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九
文蔚谓“致知之说,求之事亲、从兄之间,便觉有所持循”者,此段最见近来真切笃实之功。但以此自为,不妨自有得力处;以此遂为定说教人,却未免又有因药发病之患,亦不可不一讲也。盖良知只是一个天理自然明觉发见处,只是一个真诚恻怛[一],便是他本体。故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事亲便是孝,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从兄便是弟,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事君便是忠,只是一个良知,一个真诚恻怛。若是从兄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即是事亲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矣;事君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即是从兄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矣。故致得事君的良知,便是致却从兄的良知;致得从兄的良知,便是致却事亲的良知。不是事君的良知不能致,却须又从事亲的良知上去扩充将来,如此又是脱却本原、着在支节上求了。良知只是一个,随他发见流行处,当下具足,更无去来,不须假借。然其发见流行处,却自有轻重厚薄,毫发不容增减者,所谓“天然自有之中”[二]也。虽则轻重厚薄,毫发不容增减,而原又只是一个;虽则只是一个,而其间轻重厚薄,又毫发不容增减。若可得增减,若须假借,即已非其真诚恻怛之本体矣。此良知之妙用,所以无方体、无穷尽,“语大天下莫能载,语小天下莫能破”[三]者也。
【注释】
[一]恻怛:忧伤、悲伤。此指对人之关爱、同情、不忍,其义略同“恻隐”。
[二]“天然自有之中”,语见朱熹《大学或问》“程子所谓天然自有之中”。《大学或问》之所本,为《河南程氏遗书》所载程颐云“杨子拔一毛不为,墨子又摩顶放踵为之,此皆是不得中。至如子莫执中,欲执此二者之中,不知怎么执得?识得,则事事物物上皆天然有个中在那上,不待人安排也。安排着,则不中矣”。
[三]“语大天下莫能载”云云,语见《中庸》“故君子语大,天下莫能载焉;语小,天下莫能破焉”。
【翻译】
文蔚你说“致知的学说,在侍奉父母、遵从兄长中加以探求,便觉得有所执持遵循”,这一段最能见出你近来真切笃实的功夫。只是以此来自己修为,无妨自己会有得力之处;如果把这当成定说来教导别人,却未免又有因药物而引发疾病的祸患,也不可以不略加讲说。良知只是一个天理的自然明觉显现之处,只是一个真诚恻怛,这便是它的本体。所以致此良知的真诚恻怛以侍奉父母便是孝,致此良知的真诚恻怛以遵从兄长便是悌,致此良知的真诚恻怛以服侍君王便是忠,只是一个良知,只是一个真诚恻怛。如果是遵从兄长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就是侍奉父母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了;服侍君王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就是遵从兄长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了。所以致得服侍君王的良知,便是致得遵从兄长的良知;致得遵从兄长的良知,便是致得侍奉父母的良知。不是服侍君王的良知不能致,却须又从侍奉父母的良知上去扩充开来,像这样又是脱离本原、执着在枝节上寻求了。良知只是一个,随着它的显现流行之所在,当下具足,更没有去来,也无须假借。然而它的显现流行之所在,却自然有其轻重厚薄,毫发也不能增减,这就是程子所说的“天然自有之中”。虽然其轻重厚薄,毫发不容增减,然而原本又只是一个;虽然只是一个,而其间轻重厚薄,又毫发不能增减。如果可以增减,如果需要假借,就已经不是其真诚恻怛的本来状态了。这就是良知的妙用所以没有方体、没有穷尽,所以“语大天下莫能载,语小天下莫能破”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