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秋秋在一起的日子
牯岭路上的小公园
一退休就决定去南京女儿家住。外孙女秋秋刚两岁,正需要人照顾。这是件两全其美的事。
那时的火车慢,从南昌到南京,下午一点动身要第二天早晨才能到。清早火车抵达南京,女婿女儿把我们接到那个叫西康新村的家里。床都铺好了,需要用的东西一应俱全。我轻手轻脚走到床边,是那么迫切地想看到外孙女秋秋,她还在熟睡,红扑扑的小脸蛋十分好看,让人打心底里就喜欢上了。
我们吃过饭,秋秋醒了,女儿抱着她来和我们认识。这小家伙原本是不喜欢和生人打交道的,看到我们却自来熟,我去抱她立马就要我抱。也许真的是血缘关系在起作用。
女儿带我们熟悉了一下附近的环境,第二天我就催女儿放心去上班。自此,整个白天我便和秋秋在一起。外公则天天逛菜场买菜,这是他的爱好。
西康新村出门不远就是马路,幸好那时车辆不多,另有宽阔的人行道,道路两旁植有高大的法国梧桐。临近的牯岭路很安静,有个小公园,婆孙俩便常走在牯岭路上去小公园玩。太阳透过树叶洒在身上、路上,一片斑驳。我时不时快步走到秋秋前面,回过头去看她的小脸。每次一回头,秋秋就赶紧把脸别过去,不让我看。我们一路做着这游戏,我笑个不停,因为秋秋每次都飞快地别过小脸,就是不让我看。
公园里栽满了树,没有花。地上有些小石头。有石凳可以坐。我带着秋秋一去就玩半天,在公园里晃荡,寻寻觅觅,捡些好看的石头朝远处扔(公园里通常没人),比赛看谁扔得远。
一次下午去公园,女婿讲好下班经过那里,顺便把我们接回家。下过一场雨,雨后的天空又高又蓝。秋秋遇上一个同龄的小男孩,俩人比着谁的树叶捡得多,满公园跑着乐此不疲。我和那男孩的外婆聊天,她也是退休后来女儿家的。接近黄昏了,天上的云像烧起来一样,十分壮观。
男孩和外婆回家了,公园一下静了下来。深秋的南京,夜幕降临得很快,才过五点,天边的太阳就消失了。风吹在身上已经很有寒意。天色很快暗下来,小公园一片寂静,只能听到轻微的风声。十字路口密密麻麻的车灯闪烁,照得我双眼恍惚。可是女婿迟迟没来,抱着秋秋坐在石凳上,我心里有点慌慌的。但我又不敢牵着小家伙过十字路口,穿梭的车辆使我没有勇气迈步。
就在那一刻女婿的身影出现了,他骑着自行车朝我们过来。我们的胆子一下大了,连忙起身。女婿把秋秋抱上自行车座椅,三人打道回府。
祖奶奶家的院子
我们住西头二楼。东头一楼人家有个小院子,每次出门要从他们院门经过。这家有个八十多岁的奶奶,秋秋叫她祖奶奶。祖奶奶矮矮的个子,一头灰白的头发,穿着朴素,常驼着背在自家院子里种菜。
经过得多了,祖奶奶看见我们,邀我们去她家玩。自此我们便时不时出现在祖奶奶的院子里。院子周边栽着几丛月季,一棵栀子树。开花的季节,碗口大的月季花明艳照人,栀子花则洁白清香,十分好闻。祖奶奶还会邀请我们进屋,拿几颗白色的冰糖给秋秋,每次去都拿。
一日,我们从祖奶奶门口路过,看到祖奶奶五十来岁的儿子坐在门口,右脚打着石膏,绑着长长的白色绷带,从膝盖一直到脚踝,就像一根粗粗的白木棍搁在凳子上。我问他怎么一回事,才知道祖奶奶的儿子是个电工,装电线时从楼梯上掉下来,摔断了小腿。这时,秋秋大哭起来,双手蒙住眼睛不敢看那条受伤的腿。我赶紧带着她离开。
没想到的是,从此以后秋秋再也不肯去祖奶奶的院子了。她甚至不肯再打那儿经过,每次出门都拉着我走另外一条路。
直到半年后,祖奶奶的儿子上班了,我们又可以和祖奶奶见面了,祖奶奶依然拿几粒白色小冰糖给秋秋。
掏洞洞
西康路上的人行道有两米多宽,内侧是高高的围墙,围墙里面都是民国老建筑,树木的枝杈从围墙内伸出来,使人行道上有一片片的阴凉。
围墙用土黄色的砖砌成,每隔一米左右就有一个巴掌大的洞洞,为什么要留下这些小洞洞,不得而知,但此刻给我们派上了用场——我们多了一个游戏:掏洞洞。
我捡了根小树枝,把洞眼里面的东西拨出来,一边说看看洞洞里面藏着什么宝贝。秋秋拨到一个黑色的小虫壳,惊喜万分,说:“给它做个房子,让它住到房子里。”婆孙俩就忙着捡树枝,插在人行道树根旁边的泥土里,又忙忙地捡来树叶做瓦片。房子做好了,小虫壳住进房子里了,才算大功告成。
那段时间我们天天都在拨洞洞——周围实在是没有什么供小朋友玩耍的去处。一日拨到一只螳螂,居然是活的,只是已奄奄一息。我们连忙捡来树枝和树叶,盖了个小房子,把螳螂轻轻放在树叶上,然后再轻轻地放进屋子里。
第二天我们带了点碎布还带了点米饭放进屋子里,秋秋看见螳螂还没死,高兴得不得了。螳螂成了我们的牵挂,每天带点米饭去。
可是螳螂最后还是死了。我们在树蔸下挖了个坑,把螳螂埋了。
小狗
一日,坐在阳台上剥虾子给秋秋吃,忽然看到楼下人家的小院子里有只灰不溜秋的小狗。院子的铁门关得严严实实,楼下邻居已出门多日,旅游去了,不知这小狗是怎么进来的。这是只流浪狗,看样子饿极了,钻进院子找吃的。
秋秋叫声狗狗,那小狗立马抬头望向我们。我们就不断丢虾子脑壳给它吃。后来只要听到阳台上有声音,小狗就用那企盼的眼神看着我们。
如此一连三天,第四天我和秋秋商量,小狗能进来肯定也能出去,我们下去看看。婆孙俩走到铁门旁,发现铁门下面有一块地方地势较低,小狗是从这地方挤进去的。我们带了一块肉,诱惑着小狗到了那低凹处,小狗迫不及待想吃肉,等它快要咬到时我们又把肉拿远点,狗狗终于匍匐着使劲钻出脑袋来,我赶紧抓住它前脚轻轻地朝外拖。狗狗出来了,好惊喜!
这狗狗就认定了我们是它的主人,寸步不离地跟我们到家。中午女婿女儿回来了,小狗见到了陌生人,大概怕把它赶走,赶紧躲在床底下,怎么也不肯出来。我们将它的吃食放到床底下。
早上起来发现门后面有几坨屎,晩上狗狗出来拉的。过了两天,觉得安全了,小狗从床底下出来了,出奇地乖,只要一叫狗狗它就摇尾巴。
小狗长得很快,身上开始散发出一种难闻的腥味,无孔不入。整套房子,各个角落都留下了它的腥味。看不到摸不着,赶不走抺不掉。七十五平方米的房子,住了老少三代五口人已很是拥挤,再加上女儿女婿工作都忙,实在没有养狗的条件,我们决定狠下心把小狗送走。
第二天,吃过早饭,把小狗装在一个纸箱里,盖好盖子,我抱着,秋秋走在我身旁。经过牯岭路,到了十字路口,我们把箱子放在路边,打开盖子,小狗爬出来了。它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命运有所改变,它喜欢自由,停了一下便优哉游哉地边闻边走,一丝也没留恋我们。我和秋秋往回走,倒是一步三回头地去看它,直到看不见了为止。
傍晚正吃着晚饭,听到门外有响动,又不像是敲门声,打开门一看,啊!小狗回来了!它没有忘记这个临时的家。见到我们,那亲热劲儿只能用不停地摇尾巴来表达。
小狗依然非送掉不可,这次要先替它找好一个家。负责小区清洁的是一对年轻夫妻,安徽人,我和秋秋在路上玩时经常遇见他们,成了熟人。我告诉女清洁工,我们有条小狗想送人,问她要不要。她连忙说:“要,要,乡下就是要狗看家,我们家里正好要狗。”我说:“你家离这里多远?”她说:“三十几里,明天我正好要回去一趟,狗狗明天能给我吗?”
小狗终于送走了,我和秋秋回到家里,家里仍留着狗的气味,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失落。
《白雪公主》
秋秋看起动画片来目不转睛,但有一天我注意到情形有点异常:她不停地从电视机前起身,飞快地跑进别的房间;过一会儿又从门后伸出头来望向客厅,似乎窥探屏幕上正在演什么。这个举动重复了好几次,我在厨房忙活也注意到了她的动静。她的小脸蛋紧张得红红的。
屏幕上在播放的是《白雪公主》。后来终于搞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她不敢看后妈毒死白雪公主的镜头,一见后妈快要拿出那只毒苹果了,就要立刻躲起来。但她又惦记着演到哪儿了,要时不时伸出脑袋偷窥危险过掉没有。
《白雪公主》都不知看过多少遍了,但白雪公主吃毒苹果的那一幕,秋秋一次也没看到过,她都躲起来了。其实不管什么电影,只要主人公面临危险,她就赶紧躲起来。
抹过去
秋秋喜欢一种叫美年达的饮料,散步的时候我会买给她喝,这是我俩的秘密。一次我们去买美年达,路上有个地方挖了一条沟。我用方言对秋秋说:“抹(mā)过去。”——普通话大概是“迈过去”,但在我们的方言中“迈”的音近似念“抹”,是个入声字。秋秋不知所措,我才意识到讲了土话,立马改口:“秋秋,跨过去。”
可是秋秋把这个“抹过去”记住了。一日,我和女儿、秋秋一起散步,走到一处需要跨步的地方,秋秋大声说:“抹过去。”
女儿愣了一下,忽然大笑起来——她没有想到从小小女儿口中听到自己小时候讲的方言。
我也大笑起来。
一件内疚的事
怎么也记不起来是为什么事情,一日秋秋哭个不停,怎么哄也止不住。哭啊,哭啊,哭得我毫无办法,当时我正牵着她的手,就用力紧握了一下。
秋秋知道我生气了,连忙说:“外婆我不哭了,外婆我不哭了。”
秋秋是不哭了,但我心里一直很难过,秋秋实在乖,从我带她开始,几乎没哭过。我捏一下她的手,她立刻知道我不高兴,立刻带着哭腔说“外婆我不哭了”——她是多么不愿意我不高兴啊。
午睡
午饭之后,我带着秋秋在卧室先玩一会儿,然后把她驮在背上,开始唱歌哄她午睡。用我五音不全的嗓音,从《国歌》《国际歌》直唱到“咱们工人有力量”,那段时间把这辈子能记起的歌都唱完了。
每唱一首歌,我便问秋秋:“好听吗?”
“好听。”
这稚嫩的声音使我充满信心,我自得其乐,我的歌有秋秋听就够了。我还会驮着秋秋走到穿衣镜前去,在镜子里,有时秋秋在对我笑,笑脸闪闪发光;有时已昏昏欲睡,一副慵懒的小模样。
当我问“好听吗”而没有听到回答,这就意味着——秋秋睡着了。
我便单手熟练地将她从背上挪到前胸,再轻轻放在床上。婆孙俩中午都能美美地睡上一觉。
趣事
晚上,女儿怕我睡不好,不准秋秋和我睡。秋秋小小的心里有主意,她先在妈妈床上,边喝奶边睡觉。女儿一不留神,秋秋动作轻得像猫一般,自己从隔壁房间走过来,嘴里还叼个奶瓶子,什么也不说,悄没声地爬上我的床,挨着我躺下。
那副情景现在想起来都让我忍俊不禁。那是永不褪色的记忆。
离开
日子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一家人安逸而幸福。秋秋有我这个尽职尽责的外婆带,女婿女儿都不用操心。好日子越发过得快,转眼两年多了,一日忽接儿子来信,说媳妇的预产期到了,要我回去。接到这封信,我的难过无法形容,我实在舍不得秋秋,但又非回去不可。
大包小包的行李堆在屋里,秋秋装作视而不见。有时我会发现她飞快地看一眼行李,又迅速移开目光。她心里非常清楚外婆要走了,但她强忍着不说出来。好像只要不说,事情就不会发生。
走的那天,女婿预备送我们去火车站,女儿带着秋秋坐在床上玩。我躲在门边看秋秋,听到秋秋对她妈妈说:“外婆就出去一下,可能去买菜了,还会回来。也可能是拿酸奶去了,很快就会回来。”小家伙在欺骗自己,她的内心多么想我留下。
而我哭得一抽一抽,没有勇气和秋秋告别,说声再见。
大女儿来接我回南昌。在火车上,我哭个不停,大女儿劝也劝不住,后来简直生气了,说这又不是生离死别,又不是以后不来了,别人看到你这样子,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二十二年过去了,秋秋在美国成了一名年轻的软件工程师。不知小时候和外婆相处的这些小事秋秋是否还记得,可是我把这些事嵌在心里了,成了甜蜜而伤感的回忆。
甜蜜的是我那时五十多岁,真年轻啊,有活力,遇到一丁点好玩的事都能哈哈大笑。现在秋秋长大了,自己老了,想回到从前的日子再也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