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喊
母亲死于那一年的夏天。自从她卧病在床的那一刻起,她就沿着死亡的道路朝前飞跑了,我们所能做的一切只不过是在一旁徒劳无益地注视着她。
这是一个闷热的夏季。从南边吹过来的风让高高的桔麓山脉挡住了。山洼中沉积的雨水白天让太阳蒸烤着,到了晚上就会在树梢的上空散发出一股燥热的气雾,把一切都弄得湿漉漉的。母亲的境况一天不如一天,她成天待在阁楼的卧室里,门窗紧紧关闭着,有时一连几天不见她下楼来。一天晚上,杜鹃赤着脚到院里的井台边喝水(她来到枣梨园后,依旧改不了喝冷水的习惯),不一会儿,她就神色慌张地回到房里:“你母亲的阁楼像是着火了。”我们披上衣服赶到她那里的时候,小扣和九斤和尚已经先到了。我看见九斤和尚正提着水桶朝窗户上泼水。窗纸早已化为灰烬,母亲床上的帐子已烧掉了一半,屋里弥漫着一股焦炭的气味。母亲头发凌乱,衣衫不整,她兀自坐在潮湿的地上,眼睛盯着烟雾缭绕的窗口,一遍遍地重复着那句我们早已习惯了的话。
“我现在是不是已经变成一个傻瓜了?”
从那以后,我们每天晚上都能听到阁楼那间黑漆漆的房子里传来的叫喊声。那种声音仿佛一条沉默多年的河流突然咆哮起来一样,即便是在炎热的夜晚,它听上去也是冷冰冰的。开始的时候,我们每天都到阁楼上去看她,她总是打着嗝,唠唠叨叨地跟来到她床头的每一个人说着话,一直到她沙哑的嗓子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有一回,小扣哭泣着从她的阁楼里跑了出来,她肩上有好几处被撕破了,露出了胸前的大半个乳房。九斤和尚随后跟了出来,一见到我就嘿嘿地笑了起来:“你母亲的力气可真大,差一点没把小扣给卡死。”在母亲的内心,她一直以为枣梨园的颓败是小扣带来的,她对小扣强烈的嫉恨在小扣出人意料的逆来顺受面前变得毫无用处,但无法淡忘的仇恨却一直在她的体内寻找着出口。这件事并没有使小扣疏远她,遥遥无期的辱骂和责打使她的例行陪伴变成了一种艰苦的等待。
过了一些日子,母亲突然提出来,让我们将村里的几个木匠请来,为她赶做一副棺材。母亲的请求使小扣看到了一线光明,她几乎是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兴奋告诉了我们这一消息。
我为这事感到了为难。在病人没有咽气之前赶做棺材,在麦村还没有先例。在这件事情上,杜鹃再一次表现出了她的决断:“既然人人都注定有一口棺材,早做晚做还不是一样?”
在某种意义上,母亲死得可真不是时候。一方面,极为闷热的天气使人整天处于一种烦躁不安之中;另外,我由于所有的心思都牵扯在离开麦村这件事上,对于她的死没有丝毫的悲伤。尽管我很愿意处于这种情绪的控制之下。因为,冷漠使我对自身产生了怀疑,好像什么都不对劲。杜鹃的情形颇为类似,即将与我别离的痛苦使她根本没有将母亲的死放在心上,她曾经漫不经心地告诉我,在她们的水乡,人死了以后只要绑上石头沉入江中就算完事了。
枣梨园内散发出来的刨花的香气曾经使母亲一度安静下来。在刨锯呼哧呼哧的声响之中,杜鹃每天都围着那几个木匠转来转去。最后,她让木匠用剩余的木料给她做了一只水桶,这样,她就用不着深夜跑到院中的井台边去喝水了。棺木做成的那天下午,母亲执意要我们将她扶下楼梯,到院里去看一看她未来要睡进去的那张“床”。一个木匠盯着母亲看了好半天,最后笑出了声。他悄悄地告诉我:“你的母亲就像六月里结出的新枣一样年轻,她至少还可以活上二十年。”
我不知道应该为木匠的话感到高兴还是难过。在母亲冗长的弥留之际,我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腻烦。每当我刚刚入睡,杜鹃总是一次次将我推醒:“听,你的母亲又在喊叫了。”随后,我就听到了那种令人汗毛倒竖的可怕的声音。它阴森森的,好像是从一个空旷的墓地传过来似的。我渐渐习惯了在那种尖厉、忽高忽低的呼喊声中入睡,可杜鹃没法适应它,她告诉我,即使是在白天,她的耳边依然残留着一片嗡嗡的喧响。
过不多久,母亲又想出了一个新的念头。她让我们给她换个房间,她抱怨说她的卧房里有一股死耗子的气味,而且树梢上麇集的昆虫和蚊子会从窗缝里飞进屋来,在她的眼前飞来飞去。“也许楼下要清静一些。”我们把楼下那间堆放杂物的房间腾出来,母亲在里面住了一夜,又推说那里太潮湿了,到处都可以闻到烂稻草和石灰的霉味,然后,她让我们将她依次搬入谷仓、蚕房、父亲的书房。我们成天提心吊胆地忙碌着,整个枣梨园被弄得混乱不堪。好在杜鹃已经学会了各种家务,清扫院子,给菜地浇水,焚烧晒干的薄荷来驱散蚊虫。最后,母亲让我们将她搬入靠近外院墙的一间厢房里,这件复杂的搬迁计划才算告一段落。自从我们来到枣梨园以后,那间厢房一直没有使用过。里面积满了尘封的灰土和蛛网,墙壁上的石灰也早已剥落,我们花了整整三天的时间才把它收拾干净。不过,母亲进入那处厢房以后,我们几乎听不见她的叫喊声了。只有刮起西南风的时候,那种凄厉的声音才会偶尔从远处飘过来。
这天午后,我和杜鹃去厢房看她,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母亲了。我们东拉西扯地和她聊了几句,就准备告退出来,可是母亲叫住了我。
“你现在是不是已经不愿意跟我说话了?”她问道。
我看见她深陷的眼眶中沁出了泪水,我从来没有看到她的双眼这样明亮过。我又一次想起了许多年前那个春天的夜晚,那是我和母亲分开来睡的第一天,我躺在床上,在紫藤花的香气中,我在冰冷的被窝里久久无法入睡。我能够感觉到她丝质的睡袍依然紧紧地靠着我。我能闻到她肌肤的馨香,能够听到她每天早上起床时衣裙窸窣响动的声音,听到她在打完牌后,朝楼上走过来……
“没有。”我说。
“怎么会呢?”杜鹃插了一句。
“当初真不该离开江宁,到这个倒霉的地方来。”母亲叹了口气,对我说。
我和杜鹃对望了一眼,不知道应该怎样来安慰她。
“可是现在,”母亲大声地喘息了几下,又接着说道,“你们连一盏灯都不肯给我。”
“现在是白天。”杜鹃赶紧说了一句。
“不,是晚上,”母亲执拗地说,“你们别骗我,我的四周一片漆黑,像锅底一样。”
杜鹃瞥了我一眼,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母亲又说:“你曾经告诉我,你看见过你的父亲,现在,我也看到他了。他站在一棵枣树下,穿着金黄色的衣裳,头发被雨水打湿了。”
母亲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微,后来我们几乎什么也听不清了。母亲最后一次睁开了眼睛,做了一个含混不清的手势,仿佛要跟我说一句什么话,我将耳朵凑到她的枕边,她用极其微弱而神秘的声音对我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现在,我要拉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