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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风女的情人
一
大个子春山,气力很大,曾与人打赌,扛着一台三百多斤重的柴油机围着村子转了一圈,赢了一盒香烟。赢了香烟他也没揣进口袋,而是当场分散了。在场的人,哪怕是不会抽烟的孩子,也都分到一根。气力大的人,一般都带着五分霸气,但春山不。他和善,见了人,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脸上都会出现憨厚的笑容,似乎有几分痴,还有几分傻,眼睛眯缝着,龇出一嘴整齐结实的牙齿,发出“嘿嘿”的笑声。
“嘿嘿,金柱儿,背不动了吧?”春山荷锄从棉花地里走出来,上了大路,对着坐在路边,看着那一大捆青草发愁的孩子,笑着说:“少割点嘛,你想把满田野的草一次割光?你爹也不来欢迎你,真是的。”说着,将肩上的锄头,递给金柱儿,将头上的斗笠摘下来,扣在金柱儿头上,说,“谁让我喜欢你娘呢?我来帮你背,爷们。”接着就把那一大捆青草,抡起来,驮到了自己背上,“走吧,爷们,往后少割点,小孩子,不能太累,以后的日子长着呢,长不出个直溜的腰板,在庄户地里,活着难。”金柱儿扛着锄头,跟随在春山背后,看着他那在阳光下闪烁的光头,还有那两条仿佛是用树条子拧成的长腿,心中感动。临近家门时,春山将草捆移到金柱儿背上,悄悄地说:“不要对你娘说我帮过你,就说是你自己背回来的,让她煮个鸡蛋犒劳犒劳你,听到了吗?”金柱儿努力把脸仰起来,看着春山的脸,说:“春山大叔,你收我做徒弟吧。”“收你做徒弟?”春生笑着说,“我收你做什么徒弟?”“大叔,我知道你会拳,你教我打拳吧。”“会拳?我会蜷(拳)着腿睡觉,”春山笑道,“回家吧,爷们。”春山从金柱儿头上摘下斗笠,扣在自己头上,肩着锄,吹着口哨走了。金柱儿望着他的背影,看着他的白色汗衫上被青草染出来的那片绿色,心中感到酸酸的。
二
尽管春山否认自己会拳,但金柱儿坚信他会。春山的媳妇,是邻村王铁匠的第二个女儿。王铁匠的爷爷王铁衫,曾经在北京城里的会友镖局当过镖客,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走南闯北,经历过无数的艰难险阻。王铁匠,瘦高个,秃头,眼睛极高,看起人来很有锋芒。看他左手持钳夹着铁活,右手攥锤又稳又准地敲打,目光冷冷,面色如铁,锤声铿锵,火花四溅,那种让人心中凛然的景象,说他不会拳术,谁能相信?!王铁匠最小的女儿,与金柱儿同校读书,但比他高三个年级。金柱儿得空就往铁匠家跑,说是看打铁,其实是去看这个女孩子。女孩子名叫秀秀,咕嘟着小嘴,眉眼生动。秀秀的二姐,名叫秀兰,也就是春山的媳妇。秀兰虽然没有秀秀那么娇艳,但也是周围几个村子里数得着的美人。金柱儿在铁匠家看打铁,经常能够碰到回娘家的秀兰。秀兰说:“金柱儿,我就知道你在这里,你娘满大街喊你呢!”金柱儿就说:“让她喊去吧,我才不管呢!”有一次,金柱儿在大街上与秀兰单独相遇,秀兰挡住他,笑着问:“金柱儿,你老是往我家跑,想什么呢?”金柱儿的脸腾地红了,吭哧着说:“我想跟你爹学拳呢。”“不是想学拳吧?”秀兰说,“秀秀不会看上你的,再说,辈分也不对,你要叫她小姑姑呢。”金柱儿急忙辩白:“我可没有那个意思。”“真的没有那个意思吗?”秀兰嗤嗤地笑着,两只嘴角翘了上去。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金柱儿对秀兰说:“大婶,我听人家说过,你家爷爷的拳术,只传给自家的女婿,你说个情,让春山大叔收我做徒弟吧。”“我家可没有女儿给你做媳妇啊。”秀兰笑着说。“我不要媳妇,我要拳术。”金柱儿坚定地说。秀兰脸上的笑容消失,抬头望望天上那些慢悠悠地飘荡着的白云,转身走了。金柱儿望着她清瘦的背影,心中伤感。他知道秀兰和春山结婚已经五年,但一直没有孩子,村子里的人经常在背后议论这事儿。
三
村子里唯一的一盘碾,竟然安在麻风病人黄宝家门前。碾旁边有一棵大槐树,树上挂着一口生锈的铁钟。槐树前面,是村子里的打谷场,足有两亩大的一片空场,光溜溜的,是牛犊们撒欢的地方,是村里人学骑自行车的地方,也是村子里的那些气力过剩的小伙子习拳、摔跤的地方。再往外,是一道土墙,墙外是一道水沟,沟外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缘的田野了。村长只要敲响铁钟,村子里的人,很快就会集合到树下。去得早的人,就坐在碾盘上,去晚的就围在碾盘周围坐,也有的倚靠槐树站着,或者是坐在树下那些横倒竖歪的碌碡上。每逢村里人集合,黄宝的老婆,就坐在自家大门的门槛上,一边奶着怀里的孩子,一边看着碾旁树下的人。她也是一个麻风病患者,没有眉毛,没有睫毛,眼睛疤瘌着,鼻子和嘴巴都变了形,手指钩钩,像鸡爪子似的。早些年,没有机器磨时,村子里的人,依靠石碾粉碎粮食,一家的未完,另一家就排上了号,吵吵嚷嚷,热闹得像个集市。黄宝的老婆坐在门槛上,对着那些围绕着碾盘转圈子的人,不断地叹气,抱怨:“上辈子杀了老牛,伤了天理,让我得了这样的病,嗨……”人们不愿意搭理她。她一遍遍地重复着,企望能有人答她的腔,但从来没有人答她的腔。她的那些怨恨而凄凉的话语,与吱吱嘎嘎的碾声混合在一起,消逝在空中,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那个乳名叫做“主义”的女孩子,在她的怀里,吃饱了奶,对着碾旁的人“咯咯”地笑。她的大孩子,那个名叫“社会”的男孩,咬牙切齿,抓起拖着长尾巴的白菜疙瘩,对着人们投掷。他家大门两侧,堆积着两堆白菜疙瘩,显然是社会专门收集来的。他提着白菜疙瘩,转几圈,仿佛是要获得一些惯性似的,然后嘴巴里发出飕飕的呼哨声,将白菜疙瘩对着人群投掷过来。与此同时,他一个鱼跃卧倒在地,片刻,打一个滚儿,爬起来,抓起白菜疙瘩,再投。金柱儿曾经听村子里的人议论,说“破茧出俊蛾”,麻风夫妻照样生出漂亮健壮的孩子,而春山和秀兰,那样一对好夫妻,连一个歪瓜裂枣都生不出来。
曾经有人向村里提出,要求把这盘碾挪走。黄宝站在碾盘上说:“谁要敢挪碾,老子就跳到谁家的井里去!”不久,村子里安装了机器磨,石碾成了摆设,没有用处了。也有人建议把村子里聚合开会的地方挪挪,村长说,找不到一个更合适的地方。村子里只有这样一棵大树,黄宝没得麻风病时,人们就在这里聚会,习惯了。再说,黄宝到麻风病院治疗过三年,已经不传染了。他的老婆,就是从麻风病院里找的。别看他们外貌吓人,但都不带菌了。如果他们还有传染性,国家不会允许他们结婚,更不会让他们出院。你们看,村长说,他们生那两个孩子,不是光光滑滑、没疤没麻的吗?你们这些没得麻风的,也没生出这样两个好孩子啊。
四
一个冬天的中午,阳光很好。槐树下聚集了很多人,都抱着膀子,满脸兴奋。槐树下,停着一辆驴拉双轮车,车上载着一个黑乎乎的油桶,十几块黄澄澄的豆饼,还有十几条麻袋。那个敲着木头梆子、满脸粉刺的小伙子,就是张林。张林是有名的摔跤高手,听说在周围十几个村子里设过擂台,还没有碰到过一个对手。“你真的是张林吗?”村子里那个最喜欢撺掇事儿的郭成大声问,“看你这样子,也不像个会家子嘛。”张林站在车旁,有节奏地敲着梆子,沉闷的梆子声仿佛就是他对方才那个问题的回答。那个与他一起来的黄脸老汉蹲在车旁,叼着一个旱烟锅,吧嗒吧嗒抽烟。“你在别的村子可以称王称霸,到了我们村,可就不灵了,”郭成猖狂地说,“我们村,是武术村,武林高手王铁匠知道吧?对,就是那个能够飞檐走壁的王铁衫的孙子,每条胳膊上都有五百斤力气,我们村里的年轻人,都是他的弟子。随便拉出一个来,都能掼倒一头牛!我说得对不对啊?”郭成看着周围那些跃跃欲试的小伙子问。张林冷笑一声,继续敲梆子,没有什么动作。“毛六,手脚都痒痒了吧?别往后缩,往前冲,给张林一个礼,请他下场走一圈啊。”郭成撺掇着村子里最喜欢摔跤而且也的确摔得很好的毛六。毛六“嘿嘿”地笑着,搔了一把脖子。身后有人推了他一把,将他推到了豆油车前,与张林对了面。毛六双手抱拳,对着张林作了一个揖,说:“朋友,请教了。”张林抬头看看毛六,继续敲他的梆子。毛六有点窘,身体往后退着:“既然人家不摔,那就算了。”“怎么能算了呢?”郭成说,“张林,摔两跤玩玩嘛,我们村这些小伙子,手下会给你留出情面来的,万一把您摔出个好歹,我们会把您抬到医院去的,医院离这里很近,过了小河就是。”张林停了手中的梆子,看了那个抽烟的老头一眼。老头咳嗽一声,将烟斗放在鞋底上磕磕,站起来,说:“各位乡亲,要换豆油的,就回家去挖豆子,不换,我们就走了。”郭成笑着说:“大爷,先摔跤,后换油,这是我们村子里的规矩。”“有这样的规矩吗?”老头撇着嘴角,冷冷地说,“那么,来吧,豁出去我这把老骨头,向各位好汉请个教。”老头子将烟斗和烟荷包缠在一起,插在束腰的布带子上,站起来,咳嗽着,喘息着,一副老朽的样子,但却有精光从眼睛里射出。“哪个先来?”老头说。毛六环顾众人,身体悄悄地后退着,说:“我不和你摔,你这么大年纪了,万一摔出个好歹,我可担当不起。我就和张林摔。”“年小的,”老头子说,“我是张林的徒弟,你如果连我都摔不倒,还和张林摔什么?”“毛六,上!不能就这么蔫了!”人们齐声哄着毛六。毛六说:“万一把他摔坏了怎么办?”“年小的,下场比武,死生由命,这是多少年的规矩,不用你操心,来吧。”“那就比划几下子吧,”毛六说,“您老手下留情啊。”毛六紧紧腰带,往手心里啐了几口唾沫,走到老头子身前,说:“得罪了,老爷子!”一语未了,身体猛地低下,双手把老头子的一条腿抄了起来。老头子不慌不忙地将双手搭在毛六肩膀上,那条被毛六搬起来的腿,趁机也插在了毛六双腿之间。接下来很长的时间里,毛六搬着老头子的腿,前推后拖,死劲儿折腾,老头子单腿蹦跶着,轻捷得很,而他的身体,就像焊在了毛六身上似的,无论如何也放不倒。毛六喘息不迭,老头子却呼吸平静,脸上颜色红润,比适才坐着抽烟时,反倒显得从容。观战的人,看出了老头的功夫,几个上了年纪的,怕毛六吃亏,就说:“毛六,罢手吧!”老头子说:“年小的,分个输赢吧!”说着,也没看到他有什么大动作,就把毛六平放在地上了。人群里发出一片惊讶的声音,然后就是沉默。毛六狼狈地爬起来,退回人群中。张林站起来,满脸喜色,敲着梆子,喊叫:“换豆油,换豆油!你们可是说好了,摔过跤后回家挖豆子换豆油的。”但是没有一个人动弹。老头子说:“走吧,张林,这个村的人,都是说大话使小钱的,还指望他们讲信用吗?”郭成说:“老汉,别说难听的,摔倒一个毛六,算不上什么,您如果能把春山摔倒,我们村子里,就把您这桶油,全部包了,如果他们不换,我一人承包,怎么样?”老汉不理郭成,收拾着拉车毛驴身上的套索,对张林说:“走吧,你还在这里磨蹭什么?难道还指望着这些人说话算数吗?”张林将木头梆子放在车上,对着众人点点头,满面都是嘲弄的神情。郭成急了,上前拉住毛驴缰绳,说:“老爷子,您这是不把我们村里的人放在眼睛里呢。这样吧,你在这里等着,我回家,把俺家今年打的一千斤黄豆全部扛出来,抵押着,但你,或者是张林,必须跟我们春山过过招。不管输赢,您这桶豆油,包括您这十几块豆饼,我们都换了。”“兄弟,既然您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如果我们再拿捏,那就对不起您这一腔的热情了。”老头子松开驴缰绳,对着年轻的张林说,“师父,您就下场陪着他们走两圈吧。”张林将捆腰带子往里煞煞,又将两只脚轮番蹬在车杆上紧了鞋带子,然后对着众人道:“各位好汉,你们也都看出来了,其实他才是师父,我是徒弟。”“不不不,他是师父,我是徒弟。”老头子红着脸,十分认真地说,“你们不要看年龄,有志不在年高,师父未必就比徒弟老。”“师父,您无论怎样说,他们也不会相信的。”张林说。“各位,我师父已经准备好了,你们哪位先下场?”老头子一改方才那种阴沉劲儿,像一个毛躁青年一样地咋呼着,在众人面前转来转去。郭成大喊着:“春山,春山,为了咱们全村的脸面,你该露一手了吧?”人群里无人应声,人们都回顾,但没有春山的影子。“才刚还在这里呢,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郭成说,“你们几个,快去把他找来,用绳子捆也把他捆来。”“兄弟,您还是回家去拿豆子吧,”老头子嬉笑着对郭成说,转回头,又对张林说,“师父,这个村的人,真是好玩啊!”“是的,师父,他们很好玩。”张林对老头子说,又面对着众人说,“其实,我也就是有点蛮劲儿,比我师父差远了。”
几个年轻小伙子,连推带搡地把春山弄了过来。春山大声嚷嚷着:“哎,哎,哎,伙计们,你们这是干什么?我们家刚换了豆油,豆饼也换了。”“不是让你换豆油,”郭成说,“是让你给咱们村子撑撑门面。”“你们这不是撮弄着死猫爬树吗?”春山哭丧着脸说,“我哪里会什么武术?这么多年了,你们谁看到我跟人动过手?”“行了,别谦虚了,”郭成说,“知道你们这些会武的人都含蓄,但今日这情况特殊,关系到全村的面子。你看,村长也来了。村长,您说说吧,这事,必须让春山露一手了。”村长满嘴酒气,迷瞪着眼睛说:“什么事?”马上有人上前,把事情的根梢讲了一遍。“原来如此啊,”村长大声说,“谁是张林?你就是张林?竟敢欺负我们江东无人?春山,本村长命令你,下场,把这个小张林,掼倒在地流平,让他知道我们平安村里,也有高手。”“村长,我真的啥都不会!”春山苦咧咧地说。“骗谁?”村长乜斜着眼睛说,“你岳父的爷爷是武林高手,一个立地拔葱,就从大树梢上捏下一只麻雀。你岳父从小跟着他爷爷练武,能牙咬赤铁,掌开巨石。如果不会个三拳两脚的,你能成了他家的女婿?”“村长,我真的啥都不会……”“什么真的假的,”村长不容春山分辩,对着他的屁股就踹了一脚,说,“下场!要不,就收回你家的责任田!”几个上了年纪的村人,也上前劝说:“春山,比划几下子吧,以武会友吗。”“你们这不是逼着公鸡下蛋吗?”春山说。村长上来又是一脚:“妈的个腚,今日你就给我下个蛋!张林,接招吧!”
春山可怜巴巴地站在张林面前,摊开双手,说:“兄弟,你看看,这事弄的,我和你无怨无仇的,咱俩过什么招呢?”张林笑着说:“听您的话语,还是会家子嘛!”“什么会家子?”春山苦笑着说,“我真的啥都不会。”张林说:“您也不要太谦虚了,摔跤比赛,是体育运动,国家运动会上都有的比赛项目,您可不要把这当成见不得人的丑事。”“您看看,您看看这事弄的,我看咱们还是算了吧,天寒地冻的,伤了筋动了骨就不得了……”春山嗦着,乞求和解。但那张林双手抱拳,作一个揖,道:“朋友,请教了!”然后,侧着身子抢上来,使了一个“燕青靠”,就把春山放倒在地。众人都听到了春山身体着地时发出的沉闷声响。
春山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好半天才爬起来,嘴里哼唧着,半边脸上沾着泥土。张林惊讶地说:“哥们,你真的一点都不会?”“我要是会,能让你像摔死狗一样地摔吗?”春山哭丧着脸说。“那真是对不起了。”张林抱歉地说。村长气哄哄地说:“春山,你把我们村子的脸都丢尽了!”
五
傍晚时分,许多人,在大槐树下玩耍,树上那窝老鸹,呱呱地叫唤。春山成为人们奚落的对象:
“春山春山,一堵墙倒了,也没发出你那么大的动静啊……”
“春山,你的劲儿都使到秀兰身上去了吧?这么个大个子,竟然让人家像摔一片死猪肉似的就给摆平了……”
面对人们的奚落,春山坐在碾盘上,“嘿嘿”地笑着,一点火也不发。
“春山,也许你是真人不露相,但该出手时还是要出手嘛,藏得太深了也不好。”一个老者,抽着旱烟,点评着。
“大叔,我啥都不会,出什么手?”春山无奈地说,“我还没反应过来呢,就被人家放倒在地流平了。”
众人笑了。
黄宝一瘸一拐地跑出来,满身都是金子一样的阳光,两只小眼睛,闪闪烁烁,眉棱上的眉毛,是从头皮上移栽的,茂盛得像两撇仁丹胡须。他结结巴巴、哭咧咧地说:
“父老爷们,我老婆病了,肚子痛,痛得满炕打滚儿,帮帮忙吧,帮忙把我老婆送到医院去……”
人们看着黄宝那狰狞的面孔,想起他老婆那张更加狰狞的面孔,心中都怯怯的。有的人,不声不响地走了。黄宝着急,对着春山,腰背佝偻着,双腿弯曲着,摆出来一副随时都要下跪的样子,哀求着:
“春山,春山,你带个头,救我老婆一命。”
“你去医院把医生叫到家里来嘛。”春山说。
“医生怎么可能到我家来?他们不会来的。”黄宝说,“春山,各位兄弟爷们,求求你们了。我们两口子都是经过了严格化验后才出院的,我对天发誓我们已经不传染了。”
春山环顾了一下周围那几个还没溜走的人,但他们都不抬头。
“爷们,求你们了……”黄宝腿一弯就跪在地上。
春山说:“伙计们,黄宝说的有道理,如果他们还传染,麻风病院第一不会让他们出院,第二也不会允许他们结婚。都是乡亲,咱们出手帮忙吧。”
有的人说最近扭了腰,有的人说家里有事,有的人什么也不说,转到槐树后边去了。
春山说:“黄宝,你起来吧,我帮你。”
春山回家把独轮车推出来,放在碾旁。然后跟着黄宝,进入了他家院子。金柱儿好奇,屏住呼吸,悄悄地尾随进去。他看到麻风家的院子里,布满了鸡屎和乱草,房屋低矮,房檐下有一窝蝙蝠。春山低头弯腰进了屋子,黄宝在后边跟进去。那社会和主义,坐在门槛上。主义闭着眼睛,哼哼唧唧地啼哭。社会眼珠子轱辘辘地转着,手里拿着一只铁哨子,不时地放到嘴里吹响。“亲娘啊……痛死俺啦……天神,救救俺吧……”麻风女人的哭叫声,和黄宝的喊叫声,从幽暗的屋子里传出来,“别嚎了,春山来啦……”一股说不清的气味,从房子里扑出来。金柱儿捂着鼻子跑了出去。大树背后,鬼鬼祟祟的一些人,在那里探头探脑,低声议论。春山背着麻风女人从院子里走出来。
麻风女人穿着一身酱紫色的衣裳,头上包着一条黄色的围巾,看不到她的脸。她的一只脚上穿着很大的回力球鞋,另一只脚上,灰白的袜子即将脱落,拖拉在地上。麻风女在春山背上哼哼着,那声音让人感到身上发冷。黄宝瘸着腿,抱着一条被子,歪歪斜斜地跑到独轮车前,将被子搭在车上。春山把麻风女放在独轮车一边,用腿拥着她,对黄宝说:“你坐在那边。”黄宝龇牙咧嘴地对着春山,想说什么,但口吃得厉害。春山说:“你坐吧,用手扶着她,要不也偏沉。”黄宝坐在车子另一边,用一只胳膊揽住老婆的脖子。春山扶起车子,说:“坐好了。”然后胳膊一挺,车子就往前去了。
麻风女人用微弱的声音说:
“春山……你是个好人……俺这辈子忘不了你……”
“春山,过几天我请你喝酒。”黄宝歪回脑袋说。
金柱儿听到一个人在槐树后说:“这个傻春山,真是胆大。”
一个女人说:“我要是秀兰,就不让他上炕。”
六
转过年春天,一个傍晚,熏风从田野上吹来,麦子快要熟了。碾旁那棵大槐树上,满树槐花,团团簇簇,香气沉闷。许多蜜蜂,在花团中嗡嗡嘤嘤地飞行。打谷场上,两头小牛追逐着撒欢儿。两个时髦青年,骑着紫红色的摩托车,在场上转圈子。摩托车发出一串串的轰鸣,烟筒里冒出一圈圈青烟,汽油味儿在空气中散漫。村子里的人聚合在这里玩耍。黄宝捧着一个盛满面条的粗瓷大碗,蹲在碾盘上吃。他手指僵直,笨拙地捏着筷子,歪着脖子,把长长的面条夹起来,举得很高,然后脑袋后仰,嘴巴张开,仿佛一个巨大的伤口,那些面条弯曲着,哆嗦着,就像活物似的钻了进去。他的老婆手把着大门的框子,身体弯曲着,大声地喊叫儿子:
“社会啦——社会——来家吃饭——”
社会从槐树上跳下来——谁也不知道他何时上的树——落地时身体正直,几乎没有声息,像一个练过轻功的武术高手。
郭成站在树下,熟练地卷着烟卷,说:
“黄宝,你说破嘴皮我也不信,春山会跟你老婆有那种事。”
“不信?”黄宝把碗蹾在碾盘上,挥舞着手中的筷子,说,“别说你不信,刚开始我也不信。俺老婆说:‘社会他爹,春山昨天晚上又来咱家耍了。’耍就耍吧,自从他送俺老婆去医院看病之后,他经常到俺家来耍。坐在俺家炕沿上,和俺说话,逗俺儿子和女儿玩。过了几天,俺老婆又说:‘社会他爹,春山又来耍了,还摸了我的奶。’俺一听就知道这小子动了俺老婆的念头。奶奶的,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他就不知道俺的厉害。俺当时就和老婆定下来一条计……待他刚上了俺老婆的身,俺就顶开柜子蹦出来,顺手从门后抄起早就准备好的棍子,对准他的头擂下去。一棍子,出血;两棍子,血滋滋地往外蹿。这个傻种,不跑,双手捂着头,呜呜地哭;血从他的指头缝里滋滋地往外喷。俺又举起棍子,想接着打,俺老婆跪在炕上,说:‘他爹,看在他送我去医院的份上,饶了他这次吧……’我用棍子捣了他一下,说:‘傻种,你他奶奶的还不快跑?’他这才跳下炕,连鞋子都没穿,赤着脚跑了,这个傻种……”
七
“……俺当时就和老婆定下来一条计……等他刚上了俺老婆的身,俺就顶开柜子蹦出来,顺手从门后抄起早就准备好的棍子,对准他的头擂下去。一棍子,出血;两棍子,血滋滋地往外蹿。这个傻种,不跑,双手捂着头,呜呜地哭;血从他的指头缝里滋滋地往外喷。俺又举起棍子,想接着打,俺老婆跪在炕上,说:‘他爹,看在他送我去医院的份上,饶了他这次吧……’我用棍子捣了他一下,说:‘傻种,你他奶奶的还不快跑?’他这才跳下炕,连鞋子都没穿,赤着脚跑了,这个傻种……”黄宝用筷子敲着大碗的边沿,像鼓书艺人一样,绘声绘色地说着。他平时说话结结巴巴,但现在一点也不结巴了。周围的人们,听着他的话,有的笑,有的骂:
“黄宝,你下手也太狠了点,真要把他打死,你小子要去蹲监狱!”
“蹲监狱?”黄宝气汹汹地说,“蹲监狱的应该是他!”
“黄宝,你这家伙,真是有勇有谋啊!”
黄宝哈哈大笑。
春山的媳妇秀兰,走出家门,对着人群走过来。
“秀兰来了……”
“她来了怎么的?”黄宝斜着眼说,“难道我还怕她?”
“黄宝,你回来!”麻风女人手扶着门框喊。
秀兰穿着黑裤子,白褂子,头发梳得溜光,满脸通红。她脚步轻捷地走到碾前,挺着胸脯站定。距离蹲在碾盘上的黄宝约有五步远,距离手扶门框的黄宝老婆也约有五步远。
“你想怎么着?”黄宝问,“春山强奸了我老婆,我没把他打死,就算给你们留了情面!”
“操你们的老祖宗啊……”黄宝老婆破口大骂起来。
“你说我家春山强奸了你老婆?”秀兰举起胳膊,用食指指着黄宝,然后又指向黄宝老婆,冷笑一声,高声说,“乡亲们啊,你们都睁大眼睛,仔细看看,看看她那一身破皮烂肉,恶心不恶心?我们家春山心好,送她去了一次医院,回家就把那些衣裳,点上火烧了。我家春山,用肥皂把全身上下洗了三遍,又用烧酒搓了三遍,还一个劲地呕吐。你们这两个忘恩负义的东西,竟然设套害我们家春山。就你那个埋汰样子,劈开两条腿晾着,我家春山连看都不会看。你倒贴一万元,我家春山也不会动你一指头。你们这两块烂肉,死了扔在乱葬岗上,连野狗都不吃……”
“老天爷啊,你睁开眼睛看看吧……”黄宝的老婆一屁股坐在门槛上,用弯曲的手指,抓挠着地面,在地面上留下一些长长短短的道道。她怪声怪气地号哭着,数落着:“老天爷啊,我家哪辈子杀了老牛,伤了天理,报应在我身上,让我得了这样的病啊……我受够了,我真是受够了,让我死了吧,老天爷啊……”
“你死去吧,只怕阎王爷的地狱里也不敢收留你,”秀兰恨恨地说,“你这样陷害好人,会报应在儿子女儿身上的,他们也快要得麻风了!”
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大槐树上飞下来,先砸在秀兰头上,然后跌落在秀兰面前。紧接着又是一个同样的东西飞下来,与先前那个落地的东西并排在一起。是两只大鞋。人们马上明白了这是春山的鞋。秀兰似乎是被那只大鞋子砸懵了,身体摇晃,有些重心不稳。这时,有一个更黑更大的东西,从大槐树上飞下来,降落在秀兰的面前。
黄宝的儿子社会,从大槐树上飞下来,仿佛一个巨大的蝙蝠,降落在秀兰的面前。他的身高,只到秀兰的胸口。他跳了一下,扇了秀兰一个耳光。紧接着他又跳起来,抓住秀兰的嘴巴撕了一下。人们先是看着秀兰惨白的脸和嘴唇上流出来的黑色的血,然后看着麻风的儿子社会,昂首挺胸地从碾盘前走过。他的脸像一块暗红的铁,似乎有灼人的温度。这么一个小人儿,用那样的姿势走路,脸上出现那样的表情,让人们感到心惊肉跳,都噤口无言,目送着他走到自家门口,从他母亲身旁绕过去,然后猛烈地关上了大门,将所有的目光关在了门外。
这时,久未露面的春山,从他家的院墙那边露出来半截身子,往这边张望着。他的头上,似乎还缠着纱布,他的脸色,看不清楚。
有人压低了嗓门,说:“看,春山。”
“奶奶的,老子跟你拼了!”黄宝从碾盘上跳下来,从旁人手中夺过一把镰刀,高举着喊叫,“来吧,你这个杂种!有种你就过来吧!”
秀兰回头望望春山,突然坐在了地上,尖利地哭起来。
田野里麦浪滚滚,麦梢在夕阳下闪烁着金光。两个女人的哭声,交织在一起。
有人叹息,有人一边叹息一边摇头。有人劝说:
“算了吧,算了吧,邻墙隔家的,都忍让一下吧……马上就该开镰割麦了,你们看,今年的麦子长得多好啊……”
金柱儿眼睛里火辣辣的,说不清原由的眼泪,一行行地流淌下来。
春山纵身翻过墙头,身手矫健,一看就像个会家子。起初几步,他走得十分昂扬,但走过几步后,身体就有些晃荡。渐渐地逼近,他的头脸越来越清楚。头上确实缠着纱布,白色的纱布上,浸出了黑色的血迹。脸,似乎还肿胀着。
“算了,算了,春山……”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走上前去,拦住春山,劝说着。
春山轻轻一拨,那人就趔趄着倒退了好几步。
又有几个人上去阻拦,春山胳膊拨拉几下,这些人就被拨到一边去了。
春山站在黄宝面前,黑铁塔一样,沉默着。
两个女人的哭声几乎同时停止了。
两个骑摩托车的青年并排着蹿过来,到了春山背后停住,惯性使他们的身体往前倾斜。
长尾巴的白菜疙瘩一个接着一个从黄宝家院子里飞出来。
“奶奶的,你来……你来……”黄宝举着镰刀,一边倒退,一边结结巴巴地吆喝着,两条腿,像没了筋骨似的软弱。
春山低垂下脑袋,说:
“黄宝,你砍死我吧。我这样的人,无脸活在世上了。”
小说九段这是最后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