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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奇怪的大脑损伤
的确存在一种奇怪的大脑损伤。
我有一个朋友,她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家庭主妇,和人交谈时左眼眨个不停。
多年前的一天早上,这位朋友站在门口对我说道:“我患有一种病,可惜没人注意到这个事实,我可以称这种病为大脑损伤吗?我的意思是指一种特殊的损伤。”
她凑近我,开始热切地向我描述她的症状,确切地说,是描述她的生活日程。那里面实在没有什么异常之处,听起来也枯燥。她是一位贤妻,有两个儿子,丈夫的收入很可观,她家可以达到中等生活水平。这是我早就知道的事情。她那种不厌其烦的描述令人困惑。
“也许,你是觉得生活空虚?”我试探地问她。当时她正絮叨着她怎样去市场买菜,在买菜的路上顺便去修鞋,和鞋匠讲价钱的小事。
“请不要打断我。”她生气地瞪了我一下,继续讲她的流水账。最后,当她终于度完了漫长的一天,钻进了被窝沉入梦乡时,才回过头来想起我的问题。
“请你换一双眼睛,老朋友,如果你自认为听懂了我的话,或是想做出什么判断,你可就大错特错了!我说了什么?谁能对我说的话下结论?我有病,这种病不属于癫痫,是另外一种大脑损伤。我的症状是看不见的,你只能从语气中去体会,这就是我要说这些的原因,请问你有体会吗?”
我当然没有体会。我实在想不出她有什么语气,她的叙述再平常不过了,如果硬要找特点,那就只能说有点儿啰唆和过于平淡。
“我其实是内心紧张的。”她又说,“关于我的病,怎么能说得清呢?谁也不会相信这个,但有一天果真发过一次病,起因是女邻居的一条围巾。那天很冷,一大早就下起了雪。我看见女邻居的身影,连忙跑到窗前去张望。她果然又围着那条该死的绿围巾。前一天我就和她吵过一次,说她不该围那扎眼的东西,她当即狠狠地回敬了我,甚至怀疑我是不是在吃醋,总之她认为我举动反常。吵完架我后悔得要命,一个人关起门来大喊大叫,还扔了一个热水瓶。好,我从窗口看见了她,就追了出去,笨拙地扑上去扯她的围巾。她破口大骂起来,还骂出了‘婊子’这种侮辱人的词语。她的力气比我大得多,一甩手就把我掀翻在地,气咻咻地离开了。就是从那一回开始,我确定自己患的是大脑损伤。当然这件事一点也不要紧,它只不过是一个诱发的因素,我从来就有这种病。刚才我向你描述了我一天的生活,难道你就没有从中听出一种弦外之音?一点也没有?不不,别认为我对自己的生活方式不满,正相反,我非常满意,我只是有点失望。因为没有任何人能听出我的语气,那种微妙的弦外之音,人人都按自己的标准理解我话里的意思。我仅仅发过一次病,就是和女邻居那一次,当然没有人看见,那个蠢货也绝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以为我在吃醋,意思就是我想和她丈夫吊膀子什么的。我很久没有发病了。”她忽然露出索然无味的表情,当我的面打了一个哈欠,抬起脚就走掉了。
大约是我的这位朋友告诉我她患有大脑疾病后的第三天,我路过她家,忽然想起她的事,就决定进去看看她。
她坐在桌旁,正在写什么。我进去时她抬起头,冷冷地打了个招呼,又埋头写了起来,她的笔动得飞快。我朝那本子望去,发现她根本不是在写字,而是在流利地画一些莫名其妙的符号。过了十分钟左右,她放下笔,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你大概认为我在吹牛?”她探究地打量我,那目光令人十分不快,“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生病的事恰好是真的。我是一个讲究实际的人,在生活中理智极了,倒是你,我看出你在故弄玄虚。”她的口气平淡,乏味。
“何以见得?”
“比如你那天提到生活空虚什么的,你想从外面某个地方找出我生病的原因,生拉硬扯,自圆其说,说不定还想冒充心理学家,这不正是一种小市民心理吗?刚才你进来时,我正在想,我究竟是不是想和那蠢女人的丈夫吊膀子,这是谁也没法证实的。假定不是,那么我是想干什么呢?我砸了自家的热水瓶,这可是真的。我从不认得那女人的宝贝丈夫,这事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看见了绿色的围巾,那条围巾引出了我的疯狂举动,我是天底下唯一对那条围巾生气的疯子。好,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不想提它了,你没看见我陷入重围了吗?你还没看见吗?我这种病相当于先天性心脏病之类,但并不致命,它只是时时让我感觉到。我已经向你叙述了我的生活日程,当然你没有听懂,谁又能听得懂?我纠缠得太乏了,最好从此罢休。让我用讲故事的口气来告诉你:一个人,有很好的家庭,活得也自在,只是有个小缺陷——一种少见的病,那病一天比一天严重,当然绝不致命。你不要误会,更不要推理,因为一切全是与常理相悖的。故事完了。说起来你要吓一跳:我乐意加重这个病,要是某一天我感觉到了某种痊愈的兆头,我反而会恐慌起来,我每天都紧张地期待那种大病来临的感觉,我告诉过你我很紧张,谢天谢地,我没有落空。”朋友说完这些之后就轻轻地一笑,朝自己背后关闭着的房门指了指,压低喉咙告诉我,“最近有一个老头子与我们住在一块了,他是一个荒唐的家伙,满脑子想占小便宜的念头,我说不清楚这类问题。现在我正策划如何将他赶走,你能不能帮我出个主意……”
我皱了一下眉头,她立刻板脸说道:“请你不要道貌岸然!我说过我是一个讲究实际的人,也许还很庸俗、势利,你不要对我抱丝毫幻想!”
房门开了,惊慌失措的老人出现在门口,当然,他正是女人的父亲。他注视着我们,滑稽地舔着自己的手掌。我的朋友疯了一样冲过去,一把将他推进里屋,骂了一句“该死的”,用力关上房门,然后摊开两手,绝望地声称:“我又发病啦,你看。”
我在下班回家的路上遇见了这位父亲,老人告诉我:她倒并不像她自称的那般势利,她一直待他很好,很孝顺,只不过是脾气有点暴躁。“最近情况大改变,她成天见人就说她有病,是不是个借口?”老人心神不定地环视了一下周围,很快地又说,“我看她根本没有病!只有放跑老鼠的人才是脑筋有毛病的人,可是她,精心喂养了两只大黑猫,只要看看那两只猫就能断定我们是一个多么好的家庭。你说说看,为什么她要赶我走?你说说看?”
老人瘦小的身子缩成一团,旧外套的衣领下落满了头屑。他似乎很不好意思,又似乎对莫测的前途感到深深的恐怖。他是一个退休的机关小职员,他的独生女儿受过良好的家教。就在老婆归天,他打算与女儿一家安度晚年的时候,突然形成了这种尴尬的局面。当然他不是个傻瓜,他要奋起捍卫自己的利益,绝不能容忍亲生女儿如此放肆,无法无天。难道一个人,只要无中生有地宣布了自己有病,就可以为所欲为啦?他活了七十年,见过很多身患重病的人,他们仍然像旁人一样遵纪守法,不推卸自己的责任和义务,并且他们按时去看医生,遵照医生的治疗方案服药,从不乱嚷嚷。像她女儿患的这种不需要医生又不吃药的病他从未见过,所以只要他女儿提起她的病他就恶心,而她偏偏每天提起。老人站在冷风中对我诉说了好久,直到我们俩都被一种惶惑的情绪笼罩,彼此在沉默中心照不宣,这才怏怏地分手。
结局发生在半年之后。在公路旁一间孤零零的小屋里,老人死在床上,三天后人们才发现他的尸体,检查不出死因,就定为自然老死。去送葬的只有他的女婿和两个外孙。
当天晚上,我的朋友主动跑到我家来找我。她看上去很疲倦,很沮丧,完全失去了从前的活力。她伸出一只手掌挡住电灯射到她脸上的光线,阴狠地笑着,低声说话:
“这个人成了第一个牺牲品,你看见了的,接下去轮到谁?当午夜降临,巡逻队穿过大街时,你可以从你住的五楼将头伸出窗外朝下探望,在靠近公园大门的喷泉边,酝酿着一场惊心动魄的谋杀。一个人影从紧锁的铁门上边翻过来,刀锋像闪电般亮了一下,他落在地上几乎毫无声响。猎物是早就在预料中的地方等待,他看也不看就挥起了大刀。当他砍下去的时候,手中什么知觉也没有,他只是做了一个砍的姿势,那姿势做得敷衍了事。杀猪般的号叫仅仅响了半秒钟,流星在墨一样黑的寒夜里陨落,冰冻的喷池水面被沉重的尸体砸破。我患的是杀人狂。”
她觉得很害怕,一再地问我是不是闩好了房门,还亲自跑过去检查。她在我的房子里躲了三天,簌簌发抖,直到她丈夫跑来强行将她接走。
那以后她并没有什么改变,我时常在大街上遇见她去市场买菜。她提着篮子,神情镇定,只是在瞳仁里,令人感到有一条驱不散的犹疑停留在那里。她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当我讲话时,她就静静地听着,很专心的样子,但我知道她根本就没听见。
有一回,当我向她打过招呼准备离开时,她一把扯住了我,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说:“他已经住进了医院。”
“谁?”
“还会有谁?他!我丈夫!他完蛋了!我还是用的那把刀。你去看一下就知道了,颅内的积血使他活不成了。接下去轮到谁?”
我去了医院,她丈夫在病床上昏迷不醒。旁边铺位的病人告诉我,经X光检查,他的胃里面塞满了极细的钢针,每根一寸来长,奇怪的是并未出血。医生打算下午给他动大手术。
然而这位丈夫奇迹般地痊愈了,第二天他就离开了医院,我看见他若无其事地坐在家里。“他们弄错了。”他笑着向我表示歉意,“不过是伤风感冒。”
我又遇见她的时候,她一开口就抱怨我多管闲事,居然当真跑到医院去,又说既然我这样爱管闲事,她和我的友谊算完了。她可不喜欢人家来管她的私事,她作为一个病人有权力干些奇怪的事。她边说边冷笑,表情很决绝。
年复一年,她仍然和我相遇,然而目不斜视,就仿佛我已经不存在了。我偷偷打量她,发现她的神情仍然十分镇定,步伐也很舒展,在我们这个如此喧闹的城市里,她实在一点也不显眼。
原载于《特区文学》199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