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月楼
一九七〇年夏天的时候,我在水杨庄养猪场的一个粪池边上最后一次见到了仲月楼。那是一个燠热潮湿的晌午。粪池的四周长满了齐腰深的青蒿,草丛中开满了一朵朵黄色的小花。仲月楼手里捏着一盒火柴,兴致勃勃地向我演示他最近的一项发明。
在我们漫无边际的交谈中,我感觉到仲月楼的神智已经衰朽到了只能产生幻觉的地步。在过去的那些年月里,他在水杨庄先后做过农药调配师、仓库保管员、兽医,最后被指定为养猪场的饲养员。他指着面前的那块椭圆形的粪坑,用一种揶揄的语调告诉我: 一生的岁月所留给他的全部财富只不过是一潭猪粪。他这样说,并不意味着他对这种单调而肮脏的工作表示怨恨,事实上,他的习惯于异想天开的禀赋使他早就对这些粪便产生了一种盲目的热情。有一天,仲月楼从省报中缝的一条栏目中看到了提炼沼气的方法,便如获至宝地将这一消息小心翼翼地剪下来,随后,他将妻子买油盐的钱克扣下来,托人从城里买来了一本《沼气常识》。他整日整夜地蹲在茅坑的边上,像等待女人分娩那样守护着那片臭气熏天的粪池。
他不知疲倦的研究和实验在开始的时候常常使人迷惑不解。在仲月楼开玩笑地将自己封为一位科学的马克思主义者的同时,村里的大多数人则把他这一乖戾的举动看成是精神分裂的前兆。
仲月楼在村里逢人便说: 沼气无所不能,它产生的火源不仅可以煮饭烧水,而且还可以照明,甚至可以用它来发电。他的这些荒唐的念头除了他那个七岁的儿子耳濡目染、深信不疑之外,几乎没有什么人理会他。仲月楼告诉我,农机站长和他妻子所生的这个儿子在幼年的时候就显露出令人惊异的聪明,这个从前使他感到羞辱和厌恶的生命,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地成了他的安慰与骄傲。
“我常常以为他的确就是我自己的骨肉,”仲月楼说,“人的念头有时就是非常古怪。”
一个夏末的黄昏,仲月楼被人从高高的批斗台上推下来,身体像个皮球似的在人群的拳脚之中朝前滚动。他那不到四岁的儿子独自一人站在梧桐树下,目睹了这辛酸的一幕。在那场集会结束之后,他从被太阳烤得炙热的沙地上昏昏沉沉地站起来,显得不知所措。人群都散去了,在空空荡荡的操场边上,那个小孩依旧在树下望着他。随后,这个小孩迈动着战栗不稳的步子朝他走过来。他的眼中饱含着屈辱的泪水,径自朝他那顶被人打落在地的帽子走过去。那顶纸糊的高帽早已被人踩扁了,在风中翻滚着,那个光着屁股的小男孩在阳光下追逐那顶帽子的情景使仲月楼体验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黯然神伤。在那个瞬间,他感到这个小孩所带给他的所有的耻辱和不幸似乎立刻化为乌有。
“的确,”仲月楼说,“我感到自己的血在他的肌肤里流淌。”
和这个聪明伶俐的男孩相比,他的第二个孩子则显得愚不可及。在她去年夏天得肺炎死去的时候,仲月楼并没有感到过分的悲伤,她死后的当天,他就将她装进一只麻袋,扛到自留地里埋掉了。
当时,仲月楼的妻子已经度过了那段欲火难禁的中年时期,她像一条汹涌澎湃的河流经过险峻的山谷之后,来到了坦荡的平原上,水势变得舒缓而平静。这个比仲月楼小十三岁的女人慢慢收敛了自己的欲望,多次向他做出重归于好的暗示。
这年春末的一个晚上,天空下起了暴雨,农机站长像往常一样,突然出现在仲月楼住屋的窗下。他的手指在玻璃窗上轻轻地叩了三下。熟睡中的妻子突然从梦中惊醒,从隔壁的房间走了出来。
“我忘了将树林里拴着的几只羊牵回来了。”他的妻子一边心慌意乱地穿着雨衣,一边淡淡地对仲月楼说了一句。
“那你就去吧。”仲月楼说。他意识到妻子的借口变得越来越简单、马虎,仅仅成了一个多余的形式。这使他有些不高兴。妻子走了以后,仲月楼怎么也睡不着,他想到农机站长也是有妇之夫,因此他们幽会的地点总是在村头池塘边的一处茂密的树林里。他想到他们在滂沱大雨中干那样的事,就觉得受不了。他长期以来总是保持着这样一个习惯: 在这种事情上,他的意念只是在它的边缘逗留,从来不敢深想下去。
第二天,仲月楼就发起了高烧。在他生病的那些日子里,他的妻子整天守候在他的床边,用泪水向他表达了他期待已久的忏悔。仲月楼并没有对她显露出一点原谅和感激的表示,在他看来,妻子的这一变化只不过是这个放荡的女人渴望回到平静家庭生活中来的一种信号,因为,她现在需要宁静、安全和归宿。对于仲月楼来说,他除了压抑中的嫉妒和愤懑之外,已经产生不出什么其他情感了。他妻子的回心转意使他感到了莫名其妙的恐惧和无所适从。随着平庸的家庭生活可能再度来到他的身边,仲月楼似乎担心再也不能从嫉妒和愤怒中汲取生存的勇气了。一天晚上,当他的妻子抱着铺盖卷要重新与他同睡一床的时候,仲月楼以一种冷冷的自怨自艾喃喃说道:
“这回,我真的要完蛋了。”
果然,在他们同卧一床的第二天,他的妻子就用一种强有力的声音抱怨他身上“到处散发出来的猪粪的味道”。接着,她用连续不断的唠叨规劝他放弃提炼沼气的想法。这使仲月楼多少感到有些奇怪。在他刚刚开始沼气实验的那些日子里,他那被情欲搅得无暇他顾的妻子不仅没有干涉他的计划,反而总是不断鼓励他:
“好好干吧,这是一项了不起的发明。”
这天晌午,我和仲月楼蹲在那处粪池的边上,被夏日的溽暑弄得头昏脑涨。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污黑的粪便中冒出的一簇簇气泡,显得很有耐心。过了一会儿,仲月楼又一次从口袋里掏出了火柴,由于过于激动,他的手痉挛似的跳个不停。在连成一片的蝈蝈的叫声中,我听到了火柴被划着的声音。他小心翼翼地将燃烧的火柴投入粪池,随后立即抓住了我的手,低声说道:
“你看,火苗蹿上来了……”
我看见了一股蓝幽幽的火苗,它像一朵摇曳的牵牛花蕾在空气中颤动着,一股类似于酒精的气味迎面扑来,在粪池四周慢慢弥散开来。
在那一刻,仲月楼紧锁的双眉渐渐松弛开来,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脸上浮现出一绺灰暗的笑容。
他告诉我,他长年累月独守茅坑的成果也许永远只能停留在实验阶段,因为他怎么也无法想象怎样用它来烧水煮饭。
“除非——”仲月楼瞟了我一眼,像是在征询我的意见,“我们能够做一只像粪池那样大小的钢精锅。”
黄昏时分,我告辞仲月楼返回麦村,他一直将我送到村头。我沿着正在抽穗的稻田之中的一条小路已经走出了很远,仲月楼叫住了我,好像要跟我说些什么。我事后想到这也许是他不久之后的死亡所泄露出来的最初征兆。我在稻田之中站住了,我看见仲月楼的身影远远地站在村头的一棵树下,朝我挥了挥手——表示他已经改变主意。
我回到麦村一个月之后,收到了仲月楼寄来的一封信。他在信中说,他很想知道在他死后我如何替他书写一道墓志铭。
这封信所透露出来的不祥的信息并没有使我感到震惊。实际上,在我们以往朝夕相处的战争年月中,我们曾不止一次地讨论过自杀,我知道,对于仲月楼(或者我)来说,自杀早就不是一种令人恐怖的意念,它只不过是一把神秘的钥匙,通过它,可以打开通往另一座掩蔽体的大门。仲月楼随身携带着这把钥匙,在流逝的岁月中,用想象和梦境磨砺它,使它永不生锈。而现在,他已经悄悄地将它从身上掏出来了……
那天晚上,我坐在木屋的油灯下,在书写那道墓志铭的时候,我禁不住热泪满面。我心头也曾多次掠过这样的一个念头: 给他写封信,规劝他放弃自杀的念头。但是,我找不出一点可以说服他(同时也可以说服我)的理由,我便担心,我的劝阻反而会使他感到羞辱。我从深夜一直坐到第二天黎明,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我意识到,此时此刻,对我来说,仲月楼已经从尘世上悄悄地消失了。
在我寄出那道墓志铭后的那年冬天,我听到了仲月楼的死讯。
一个平平常常的中午,仲月楼突然从养猪场回到了家中。那时,他的妻子正在屋后的菜园里薅草,她看见丈夫在后门边朝她招手,还以为又出了什么事,就赶紧朝家里走来。她刚刚跨进门槛,仲月楼就将她拦腰抱住了,他用一种近乎粗野的方式剥掉了她所有的衣服。那时,邻居的一位十三四岁的姑娘正好来到他家借锄头,她见状扭头就跑,她忐忑不安地跑到家中,冲着她正在吃饭的父亲大叫起来:“反革命分子强奸妇女啦……”她的父亲问明了情况,反手就给了她一巴掌。
仲月楼的尸体是在这天傍晚被一个挑粪的农民发现的。那个农民看见粪池边搁着两只空酒瓶和一盒散开的火柴。他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才把仲月楼沉甸甸的尸体从粪池里弄上来,臭气熏天的粪便沾了他一脸,这使他禁不住破口大骂:
“寻死也不挑个好一点的地方!”
仲月楼的死给他妻子带来的首先是一种愤怒,她对村中前来吊唁的邻居和亲戚一遍遍地重复着那句使人不明所以的话:
“这算什么呢,自杀谁他妈不会,这个骗子,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