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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震
蒋四亭捆完了瓜田里最后一棵枯萎的西瓜秧,直起腰,抬头看了一下天。初秋的正午阳光明媚而强烈,湛蓝的天空比夏天时高了许多,有一些大团的白云急匆匆地奔驰着,投下一些飞快滑动的暗影。热热闹闹的西瓜季节过去了,瓜农们的腰包里都有一些皱皱巴巴、充满酸臭气息的钞票,腰杆子显得比春天时直溜了一些。唯有蒋四亭的腰直不起来。他用半握的拳头捶打着酸麻胀痛的腰部肌肉,叹息一声,抱起那颗最后的落秧西瓜,心事重重地往家走。
临近村头时,外号“花猪”的中年男人问他:“蒋大叔,大志兄弟的研究成果什么时候见报?”
他从“花猪”油滑的脸上读出讥讽来,便冷冷地回道:“总有那么一天,你会后悔今日说的话。”
“花猪”道:“大叔,我可没有瞧不起大志兄弟的意思,我跟他从小同学,我知道他有天才。”
蒋四亭说:“谁知道你是什么意思!”说完了话,他不去理“花猪”。抱着那个青油油的小西瓜,朝自己家里走。他听到“花猪”在背后说:“爷儿两个都成了神经病。”
“他爹,”蒋四亭的老婆愁苦地说,“我端详着咱孩子不大对劲儿,一天到晚关在屋里,嘴里神念八语的,也不知说些什么,人家都说他得了神经病……”
“胡说,”蒋四亭放下西瓜,压低嗓门训斥老婆,“别人糟蹋大志,是他们看着咱孩子有出息妒忌,咱自己怎么也糟蹋孩子?”
“你这个老东西,”老婆说,“我能不巴望咱儿好?我是说旁人说……”
“旁人说什么,咱不能去堵住人家的嘴,”蒋四亭说,“要紧的是咱自己,不能怀疑儿子。”
“我也没怀疑,”老婆说,“千万斤的西瓜,都让他给剁烂了,我不是半句也没抱怨吗?”
蒋四亭说:“不抱怨就好,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何况几个西瓜。等咱孩子把事弄成了,咱就不用种地了,到时候气死那些说风凉话的东西。”
老两口子正说着话,蒋大志从里屋走出来。他面色苍白,头发蓬着,衣衫不整,院子里的光线使他眯缝起眼。他用手掌遮住阳光看了看天,然后急匆匆地转到猪圈墙后小解。回来后,不跟爹娘打招呼,就要往屋里钻。蒋四亭说:“大志,你慢点儿走,我有话跟你说。”
蒋大志停住脚,问:“爹,你快点儿,我正忙着哩。”
四亭道:“再忙也听我说几句,”他指着那个青翠的西瓜,“这是咱瓜地里的最后一个瓜了,我抱回来,让你研究。”
大志趋前一步,屈起中指,敲了敲西瓜,自言自语地说:“只要给我足够长的杠杆,我就能撬动地球!”
四亭道:“还要什么杠杆,我一只手从地里抱来家的。”
大志道:“爹,你是犯了偷换概念的逻辑错误。”
四亭道:“儿呀,你别给爹拽文喽,爹不明白。爹想跟你说,你那东西要是捣弄得差不多了,就该拿出来显显世、堵堵外人嘴。你憋在家里听不到风,风言风语可不少啊!”
大志道:“如果没人风言风语,那才叫奇怪呢!他们说我得了神经病,说我想入非非,说我异想天开对不对?爹,倒回一百年去,要是有人说坐着飞船上了月亮,谁会相信?但是现在人上了月球。当年老伽利略说地球围绕着太阳转动,教会架起火来要烧死他,他却说:它依然在转动!爹,科学上的任何一次革命都是一些被人骂为疯子的人搞出来的,许多人为此甚至牺牲了性命,爹、娘,想想那些伟大的先驱,想想你们的儿子研究课题的伟大,牺牲几个西瓜算什么?别人说几句风言风语又算什么呢?”
大志一席话,说得蒋四亭眼泪汪汪,他激动地说:“儿啊,俗话说得好,‘知子莫如父’,别人不相信你,是他们‘狗眼看人低’,爹相信你,只要你能把事情弄出来,别说剖几个西瓜,就是卖房子卖地,爹也不会犹豫。”
大志的娘也被煽动起昂扬情绪,她双手捧起那个落秧子西瓜,说:“儿啊,别说话耽误工夫了,这是咱家瓜地里最后一个瓜,你快抱去研究吧。”
大志也很激动,苍白的脸上泛起几片红,他接过西瓜,说:“爹,娘,你们是我国农民中思想最解放、行为最果断、风格最高尚、最具远见卓识最少保守思想的空前的杰出代表,能给你们做儿子是我的最大幸福,将来有一天,你们的名字将被铭刻在高大的纪念碑上。”
四亭说:“儿,研究吧,咱家的西瓜虽然没有了,爹准备把圈里的猪卖了,买西瓜供你研究,卖猪的钱花光了,爹再去卖牛,卖完了牛就卖鸡,管什么都卖光了,爹就豁出老命去卖血。”
大志嘴唇颤抖着,抱着西瓜跑到屋里去了。
老蒋肚子饿了,吩咐老婆拿饭吃。老婆端出一摞粗面饼,一碟子萝卜咸菜,放在锅台上。老蒋咬了一口粗面饼,感到粗涩难以下咽,有些不满意地瞟了老婆一眼。他老婆同样不满意地瞟了他一眼。这时,他就想起那上千个被儿子剁烂的西瓜。他意识到这些想法与儿子给自己下的断语相差甚远,便大口地咽粗面饼吃萝卜咸菜,借以驱散卑俗,走向高尚与伟大。
“爹,娘,你们跟我来。”蒋大志对正在伸着脖子吃饼的爹娘招招手,神秘又严肃地说。
蒋四亭扔掉手中的饼,扯了一把欲张嘴问话的老婆,老两口子尾随着儿子,进入那间“实验室。”
“实验室”前窗户上挂着一条破被套,后窗户上糊着几层旧报纸。一盏煤油玻璃灯放射着昏黄、柔弱的光线。屋子里一股霉变味儿。蒋四亭身上冷飕飕的,仿佛进入了传说中的森罗宝殿。他看到儿子房间的墙壁上画着一些图画,闪闪烁烁的,看不清楚。
儿子站在摆放着煤油灯的桌子旁边,用一根撑蚊帐用的小竹竿,指指墙上的图画,说:“爹,你看不明白吧?”
老蒋把头摇得像货郎鼓一样,连声说:“看不明白,看不明白……”
“娘你呢,看明白了吗?”蒋大志又问。
老太婆眯着眼,打量了一会,怯怯地说:“儿啊,我瞅着你画了块西瓜地。”
蒋大志说:“也可以这么说吧!”
老蒋道:“我也早看出来像块西瓜地,这些圆的是西瓜,这长的瓜蔓,这些弯弯曲曲的是瓜须子……但我猜想这不会是西瓜地,你闲着没事画块西瓜地干什么?”
大志道:“爹,这像块西瓜地,但的确不是西瓜地。这是我画的太阳系结构图。你们看,这是我们居住的地球,这是火星,这是木星……星球之间的藤蔓,实际上就是使它们维持平衡的引力。西瓜的大小、形状,主要是由西瓜在藤上的位置决定的;同理,星球的大小、形状、转速以及诸如地震、火山喷发、山呼海啸等等现象,也都是由连结着星球的藤——引力——决定的。当然,实际的道理要比这复杂一万倍,我说了你们也听不明白。”
老蒋胆怯地问:“儿啊,那些像西瓜叶子的东西是什么?”
大志说:“那是正在形成的新星球。”
老蒋又问:“儿啊,没听说西瓜叶子能长成西瓜呀。”
大志说:“爹,你这问题问得好。你知道吗?很多植物的果实,就是由叶子进化而成。你切开西瓜,没看到里边有许多筋筋络络?那筋筋络络,原来就是叶子的筋筋络络呀。”
老蒋困惑地摇摇头。
大志道:“爹,你来看张图片。”
老蒋看儿子挂起一张图片,听到儿子说:“爹,这是卫星拍摄的地球照片,你看像不像个西瓜?”
老蒋不敢说话,小蒋用竹竿指点着说:“这是北极,往外凸着,正是瓜蒂连结瓜蔓的地方;这是南极,往里凹着,正是落花坐果的痕迹。”
老蒋说:“我明白了。”
大志放下竿,手按着桌子上的西瓜,神色庄严地说:“爹,娘,叫你们来,是想告诉你们一件大事!”
“儿啊,什么大事?”老两口子一起问。
大志把那颗西瓜往前推了推,拿起一枝削得溜尖的铅笔,指着瓜上一点说:“爹,娘,你们看,这一点,就是咱村所在地,当然,咱村在地球上的比例,比这一点还要小许多许多。根据我的推算,”他指指桌上一大堆纸张,“由于连结着太阳瓜的主藤和蓬勃发展的月亮藤的相互作用,地球瓜上的一点将发生强烈变化,这变化就是一场大地震,时间在十月一日前后。”
“儿啊,怎么办?”老婆子惊呼。
老蒋道:“别急,听孩子说。”
小蒋道:“根据我的推算,这次地震的中心,是以我们村为中心点的方圆五十里的地盘。地震过后,这里的房屋将全部倒塌,地面上将裂开一条五百米宽的大沟,沟深得望不到底,往外涌带油花子、散发硫磺味道的黑水……”
“儿啊,快逃命吧!”老婆子说。
“别急,听儿子的。”
大志道:“爹,娘,我想咱赶快分头通知乡亲们,让大家赶快转移到安全地带,今天是九月十日,还有半个多月的安全期,来得及。”
老蒋道:“不能告诉他们,尤其不能告诉那些用冷言冷语讥笑过我们的人,砸死他们活该!”
大志道:“爹,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乡亲们待咱们好不好,那是小事;可这逃脱地震却是性命攸关的大事情。要是全村人都砸死了,剩下咱一家三口有什么意思?”
老蒋道:“儿啊,你说得对。爹刚才说的是气话,几百口子性命,不是闹着玩的。”
大志说:“爹,事不宜迟,你和娘分头通知乡亲们去吧,让他们至迟在五天之后离开村庄,向西南方向迁移,走得越远越安全。”
老蒋道:“大志,我把嘴唇都磨薄了,可是没人听你的话。”
老蒋婆道:“儿啊,咱尽到了心,他们不走咱就走吧!”
大志道:“爹,娘,这样吧,你们把家里值钱的东西收拾收拾,套上牛车拉着,随时准备走,我亲自出马去劝他们。”
傍晚时,老蒋家的场院上燃起了一把熊熊大火,我们提着水桶冲去救火,到那儿一看,见我们的老同学天才蒋大志站在火堆旁边,明亮的火焰照耀着他仿佛全身透了明。
他大声说:“乡亲们,老同学们,火是我点的,不用救了。”
他点燃的是自家的麦草垛。燃烧着的麦秸草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好像十几串鞭炮在同时爆响。烈火生旋风,他的衣服和头发在风中飘扬,好像整个人都随时会飞起来一样。
“大志,你这是干什么?”我们疑惑地问。
“乡亲们,老同学们,”蒋大志挥舞着双臂,灼热的气流冲激着他透明的身体,使他像一块浅黄色的松香,随时都会燃烧,随时都会熔化,他的脸上流着亮晶晶的液体,大声喊叫着,“听我的话吧,赶快收拾收拾,朝西南方向逃命,十天之后,这里将是一片废墟,地将开裂、涌出黑水……”
我们蓦然想起在小学课本上学到的猎人海力布的故事,海力布为了劝说乡亲们逃离险境,最后变成了石头,蒋大志呢?他是不是想投身火海。
“大志,背井离乡,抛家舍业,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情,”我们问他,“你有把握吗?”
他斩钉截铁地说:“我有绝对的把握!乡亲们,把眼光放远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快回家收拾收拾,跟我走吧。”
我们回头望望被深沉的暮色笼罩着的家园,心中涌起难以割舍的眷恋之情。
“大志,到了那几天,我们搬到田野里去住行不?”我们问。
他悲哀地垂下头,停了一会,扬起挂满泪花的脸,说:“乡亲们,老同学们,难道非要我跳进火堆里你们才肯走吗?”
“你千万别这么想,”我们感动地说,“你这番好心我们深领了。我们想,这山崩地裂,是天神爷爷地神奶奶的事,连国家科学院都不敢打保票,万一……不是我们信不过你……”
“乡亲们,老同学们,”他难过地说,“那就随你们吧,记住,十月一日前后三天,万万不可在屋子里待着……后会有期……”
他大哭着走了。
我们的眼里也盈满泪水。
当天夜里,老蒋家赶着牛车上了路。我们齐集在街上为他们送行。不习惯夜路的老牛走起来摇摇晃晃像个醉汉,崎岖不平的街道使牛车发出嘎嘎吱吱的响声。老蒋两口子坐在车上,拥着铺盖抱着鸡,蒋大志提着马灯牵着牛,慢腾腾地走出村去。我们目送着那盏昏黄的灯光,耳听着嘎吱吱的车声,灯光愈来愈暗,车声愈来愈弱,终于全部消逝。我们默立在昏暗的街道上,感到十分空虚。
十几天后,我们都搬到田野里去躲避灾难。秋天的凉风寒露让村里半数以上的人患了感冒。起初没有怨言,后来怨言渐多。都说蒋大志是不折不扣的神经病,都庆幸没有听他的鬼话抛家舍业去逃难。过了十月二日,大多数的人都回家睡觉去了,只有我们几个老同学还强迫着老婆孩子们与我们一起野营。连老婆孩子也嘲笑我们,说我们和蒋大志一样中了魔怔。我们坐在一起,抽着烟,看着满天闪烁不定的星斗,听着秋风吹拂晚熟的庄稼叶子的飒飒声,也渐渐地悟到了这事情的荒唐。我们决定,立即回家去,不再傻乎乎地遭罪了。我们牵着牛,领着狗,抱着孩子,心情古怪地往村子里走。
临近村头时,“花猪”说:“地震!”
我们停住脚,用心体验着。远处传来火车鸣笛的声音。后来便沉入死样的寂静。正南方有一片闪闪的光芒,“花猪”说:“地光!”
其实那是胶州城的万家灯火。
“花猪”发誓说他真的感觉到地皮颤抖了几下:大家都拿他取笑,说他将继承蒋大志的事业,把地震预报搞下去。
蒋大志一家今夜宿在什么地方?
“大志,”老蒋不耐烦地说,“过了十月一日三天了,地怎么还不震?要是不震,你让我怎么回去见人?”
蒋大志的娘沿途受了风寒,躺在车上连声咳嗽着、呻吟着。老蒋捶打着她的背,她吐了一口痰,喘息着说:“回家……回家……”
蒋大志就着马灯的昏黄光芒埋头计算着,几天的工夫,他又瘦了许多。在父母的嘟哝、埋怨声中,他抬起头来,痛苦万分地说:
“错了,我计算错了……”
“花猪”拿着一个半导体收音机冲进来,大声说:“听广播没有?秘鲁发生六级地震,就是昨天夜里我感到地震那会儿。看起来蒋大志那小子并不完全是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