小圈子,很生动,很俏皮。再往下我们就更想不出好词来说了……我们继续往前看,看到的景象只能用惊心动魄来形容了。大师调动了绘画、摄影、雕塑等手段,把他和爱妻之间的那点事儿淋漓尽致地展示出来。这次展览用画展之名其实是很难概括的,大师把摄影搞得像绘画,把绘画弄得像摄影,把活人弄得像雕塑,把雕塑弄得像活人。大师和他的爱妻的各种各样的做爱姿势,被大师表现得栩栩如生。有一组大师和他的爱妻用面对面体位交欢的雕塑,是活动的,是发声的,大师和他的爱妻的呻吟声此起彼伏,有时又交织在一起。大师的身体像油田的抽油机一样不知疲倦地运动着,大师身上布满了汗珠。如果不是大师的动作过分地僵硬,杀死我们我们也不敢相信这是一组雕塑……
后来我们回忆起来,在刚看到大师和妻子的第一组裸体雕塑时,我们耳边还有一些人在发表批评意见,有些话说得甚至还很难听,但当我们看到后边那些大胆地、坦率地、旁若无人的图片、绘画和雕塑后,我们身后只有一片紧张的喘息声。人们的嘴巴已经顾不上说三道四了。有必要补充一句,这位大师拿出来展览的作品,全部都是大尺幅的,最小的也与真人差不多大小,而且我们还发现,大师不管是用雕塑还是用绘画表现他与爱妻的生殖器官时,都有一点‘燕山雪花大如席’的意思。也就是说,他把自己的生殖器和他妻子的生殖器进行了适度的夸张,当然,赵一认为大人物就是异于常人的,当然也就包括了大师和大师夫人的生殖器官本来也许就是这样的尺寸。
……
三
夜渐渐深了,大师还没有踪影。那群给同学过生日的学生,有的将脑袋放在桌子上,腮帮子沉浸在酒液里。有的将脑袋抵在窗户玻璃上,一下一下地碰撞着。窗户外边不远,是城市的引水渠道,远处高楼上巨大的霓虹灯,放射出艳丽的光芒,将渠中的流水和渠边的垂柳,映照得情调浪漫。那座通向大师寓所的小桥,在这样的夜晚,更显得情意绵绵。一个男人,一个女人,站在小桥上,将上身伏在桥栏上,看着桥下的流水。
那个光头的男生大吼着:“老板,老板!”
一个戴着小蓝帽的服务生走过来,问:“先生,有什么吩咐?”
“音乐,换音乐,给我们换上老柴,换上巴赫!”
这时,那个伏在桌子上的脑袋猛地抬起来,大骂:“换上你奶奶的屁股!”
光头抓起一个啤酒瓶子,对着骂他的脑袋砸过去。啤酒瓶子碰到墙上,反弹回来,落在地上,粉碎了。
“你们不要打了!”过生日的女生尖利地喊叫着。
一个留着长发、面相凶恶的男子走过来,低沉地问:“怎么回事?”
“你怎么回事?”光头男生瞪着眼反问。
长发男子上前,捏着光头男生的脖子,往外就走。光头男生挣扎着,喊叫着:“老子是艺术家!老子是艺术家!”
长发男子把男生推到门外,屁股上加了一脚,说:“你给我出去吧,艺术家!”
“你们,谁负责买单?”长发男子回来,问那些学生。
“买单?什么叫买单?”一个男生懵懵懂懂地问。
“甭给我装丫挺的,谁买单?”
“我们是大师请来的客人!”那个过生日的女生说。
“哪个大师?”
“金十两,金大师啊!”
“金十两啊,”长发男子鄙夷地说,“他算什么鸡巴大师,欠着我一大笔酒债还没有还呢。”
“你敢骂我们金大师?”那个用脑袋撞玻璃的男生回过头来,说,“谁骂金大师我们跟谁急!”
“骂他,骂他是便宜了他,只要让我逮着,我让他跪在地上学狗爬。”长发男子怒冲冲地说,“这块不但出卖肉体而且出卖灵魂的人渣,用鞭子抽着老婆去给大赛评委送礼,送什么礼?送×!这下更彻底了,让全城人民见识了他老婆身上那些玩意儿。真他妈的丧尽廉耻!”他越说越来气,从学生们的酒桌上,抓起半瓶子啤酒,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地灌了进去,“你们说他还算个人吗?”
“他当然不能算个人了,”一个刺猬头女生说,“他只能算一个畜生!”
“他连畜生也不如!”长发男子道,“你们一定看过《动物世界》,许多动物,其实是最讲贞节廉耻的——”
“譬如鸳鸯!”一个女生喊叫着。
“譬如天鹅!”一个男生喊叫着。
那个被轰出酒吧的光头男生,转到窗户外边,用拳头敲打着玻璃,嘴巴显然是在喊叫着什么,但是我们在里边,听不到他的声音。
长发男子对着玻璃外边的男生挥挥拳头,男生抽身跳到一边去了。
提着酒瓶子,长发男子来到我们桌前,问:“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我们在等待金大师。”
“你们也在等他?”长发男子看看我们桌子上那几瓶尚未开启的啤酒和那几碟子一点都没动的下酒菜,冷笑着问,“难道也是他替你们买单?”
“不,”赵一拍拍腰间的钱包,说,“我们自己买单。”
“难道你们也是搞艺术的?”
“当然,我是民歌演唱家,每周一、三、五在美术馆前面演唱。”赵一指指我们,说“他们几个,有写诗的,有写小说的,有画画的,总之,都是艺术青年。”
长发男子轻蔑地哼了一声,说:“现在,随便一个阿狗阿猫,都成了艺术家。大师,那些自封的大师,比河里的蝌蚪还多!但你们要知道,满河的蝌蚪,能长成青蛙的,寥寥无几!”
“看您这样子,”我们当中的一个,也许是我,也许是赵一,小心翼翼地问,“看这样子,您也是搞艺术的?”
“行,还有点眼力嘛,”长发男子用赞赏的目光看着我们,说,“谈起艺术来,我可以大言不惭地说,金十两那厮,给我提鞋子,我都不用,如果用他这种方式,我早就出名了。”
“请问,您是搞什么艺术的?”
“搞什么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们。”他有些为难地说,“圆明园那个画家村知道吧?第一个村民,就是我。现在那拨在通县混世的,都是我的孙子辈的。至于写诗,那就更早,知道那个用镰刀砍死老婆的诗人吧?他是我的小兄弟。金十两这个孙子,最早也是写诗的,前几年因为勾搭一个朋友的女朋友,在黄盖子酒吧,被我们吊在梁上,用蘸了辣椒末的鞭子抽。这厮没法在诗坛混了,才异想天开,搞什么行为艺术。他那个老婆,本来就是京城四大名鸡,艺术圈里的公共厕所,所以,才能跟他一起办那样的展览,你们想想,正儿八经的女人,谁肯那样?你们竟然崇拜他,可见你们品位之低。年轻人,想成名成家,这没有错,但是你们要走正路,不能跟金十两这样的人渣学。”
“原来他是这样一个败类!”那个头碰玻璃的男生说。
“我早就知道他是这样一个败类!”那个头发染得五彩缤纷的女生说。
“看看,又是一个受害者,”长发男子说,“来来来,姑娘,给这几个小伙子现身说法,让他们从痴迷中清醒过来。”
彩头女生来到我们面前,指着我们面前的酒瓶说:“我要喝酒!”
长发男子拿起一瓶酒,用牙齿咬开酒瓶盖子,倒满一杯,递给女孩,说:“姑娘,我知道,他一定对你痛说了他的革命家史,然后给你看手相,先摸你的手掌,然后摸你的胳膊,然后……”
“你说的根本不对,”姑娘气哄哄地说,“他既没痛说家史,也没给我看手相,他掀开衣服,让我看他在大森林里跟老虎搏斗时留下的疤痕。”
“这就更加可恶,”长发男子义愤填膺地说,“他那块伤疤,其实是被生产队的毛驴咬的。”他语重心长地说,“年轻人,要想学艺,首先要学习做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着金十两这样的人,永远学不出好来。”
女孩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然后,直着眼看着长发男子,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
“那是去年的秋天/你头戴着丁香编成的花环/身穿着白云裁剪的长裙/在我家门前的小径上蹒跚/蹒跚复蹒跚/向日葵金色的花粉/迷蒙了你的双眼/”长发男子低沉地朗诵着,眼睛闪着光,直盯着那个彩发女孩,女孩也盯着他。
“知道这是谁的诗吗?”
女孩摇摇头。
“我的,我的诗,”长发男子用食指戳戳自己的胸膛,悲伤地说,“这是二十年前,我还是一个青年时,写给我的初恋情人的诗。可是,后来,她,竟然跟着一个满嘴假牙的老头走了。为什么?为什么?难道我一个抒情诗人,还不如一个老头吗?”长发男子将啤酒瓶子插到嘴巴里,咕嘟咕嘟地灌了一阵,声嘶力竭地喊叫着,“为什么夜莺能那样美丽地鸣啭,是因为荆棘刺破了它的心——”他又灌了一口酒,“我,一个可以随时把耳朵割下来赠给情人的大画家,一个可以用鼻血写诗的大诗人,竟然被一个老头子把情人勾引走了,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知道那个著名的评论家柳木叉吧?这个孙子,从来不给男人写评论,但他破例给我写了诗评,他说‘桃木橛是真正的诗人,是可以和普希金媲美的大师’,可是,我竟然败在了一个假牙老头手下,我,一个著名的抒情诗人,一个大师,一个可以和普希金媲美的大师,竟然惨败在一个老头手下。当我想象着我的头戴丁香花环的情人,在那个满嘴臭气的老家伙身下呻吟时,我的心,哗哗地流血!哗哗地流啊!让我把这一腔热血流干/让我化成一股白色的轻烟/缭绕在你的身边”大师将空酒瓶子砸在地上,瓶子破裂,声音清脆,“让我的心,像这个酒瓶一样破裂吧”。
大师伏在桌子上,用额头不断地碰撞桌面。
彩发女孩上前,抚摸着大师的头发,哇哇地哭着,眼泪啪嗒啪嗒地滴落在大师的头上。
我们心中也十分难过。我们想安慰他,但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在一个出口成章的大师面前,我们的语言实在是太贫乏了。那个被赶出去的光头男生又在外边敲打窗户玻璃,过生日的女孩对着他做了一个手势,那男生就鬼鬼祟祟地溜了进来。
为了防止大师的额头被坚硬的桌子撞破,我们灵机一动,趁着他抬起脑袋的短暂间隙,将窗台上那个花瓶里插着的一束塑料花抽出来,垫在了桌子上。大师的额头撞在塑料花束上,嘭嘭的声音没有了,嚓啦啦的声音出现了。大师将那束塑料花拿起来,放在鼻子上嗅嗅,然后放在面前,仔细地端详着,滔滔的诗句,又像浊流一样喷涌而出:“尽管你有花的娇艳/但你没有花的芬芳/你在我的心中,造成花朵的威胁/但你没有生命的汁液/尽管你已经没有汁液/但我躺在床上想着你就直立起来/好像一门大炮/向着天空发出警告/我看到两只臭虫/吸饱了鲜血/沿着肉的柱子/往高里爬升/追逐着爬升/它们不知道在最高处/等待着它们的/是一道深深的裂谷/在那里它们将陷入灭顶……”
大师嗅嗅花束,继续即席赋诗:“仿佛是金钱豹子/嗅着带刺的玫瑰/爱情成为交换/诗歌成为通行证/通向那些未开垦的处女地……”
大师念到这里,不由地号啕大哭起来,塑料花扔在地上,巴掌拍打着桌子,溅起星星点点的啤酒泡沫,我们被大师的纯情深深感动,同时心中也充满了怒火。我们终于想到了安慰大师的语言:“大师,您把那个假牙老头的姓名、地址告诉我们吧,我们虽然在艺术上狗屁不通,但打架都是行家里手,我们一定要帮您出了这口气,您说吧,是卸下这老丫挺的一只胳膊呢,还是砍下他一条腿?”
“不,不……”大师抬起头,浸透了泪水的眼睛里,闪烁着灿烂的光芒,“我是诗人,我要用诗人的方式解决这个问题。”
“什么方式?大师?”
“我和他决斗!”
“对,和他决斗!”刚刚溜进来的光头学生拍着巴掌说,“就像普希金和那个军官决斗一样。”
“我不用枪,”大师说,“我用剑!”
“对,用剑,一定要用剑!”我们齐声呐喊着,“用剑,洞穿他的心脏,然后,把那个丁香女人抢回来。”
“不,不,我不要那个女人了,她的每个毛孔里,都散发着愚蠢的气味,从那天之后,她的脸就变得像医院的墙壁一样苍白……”大师痛苦地说。
“那怎么办?”
“把那老家伙刺死之后,当着那女人的面,我用剑,刺穿自己的心脏。”
“不值得,大师,不值得啊!”我们和那些被大师的遭遇深深感动了的学生一起喊叫着,我们的眼睛里都饱含着泪水。
“我要用我微不足道的生命,唤起她的良知!”大师悲壮地说。
“其实,大师,这个世界上,优秀的女人还有许多。”彩头女孩说。
“是啊,天涯何处无芳草。”
“纵有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大师说。
“可是,大师,您那瓢水,已经污染了,不能喝了。”
“你这个软弱的女人,”大师痛苦万端地说,“尽管我恨你,但假如还有来世,我还是要爱你。”
我们交换了一下眼神,为了大师的不可救药感叹不已。是啊,大师都是这样痴情,不痴情也成不了大师。
“在北极之北/南极之南/东海之东/西藏之西/在九天之上在九地之下在冰块里在骆驼的耳朵眼里在比目鱼的肛门里/在一切可能的地方/不可能的地方/爱你/因为爱你/我的身体成为一根成条/在锅里也要弯曲成一个/成熟的‘爱’字……”大师捶着胸膛吼叫,眼泪哗哗地流,还有鼻涕。
我们的眼睛里又一次盈满了泪水。
“是谁在呼我啊?”随着门响,金十两大师站在我们面前,眼睛一亮,蔑视地问,“桃木橛子,你这个流氓,又在勾引纯真的少女!你们,”金大师用食指划了一个圈子,将我们全部圈了进去,语重心长地说,“你们,千万不要上了他的当,他方才念的诗,都是我当年的习作。”金大师端起一杯酒,对准桃木橛的脸泼去。浑浊的酒液,沿着桃木橛的脸,像尿液沿着公共厕所的小便池的墙壁往下流淌一样,往下流淌,往下流淌……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