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古

【原文】

冥冥深林兮，树木郁郁。山参差以崭岩兮，阜杳杳以蔽日¹。悲余心之悁悁兮²，目眇眇而遗泣³。风骚屑以摇木兮⁴，云吸吸以湫戾⁵。悲余生之无欢兮，愁倥偬于山陆⁶。旦徘徊于长阪兮，夕仿偟而独宿⁷。发披披以鬤鬤兮⁸，躬劬劳而瘏悴⁹。俇俇而南行兮¹⁰，泣沾襟而濡袂¹¹。心婵媛而无告兮，口噤闭而不言¹²。违郢都之旧闾兮¹³，回湘沅而远迁¹⁴。念余邦之横陷兮¹⁵，宗鬼神之无次¹⁶。闵先嗣之中绝兮¹⁷，心惶惑而自悲¹⁸。聊浮游于山陿兮¹⁹，步周流于江畔²⁰。临深水而长啸兮，且倘佯而氾观²¹。

【注释】

¹言己放在草野，处于深林冥冥之中，山阜高峻，树木蔽日，望之无人，但见鸟兽也。参差，一作“嵾嵾”。

²一作“悄悄”。

³遗，堕也。言己居于山林，心中愁思，目视眇眇而泣下堕也。

⁴骚屑，风声貌。

⁵吸吸，云动貌也。湫戾，犹卷戾也。言己心既忧悲，又见疾风动摇草木，其声骚屑，浮云吸吸，卷戾而相随，重愁思也。湫，一作“啾”。戾，一作“泪”。【补曰】湫，子小切。戾，力结切，曲也。

⁶倥偬，犹困苦也。言悲念我之生，遭遇乱世，心无欢乐之时，身常困苦于山陆之中也。【补曰】倥偬，苦贡、走贡二切，困苦也。又音孔（偬）〔揔〕，事多也。

⁷言己旦起徘徊，行于长阪之上，夕暮独宿山谷之间，忧且惧也。

⁸披披、鬤鬤，解乱貌也。鬤，古本作“”。【补曰】鬤，而羊切。，匹昭切。

⁹劬，亦劳也。《诗》云：“劬劳于野。”瘏，病也。《诗》云：“我马瘏矣。”言己履涉风露，头发解乱，而身罢病也。【补曰】瘏音徒。

¹⁰俇俇，惶遽之貌。，一作“魂”。行，一作“征”。【补曰】俇，具往切。

¹¹袂，袖也。言己中心忧戚，用志不安，魂魄俇俇，惶遽南行，悲感外发，涕泣交下，沾衣袖也。濡，一作“掩”。

¹²闭口为噤也。言己愁思，心中牵引而痛，无所告语，闭我之口不知所言，众皆佞伪，无可与谋也。【补曰】噤，巨荫切。

¹³闾，里。

¹⁴言己放逐，去我郢都故闾，回于湘、沅之水而远移徙，失其所之也。回，一作“过”。

¹⁵【补曰】横，户孟切。

¹⁶同姓为宗。次，第也。言我思念楚国任用谗佞，将横陷危殆，己之宗族先祖鬼神，失其次第而不见祀也。

¹⁷嗣，继。

¹⁸言己伤念先祖，乃从屈瑕建立基功，子孙世世承而继之，至于己身而当中绝，心为惶惑，内自悲哀也。

¹⁹陿，山侧也。【补曰】与“峡”同。

²⁰畔，界。

²¹泛，博也。言己忧愁不能宁处，出升山侧，游戏博观，临水长啸，思念楚国而无解己也。【补曰】倘音常。氾音泛。

【原文】

兴《离骚》之微文兮，冀灵修之壹悟。还余车于南郢兮，复往轨于初古¹。道修远其难迁兮，伤余心之不能已²。背三五之典刑兮³，绝《洪范》之辟纪⁴。播规矩以背度兮⁵，错权衡而任意⁶。操绳墨而放弃兮，倾容幸而侍侧⁷。甘棠枯于丰草兮⁸，藜棘树于中庭⁹。西施斥于北宫兮，仳倠倚于弥楹¹⁰。乌获戚而骖乘兮，燕公操于马圉¹¹。蒯聩登于清府兮，咎繇弃而在壄¹²。盖见兹以永叹兮¹³，欲登阶而狐疑¹⁴。椉白水而高骛兮¹⁵，因徙弛而长词¹⁶。

【注释】

¹轨，车辙也。《月令》曰：“车同轨。”言己虽见放逐，犹兴《离骚》之文以讽谏其君，冀其心一寤，有命还己，己复得乘车周行楚国，修古始之辙迹也。【补曰】“车同轨”，今《中庸》文也。古音故。

²言己后或归郢，其路长远，诚难迁徙，然我心中想念于君，不能已也。

³典，常。刑，法。

⁴《洪范》，《尚书》篇名，箕子所为武王陈五行之道也。言君施行，背三皇五帝之常典，绝去《洪范》之法纪，任意妄为，故失道也。【补曰】辟，婢亦切。

⁵播，弃。

⁶错，置也。衡，称也，所以铨物轻重也。言君弃先王之法度而不奉循，犹置衡称不以量物，更任其意而商轻重，必失道径、违人情也。【补曰】错，七故切。意有臆音。

⁷侧，旁也。言贤者执持法度而见放弃，倾头容身谗谀之人，反得亲近侍于旁侧也。幸，一作“达”。

⁸甘棠，杜也。《诗》云：“蔽芾甘棠”。【补曰】《尔雅》：“杜，甘棠。”注云：“今之杜梨。”

⁹堂下谓之庭。言甘棠香美之木，枯于草中而不见御，反种蒺蔾棘刺之木满于中庭，以言远仁贤、近谗贼也。

¹⁰西施，美女也。仳倠，丑女也。弥，犹遍也。楹，柱也。言西施美好，弃于后宫不见进御，仳倠丑女，反倚立遍两楹之间，侍左右也。【补曰】仳，步浼。倠，虎猥切。又，仳音毗。倠，呼维切。《说文》云：“丑面也。”《淮南》注云：“仳倠，古之丑女。音靡也。”

¹¹乌获，多力士也。燕公，邵公也。封于燕，故曰燕公也。养马曰圉。言与多力乌获同车骖乘，令仁贤邵公执役养马，失其宜也。【补曰】《孟子》曰：“举乌获之任。”许慎云：“秦武王之力士。”

¹²蒯聩，卫灵公太子也，不顺其亲，欲害其后母。清府，犹清庙也。言使蒯聩无义之人，登于清庙而执纲纪，放弃圣人咎繇于外野，政必乱，身危殆也。一作“弃于壄外”。一作“外野”。【补曰】蒯，苦怪。聩，五怪切。

¹³以，一作“而”。

¹⁴言己见君亲爱恶人，斥逐忠良，诚欲进身登阶，竭尽谋虑，意中狐疑，恐遇患害也。

¹⁵椉，一作“乘”。

¹⁶言己恐登阶被害，欲乘白水，高驰而远游，遂清洁之志，因徙弛却退而长诀也。弛，一作“”，一作“施”。

【原文】

叹曰：倘佯垆阪，沼水深兮¹。容与汉渚，涕淫淫兮²。钟牙已死，谁为声兮³？纤阿不御，焉舒情兮⁴？曾哀凄欷，心离离兮⁵。还顾高丘，泣如洒兮⁶。

【注释】

¹倘佯，山名也。垆，黄黑色土也。沼，池也。《诗》云：“王在灵沼。”言倘佯之山，其阪土玄黄，其下有池，水深而且清，宜以避世而长隐身也。【补曰】《说文》：“垆，黑刚土也。”

²汉，水名也。《尚书》曰：嶓冢导漾，东流为汉。言己将欲避世，游戏汉水之岸，心中哀悲而不能去，涕流淫淫也。

³钟，钟子期。牙，伯牙也。言二子晓音，今皆已死，无知音者，谁为作善声也。以言君不晓忠信，亦不可为竭谋尽诚也。

⁴纤阿，古善御者。言纤阿不执辔而御，则马不为尽其力。言君不任贤者，贤者亦不尽其节。

⁵离离，剥裂貌。

⁶言己不遭明君，无御用者，重自哀伤，凄怆累息，心为剥裂，顾视楚国，悲戚泣下，如以水洒地也。【补曰】洒，所宜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