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思

【原文】

惟郁郁之忧毒兮，志坎壈而不违¹。身憔悴而考旦兮²，日黄昏而长悲³。闵空宇之孤子兮⁴，哀枯杨之冤鶵⁵。孤雌吟于高墉兮⁶，鸣鸠栖于桑榆⁷。玄蝯失于潜林兮，独偏弃而远放⁸。征夫劳于周行兮⁹，处妇愤而长望¹⁰。申诚信而罔违兮，情素洁于纽帛¹¹。光明齐于日月兮，文采耀于玉石¹²。伤压次而不发兮¹³，思沉抑而不扬¹⁴。芳懿懿而终败兮¹⁵，名靡散而不彰¹⁶。

【注释】

¹坎壈，不遇貌也。言己放逐，心中郁郁，忧而愁毒，虽坎壈不遇，志不离于忠信也。【补曰】壈，力感切。

²憔悴，忧貌也。考，犹终也。旦，明也。

³言己心忧憔悴，从夜终明，不能寝寐。日入黄昏，复涕泣而长悲也。

⁴宇，居也。无父曰孤。

⁵冤，烦冤也。生哺曰鷇，生啄曰鶵。言己既放伤念，坐于空室之中，孤孑茕茕，东西无所依归，又悲哀飞鸟生鶵，其身烦冤而不得出，在于枯杨之树，居危殆也。言己有孤子之忧，冤鶵之危也。【补曰】鶵，崇初切。生噣鶵，鸟子生而能自啄者。

⁶墉，墙也。《易》曰：“射隼于高墉之上。”言冤鶵之生，早失其雄，其母孤居，吟于高墙之上，将复遇害也。言己亦失其所居，在于林泽，居非其处，恐颠仆也。

⁷言鸠鸟轻佻巧利，乃栖于桑榆，居茂木之上，鼓翼而鸣，得其所也。以言谗佞弄口妄说，以居尊位，得志意也。

⁸言玄蝯材力捷敏，失于高深之林，则独偏遇放弃，忘其能也。以言贤人弃在山泽，亦失其志也。

⁹行，道也。《诗》云：“苕苕公子，行彼周道。”

¹⁰言征行之夫，罢劳周道，行役过时而不得归，则处妇愤懑，长望而思之也。以言己放在山泽之中，曾无思之也。

¹¹申，重也。罔，无也。纽，结束也。《易》曰：“束帛戋戋。”言己放弃，虽无有思之者，然犹重行诚信，无有违离，情志洁净，有如束帛也。一云“情结素”。《释文》：纽，女九切。【补曰】纽，系也。一曰结而可解。或作“纫”，非是。

¹²言己耳目聪明，如日月之光，无所不照。发文序词，烂然成章，如玉石有文采也。

¹³压，镇压也。次，失次也。压，一作“厌”。《释文》：“於甲切。”

¹⁴言己怀文、武之质，自伤压镇失次，不得发扬其美德，思虑沉抑而不得扬见也。

¹⁵懿懿，芳貌。

¹⁶靡散，犹消灭也。言己有芬芳懿美之德，而放弃不用，身将终败，名字消灭，不得彰明于后世也。靡，一作“糜”。【补曰】靡音眉。

【原文】

背玉门以犇骛兮¹，蹇离尤而干诟²。若龙逄之沉首兮³，王子比干之逢醢⁴。念社稷之几危兮⁵，反为雠而见怨⁶。思国家之离沮兮，躬获愆而结难⁷。若青蝇之伪质兮⁸，晋骊姬之反情⁹。恐登阶之逢殆兮¹⁰，故退伏于末庭¹¹。孽臣之号咷兮¹²，本朝芜而不治¹³。犯颜色而触谏兮，反蒙辜而被疑¹⁴。菀蘼芜与菌若兮¹⁵，渐藁本于洿渎¹⁶。淹芳芷于腐井兮¹⁷，弃鸡骇于筐簏¹⁸。执棠溪刜蓬兮¹⁹，秉干将以割肉²⁰。筐泽泻以豹鞹兮²¹，破荆和以继筑²²。时溷浊犹未清兮²³，世殽乱犹未察²⁴。欲容与以俟时兮²⁵，惧年岁之既晏²⁶。顾屈节以从流兮，心巩巩而不夷²⁷。宁浮沅而驰骋兮，下江湘以邅回²⁸。

【注释】

¹玉门，君门。犇，一作“奔”。

²干，求也。言己背君门奔驰而去者，以己忠信之故，得过于众，而自求辱也。诟，一作“訽”。【补曰】并音苟，辱也。又许候、胡遘、丘候三切。

³【补曰】逄音庞。

⁴圣贤忠谏而见诛也。

⁵几，一作“机”。

⁶言己念君信用谗佞，社稷几危，以故正言极谏，反为众臣所雠，而见怨恶也。

⁷言己思念国家纲纪将以离坏，而竭忠言，身以得过，结为患难也。【补曰】沮，将绪切。难，乃旦切。

⁸伪，犹变也。青蝇变白使黑，变黑成白，以喻谗佞。《诗》云：“营营青蝇。”

⁹言谗人若青蝇变转其语，以善为恶，若晋骊姬以申生之孝，反为悖逆也。

¹⁰之，一作“而”。

¹¹末，远也。言己思欲登君阶陛，正言直谏，恐逢危殆，故复退身于远庭而窜伏也。

¹²号咷，讙呼。臣，一作“子”。【补曰】号，乎高切。咷音逃。

¹³言佞臣妖孽，委曲其声，相聚讙哗，君以迷惑，国将倾危，朝用芜薉而不治也。【补曰】治，平声。杨恽曰：“田彼南山，芜秽不治。”

¹⁴言己以犯君之颜色，触禁而谏，反蒙罪辜而被猜疑，不见信也。一无“色”字。谏，一作“讳”。

¹⁵菀，积。蘼，一作“靡”。【补曰】菀音郁。

¹⁶洿渎，小沟也。洿，一作“污”。【补曰】渐，子廉切。《荀子》云：“兰茝槀本，渐于蜜醴，一佩易之。”渐，浸也。《管子》云：“五沃之土，五臭畴生，莲与蘪芜，藁本白芷。”《本草》云：“藁本，茎叶根味与芎藭小别，以其根上苗下似禾藳，故名之。”

¹⁷淹，渍也。腐，臭也。

¹⁸鸡骇，文犀也。筐簏，竹器也。言积渍众芳于污泥臭井之中，弃文犀之角，置于筐簏而不带佩，蔽其美质，失其性也。以言弃贤智之士于山林之中，亦失其志也。一作“骇鸡”。簏，《释文》作“箓”，音录。【补曰】《集韵》并音鹿，竹高箧也。《战国策》：“楚献鸡骇之犀、夜光之璧于秦。”《援神契》云：“神灵滋液，则犀骇鸡。”宋（哀）〔衷〕曰：“角有光，鸡见而骇也。”《后汉》传大秦国有骇鸡犀。注引《抱朴子》云：“通天犀有一理如綖者，以盛米，置群鸡中。鸡欲往啄米，至輙惊却，故南人名为骇鸡。”

¹⁹棠溪，利剑也。刜，斫也。，一作“以”。【补曰】刜，断也，音拂。

²⁰干将，亦利剑也。利剑宜以为威，诛无状以征不服，今乃用斫蓬蒿、割熟肉，非其宜也。以言使贤者为仆隶之徒，非其宜也。《论语》曰：“割鸡焉用牛刀。”

²¹筐，满也。泽泻，恶草也。鞹，革也。《论语》曰：“虎豹之鞹。”言取泽泻恶草盛于革囊，满而藏之，无益于用也。以言养育小人，置之高堂，亦无益于政治也。【补曰】鞹，去毛皮也。《本草》：“泽叶狭长，丛生浅水中，多食，病人眼。”

²²筑，大杵也。言破和氏之璧，以继筑杵而舂，败玉宝，失其好也。以言取贤人刑伤，使执厮役，亦害忠良，失其宜也。

²³时，一作“旹”。

²⁴察，明也。言时世贪浊，善恶殽乱，尚未清明也。【补曰】殽，一作“淆”，并乎交切，杂也。

²⁵时，一作“旹”，一作“之”。

²⁶晏，晚也。言己欲游戏以待明君，恐年岁已晚，身衰老也。晏，一作“旰”。

²⁷巩巩，拘挛貌也。夷，悦也。言思屈己忠直之节，随俗流行，心中拘挛，仁义不舒，而志不悦乐。顾，一作“愿”。巩，一作“蛩”。【补曰】巩音拱，以韦束也。

²⁸邅回，运转也。言己不能随俗，宁浮身于沅水，驰骋而去，遂下湘江，运转而行也。以，一作“而”。

【原文】

叹曰：山中槛槛，余伤怀兮¹。征夫皇皇，其孰依兮²。经营原野，杳冥冥兮³。乘骐骋骥，舒吾情兮⁴。归骸旧邦，莫谁语兮⁵。长辞远逝，乘湘去兮⁶。

【注释】

¹槛槛，车声也。《诗》云：“大车槛槛。”言己放去山中，车行槛槛，鸣有节度，自伤不遇，心愁思也。【补曰】槛音舰，上声。

²皇皇，惶遽貌。言己惜征行之夫，心常惶遽，一身独处，无所依附也。征夫，一作“征征”。

³南北为经，东西为营。言己放行山野之中，但见草木杳冥，无有人民也。

⁴言己愿欲乘骐骥，驰骋以求贤君，舒肆忠节，展我之情也。乘，一作“椉”。

⁵言己思念故乡，虽死欲归骸骨于楚国，无所告语，达己之心也。

⁶言己欲归骸骨于楚国而众不知，故复长诀，乘水而欲远去也。辞，一作“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