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醒世语
序言
讨论或评价一位1936年才去世的当代作家不容易,但谈论上帝更难。而对当今中国的左翼作家而言,鲁迅就是上帝。要是鲁迅的魂灵有知的话,他对这一地位是否感到高兴,对熟悉鲁迅高度复杂思想的人而言,这可不是一个简单问题。不管怎么说,他讲了这样一句警世语:“待到伟大的人物成为化石,人们都称他伟人时,他已经变成了傀儡了。”我想,用英语讨论一个中国上帝根本无甚害处,因为这位上帝不懂英语。在《中国的智慧》这本集子中收录鲁迅的一个短集,理由非常明显,因为他是中国文化中最辛辣的讽刺作家之一,连这么一篇短短的选文就可以表明现代中国的心态和气质。在鲁迅短小精悍的醒世语背后,可以一窥中国在反抗过去的斗争中透现出来的巨大精神和心理波澜。鲁迅代表着反抗文学,而这本身就是生命的迹象。
在下面的选文中,我没有抽取他对无产阶级文学和阶级斗争的直接论述,因为了解苏联思想的西方学生对此相当熟悉,因而我更为关注在他的生活警言方面。也不能忘记的是,他在读者身上产生的魅力是因为他的风格、辛辣的讥讽和偶尔的睿智。而作为无产阶级文学理论的旗手,他对于中国古代文学的论述、他不断的反抗呐喊以及他不折不扣的马克思文学功能观都被人迫切地、毫无批判地被尊奉为圣经。他的中国文化观似乎浅薄且不健康,尤其是在那场洞开了左翼人的视野,使其看到中国古代理想的内心力量的五年战争之后,更因如此;鲁迅把古书称为毒药,不让他们去碰,一个激进年轻的中国愿意接受他的话,必须把这些视为反抗时代的必要阶段。在它背后,人们看到一种令人心痛的悔恨精神,最好之处是,看到了一股毫无疑问的改革热情。毕竟,中国在接受现代世界过程时有点儿平和懒散。由于这个缘故,鲁迅把自己全部的恶毒话语都指向了那些保留中国民族遗产的人,因为正如在现实环境中看到的那样,正是这些人妨碍了改革之路。然而,战争和迁移内陆正在向年轻的中国灌输古代中国之事,其方式是“批评家”和“讽刺家”做不到的。因为中国的农民力量无疑正是儒家道德的力量。
鲁迅与其称为“文人”,不如号为战士。我总是认为,他看到或想象自己面孔青肿、脚步踉跄时是最快乐的时候。正是他毫不妥协、富有挑战的战斗精神才如此使读者感受到他的魅力,因为公众总是热爱一个好战士。鲁迅在厦门大学教书时,曾看到一头猪正用背蹭一棵与爱情和浪漫有关联的大树,他便忍不住蹲下来要打那头猪。一位朋友问他为何如此,他也不解释。下面是他写作风格和个人精神的特点:“我的可恶有时自己也觉得,即使我的饮酒,吃鱼肝油,以望延长我的生命,倒不尽是为了我的爱人,大大半乃是为了我的敌人。——给他们说得体面一点,就是敌人罢——要在他的好世界上多留一点缺陷。……”
以下是鲁迅的典型风格:
“走‘人生’的长途,最易遇到的有两大难关。其一是‘歧路’,倘是墨翟先生,相传是恸哭而返的。但我不哭也不返,先在歧路头坐上,歇一会,或者睡一觉,于是选一条似乎可走的路再走,倘遇见老实人,也许夺他食物来充饥,但是不问路,因为我料定他并不知道的。如果遇见老虎,我就爬上树去,等它饿得走去了再下来。倘他竟不走,我就自己饿死在树上,而且先用带子缚住,连死尸也决不给他吃。但倘若没有树呢?那么,没有法子,只好请它吃了,但也不妨也咬它一口。其二便是‘穷途’了,听说阮籍先生也大哭而回,我却也像在歧路上的办法一样,还是跨进去,在刺丛里姑且走走。但我也并未遇到全是荆棘毫无可走的地方过,不知道是否世上本无所谓穷途,还是我幸而没有遇着。”
“鲁迅”是他的笔名,他的真名叫周树人。正是因为与其说他是“文人”,倒不如说他是战士,因而在读他的著述时,人们不断会嗅到血腥、炮火、汗水和眼泪。正如德国诗人海涅(1797—1856)一样,他的棺中应该放上一把剑,勿放笔。他的思想结构相当简单:所有属于中国古代文化的东西都是腐臭有毒的,卢卡斯基关于文学的所有说法都是完美的。他建议中国青年“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他把中国古书比作“毒草”或“砒霜”,说读这些书让他困乏。他说“中国书虽有劝人入世的话,也多是僵尸的乐观;外国书即使是颓唐和厌世的,但却是活人的颓唐和厌世。”他提倡废除中文写作,相信“中国文法的欧化”,赞成模仿外国语法。他敦促年轻人崇拜达尔文和易卜生,而不是孔子和关羽,祭祀阿波罗,而不是瘟神。这些思想令人难以置信地幼稚,看不出来是东方或是西方的东西。这些思想受到非常严肃地对待,“左翼教授们”建议中国青年不要读中国古书,而他们自己却偷偷去读来提高自己的风格,就像知晓怎样对待砒霜的药师们,这是确凿的事实。这种自我欺骗今天正在上演。然而,中国需要一个像鲁迅这样的人把成千上万的中国人从四千年来的自负、懒散和积累下来的沉睡中唤醒起来。也许,中国仍需更多的鲁迅。但是倾听鲁迅并接受他的思想的年轻中国是这样的中国:不再自负,而是谦卑并渴望从西方学习。谦卑是智慧的肇始。
鲁迅醒世语
林语堂 英译
1.曾经阔气的要复古,正在阔气的要保持现状,未曾阔气的要革新。
2.与名士交谈,最好是偶尔装做不懂的样子。你要是懂得太少,就会被人瞧不起;你要是懂得太多,就会遭人嫌;你要是偶尔地不懂,那就再好不过了。
3.自称盗贼的无须防,得其反倒是好人;自称正人君子的必须防,得其反则是盗贼。
4.被我自己所讨厌的人们所讨厌的人,我有时会觉得他就是好人物。
5.耶稣说,富人进天国,比骆驼钻针眼要难得多,他得通过客西马尼484。如今,西方的富人崇拜耶稣,穷人得通过客西马尼。
6.资产阶级爱听丑闻,尤其是他们认识的人的丑闻。
7.称为神的和称为魔的战斗了,并非争夺天国,而在要得地狱的统治权。所以无论谁胜,地狱至今也还是照样的地狱。
8.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9.所谓“和平”,不过是两次战争之间的时日。
10.知晓很多话题的人容易浅薄,只知一个话题的人容易固执。
11.女人具有母亲的天性和孩童的天性,而没有妻子的天性。女人的妻子天性是她的母亲天性和孩童天性的结合。
12.蜜蜂的刺,一用即丧失了它自己的生命;犬儒的刺,一用则苟延了他自己的生命。
13.我原以为被判死刑或监禁的人是因为有罪,如今才知道他有罪是因为他遭人嫌。
14.我所憎恶的太多了,应该自己也得到憎恶,这才还有点像活在人间。
15.义和团运动时期,天津有一个恶棍,为人扛件行李总是索要两个铜板。即便行李很轻,他也要两个铜板。即便人家不想让他扛,他还是要两个铜板。这个恶棍的行为可恶,但他执著的精神着实令人钦佩。要求女权亦是如此,要是有人说,“这过时了”。你会说,“我要女权”。要是有人说,“这不值得”。你还会说,“我要女权”。要是有人说,“别着急。等经济体制变了,一切都会好了”。你的回答还是,“我要女权”。
16.中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窗了。
17.中国人的对付鬼神,凶恶的是奉承,如瘟神和火神之类,老实一点的就要欺侮,例如对于土地或灶君。待皇帝也有类似的意思。
18.中国各处是壁,然而无形,像“鬼打墙”般,使你随时能“碰”。愿与这些壁相碰而不觉得疼的人胜利。
19.我常常认为该把新法律用于新人,旧法律用于旧人。满族王朝的旧官们要是犯了法,我们该用板子打他们的屁股。
20.中国的文化,都是侍奉主子的文化,是用很多的人的痛苦换来的。无论中国人,外国人,凡是称赞中国文化的,都只是以主子自居的一部分。
21.人往往憎和尚,憎尼姑,憎回教徒,而不憎道士。懂得此理者,懂得中国大半。
22.那些懂旧文学的人偏爱一个办法。引进一个新思想,他们称之为“异端”,要竭尽全力消除之。这个新思想经过努力抗争,终于赢得一席之地的时候,他们发现“这个思想跟孔夫子的教导一样”。他们反对一切舶来品,说这会“把中国人变成野蛮人”。然而,这些野蛮人成为中国的统治者的时候,他们发现这些“野蛮人”也是黄帝的子孙。
23.中国人对于异族,历来只有两样称呼:一样是禽兽,一样是圣人。
24.中国人上了台,确保别人对他毫无办法时……就成了独裁者,中庸对他们毫无用处。他们开始谈论“中庸”时,是知晓自己需要平庸。他们倒霉时,就开始说“命运”。就连做了奴才也很心满意足,发现自己与天地完全和谐。
25.谁说中国人不善于改变呢?每一新的事物进来,起初虽然排斥,但看到有些可靠,就自然会改变。不过并非将自己变得合于新事物,乃是将新事物变得合于自己而已。
26.中国一度反对佛教。然而,(宋)理学家开始谈论沉思冥想,和尚开始写诗,这时候,发现“三大教出自一源”的时机便成熟了。
27.保存我们,的确是第一义。只要问他有无保存我们的力量,不管他是否国粹。
28.我们目下的当务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苟有阻碍这前途者,无论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坟》、《五典》(相传三皇五帝时的遗书),百宋千元(清代藏书家所藏宋版元版的古籍),天球河图(相传古雍州所产的美玉和相传伏羲时龙马从黄河负出的图),金人玉佛,祖传丸散,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
29.与其崇拜孔丘关羽,还不如崇拜达尔文易卜生;与其牺牲与瘟将军五道神,还不如牺牲于Apollo。
30.我们中国的最伟大最永久,而且最普遍的艺术就是男人扮女人。……男人扮女人的最佳之处是台下的男人看到男人在扮女人,而台下的女人则看到女人被男人扮。
31.谈论和写作是失败者的标记。与邪恶势力斗争的人没有时间做这些,成功人士则沉默不语。
32.我们此后实在只有两条路:一是抱着古文而死掉,一是舍掉古文而生存。
33.至于幼稚,尤其没有什么可羞,正如孩子对于老人,毫没有什么可羞一样。幼稚是会生长,会成熟的,只是不要衰老、腐败就好。
34.人的灵魂的最大判官同时也是它的辩护者。坐在审判席上的判官历数灵魂犯下的罪行,而辩护者则竭尽全力美化灵魂的优点。判官暴露灵魂的肮脏,辩护者显露肮脏中的美好。用这种办法,可以把人的灵魂深处揭示出来。
35.先前的文学,就像观看大火从地下喷出;当今的文学,作家自身被火烤了,自己肯定会深刻地感受到。他要是深刻感受到了,注定是要参加社会斗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