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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的门牙
据说我刚生下来时就有两颗门牙。我的祖母遵照古老的传统用打火的铁镰给我开口时,还以为我的牙床上沾着两粒黄瓜子儿呢,但她马上就听到了我的门牙碰撞铁镰时发出的清脆响声。祖母的脸顿时就变黄了,因为在民间的传说中,生下来就有牙的孩子多半都是复仇者——是前世的仇人投胎转世——这个复仇者不把这个家庭弄得家破人亡是不会罢休的。祖母扔下火镰,提着我的两条瘦腿,像提着一个剥了皮的猫,毫不犹豫地就要往尿罐里扔。她老人家曾经是专业接生婆,在周围十几个村子里都有名气,经她的手接下来的孩子不计其数,经她的手溺死在尿罐里的小妖精同样不计其数。
我出生时,新法接生已经实行多年,村里的人家生孩子已经不来请祖母,她的饭碗让新法接生给砸了。我母亲的肚子刚刚鼓起来时,祖母那两只闲了多年的手就发起痒来。我母亲从过门那天起,就听她咒骂新法接生。她说新法接生是邪魔歪道,接下来的孩子不是痴就是傻,不痴不傻长大了也是罗圈腿。我母亲是上过识字班的人,认识起码三百个字,能看简单的小人书,在农村妇女中算知识分子,她当然不相信我祖母的鬼话,但五十年代初期的农村家庭,还笼罩着浓厚的封建气息,我父亲又是个出了名的孝子,我祖母说什么他就信什么,即便心里有怀疑,也不敢提出异议。他对我祖母的感情远远超过对我母亲的感情,他和祖母经常联手欺负我母亲。
我母亲嫁过来的第三天,我祖母就对我父亲说:“富贵,该给她个下马威了!”
他有点羞涩地说:“才三天……再说,她也没犯错误……”
我母亲说:“你爹话还没说完呢,你奶奶那个老混蛋就把一个鸡食钵子摔了!”
啪!祖母把鸡食钵子扔在地上,跌成了三六一十八瓣。
“富贵呀,富贵,你个杂种,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容易吗?”祖母瞪着金黄的眼珠子,指着我爹的鼻子控诉,“你可真是‘山老鸹,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把娘扔到山沟里,把媳妇背到热炕上!’”
“娘,我没把您扔到山沟里……”
“你还敢跟我犟嘴,你翅膀硬了是不是?自打这个小狐狸精进了门,你就不像我的儿子了!你说吧,今日你打不打?不打她,就打我!”
母亲说:“从来就没见过你爹这样的窝囊废,他心里其实是舍不得打我的,我进门三天,连大门朝哪开都没摸清楚,你说我会有什么错误?”
我父亲见我祖母发了大脾气,把嘴一咧,呜呜地哭起来。
祖母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轮番拍打着地面,呼天抢地地哭着、数落着:“老头子啊……你在天有灵,睁开眼看看这个好儿子吧……老头子啊,我这就跟随着你去了吧……”
我母亲看到这种情景,自己从屋子里走出来,跪在我父亲面前,说:“娘让你打,你就打吧!”
母亲说:“我硬憋着不哭,但那些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扑扑簌簌地滚下来。”
父亲从灶前捡起一根烧火棍,在我母亲的背上抽了一下子。
祖母瞪着眼说:“我说富贵,你演戏给谁看呢?”
父亲为难地说:“还得真打?”
祖母气得身体往后一挺,眼见着就背过气去了。
这一下可把我爹给吓坏了,他大叫着:“娘啊娘,您别生气,我这就打给您看,我狠狠地打给您看……”
父亲抡起烧火棍,抽打着母亲的背。打顺了手,也就顾不上拿捏,一下是一下,打得真真切切,鲜血渐渐地沁透了母亲的衣衫。母亲起初还咬牙坚持着,后来就哭出了声。
母亲说:“痛是次要的,主要是感到冤屈。”
祖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活了过来。
父亲看到祖母醒了,手上更加不敢惜力,一下比一下打得凶狠。
母亲身体一歪,倒在地上。
祖母抽着大烟袋,懒洋洋地说:“行了吧,念她初来乍到,饶了她吧!”
父亲扔掉烧火棍,眼里含着泪,嘴一咧一咧的,活像个鬼。
祖母严肃地问我母亲:“你是不是心里觉得冤?”
母亲的眼泪哗哗地流着,说:“不冤……”
祖母说:“我看你心里冤,冤得很呐!”
母亲哭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祖母问:“知道为什么打你?”
母亲摇摇头。
祖母说:“当年,我进门三天,我的婆婆也是这样,让你公公打了我一顿,当时我也觉得冤,连死的心都有,但是现在我明白了,我婆婆让你公公打我,是告诉我一个道理,知道是啥道理吗?”
母亲摇头。
祖母站起来,拍拍腚上的土,说:“多年的水沟流成了河,多年的媳妇才能熬成个婆!”
这句话让母亲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线光明。
母亲说:“如果不是听了她这句话,那天夜里,我很可能一绳子就把自己撸死了。”
多年后我问母亲:“为什么不去找政府?为什么不去法院告她?”
母亲摇摇头说:“你说什么呀!”
母亲怀着我将近临盆时,曾经动过请李瓶儿来接生的念头,私下里也跟父亲提出过请求。父亲说:“你这不是让我到老虎腚上去拔毛吗?”
祖母看出了母亲的心思,敲山震虎地说:“李瓶儿那个小婊子,只要她敢跨进我的家门一步,我就把她那个臊×豁了!”
就这样,我一出生就落在了祖母那两只冰凉的手里。
在我的头就要被浸入尿罐的危急关头,母亲一跃而起,蹿到炕下,从祖母手里把我抢下来。祖母大怒,道:“富贵屋里的,你想干什么?”
祖母说着就把她的铁硬的爪子伸过来,想从母亲手里把我夺回去。母亲抱着我的头,祖母扯着我的腿,我在她们两个的手里放声大哭。那时刻我好像一只刚蜕壳的蝉,身体还是软的,在她们两人的拉扯下,我的身体就像一块橡皮,眼见着就被抻长了。我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尽管我长了两颗暂时不该长的门牙,但母亲还是疼我爱我,生怕在这样的强力牵拉下把我拽成两段。祖母这个老妖精,她不疼我也不爱我,在我还没出生时她就开始咒骂我,因为我在母亲肚子里让母亲干活的速度和质量受了影响,祖母就骂我母亲怀了个狗杂种。她一看到我长了两颗门牙就把我判为复仇鬼,为了家庭的安全,她要把我摁在尿罐里溺死。母亲因为爱我不敢用力,祖母因为恨我往死里用力,这场拔人比赛一开始母亲就注定要输,眼见着我就要落在祖母的手里,落在祖母的手里也就等于落在尿罐子里,而落到尿罐里也就等于落到了死神手里。在我母亲的眼睛里,祖母满头的白发根根都带了电,就像阳光曝晒下的猫的毛。祖母的眼睛闪着绿油油的光好像暗夜里的猫眼。祖母的鼻子弯曲,牙床突出,下巴又尖又长,活像一个捣蒜的槌子。祖母突出的牙床上挂着两颗大门牙,牙根暴露,渗出血丝。这老东西自己明明也生着门牙而且是很大的很长的发黄的像老马的门牙一样的大门牙臭门牙却不允许我长门牙这算怎么个说法你也太霸道了。俗言道:父不慈,子不孝;奶奶不仁就休怪孙子口出恶言:你这个老妖精!母亲在危急关头,护犊情深,把三纲五常二十四孝统统地抛到脑后,抬起一只手,在运动中攥成了拳,对准了祖母的嘴巴,捅了一家伙。只听到一声肉腻腻的响,祖母怪叫了一声,松了扯住我的双腿的手,捂住了嘴巴。我的身体在母亲怀里很快地收缩起来,缩得比刚脱离母体时还要短,我恨不得重新回到母亲肚子里去,当然这是不可能的。难产的孩子其实都是先知先觉的孩子,他们不愿意出来,是他们已经预见到世道的艰难和不公正。我之所以在母亲的肚子里连门牙都长了出来,是因为我在母亲肚子里已经多待了三个月,这也是祖母把我当成了妖精的重要原因。其实,我之所以不敢出生,十分里倒有八分是怕这个老妖精。母亲这一拳有点狗急跳墙的意思,也有点困兽犹斗的意思,她是劳动惯了的人,怀我到了八个月时,还挑着一担水爬河堤,干活练得胳膊上全是一条条的腱子肉,这一护犊子拳捅出来,少说也有二百斤的力气,腐朽快要透了顶的祖母如何承受得了?受不了也得受,这就叫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正义的铁拳打到祖母的嘴巴上,打得她发出了怪叫,打得她连连倒退,那两只从小就裹残了的地瓜脚缺少根基,倒退连连是正常的,如果她不倒退才是不正常的。她的脚让门槛绊了一下,然后她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如果她生着尾巴,这下子肯定把尾巴跌断了,她没有尾巴,也把本来应该生尾巴那个地方的骨头硌痛了。她就那样双脚在门槛里屁股在门槛外坐着,张开口往地上吐了一摊血,血里有两颗大门牙。这老家伙的门牙其实已经摇摇欲坠,母亲不用拳头捣它们它们也挂不了几天了。祖母捡起门牙,放在手心里托着,仔细地观看了一会儿,然后就嘤嘤地哭起来,那声音像一个受了委屈的胆小如鼠的小姑娘。
母亲说:“听惯了你奶奶扯着大叫驴嗓子哭嚎,乍一听她换了这样一副腔调,感到很不习惯。”
母亲说:“我原来是准备与她拼个鱼死网破的,但没想到她会这样。”
母亲一只手抱紧了我,另一只手抄起了一把剪刀,等着被打掉了门牙的婆婆发起疯狂反扑。母亲说当她看到祖母吐出她的大门牙时,心里就做好最坏的打算。但出乎意料的是:祖母就那么老老实实地坐着,嘤嘤地哭着,平时骂惯了人的嘴巴里连一个脏字儿都没出。
母亲认为这是狂风暴雨前的平静,就说:“马张氏,祸我已经闯下了,今日我是破罐子破摔了,人活百岁也是死,砍掉脑袋碗大个疤,自从进了你家的门,我过的就是牛马不如的生活,人说世上黄连苦,我比黄连苦三分,与其忍气吞声活,不如轰轰烈烈死!我不后悔,我很痛快,我准备好了,你来吧,我先用剪子戳了你,接着就戳我自己!”
母亲发表了她的血泪控诉与豪言壮语,祖母丝毫没有反应,还是捧着她的门牙在那里哭泣。母亲纳闷极了,心想这是怎么回事?这事就好像是武松打掉了老虎的门牙老虎竟然坐在地上哭一样。母亲说:“马张氏,你别装了,该动手了!”
祖母还是那样。母亲仔细研究着祖母的脸,发现丢了大门牙的祖母脸变了,甚至可以说变得可怜巴巴,或者说变得很像个弱者。后来的事实也证明,母亲一拳把一个母老虎打成了一只老绵羊,从此祖母就从家庭霸主的地位上退了下来,母亲当家做了主人。至于我父亲,祖母当家长时,他是个好成员;母亲当家长,他表现得更好,因为他当年毕竟在祖母的指示下充当过欺负我母亲的打手,心中有愧,自然想好好表现。
祖母性格的突变,作为一个问题,困扰了母亲几乎一辈子,直到祖母年近一百、母亲年近六十时,才无意中找到了答案。
祖母九十九岁那年,萎缩得如一条干蚯蚓般的牙床上,竟然又长出了两颗小牙,这两颗小牙长在门牙的位置上,说明了这是两颗门牙。这情形很像一棵枯萎的老树上生出来两个嫩芽。对祖母嘴里的这两颗牙起初我们感到好奇,还把这当成了个新鲜事儿出去宣传。公社里一个报道员正为稿子不能见报发愁,听到了这个传闻如获至宝,骑着自行车到我家来转了一圈,回去就添油加醋地写了一篇稿子,说是新人新事新社会,新生事物层出不穷,铁树开花,枯枝发芽,百岁老人返老还童,重新生了两颗门牙。这篇稿子很快就见了报。我母亲对这种宣传很反感。她对祖母重新长门牙心中不安,认为年近百岁的祖母重新长牙就像公鸡下蛋母鸡打鸣一样,很可能是个不祥之兆。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母亲的预感是正确的。
自从祖母长牙的消息见报后,到我家来看稀奇的人络绎不绝。开始我们也把这当成了光荣,人来了就热情接待,但很快我们就烦不胜烦。本村的人差不多都来了一遍,外村的人也来了。来了就让祖母到院子里,坐在太阳底下,仰起脸张开口,龇出那两颗白白的儿童般的小牙。这样的两颗牙如果生在儿童嘴里,一龇出来就像小狗一样,的确很可爱,但这样两颗牙生在一个鹤发鸡皮的老太太嘴里,看起来不但不可爱,反而有点别扭。这种不好的感觉你也不能说是恶心,你也不好说就是砢碜,反正是够别扭的。不久,在我们村插队的一帮知青试验成功了一种特效菌肥“5248”,说是比日本尿素的肥效还要高一百多倍,把一棵地瓜秧的根儿放在“5248”的水里蘸蘸,栽到地里去,两个月后,长出来的地瓜就像石磙子似的。这一下子我们村成了典型,轰动了半个省,前来参观、“取经”的人一拨接着一拨,不知道哪个跟我们家有仇的混蛋造了一个谣言,说我祖母的门牙就是喝了一口“5248”溶液后长出来的。这下子我们家可热闹了,前来参观的人必来我们家,村里和公社里那些干部也揣着明白装糊涂,他们明知道根本就没有这码子事,也不站出来辟谣。起初他们还支支吾吾羞羞答答,后来干脆顺水推舟,把看我祖母的门牙当成一个法定的参观项目。
我母亲烦透了,当着那些参观者大骂公社干部和村干部,说根本就没有这码事。但我母亲越是这样说,参观的人越认为这件事是真的。村党支部书记宋大叔把我母亲叫到大队办公室里去,苦口婆心地开导她。
宋大叔说:“大牙他娘,你这人怎么这样死性?”
“大牙”是我的外号,这个外号太响亮了,把我的乳名“红星”和我的学名“马千里”都给盖住了。提起“大牙”没人不知道是我,提起“红星”和“马千里”,就没有几个人知道是我。
我母亲说:“他大叔,这不是睁着眼说瞎话吗?哪有这码事?就算他奶奶喝了‘5248’,那也应该满口长牙,怎么单单长了两颗门牙?”
宋大叔说:“说你死性吧,你还反吵,你以为我不明白?我啥不明白?这叫社会,这叫政治,懂吗?政治!”
我母亲说:“不懂你们的这个政治!”
宋大叔说:“打个比方吧,一九五七年,谁不知道吃不饱?可谁要说吃不饱,马上就是个‘右派’!一九五八年,说一亩地能产一万斤麦子,谁不知道这是放屁?可谁敢说这是放屁,立马让你屁滚尿流!这样一说你就懂了吧?”
我母亲说:“懂了!”
宋大叔说:“大牙他娘你真是个明白人!”
我母亲说:“但是,他大叔,这么多人,天天像赶大集一样,惊得俺家的鸡也不下蛋了,猪也掉了膘。他奶奶的嘴也给弄得合不上了,喝点水就顺着嘴角往外流,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宋大叔说:“这个问题嘛,支部已经研究了,决定给你们家补贴三百斤玉米,让大牙去找王保管领就行了,就说是我说的。”
我母亲说:“三百斤是不是少点了?”
宋大叔说:“大牙他娘,可别得寸进尺!三百斤玉米,一个整劳力一年的口粮呢!”
用暂时的眼光看,祖母的门牙给我们家带来了好处,但祖母可吃尽了苦头。她每天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得坐在墙根的向阳处,人来了她就得张开嘴巴,龇出门牙,让人观看。时间长了,口水就沿着她的嘴角流下来,把胸前的衣服都弄湿了。最讨厌的是那些人光看还不行,偏要追根刨底地问:
“大娘,您怎么想到要喝‘5248’?”
我祖母眯着沾满眵的老眼,反问:“什么?”
“‘5248’是什么味道?”
“什么?”
“您原来的门牙是怎么掉的?”
除了这句问话之外,我祖母一律用“什么?”来回答,好像她是个昏聩的老糊涂,但惟有这句话她回答得很清楚。
“您原来的门牙是怎么掉的?”
祖母猛地睁开眼睛,眼睛里放出幽幽的绿光,用绿光幽幽的眼睛盯住我母亲的脸,响亮地说:“是让我的孝顺儿媳一拳打掉的!”
于是,众人的目光便齐齐地射到我母亲的脸上。我母亲在众目睽睽之下,如同受审的罪犯。
就因为那三百斤玉米,我母亲忍气吞声,把这场戏艰难地往下演着。
我到生产队的仓库里找到了王保管领玉米,王保管皮笑肉不笑地说:“大牙,你们家可真是好运气!白得了三百斤粮食!”
我把那三百斤玉米分两次扛回家。母亲长叹一声说:“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我们等于把你奶奶当猴耍了……”
我安慰她:“娘,不能这么说,这是政治需要!”
母亲解开麻袋,抓起一把玉米看看,说:“王保管这个杂种,尽给了些发霉的!装包时你就不看看?!”
“我去的时候他就把麻袋装好了。”
“这个杂种是眼红呢!”
“我找他算账去!”
母亲拦住我,说:“算了,咱们丢不起人了!”
因为天天接待参观者,母亲顾不上给猪打饲料,就挖了一瓢霉玉米倒进猪槽,顺便抓了几把撒给母鸡。
当天夜里,我们家的猪死了。
第二天早晨打开鸡窝,发现鸡也死了。
母亲从猪圈跑到鸡窝,又从鸡窝跑到猪圈。跑到猪圈里她摸摸那头关系着我们家经济命脉的猪,眼泪哗哗地从她眼里流到她的脸上。跑到鸡窝前她摸着那七只为我家提供日常开支的母鸡,眼泪哗哗地从她的眼睛里流到她的脸上。
第二天,母亲紧紧地关上了大门。当赵大叔带着一群参观者来看我祖母的门牙时,我母亲站在院子里破口大骂:
“狗娘养的赵大山,领着回家看你娘去吧!你娘也喝了‘5248’,你娘不但嘴里长了新牙,你娘的肛门里都长了牙!”
我母亲是个有文化的人,我从来想不到她也会骂人,而且骂得如此雅谑。
我听到参观者在门外哈哈大笑起来。
我听到赵大叔低声嘟哝着:“这个老娘儿们,疯了!”
我祖母不知什么时候从屋子里出来了,还坐在她坐惯了的地方,仰着头,好像在回答着参观者的提问:
“什么?”
我祖母眯着沾满眵的老眼反问:
“什么?”
我祖母猛地睁开眼睛,眼睛里放出幽幽的绿光,用绿光幽幽的眼睛盯着我母亲的脸,响亮地说:
“是让我的孝顺儿媳一拳打掉的!”
我母亲像让电打了似的愣住了。我祖母不间断地重复着上面那三句话,简直就是个老妖精。
我母亲想了许久,冷笑着说:“不错,是我打掉的!”
我母亲大踏步地走进厢房。
我听到厢房里稀里哗啦地响着。
我母亲提着一把生锈的铁钳子走了出来。
我母亲走到我祖母面前。
我大叫一声:“娘!”
我祖母猛地睁开眼睛,眼睛里放出幽幽的绿光,用绿光幽幽的眼睛盯着我母亲的脸,响亮地说:
“是让我的孝顺儿媳一拳打掉的!”
母亲弯下腰,一手捏住了祖母的长下巴,一手举起钳子,夹住了祖母嘴里那两颗招灾惹祸的门牙,猛地往下一拽。
祖母的手挥舞了几下,然后就嘤嘤地哭起来。
母亲扔掉钳子,站了几分钟后,也坐在了祖母身旁,嘤嘤地哭起来。
我像根木头似的站在她们面前,耳朵听着她们俩难分彼此的哭声,眼睛看着她们同样苍老的脸,油然地想起一句俗语:
多年的父子成兄弟,多年的婆媳成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