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 >
- 侯海洋基层风云 - 小桥老树(张兵) >
- 第八部
第二章祭祖
黎陵秋接到电话以后,便前往省交通宾馆订了房间,用来接待记者们。
老丁这次办事不顺,提前坐车回去了。为了照顾老丁的面子,黎陵秋没有说侯海洋将至,只说是还有事情要办。
她是第一次到省交通厅宾馆,听到这个名字,以为消费肯定不低。订了包间后,她再点餐,发现这里居然并不贵,就算点了招牌菜,也至少比昨天和中午的餐费要低得多。
订完餐,距离晚餐时间还早,黎陵秋便离开省交通宾馆,四处走一走。省交通宾馆在老城区,附近驻有不少省政府的机构。她参加工作以来就在巴山,去过的最高级关便是茂东市委机关。还从来没有到过这些省级大机关,闲逛时,看着高高的围墙和哨兵,她发自内心就觉得从巴山到省城的距离太过遥远。
到了四点多钟,侯海洋打来电话,“黎委员,我到阳州了。我约的人要到六点半左右估计才能到齐。时间还早,我要先到姐姐家里去一趟。六点钟,我们准时到交通宾馆会面。”
黎陵秋于想起老丁的花费,提醒道:“侯书记,今天我们是求人办事,省交通宾馆有点便宜了。”
“没事,大家都是老朋友,用不着太贵。这个地方位置适中,大家都方便。”侯海洋又特意说明道:“那个写稿子的记者也要参加,我们就找具体办事人员,通过他们就将事情搞定,用不着惊动上层。”
黎陵秋道:“这样行吗?”
侯海洋道:“有内部人支招,应该没有问题,这是最简单的做法了。”
打过电话,侯海洋来到姐姐侯正丽所在的华荣小区。
华荣小区的住房是姐姐侯正丽和姐夫的婚房,姐夫跳楼身亡后,这套房子空了很久,后来成了侯海洋的落脚点。侯正丽与赵海旅游归来以后,终于还是鼓足勇气向张家坦承了自己与赵海的关系,然后就搬出了张家,住在华荣小区。
坐着电梯上了十楼,侯海洋拿起钥匙原本准备打开房门。钥匙捅进锁孔后,还未扭动,他又轻轻地将钥匙从锁孔里拿了出来,按响了门铃。
“谁啊?”侯正丽在门口问了一句,透过猫眼看见了弟弟,赶紧把门打开,又道:“你有钥匙,怎么不自己开门。”
开了防盗门,侯海洋习惯性地看了看客厅正墙。以前正墙是一幅巨大的合影,相片被撤走后,侯海洋总觉得正墙仍然有相片的印迹。这一次走进门,正墙上挂着一幅热烈的牡丹图,一扫往日的阴霾。
“以前可以随便进,现在不能了。”侯海洋原本想和姐姐开个玩笑,但是见到姐姐脸色不太好,就将玩笑话掐了,道:“姐,你脸色不太好啊。是不是和安健婆婆起了矛盾。”
知姐莫如弟,侯正丽满面愁容地道:“矛盾倒是没有起,是我自己的问题。”
侯海洋在客厅看了一圈,道:“赵海不在?”
侯正丽道:“他平时不住这里,这是我住的地方。”
侯海洋道:“以后结婚后,你们准备住哪里。”
“赵海在西城有一套别墅,准备住到那边去。”侯正丽叹息一声,道:“我不想过去,住在这边,随时都可以看安健,住在西城,跑一趟很麻烦,不能天天见安健。”
李家得知侯正丽找了对象,而且对象是赵海以后,表现得还是很理智。他们清楚地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到,只是当真来到时还是禁不住有深深的失落,因为从这一天开始,侯正丽就不再属于自己儿子,而将属于另一个男子。老夫妻只提出一个要求,要让孙子李安健就住在李家。
李安健是侯正丽的遗腹子,从出生到现在,绝大多数时间都在一起。现在骤然要分开,侯正丽是万分舍不得。
考虑到老夫妻对李安健倾注的心血,以及新家庭的需要,侯正丽犹豫了很久,还是同意让李安健平时就住爷爷婆婆家。做出这个决定后,侯正丽便搬到了华荣小区。自从住进华荣小区,每天晚上都在想自己儿子,想得心口都疼,因此脸色很不好看。
“鱼和熊掌不能兼得,你必须要做出选择。安健现在读幼儿园,你随时可以去看他。”侯海洋又道:“如果把安健从李家带走,对爷爷奶奶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侯正丽道:“我还是安健的妈,把他从妈妈身边带走,对他和我都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侯海洋道:“你还可以再生。”
侯正丽道:“无论我生不生,安健都是我心头肉。”
侯海洋虽然谈过恋爱,但是没有要过孩子,能理解姐姐的感情,却无那种深入骨髓的爱和痛。
姐弟俩谈了一会孩子,又把话题转到岭西侯家。侯正丽的岭西之行颇有收获,签定了两处白改黑工程,如果工程质量合格,后续应该还有。
“等到堂叔公身体恢复后,他就要到柳河镇祭祖。”
“他们过来,会不会惊动地方。”
“国栋叔特意交待过,悄悄来,悄悄去,除了张大山家里,其他都不惊动。”
侯海洋问了一个问题:“我这次任城关镇副书记很奇怪,是不是国栋叔打了招呼。”侯正丽摇了摇头,道:“应该不是,国栋叔说得很清楚,让你凭本事在基层干三年。”
“那会不会不是大山叔打的招呼。”
侯正丽依然摇头,道:“应该不是,如果大山叔打了招呼,肯定要跟你说起。”
聊到五点四十分,侯海洋才离开华荣小区。六点钟,侯海洋来到了交通宾馆,和黎陵秋会了面。两人到雅间喝着茶,聊了聊老丁过来请客的过程。侯海洋对老丁请客之事不作评价,暗地里觉得路子不是太对。
“蛮哥,当副书记,要祝贺啊。”一位身材阔大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胖墩杜建国与学生时代相比还是有所区别,穿了一套黑衣服,挺有派头。侯海洋打量着胖墩的衣着,道:“你怎么也穿起西服?在学校最讨厌穿这一身。”胖墩道:“我也不常穿,今天全社开大会,要求着正装。这西服怎么样?”侯海洋道:“还算合身,在市面上很难买到这么合身的。”胖墩道:“算是福利吧,单位定做的。”
两人见面就不停地聊,聊了一会,侯海洋这才介绍了黎陵秋。
几分钟后,老邱也来到了房间内。侯海洋以前经常跟胖墩厮混在山大新闻社,与老邱等创社的员老们混得很熟。毕业后,侯海洋没有与老邱见过面,这次见面还亲切得很,互相都用劲地擂了几拳。
侯海洋道:“老邱,是你不对啊,来到了巴山都不与我见面,还偷偷拍相片。不管是城管委还是城关镇,都和我大大有关。”
老邱笑道:“临时到巴山采访,本来都准备回阳州了,没有料到突然遇到队员打架。你晓得我们的职业病,这么好的题材岂容错过。”
侯海洋又对黎陵秋介绍道:“巴山中学的系统报道都出自老邱之手,他这次很不耿直,到了巴山都不来找我。”
老邱抱了拳,道歉道:“这次事出有因,下回到了巴山,无论如何要给蛮哥报到。”
黎陵秋惊讶地看着眼前其貌不扬的年轻人,客气地道:“邱记者,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侯海洋道:“黎委员说错了,是邱记者给我们找麻烦。”
老邱就在一旁笑。
胖墩煽风点火,道:“今天中午蛮哥和老邱比酒量,谁输了,谁就是麻烦制造者。”
黎陵秋跟着老丁当过几次灭火队员。每次到了省城与新闻媒体的朋友见面都是抱着求人的态度,不自觉就处于下位,总是小心翼翼地陪着新闻媒体朋友,以自己的小心求得单位的安宁。
这一次与年轻侯海洋来灭火却别具一格,不仅没有“求人”,反而直接开始调侃起邱记者。
大家说笑一会,侯海洋道:“等会大师兄雷成要过来吃饭,他如今在省委宣传部办公室工作。”
胖墩道:“雷师兄是我们这条线的直接领导,今天要敬他酒。”
侯海洋道:“他的酒量一般,你嘴巴流出来的酒都能将他醉翻。”
老邱从手提包里拿了一叠稿子,道:“这是最新的后续报道草稿,昨天胖墩给我交待了任务,害得我杀死了无数脑细胞。蛮哥先看看,有什么意见直接在上面改。”
黎陵秋以前都是通过找报社领导来解决问题,得知侯海洋的想法后,当时还认为有些异想天开。看到他在改记者的稿子,才相信他的方法或许还真行,暗自对年轻的副书记刮目相看。
侯海洋接过稿子,认真读了一会,然后拿起笔在上面作了一些删改。老邱坐在旁边,伸长脖子去看侯海洋修改的地方,感叹地道:“蛮哥的字真是艺术品,和蛮哥的字比起来,我的字就是蚯蚓爬。”
侯海洋道:“我的字再漂亮也不能到晚报,关键还是身份和内容。早知如此,当初我就加入新闻社,现在也是无冕之王。”
老邱的稿子写得很不错,侯海洋只是在提法上略有改动,便将稿子还了过去,道:“你这稿子还是需要审核吧,最终能用吗?”
老邱倒是信心满满地道:“我们岭西大学新闻社出去的人虽然是初出茅庐,但是经过在岭西大学新闻社的锻炼,水平还是得到大家认可的,我的稿子只被毙过两次。”
雷成还没有到,侯海洋接到了姐姐的电话:“你明天不要走,我们一起到大山叔家里去,商量一下堂伯公过来祭祖的事情。”
得知堂伯公要回乡祭祖,侯海洋还是很高兴的。
虽然与岭西侯家取得了联系,可是连猪八戒都知道亲戚不走就不亲的道理,长期不与岭西侯家接触,当具有深厚感情的堂伯公离开后,必然就与岭西侯家渐行渐远。所以,侯海洋想要趁着堂伯公健在之机,与岭西侯家多多来往,增加感情,这才是长久之策。
在小包间坐了一会,雷成来到小厅,这才开始喝酒。
雷成作为岭西大学中文系前一任主席,分到省委宣传部后,一直比较顺利,很有些意气风发的锐气。坐下来喝了几杯后,他随口道:“我们办公室主任到下面县里去任副书记了,他这次分得不太好,只是在副书记后面加了一个正处,还是副职。”
侯海洋笑道:“师兄什么时候外派,就是一方诸候了。”
雷成道:“我还早,得在机关服务几年,得找到合适的机会再出去。”
侯海洋端起酒杯,道:“祝师兄早日心想事成。”
雷成道:“侯海洋出来一年多时间就转了三个岗位,都是当领导,这对能力提升不是我们在机关能比的。”
“但是在省级机关毕竟机会多一些。”侯海洋没有多说这个话题,微笑道:“再碰一杯,师兄。”
对于当记者的老邱和胖墩来说,省委宣传部办公室领导到下面县里担任副书记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引不起他们过多的反应。
对于处于基层的侯海洋来说,那位办公室主任三十刚出头的样子就担任了县委副书记,这是绝大多数基层干部永远也无法企及的高位。在岭西的干部任免体制中,为上层服务的,被提拔的机会最多,如果纯粹是乡镇做起,要在三十刚出头就担任县委副书记,绝对是极为优秀的,如侯卫东那种。
侯海洋没有能够留在省委办公厅,而是成为省委组织部的选调生,对于他来说其实是巨大的损失。在巴山打拼,有可能成功,但是获得的机会远远不如留在省委办公厅。这是在岭西当前体制下个人无法改变的现实。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在一个地方除了几位主要领导以外,大部分地方干部都是当地人,主要领导干几年都是要走的,当地的地方干部则是要长期在此地生存下去的,这又形成微妙的平衡。没有一支高素质的本地干部,外来领导再厉害,也无法改变一个地区的面貌。
喝完酒,送走了诸位客人,侯海洋和黎陵秋站在省交通宾馆门口。侯海洋道:“黎委员,我明天还要在这里留一天,你就先和老赵一起回去。”由于城关镇车辆也不多,当侯海洋来到省里后,就让一辆车提前回巴山城关镇,两人只留用了一台车。
黎陵秋道:“我和老赵走了,你就没有车了。我坐客车回巴山,把车留给你。”
侯海洋笑道:“你给我客气什么,我在岭西是主场,人熟地熟,就不用车了,到时我自己想办法回去。”
“不行,我不能把车带走。侯书记在阳州留几天?”
“我明天上午要办事。”
“那我就等你。我是难得到岭西一次,去逛逛街,感受一下阳州潮流,免得在巴山呆久了,自己真变成乡巴佬。”
如果说没有来省城之前,黎陵秋对于侯海洋更多是好奇,现在跟着侯海洋来办了一次事,她对侯海洋的看法便发生了变化。与老丁一起办事时,她和老丁在省级新闻媒体面前显得很卑微,要不停地敬酒,要说好听的奉承话,还要给红包。而与侯海洋一起办事时,她罕见地得到了省报年轻记者的尊敬,不仅不用主动敬酒,还被称呼了黎姐。这个称呼如果放在巴山还算正常,出自省报记者的口里就比较少见了。她清醒地知道,自己得到了尊敬其实是侯海洋带来的。
“别客气,我早就想来挑几件衣服了。”
“那好吧。”侯海洋接受了黎陵秋的善意。
黎陵秋就在省交通宾馆开了房间,约定明天下午三点钟一齐回巴山。
侯海洋则回到华荣小区,住在姐姐家里。
早上七点不到,侯海洋按习惯早起,外出锻炼。这次到省里来办事,他没有带运动鞋,无法跑步,就沿着街道快步。他没有目标,只是随便走着,一边快走,一边想着心事。
走了半个多小时,看见街道上有一个大大的招牌——老味道土菜馆。这是从岭西大学外在的老店拆下来的招牌,不用说,肯定是杜敏几人开的新馆子。果然,他在土菜馆旁边的小门面见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容。
“咦,是侯海洋。”
“蛮哥。”
正在早餐馆忙碌的两位中年妇女停下手中的活,都给侯海洋打招呼。老味道土菜馆曾经是侯海洋一手搞起来的企业,侯海洋离校以后,当年巴山绢纺厂的几位女工借着岭西大学扩大校区之际,商议要脱离侯海洋,自主创业。杜敏不好违了众意,也就同意了几位女工的提议。杜敏带着女工们在距离岭西大学不远处重开了这家老味道土菜馆,开馆以后,生意挺不错。
侯海洋看见了一起共同开店数年的员工,尽管中间有着波折,还是感到颇为亲切,他走到店前,道:“你们在这里开啊?怎么还要卖早餐?生意怎么样?杜敏在吗?”
他一连问了四个问题,一位姓张的女工就笑了起来,道:“蛮哥,快进来坐啊,等会一个一个回答你。你怎么在这里,听说你回巴山工作了。”
侯海洋进店坐了下来。
很快,杜敏出现在面前,望着侯海洋笑道:“昨天晚上我耳朵一直痒,就猜今天肯定有什么事,没有想到一大早就见到了蛮哥。”
杜敏与前些年相比要富态了不少,面容白晳,穿了一套唐装,耳朵上还有秀气的小耳环。
侯海洋道:“我每天早上都要锻炼,你是知道的。昨晚我住在华荣小区姐姐家里,早上散走,走到你这里了。”
杜敏道:“你没吃早饭吧,想吃点什么,这里的早餐全是巴山特色,有豆花饭、猪儿粑,还在铺盖面,碗杂面,凡是巴山有的特色早餐,这里都有,我发现在阳州的巴山人不少,很多人都要到这里来吃。”
侯海洋走得汗流,不想吃太干的食品,便要了一碗碗杂,又道:“你们搬到这边来,生意怎么样?”
杜敏道:“最初生意不太好,养了一阵子才慢慢起来。”
侯海洋看着富有巴山特色的早餐,又想起曾经听堂伯公多次提起过很想念尖头鱼的美味,问道:“你这里有没有尖头鱼?”
杜敏摇头道:“没有,尖头鱼很少,又贵,我们一般不卖。”
侯海洋要了一张纸,写下了西城区太平农贸市场一家干货店的座机电话,道:“我近期要请客,需要尖头鱼,这家干货店在西城,他家经常有尖头鱼,你帮我联系,就说我要。如果有,就买回来,养个十几天没有问题。”
“你大约什么时间需要,提前打电话,我就全省城寻,总能找到。”杜敏对于侯海洋始终是心存感激的,不仅包括侯海洋将自己带走饮食行业,还包括后来分手时的大度。
侯海洋道:“现在也不能确定,到时我提前打电话吧。”
“蛮哥,尝尝我们的碗杂面,绝对和师范后街的那家碗杂面一样地道。”张姓女工端来了热气腾腾碗杂面,淡黄色的碗豆盖在面上,显然比平常碗杂面的品种要多。
吃着碗杂面时,不时有熟识的女工过来打招呼。
“侯海洋,你怎么在这里吃面?”
当侯海洋出现在早餐店时,坐在里间的张晓娅便注意到他。她原本想打个扫呼,又见到侯海洋与早餐店的员工们都十分熟悉,便有些好奇,没有打招呼,只是躲在一旁观察。她吃完了面条,准备到前台付钱,这才招呼了侯海洋。
吃早饭的人挺多,张晓娅又坐在靠里的位置,侯海洋还真没有见到她,道:“你也在这里吃饭?从学校出来未免太早了。”
张晓娅道:“我爸打电话,让我回家,说是商量事情。我想反正都要回去,就先过来吃早餐。我经常在这里吃早餐,这里的味道是正宗的家乡味道。”
侯海洋道:“我今天上午和姐姐一起要到你们家。”
张晓娅道:“是不是侯爷爷要回来?”
侯海洋道:“就是商量这事。”
收钱的女工见侯海洋和张晓娅认识,便坚决不收钱。张晓娅道:“你们不收钱,我以后就不好意思来吃饭了。我喜欢这里的早餐,为了能经常来吃,你们还得收钱。”杜敏笑道:“理是这个理,今天蛮哥在这里,我肯定要请他和他的朋友,就这一次,行不行。”
这个理由能接受,张晓娅这才将钱放了回去,又问侯海洋:“你什么时候到家里来?”侯海洋道:“侯正丽住在华荣小区,我吃了早餐和她一起过来,大约十点钟。”
“那我先走了。”张晓娅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回头道:“这里的腊排骨非常好吃,我爸喜欢,能不能带一份回来。”
杜敏笑道:“没有问题,我一会就安排。”
张晓娅离开小店时,暗自庆幸:“今天幸好小昭没有跟着来,如果她知道我和侯海洋有这种关系,肯定会生气的。这个痴情傻女子,还没有走出阴影。”
杜敏道:“这个女孩是巴山的?”
侯海洋道:“她小时候在巴山,现在在岭西大学读书,和我一个系的。”
“她要的腊排骨,我等会就安排,你什么时候过来拿。”杜敏禁不住好奇地道:“蛮哥要到他们家去,是亲戚吗?”
侯海洋道:“是世交。他爸叫张大山,你有印象吗?”
杜敏摇头道:“我以前在厂里工作,只认识厂里的人。”
旁边一位女工道:“张大山,我晓得,好像是县里当官的。”
杜敏站在店门口,看着张晓娅苗条的背影,道:“这个女孩子朴素又大方,一看就是知书达礼的。”
侯海洋在处理李宁咏关系上表现得颇为冷静,可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再冷静也在身上留了个伤疤,需要用时间来抹平。他经过了从免职到复起的过程,职务恢复了,暗伤依旧存在,并还没有完全从李宁咏的阴影走出来,故此对涉及到年轻女孩的事一概不评价。
“那我等会就过来取块腊排骨。”侯海洋在离开时交代道,一点没有跟杜敏客气。
杜敏道:“要生的,还是蒸熟的?”
侯海洋想着张大山还在国外,现在拿过去多半是给老爷子吃,依着老爷子的身体状况,牙齿肯定不太好,安排道:“蒸一份腊排骨,要多蒸一会,尽量粑软,有老爷子要啃。另外要在带一份没有加工的回去。”
“好,我马上安排,是送到华荣小区,还是你过来取。”
侯海洋能主动开口要腊排骨,说明他没有对自己见外,也没有记仇,这让杜敏很有些高兴。原来的老味道土菜馆散伙以后,杜敏最惋惜的是与侯海洋的友谊。如今新的老味道土菜馆生意不错,与侯海洋友谊依然存在,这两全其美的事情摊在谁身上都高兴。
侯海洋道:“我等会就过来取,选最好的腊排骨,我是送长辈。”
回到华荣小区,姐姐侯正丽已经起床,熬了一锅柳河式稀饭,主要特点是砍了一些红薯块进去。柳河式稀饭将大米的清香和红薯的甜软充分结合起来,再配上一大块腐乳,味道好得不行。
闻到这个香味,侯海洋后悔在杜敏那里吃了碗杂面,更何况那是一碗特殊的碗杂面,料足,味够。
“早知道你熬红苕稀饭,我就不在杜敏的餐馆那里吃面条了。”侯海洋摸着肚皮感慨道。
侯正丽近一段时间跑外地的时间多,对本地餐馆反而去得少了,没有见到杜敏开的新餐馆,道:“杜敏开的餐馆在哪里?”
侯海洋道:“距离这里也不太远,她们仍然用的是老味道土菜馆的名字,招牌都没有换。”
侯正丽就有点生气地道:“她不讲商业规则,将你甩开了,还居然还用老味道土菜馆。”
侯海洋笑道:“杜敏其实是忠厚之人,她当时的想法也是身不由己。和她一起创业的几个女工限于见识,总是认为我没有劳动,是凭空拿了她们的钱。杜敏总得在女工们和我之间作一个选择,她的选择我完全能够理解。更何况最后一笔钱并没有亏我,否则也就没有腾飞。”
侯正丽道:“还是男人的肚量要大一些,要是换作我,可能就会想不过味。”
“你小瞧自己,与段燕的事情,你就做得很好。”侯海洋坐在饭桌旁边,忍不住舀了半碗红薯稀饭。由于那一碗面条过于量足,喝起红薯稀饭来就没有了应有的香味。
侯海洋道:“等会我们还得到老味道土菜馆去一趟,我在吃饭时遇到了张晓娅,她要了一份腊排骨。”
侯正丽点头道:“张大山曾经在巴山当过领导,现在的地位高,位置重要,我们得好好处关系,说不定有一天就用得着。”
侯海洋道:“国栋叔说了,要我自己独自在基层打拼三年。”
侯正丽道:“你傻啊,国栋叔说得很清楚,这三年他不会出手,但是并没有说不让你去找张家。但凡一个人想事业成功,肯定要充分利用资源,你若不会利用张家的资源,反而会被认为思路不够开阔。”
正所谓一语点醒了梦中人,侯海洋陷入了思维误区,当侯国栋说起他在这三年不会出手时,他下意识将侯家和张家捆绑在了一起,但是从现实角度来说,侯家是侯家,张家是张家,两者虽然千丝万缕,毕竟是两个独立的家庭。
“国栋叔是当大领导的,说起话来就如罗斯套娃,揭开一个又是一个,得靠猜谜。”侯海洋回想起侯国栋说话的细节,感慨了一句,又道:“现在我才到了城关镇,暂时还用不着张家帮忙。我至少在城关镇工作两三年,对基层工作更了解,再调动工作。否则到每一个单位都蜻蜓点水,到基层锻炼的机会就白白浪费了。”
以前没有岭西侯家时,侯海洋在基层是生存,如今有了岭西侯家,在基层就是锻炼,其中意义完全不一样了。
“你这个想法也是对的,换单位太勤也有问题,除非每换一个单位都升一小步。”说到这里,侯正丽脑中突然浮现出张晓娅的样子,道:“你在老味道遇到了张晓娅!你和她是同校同系,很有缘分啊。她虽然是官家女,与李宁咏相比要质朴很多,我喜欢。干脆,你把她娶了吧。”
“打住,不谈这个话题。”侯海洋作了一个篮球暂停的手势。
“为什么不谈?你总得要重新选择。”
“我需要有喘息的时间吧。”
“张晓娅是极聪慧的,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侯正丽想了想,道:“她就象绝代双娇的苏樱。”
侯海洋有些惊讶地道:“你初见李宁咏时给出的评价不高,为什么给张晓娅以这么高的评价,我就看不出来她有那些地方值得用聪慧两个字。”
侯正丽笑道:“我的眼光独到,这是历史检验的。”刚说到这里,她想起逝去的丈夫,不禁又有些黯然。
侯海洋道:“我和她的可能性不大,一来是我没有这个心思,如果是纯粹是解决生理需要,倒还是无妨,如果是谈恋爱,心气还没有缓过来;二来有个细节你不清楚,张晓娅有个大学同学叫做楚小昭,楚小昭一直在追求我,被我拒绝过。”
侯正丽不以为然地道:“我弟弟这么优秀,被女孩子追求不算什么,说不定这种情况反而会增加你在张晓娅眼前的魅力。”
侯海洋在姐姐面前倒是不太保留,道:“我在巴山工作的时候,有一天早上楚小昭来找我,我正在和一个女的在一起吃早饭。”
侯正丽道:“女的?不是李宁咏?”
侯海洋道:“不是李宁咏,你别追问得太细,是大学比我们高年级的师姐,现在已经嫁人了,刚生了小孩。”
“没有想到我们家侯小二也是花花太郎。”侯正丽道:“不管你是怎么花,但是真要谈恋爱时,不能辜负女孩子。”
女人往往具有比较奇怪的思维,往往要求自己爱人在男女关系上得如小白兔一样纯洁。而对自己家里的男人则往往很大度,在男女问题上有点小瑕疵也无所谓。
侯海洋苦笑道:“我与女人都有缘无分的,你别瞎操心,我暂时不会再谈恋爱。”
姐弟俩谈了些知己话,十点钟来到了老味道土菜馆。杜敏等人都是认识侯正丽的,见了面略有些尴尬。双方都久历社会的人,几句话之后就将尴尬抹去,坐在一起如宛如没有曾经的裂痕。
临走前,侯海洋提了一份蒸好的排骨,又拿了一大块生的腊排骨,前往张家。
张大炮经历了太多事,到了这个年龄已经返璞归真了。见到姐弟俩,他用拐杖指点着侯海洋道:“头发长起来了,不好,不好,不象团长了。”
侯海洋解释道:“张爷爷,前次是受伤,所以理光头,现在不能理了,毕竟还要工作。”
张大炮道:“嗯,我同意这个观点。当初我从部队下来,搞了好久都不习惯。以前我们下任务,就是一瞪眼睛,一拍桌子,给老子拿下来,部队就上去了。在地方上,这叫做作风粗暴。”说到这里,他有些喘气,就停下来平复了一下。紧接着,他抽了抽鼻子,道:“我闻到香味了,小子,你带了巴山的腊排骨。”
张晓娅把未煮的腊排内拿到了厨房,又将蒸好的腊排骨端到餐桌上。腊排骨发出的香味在屋子里面乱飘,很快就把行动不是太灵便的张大炮吸引了过来,紧紧跟在张大炮后面的则是侯海洋。
看见侯海洋出现在家里,张晓娅总是情不自禁将侯海洋在读大学时的形象混在一起,觉得很有些荒谬感觉,格外不真实。而事实上却是百分之一百的真实,侯海洋不仅站在家里,还成为侯爷爷家里的亲人。
张大炮站在桌前,伸手拿了一根腊排骨,两只浑浊的眼睛似乎也变亮了,道:“以前到地方,什么都不习惯,就是觉得这个腊排骨还很香,每次都吃得满嘴油。每年给团长寄过去,他也喜欢。”
侯海洋很细心地拉了一张板凳出来,扶着张大炮坐下。张大炮拿着排骨,试一试,非常粑软,能咬得动,啃了几口,夸道:“味道很好。”
侯海洋道:“以后张爷爷的腊排骨就由我来承包了,绝对正宗。”
张晓娅知道爷爷牙齿不好,见他啃得动排骨,情知肯定煮得很粑。当时她在店里时脑子了里想着给爷爷蒸排骨,习惯性地说成给父亲弄,等到想起这个茬时已经离开了老味道。她打算如果蒸得不是太粑,就重新蒸过。她没有料想到侯海洋会这么细心,不仅把腊排骨蒸得很粑软,还提来一大块腊排骨。
张大炮吩咐道:“有好菜就得有好酒,丫头,把茅台给爷爷拿出来。”
张晓娅立刻就严辞拒绝道:“不行,爷爷不能喝酒,滴酒不能沾。”
张大炮道:“我不喝,让小子喝,我就在旁边看着。”
张晓娅这才松口,道:“那我去拿。”
厨房里忙碌的阿姨出来问道:“今天中午几个人吃饭。”
张晓娅道:“我妈中午不回来,就是我们五个人吃。桶里有一条鱼,中午吃鱼和蒸排骨,再炒一个素菜,一个汤菜,应该就行了。”她到柜子里拿了爷爷喜欢的茅台,想了想,还是给爷爷倒了沾杯底的一点,然后给侯海洋倒了一杯,约一两左右。
阿姨又拿了碗筷过来,又特意给侯正丽添了一幅。
侯正丽笑道:“他们喝酒,我坐在哪里做什么。”
张大炮道:“侯丫头,你会做酸菜鱼吗?我想吃巴山那个味。”
侯正丽指了指弟弟,道:“我能做,但是没有弟弟做得好。”
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在侯海洋身上。
张晓娅表示了怀疑:“侯海洋会做酸菜鱼?”在她心目中,侯海洋是很男人的一个人,很难与在厨房拿菜刀的身影联系在一起。
侯海洋能喝酒,但是并不喜欢喝酒,长者有令,也就端着酒杯开始喝。听到张晓娅下意识的怀疑,没有回答,端起酒杯与张大炮碰了碰,道:“不知张爷爷到过柳河没有?”
张大炮道:“去过,很多年以前,不过没有到过二道拐。”解放以后,张大炮从医院出来后就留在地方,先是参加剿匪,后来历经了土改、四清、文革、粉碎四人帮、改革开放等一系列大事,他还真还没有时间去看一看团长的家乡。他知道侯振华团乡对家乡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愧疚,与侯振华见面时,也从不谈起柳河的人和事,免得触伤那条渐不隐藏起来的伤口。
侯海洋道:“我们那边有一条河,河水还不错,现在都没有污染。”
张大炮道:“我知道那条河。”
侯海洋微笑道:“我小时候就在河边长大,天天在河里泡着,河边的孩子能不会做鱼吗?”
张晓娅道:“我爷爷最喜欢吃巴山酸菜鱼,我们家备得有酸菜,还是巴山产的。平时我爷爷想吃酸菜鱼,都是由我爸爸做的。偶尔我也做,味道不如我爸。今天我们就尝尝侯海洋做的酸菜鱼。”
侯正丽这人是讲究直觉的,自从与张晓娅见面后,便喜欢这个朴素大方的女子,觉得与弟弟就是良配。只可惜现在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若是弟弟不努力,此事也白搭。她坐在张大炮旁边,主动谈起岭西侯家的事:“我爸我妈还在岭西,一直陪着堂伯公。前天堂伯公可以出门了,能在公园走一走。转转圈。”
张大炮年老体衰,牙齿不行了。耳朵和眼睛都尚可,听了侯正丽介绍,慢条斯理又条理清楚地道:“国栋给我打了电话,说是团长急着想回家乡。按国栋的意思,他爸的身体状态不允许长途跋涉,不想让他爸回来。征求我的意见时,我说,反正我们都老成这个样子了,随时要见祖宗。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趁着没有死,赶紧办。”
岭西侯家对于侯振华是否会家乡有过激烈的争论,出于安全考虑,都觉得没有必要回家乡,实在思念家乡,派个专业摄影师将家乡的人和老祖坟全部以影片形式带回岭西就行了。后来听了张大炮的意见,全家人这才同意侯振华回乡。
侯正丽道:“按堂伯公和国栋叔的想法,除了张爷爷家。不惊动地方其他人,就一家人悄悄回去,然后回岭西。”
张大炮点头道:“我们这种老家伙最不愿意做的就是给其他人添麻烦,也给自己添麻烦。”他想起有的资历并不深的所谓老同志给地方提出非份要求时。禁不住很鄙视地摇头。
侯正丽道:“到时要用一辆中巴车,车况要好一些。这样,我们两家人都坐得下。”
张大炮注意力很集中。听得很仔细。
他额头的老年斑非常明显,总在侯正丽眼前晃。让她不由自主有点心酸。其实有关堂伯公回乡之事最适合的商量对象是张大山,只是张大山没有回来。等也无法等,就先给张大炮报告清楚,具体事情就由自己来落实。
张大炮道:“团长是坐火车还是飞机?”
侯正丽道:“根据民航总局颁布的规定,七十岁以上的老人乘坐飞机,要县级以上医院出具适合乘坐飞机的证明,有一条特别规定,近期内曾动过手术的人,不适宜搭乘飞机。所以,堂伯公他们一家人还有我爸妈都准备全部坐火车回来,要二十多个小时。”
张大炮道:“坐火车好,慢点,稳当。”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道:“柳河那边公路好不好,不能太抖了,老骨头都经不起抖。”
侯正丽道:“这事就交给我。我现在正在经营一个路桥公司,等到堂伯公要回来的时候,我们事先把路补一补,也算回报家乡。”
侯正丽在岭西住的时间要长一些,与侯小冉等小辈混得很熟悉,颇得岭西侯家信任,因此,堂伯公回乡祭祖之事,岭西侯家主要在与侯正丽联系,由侯正丽去经办。
侯海洋坐在旁边听着姐姐与张爷爷聊细节,老一辈务实态度以及精细程度让他大为惊讶,暗道:“战争是残酷的,最考验一个人的能力,能在那个年代成功的人绝非浪得虚名。张爷爷看起来弱不禁风,真要谈到事情时,似乎精力就突然就回来了。”
他一边听,一边吃着腊排骨,一边就将一杯酒喝光了。
到了十一点半,侯海洋将酒杯放下,道:“那我去煮鱼,该我上场了。”
张晓娅是主人,家庭教育让她不可能真的就让客人侯海洋独自一人在厨房忙碌。就算厨房有阿姨,没有主人在场,也是不妥当的。她就对侯正丽道:“侯姐,我去打个下手,你陪爷爷说话。”
侯正丽有意创造两人单独相处的机会,笑道:“侯海洋手艺好,我就不乱插手了。”
侯海洋到了厨房,找阿姨要了一条围腰。
阿姨笑道:“我可没有太大的围腰,你将就用。”
侯海洋将花花绿绿的围腰套在身上,由于太小,后面绳子都不用拴上,他对阿姨解释道:“这是我姐给我买的新毛衣,才穿一天,若是沾了血就麻烦了,所以要穿这条围腰。”
张晓娅见到短发彪悍的侯海洋穿着花围腰的滑稽模样,再也忍不住,笑得弯了腰。
侯海洋回头道:“张晓娅别笑,我是到那个山坡唱那个山歌,既然是当厨师,就得穿围腰,这是岭西大学倡导的专业精神。”
张晓娅捂着嘴,强忍着笑,道:“我能做什么,做不好专业级的酸菜鱼,剥个蒜、洗洗菜还是行的。”
阿姨在旁边帮腔道:“做酸菜鱼要准备的配料我都弄齐了,就等大师上灶。”
张晓娅看着侯海洋滑稽的模样,又想道:“如果楚小昭看到心目中的偶像在家里是这个样子,会不会觉得失望?”
当侯海洋开始动手剖鱼时,麻利得如同艺术般的动作一下就震住了张晓娅,她脸上笑容渐渐消失,专心致志地欣赏着极有美感的动作。
在与李宁咏分手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侯海洋都是自己做饭。自己做饭当然离不开鱼,他闲着无事,就练习了以前在老味道餐馆学习过的蝴蝶刀法。其实做酸菜鱼根本不需要如此好看的鱼片,侯海洋在对待技艺上有些完美主义倾向,练习起蝴蝶刀法以后就狠下功夫,握毛笔的手用来玩刀法同样优秀,如今切出来的鱼片已经如蝴蝶一般美丽。
他将明显来自大河里的鲜鱼去头去尾,用刀分出鱼腩和鱼背的位置,取鱼片就用鱼背的那条鱼肉。将鱼皮部分朝下,在鱼肉上切一刀,不要切断鱼皮,再切第二刀切断。展开以后,就是一片中间略带红色,边缘剔透晶莹的状似蝴蝶的鱼片。
张晓娅的呼吸有点紧,由衷地夸道:“好漂亮。”
侯海洋将蝴蝶鱼片放在盘中欣赏了一会,道:“其实对于酸菜鱼来说,这是无用功。要在用料更清淡的菜里,这种样式才能真正显示形状。”
张晓娅道:“那你为什么切得这么漂亮,这很费功夫的。”
“卖弄呗。”侯海洋随即道:“也不是完全卖弄,专心做菜就如写书法,也如练气功,能让人忘记许多不愉快的事情。”
张晓娅道:“你还算一路顺风顺水吧,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侯海洋想起牛背砣、看守所等经历,道:“你的生活环境和我不一样,年龄也小,有些事说出来你体会不了。”
张晓娅道:“你别这样老气横秋的,当年你在中师打球时,我就见过你。我比你小不了几岁,算是一辈的。”
“当然,你是师妹。”侯海洋笑了笑,开始炒制酸菜。
当吴立勤打开房门,闻到了厨房传出来的炒酸菜味道,道:“大山回来了吗,没有这么快吧。”
侯正丽见到张晓娅妈妈回家,赶紧迎了过去,道:“大山叔没有回家,是我弟弟在给张爷爷做酸菜鱼。”
“在我们家,做酸菜鱼是大山承包了的,我闻到这个香味,还以为大山回来了。”吴立勤换了鞋,来到厨房,恰好看见侯海洋在做最后一道工序——浇跑油。随着跑油浇到了起锅的汤汤水水上,一般奇异的香味在房间里弥漫,挑逗着大家食欲。
酸菜鱼说起来简单,也就几道程序。可是每个厨师做出来的酸菜鱼的味道都不一样,神奇得很,和中医极为神似。
酸菜鱼、腊排骨、炒时蔬、菜汤摆在桌上,大家不约而同将筷子伸向了酸菜鱼,酸菜爽口,鱼肉嫩油,让大家吃得不亦乐乎。
吴立勤接连吃了好几片鱼,才停下筷子,夸道:“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侯海洋是岭西大学的优秀学生干部,我肯定认为侯海洋是个货真价实的大厨师,你这手本事是从哪里学的。”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是侯海洋有一手煮鱼好手艺的真正原因。他不愿意在张家提起“穷人”这个事实,免得被看得轻了,道:“我老家在河边,从小就吃鱼,我这人又爱瞎琢磨,还是个吃货,所以就学了这个手艺。”他又对张晓娅道:“当初老味道土菜馆最初开业时,还被杜敏临时抓来顶过差,专门给他们做鱼。”
蝴蝶鱼片的刺基本被挑掉,不用费力去理刺,又能吃到鲜美的味道,这让牙齿不好、舌头不灵的张大炮吃得很开心,罕见地吃了两碗饭,还泡了鱼汤。若不是吴立勤阻止,张大炮差点就要吃三碗饭。
放下碗,他指着侯海洋道:“小子,好手艺,不管在哪个朝代都饿不死了。以后我想吃酸菜鱼,你就过来做。”
艺多不压身,这是一句老话。
侯海洋在最初设想了许多种与张家打交道的方法,没有想到,他最后是凭着一顿酸菜鱼获得了张家诸人的好感。而且,有了酸菜鱼这个理由,以后进入张家就不需要其他理由。更何况,他还有酸菜尖头鱼这个大招还没有使用。
吃过午饭,张大炮照例要去午休。侯家姐弟和吴立勤谈好了侯振华回乡细节,侯海洋、侯正丽和张晓娅就一起离开家,张晓娅要回学校上课,侯海洋要到省交通宾馆与城关镇的黎陵秋汇合。
小车先到省交通宾馆,侯海洋下车后,与姐姐和张晓娅挥手告别。
小车继续开,来到了岭西大学。
张晓娅原本以为侯正丽会将车停在了大门口,谁知小车并没有停下,而是在大门口左转,进入校外的一条支路。张晓娅道:“侯姐,我就在大门口下吧。”侯正丽道:“我从西门进去,几分钟就到了你们宿舍。”张晓娅道:“你知道我们宿舍?”侯正丽道:“侯海洋在学校读书的时候,我偶尔来给他送东西,知道你们女生宿舍位置。”
由于闺蜜与侯海洋特殊关系,张晓娅就暗道:“这个时间点楚小昭应该还在图书馆,最好不要与侯正丽碰面。”
事世甚奇,越不想发生的事情往往总是会发生。小车接近女生宿舍时,张晓娅远远地看着楚小昭抱着本书正朝宿舍走来,楚小昭与侯正丽碰面几乎成定局。她就用风清云淡的口气问道:“侯姐,侯海洋现在谈恋爱了吗,当年他在学校可是白马王子?”
侯正丽道:“据我所知,在学校一直没有谈恋爱,听说与体育系一个女生关系比较好,那个女生后来回北三省工作,结婚生小孩了。那个女生是当时指导系里打篮球的教练,只是与我弟弟关系比较好,还没有上升到谈恋爱的程度。参加工作以后,侯海洋倒是谈过恋爱,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分手了。”
侯正丽总觉得张晓娅与弟弟真合适,也就尽量介绍侯海洋的真实情况,先把最坏的情况说了。她分析过张晓娅各方面情况,张大山当县委副书记时,邱大海也在县里当领导,张晓娅和李宁咏应该有交集,就有意识地将李宁咏的名字隐去了。
听到侯正丽的话,张晓娅便觉得楚小昭既可怜又可气,明明没有进入侯海洋的视线,又何必念念不忘,就算侯海洋很优秀,又何至于此。
下车后,张晓娅邀请道:“侯姐,到楼上去座一座。”
侯正丽爽快地道:“那就去坐坐。”
“那就把车停地这边。”张晓娅发出邀请是出于礼貌,并没有真心想让侯正丽到自己寝室去。大学女生走出来都光鲜活亮的,寝室却往往乱得可与男生寝室相比。在狭小的空间里生活着来自不同地方的人,生活习惯不同,生活理念不同,要想弄得整洁着实不容易,除非是有特殊要求的学校。
张晓娅站在旁边等侯正丽停车时,楚小昭走了过来。
楚小昭道:“晓娅,回来了,这是我的笔记。”
楚小昭和张晓娅一直以来都有默契,谁要缺课,另一个都会更加仔细地做笔记。她将笔记本递给张晓娅以后,转头看了一眼从车上下来的侯正丽,觉得这个女子有些面熟,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张晓娅先介绍了楚小昭,又介绍道:“这是侯姐。”
侯正丽主动与楚小昭打了招呼,还采用了成人之间的方式,握了握手。
楚小昭和张晓娅都是让侯正丽羡慕的青春靓丽的年轻女孩子,两个女孩子各有特点:楚小昭丰满圆润,显得成熟一些。张晓娅苗条得有点瘦,是一个非常干净的女孩,这里指的干净不仅仅是衣服干净,而且是整个人身体显得很干净。
三人一起朝楼上走去。
上了三楼,侯正丽指着远处的男生寝室,道:“以前我弟弟就住在那边。”
张晓娅最怕侯正丽提起大名鼎鼎的弟弟,立刻打岔道:“侯姐,你以前在京大是学的什么专业?”
侯正丽是极为聪慧的人,见张晓娅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脑中灵光一现,想起弟弟曾经说过有一个叫楚小昭的女孩子曾经追过他,那个楚小昭百分之一百就是眼前的女孩子。而且,张晓娅介绍自己之时,按常理原本应该说一说侯海洋和自己的关系,而张晓娅偏偏没有提及这层关系。
以极短时间综合了这些因素,侯正丽便将眼前的楚小昭和弟弟口中的楚小昭联系在一起,自然就不再提侯海洋,顺着张晓娅的话题道:“我学的专业和现在工作没有任何关系,以前学的很内容很高大尚,现在做的是挖土地的活。”
张晓娅道:“我们学中文的就是一个万金油,相当于没有专业。”
侯正丽道:“其实那一行只要学精就有了专业,没有学精则什么都不是。我们公司最好的挖机手就只是一个初中生,他的工资比好多本科生都要高。时代不同了,以前大学生是天之娇子,现在只是受到基本教育而已。”
楚小昭接了一句:“我们怎么这样悲催,好不容易读了大学,大学生却掉价了。”
侯正丽道:“掉价只是一个泛泛的概念,总体来说,岭西大学出来的人在省内还是极具竞争力的,两个关键,一是学到真本事,二是进入社会以后不改初心。”
楚小昭问:“侯姐,不改初心具体怎么讲?”
“这就有些复杂了,既要融入社会,又要出淤泥而不染.”侯正丽说这话时,眼神不由自主地又看了一眼这位曾经单恋弟弟的女孩。当姐姐的人有着奇怪心思,尽管弟弟没有与楚小昭谈过恋爱,她还是对楚小昭有着天然好感。好感归好感,凭心而论,眼前的楚小昭很漂亮,又有身材,但是让她选择,还是选择从内到外都很干净的张晓娅。
张晓娅同样是极为聪慧的女子,观察侯正丽言谈举止,猜到了侯正丽应该从侯海洋那里听到过楚小昭的名字。
两个女子思维略有碰撞,便都将一个重要人物侯海洋隐去了。
侯正丽参观了张晓娅的寝室,谈了自己读大学时的故事,以及工作以来遇到的趣事。她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口才了得,在寝室坐了四十来分钟,将寝室另外两人女生也吸引过来,围在侯正丽身边。
张晓娅最初只是感觉到侯正丽应该知道楚小昭。在寝室的四十分钟里,侯正丽再也没有谈起过弟弟侯海洋,这就更加增强了她对自己判断的信心。她看着楚小昭很热情地招待着侯正丽,觉得有些内疚,仿佛她和侯正丽联合起来欺骗小昭一样。
侯正丽终于离开了女生宿舍,张晓娅松了一口气。
侯正丽将车开走,给弟弟打去电话:“喂,你们回巴山没有?”
“还没有,我们刚到茂东,在找今天的晚报。”
“我送晓娅到了岭西大学,顺便到她的寝室去坐了坐。你猜我看到谁了?”
“能看到谁,肯定是楚小昭,她真的和我没什么关系。你暴露身份没有,莫要让张晓娅为难。”
“你姐是多聪明的人,怎么会让晓娅为难。最初我没有记起楚小昭是谁,还说我弟弟就在那边大楼住过。晓娅和你姐一样,也是聪明人,马上就开始打岔。后来,我们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到你。”
“姐,你平时不多事,今天怎么要到张晓娅的寝室去。”
“她是张大山的女儿啊,我要多了解她。”侯正丽又笑道:“前面只是一个理由,更关键的是我想多了解她,这个女孩子我喜欢,从内到外都很干净。”
侯海洋道:“打住啊,打住,我现在还在养伤,不要跟我提情啊爱啊。”他挂断电话,等着黎陵秋从报摊买报纸。
黎陵秋走回来,摆了摆手,道:“还没有到,报摊老板说晚报有时早,有时晚,没有早报准时。”她在报摊时顺便买了矿泉水和两包烟,递给了司机老赵和侯海洋。
“走吧,继续回巴山。反正都看过了原稿,如果事情有变化,老邱和胖墩肯定要打电话。”侯海洋身上带着烟,不过也没有推辞,接过烟和水。
侯海洋若推辞,老赵也就有些为难了。老赵作为驾驶员,长期得不到好处,难免情绪不好。
“我现在后悔高中不努力,只考了一个农专,没有能够进入岭西大学这种大学。”黎陵秋省城阳州之行,让黎陵秋看到了侯海洋留在省城的关系网。她毕业于岭西农专,同学们要么是在农业企业,要么是在最基层,论关系网的宽度和广度,与岭西大学相差甚远。她暗自下了决心,一定要将小孩子培养好,送到国内最好的大学去。
侯海洋道:“行行出状元,黎委员其实发展得比很多岭西大学的学生要好。这次到阳州,你只是看到混得好的。”
车至巴山,仍然没有买到晚报。黎陵秋建议道:“宋书记很关心晚报的事,我们回来了,是不是给他做个汇报。”侯海洋道:“报纸还没有看到,万一和我们汇报的不一致怎么办?”黎陵秋道:“宋书记办事很认真,一板一眼的。我出发前给他打了电话,他肯定会在办公室等着我们。这样,我先给宋书记办公室打个座机电话。”
打通座机电话后,黎陵秋笑道:“宋书记,我和侯书记回来了,事情还算顺利,电话里说不清楚,我们回办公室来汇报。”
宋鸿礼道:“你们辛苦了,别回办公室,直接去腊排骨馆。”
在城关镇办公楼不远处,有一家腊排馆,专门经营张氏腊排骨,馆子门店不大,装修简单,由于张氏馆子的腊排骨是地道巴山味,很受宋鸿礼青睐,只要不是正规接待,都会选在这里。
黎陵秋和侯海洋在张氏腊骨馆坐了一会,宋鸿视、郭达以及另一个党委委员也来了。
宋鸿礼见面就道:“桥老弟,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听了大致情况,道:“这事办得好,能让省报记者改稿子,不容易。花了多少钱?”
黎陵秋抢在侯海洋前面,道:“老丁那边请客送礼有七千多块,侯书记过来办事吃饭、喝酒和红包花了二千九。”
老丁花的钱是真实数字,侯海洋花的钱就是假数字,侯海洋没有揭穿黎陵秋,微笑着喝茶。
一万多块钱解决了问题,这在宋鸿礼承受范围内,道:“侯书记花小钱能办成大事,能干!以后,这类事情就交给你了。”他抬手看了看表,道:“彭家振也是个土鳖,喜欢啃点腊排骨,等会他要过来。侯书记,你管党务,要给家振部长多沟通,今天多敬几杯酒。”
宋鸿礼又道:“城关镇和城管委不一样,管着近十万人,有党委、总支和支部,党务工作极为重要,万万不能马虎。组织部是相当重要的党委部门,你要搞好为党务工作,必须要赢得组织部领导的信任。”
侯海洋道:“我明白,等会我好好地给家振部长敬酒。”
侯海洋不愿意给牛清扬拜年,一个重要原因是到牛家纯粹是私人与私人的关系。如今宋鸿礼请彭家振吃饭,则半是公事半是私事,他作为分管党群的副书记,不可能拒绝。而这次调到档案局的经历也让侯海洋不断反思自己,过刚易折,有些时候必须将自尊心收到内心深处。
外园内方,外面园滑,内心方正,这是传统知识分子的处事方法。现在看起来,这种方式确实是现实生活中的有效方法。
宋鸿礼要了解一个人,常常要将此人放在矛盾中检验。比如针对侯海洋,他就根据侯海洋的实际情况与现实工作用了两次神不知鬼不觉的考验,第一次就是让侯海洋提前来城关镇参加会议,来,则有可能与传统规则不符,有可能闹出笑话,不来,则是明显不听话,头上有可能长反骨。他就用这种两难境界来考验侯海洋的性格;第二就是到省城去灭火,本来侯海洋并不分管宣传工作,将他叫到办公室来商量此事,就是看他有没有主动精神和协作精神。如果因为没有分管宣传就不愿意出头,则会被低看一眼。
今天算是第三次。
上一次彭家振轻飘飘的一句话,让人老成精的宋鸿礼意识到彭家振和侯海洋绝对有旧怨。而且矛盾不浅。宋鸿礼对于侯海洋和彭家振因何产生矛盾百思不得其解,侯海洋工作不过一年多时间。不管是在城管委还是在府办,都不应该与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发生冲突。更何况邱大海与牛清扬还有一层老关系在里面。
这次,宋鸿礼专门请彭家振来吃饭,就是看一看侯海洋的心胸。如果能过了这三关,则侯海洋是值得使用的朋友和工作伙伴。
当年姚向辉初来之时,宋鸿礼同样不露山不显水地出了三道函数题目,结果姚向辉三道题都没有做出让宋鸿礼满意的答案。宋鸿礼是书记,姚向辉是镇长,两人是平级的,但是宋鸿礼在城关镇是一个土舵爷。所有村居干部都跟在宋的屁股后面,失去了宋的支持,姚向辉开展工作就很艰难,有几次由姚向辉独自提出的工作,由于宋鸿礼不置可否,便根本推不动。
几番明争暗斗以后,姚向辉每次都吃哑巴亏,连告状都不知道怎么告,便泄了气。基本不在城关镇提出自己的主张,只是满足于完成宋鸿礼布置的工作,成为站在宋鸿礼影子后面的镇长。姚向辉这个态度还是让宋鸿礼满意的,大家相安无事。这三年都被县委评为了四好班子。
最初宋鸿礼对侯海洋这个“孙悟空”还是比较担心的,谁知自己出了两个题目,侯海洋都解决得很不错。今天算是第三个题目了。
在二楼闲聊了一会,听到了外面汽车响。宋鸿礼站在楼下窗口朝下看了一眼,道:“彭部来了。侯书记,麻烦你下去接一接。”
侯海洋便朝楼下走,走到门口,见到了彭家振和沙军。
侯海洋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微笑,快步迎了上去,道:“彭部,宋书记在楼上。”
在彭家振心目中,侯海洋是一个挺刚的人。他是存了解不开这个疙瘩的心态,屡次在宋鸿礼面前说些小话,尽量给侯海洋制造些麻烦。
彭家振没有料到这个和他老爹一样倔强的人会在门口迎接自己。
“侯海洋书记,到城关镇感觉怎么样?”彭家振原本想叫一声侯海洋,话出口,还是加上了职务。
侯海洋道:“刚刚报到,还没有入门,正在抓紧时间了解情况。”
彭家振习惯性地用手理了理稀疏的头发,道:“侯书记在城管委工作过,那也是一个相当复杂的部门,进入角色应该很快。”
侯海洋与彭家振说了两句话,这才与沙军打招呼,道:“陆主任,你好。”沙军笑道:“侯书记到了城关镇,今天我要敬你一杯酒。”侯海洋道:“彭部和陆主任是客,今天晚上应该由我们来敬酒。”彭家振笑道:“大家都是巴山人,何必客气来客气去,今天晚上就是喝酒。”
宋鸿礼站在门口,朗声道:“彭部,今天是周五了,你不准半途开溜。”
彭家振笑道:“老宋是一个吞口,我哪里遭得住你喝。今天晚上少喝点,喝完可以打双扣。”
大家坐定,腊排内、土鳝段、肚子鸡汤等大盆菜就端了上来。这些菜都是上不得大酒店的,到了大酒店变得精致就失去了原味,此时用大盆装起来就味道十足。侯海洋不由得想起了老味道土菜馆,心道:“以后我要再开餐馆,也就弄这种土菜。”他转念又想到腾飞集团已经起来了,又被岭西侯家认识,再想去开这种小餐馆已经不可能了。
酒刚倒上,黎陵秋拿了一张晚报回来。她进屋以后,先朝侯海洋竖了大拇指,然后将晚报送到宋书记面前。宋鸿礼听黎陵秋说起过晚报文章的大体内容,尚有三分存疑,觉得花两三千块钱就能发自己想发的文章,未免太过容易。
他接过报纸认真看了看,文章内容确实在不知不觉中转了向,追问起城管体制问题,将拆迁小区种种问题放在了一边。虽然拆迁并不是城关镇的责任,可是县委县政府抡起了属地管理的大旗,部门惹了祸,城关镇必须得擦屁股。能够减少出事的可能性,终究是一件好事。
宋鸿礼又夸道:“侯书记这次的事情办得不错。这一期倒是解决了,还有没有第四期?”
侯海洋道:“晚报面向全省,全省的新闻热点多得很,接连做三期已经足够了。”
宋鸿礼道:“你有把握。”
侯海洋道:“不敢说绝对把握,七成吧。”
宋鸿礼端起酒杯,道:“彭部,感谢你给城关镇送来一个人才,侯书记是环卫专家,虽然暂时还没有发挥这个特长,但是肯定会发挥作用的。侯书记还是新闻专家,这就是成果。”他将报纸递给了彭家振。
彭家振从事是组织工作,对地方上的事情不是太熟悉,加上对前期事件不了解,看着报纸就有些模糊。宋鸿礼三言两语将事情说清楚后,彭家振道:“没有料到侯书记还有这种关系,下次给杨部长推荐,也可以帮着搞搞外宣。”宋鸿礼立刻道:“彭部,今天请你喝酒,不能挖城关镇的墙角啊。”
酒局慢慢进入高潮。
侯海洋主动出击,多次跟彭家振和沙军喝酒。酒局结束时,彭家振颇有些醉意,双扣就打不成了。下楼后,他拉着侯海洋的手,说起了曾经与侯厚德在一起工作时的情景,还到小车后备箱拿了一个盒子。
“你爸好啊,水平高,板书写得好,知识面丰富。如果不是他舍不得二道拐,我早就要将他调进城了。”彭家振喷着酒气,动情地道。
侯海洋是局中人,曾经为彭家振所误,自然知道彭家振说的是满嘴慌话。他挽着彭家振的胳膊,热情地道:“彭部,我爸多次给我说过,当年那一批同事到学校,他唯独最看好你,后来证明他的眼光不错,彭部的成就别人是不能比的。”
宋鸿礼脸有醉意,一双眼睛清醒得很,似笑非笑地看着挽着手的两人。
沙军和侯海洋是同学,但是两人在酒桌上一直没有说起这个关系,就如寻常的同事一般。以前沙军一直认为侯海洋过于高傲,处理不太圆滑,没有料到侯海洋先找了邱老虎的女儿谈恋爱,现在又与曾经刻骨的仇敌手挽手,他站在一旁暗自嗟叹:“原来侯海洋也会变得圆滑啊。”
彭家振将那个盒子塞到侯海洋手中,道:“海洋兄弟,这个给侯老师带回去,不是贵重物品,就是原产地的三七。”
侯海洋略有推辞。
彭家振就拍着侯海洋肩膀,道:“别客气,客气就见外了,回家带问侯老师好。”
侯海洋这才接了礼盒,道:“谢谢彭部。”
送走了略带醉意的彭家振和沙军,宋鸿礼坐车走了。侯海洋正在离开,被黎陵秋叫住了,递了一个信封,道:“跑了一趟省城,辛苦了,这是出差补助。”她见侯海洋眼中有疑问,道:“我去阳州办事时从镇里借了些钱,没有花完,今天给宋书记报了二千九的数,就算我们三人的补助,以前都是这样操作的。”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清则无友,侯海洋接过信封,道了声谢。
黎陵秋原本担心侯海洋不会接这个信封,见到爽快,也高兴。
侯海洋带了三分酒意,裤腿里装着一个信封,左手提着一个礼盒,迈步朝着电力局家属院走去。经过电视台时,不由得又想起了李宁咏,浑身一股暗流涌动。
若是在省城阳州,还可以砂舞一曲,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了自己的浴火。巴山是个小地方,娱乐场所本就很少,更关键他在巴山是有身份的人,绝对不可以去这些场所。若是被人发现,就是以前辅导员陈刚的下场。
年轻火盛,浴火得不到释放,变成了小耗子,在身体里窜来窜去,惹到侯海洋一阵阵心猿意马。他准备回家写十个条幅,用书法来消除欲望,让自己平静下来。
这时,他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一个女子的电话。
电话是李宁咏的。虽然在电话里删除了李宁咏的名字,侯海洋还是记得很清楚。
“侯海洋,你个混蛋。”李宁咏声音带着哭腔。
侯海洋最后一次努力失败以后,便不准备与邱家发生任何关系,更别提邱宁勇蹬鼻子上眼的态度。他秉承着分手不出恶语的原则,将手机稍离自己的耳朵,道:“喝了酒吗?”凭着对李宁咏的了解程度,侯海洋可以肯定判断李宁咏是喝了酒,而且数量不少。
李宁咏道:“我喝酒管你什么事!”
侯海洋知道李宁咏其实是一个很冷静很现实的人,平时很少喝酒失态,等她说了两句,道:“找我有什么事情?”
李宁咏哭骂道:“侯海洋混蛋,你给我说清楚。你明明已经搭上了杜高立,为什么不给我说,还要等着我来当这个恶人。”
侯海洋道:“我现在都没有和杜高立接触过,不知道你为什么说我搭上了杜高立。”
“你现在还在撒谎,这次任职明明就是杜高立亲自安排的,没有搭上杜高立,他凭什么要安排你。”李宁咏道:“我都要嫁给你了,这些重要的事情还瞒着我。你就是故意想让我提出分手?”
在邱家摊牌时,侯海洋将当时最大的底牌“杜建国”都说了出来,确实没有隐瞒什么。如今的岭西侯家是在山穷水尽时才去寻找的,而当时根本没有搭上线。
侯海洋不想争辩,道:“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你少喝点酒,赶紧回家。”
李宁咏道:“不要你管。你这人心狠,完全是故意的。”
侯海洋一边走一边打电话,这时走到了寝室,将门打开,再用脚将门关上,道:“你大哥找我谈话,你知道吗?”
李宁咏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侯海洋道:“我最后一次给你打电话,接连打了两次,是在机场打的。当时你没有接,后来一直没有回,有这事吗?”
李宁咏道:“偶尔没有回电话,是很大罪过吗?”
与喝了酒又陷入情绪中的女人是不能讲道理的,侯海洋道:“好了,如果在外面就早些回家,如果回家就赶紧休息。”
李宁咏哭哭泣泣地道:“你不要我了?”
侯海洋道:“你说反了。”
李宁咏道:“我们还能继续吗?”
侯海洋道:“你喝了酒,不谈此事,等到酒醒以后再说。”
李宁咏又道:“侯海洋混蛋,你是混蛋,就是想让我来当恶人。”她呜呜哭了两声:“我们在一起睡了这么久,你说翻脸就翻脸,翻脸比翻书还快。”
侯海洋几次都想把电话挂断,想到终究曾经是谈婚论嫁的人,便躺在沙发上继续听李宁咏在电话里哭骂。
终于对方挂断了电话,响起“嘟嘟”的忙音。
接了这一通电话,倒是把刚刚涌上了七情六欲压了下去。侯海洋在屋里转了两圈,取了宣纸,细心地辅好,拿出笔墨,作好准备工作以后,他提笔写道:“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以前他写字都喜欢苏东城、曹操和李白的诗词,今天接了李宁咏的电话,想到如果不是彭克案,自己应该与李宁咏结婚了,这是李宁咏妈妈算的好日子。想到这些,侯海洋还是有点忧伤,对人生的无奈和无常有了更多感受,便写了首平常很少写的晏殊的词。
毕竟与李宁咏滚了近一年床单,要说没有感情,那是假的。偶尔在梦里,还会与李宁咏在一起。与侯海洋有过肌肤之亲的女子中,论感情真挚和真诚的程度,肯定要数秋云,但是要论在一起亲密的次数,绝对要数李宁咏。
将新写的条幅盖上印,侯海洋欣赏了一会。他作出了一个决定,如果明天早上等到李宁咏酒醒之后,仍然要打过来电话,便约她出来,长谈一次,当面作一个了断。到了早上,侯海洋起床,第一眼就是去查看电话,并没有未接电话。
在城关镇党政联席会开始前,还没有接到李宁咏的电话。侯海洋就可以肯定地判断,昨夜的电话定然是喝醉酒到情绪失控的电话,等到酒醒以后,李宁咏就不会再打电话。
论互相了解的程度,其实当首推李宁咏和侯海洋。清醒的李宁咏知道侯海洋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不容易为外物所惑,干脆不再打电话联系了。
彭达拿着议题表来到侯海洋办公室,道:“侯书记,这是今天开会的议题表,你才来,这一次就没有征求你的议题。本来这个表要在前两天送给你,你又到省城去了,所以没有提前给你。”
在县政府,凡是开办公会皆要事先征求议题。侯海洋没有料到城关镇也有这个规矩,不禁对宋鸿礼的管理水平暗自竖了个大拇指。侯海洋扫了一眼议题,有些惊讶地道:“现在刚到十二月,就要研究春节的财务安排?”
彭达道:“县里这几年财政紧张得很,就把该给我们的钱全部扣着不拨,害得我们每年都成债主,宋书记每年都会提前安排,就算再难,也要给员工发基本的奖金。”
侯海洋主持过县府办工作,对于县财政的窘迫还是有一定了解,道:“未雨绸缪,宋书记想得远。”他说这话时,暗道:“找钱的事应该由镇长来负责,怎么是由书记来提出来,看来姚向辉还真不管事。”
彭达道:“这是被逼出来的。”他这么说也是一语双关,一是被县财政逼出来的,二是指宋书记操心钱也是被姚向辉逼出来的。
彭达是多年办公室主任,对宋鸿礼的脾气和工作习惯很了解,通过这两天观察,他发现宋鸿礼还是很看重这位新来的副书记。正因为此,他对侯海洋客气得紧,又道:“刚才是党政联席会的议题表,这是第二个会,前面还有一个大会,是今年的最后一个大会,估计要开一个小时。然后接着开党政联席会,今天至少到弄到一点钟,侯书记如果没有吃早饭,那就赶紧去吃点。”
侯海洋笑道:“我每天都起得早,吃了早饭的。”
九点,在旁边的大会议室召开大会。参加会议的人有全体机关干部、镇直部门负责人、各行政村两委负责人。
开会前,宋鸿礼先介绍了侯海洋的基本情况,又让侯海洋讲了几句。
侯海洋在会前预料到有可能要让自己讲几句,便提前作了一个准备,希望通过简短的几句发言留给全体参会人员一个好印象。
农村的工作需要各村去落实,落实的好坏其实就在两委主要负责人。这些农村基层干部都是乡村能人,他们会通过简短的讲话来了解新来的副书记,新领导的思路、方法、气质、甚至讲话水平都是会后他们饭后的谈资。如果大家评价好,以后工作就会办一些。
侯海洋给自己的讲话定下的基调就是朴实,绝对不能哗众取宠。他用最朴实的语言谈了自己的简历,表示自己生在农村长在农村,熟悉农村的情况,又在城管委和县府办工作过,然后表示愿意在党委领导下,在同志们的支持下,把分管工作管好。
三四分钟的自我介绍结束,会场响起礼仪式的掌声。
接下来便由宋鸿礼唱主角。他着重讲了几点,第一是鼓劲打气,要求大家不议论人,多议论事,对全镇干部作风、思想、纪律也提出了严格而明确的要求,随后指出了各部门和各村在工作中和思想上存在的问题,一边举例一边骂娘。
听到书记骂娘,大家都笑。被骂的人就红着脸,低着头,颇不好意思。
第二是对明年的工作简单谈了些想法和思路。
第三是重点谈困难,谈完困难就指出只要大家齐心协力就一定会渡过难关。
宋鸿礼在农村工作三十多年,土语俗话信手掂来,加上极度熟悉工作,句句都说到要害,因此在整个讲话中大家注意力十分集中,讲话结束时全场掌声极响。
侯海洋暗自感慨:“这一个近四十分钟的讲话看起来简单,实际上不是一般人能讲出来的,没有在基层浸染到一定程度,讲话绝对不能直达这些农村干部的内心。”
宋鸿礼讲完,扭头问姚向辉,“姚镇,你讲不讲。”
姚向辉道:“我讲一个具体安排。”
当姚向辉开始讲话时,全场秩序稍有点乱,大家开始交头接耳。侯海洋看到这个状况,一方面感到宋鸿礼能干,另一方面也感叹宋鸿礼作风霸道。
大会结束,刚刚十点。
参会的领导们也不休息,就转到中会议室召开党政联席会。等到大家抽了一枝烟,宋鸿礼道:“刚才讲得热闹,实质没有钱还是不得行,这个会就最先研究春节用钱的事情,先请姚镇谈谈经济状况。”
姚向辉谈了一串数字,最后集中在两个问题,一是在春假放假前同志们工资能否发齐,二是集资款能否兑现。
宋鸿礼道:“县财政有什么考虑?”
姚向辉摇头道:“县财政本来就没有什么钱,加上彭县又出事,这个春节肯定要过紧日子。”
宋鸿礼道:“县长和常务副县长出事,县里很多原本落实的资金都变成空气了。我们要思考得早一些,布置得坚决一些,否则会被大家骂娘。姚镇拿一个大体上的数据出来,看差多少,我有个想法,我、姚镇和侯书记,分别承担点责任,发挥个人关系,各自弄个几十万回来,具体数额看差的数据。”
听到这样安排,姚向辉就是一幅苦大仇深的表情。
侯海洋还是很平静,快速做着笔记。
宋鸿礼问道:“姚镇,能拿出数据吗?如果能拿出来,今天就一并研究了,免得再开会。”
姚向辉道:“财务科张科长弄了一个数字出来,我刚看完,你还没有看。”
“没事,正好在这里研究。”宋鸿礼大手一挥,对郭达道:“你把小张叫过来。”
不一会,留着大波浪、皮肤特别好的财务科长张敏来到会场。她也不坐,站在会场边上,翻着报表,给领导们报告:“过春节的缺口预计为二百五十万。”
宋鸿礼不悦地道:“小张,你算的什么数,我们城关镇当真是二百五。”
张敏在宋鸿礼的压迫下没有怯场,道:“我们城关镇不是二百五,扣我们钱的人才是二百五。”
会场上所有人都开始笑。
宋鸿礼是冷脸说笑话的高手,大家笑,他脸上没有任何笑意,道:“小张说的有道理,明明是我们城关镇的钱,扣着不发,这不是二百五行为是什么。小张可以离开了。”他端起大酒缸喝了一口,道:“我们不当二百五,我、姚镇、侯书记是三架马车,负责弄二百六十万,大家没有意见吧。”
除了三人以外,其他所有参加联席会议的领导都是一幅事不关己的态度,随声附和,还有的暗笑。
宋鸿礼见没有人反对,道:“我是书记,自认一百二十万,老姚认多少?”
姚向辉想了想,道:“剩下一百一十万,我认五十万。侯书记虽然是新来的。但是在府办当过领导,关系网宽。弄六十万。”
侯海洋没有料到姚向辉会这样说,发言道:“这样不妥。姚鎮六十万,我五十万。”
姚向辉勉强地道:“好吧,我认六十万。”
党政联席会也开得不长,十一点就散了会,侯海洋想着自己头上的五十万,就给朱柄勇打电话,询问如何处理。
朱柄勇道:“昨天你们财务科长张敏就来找了我们老大,要求无论如何也要多拨一百二十万,我估计就是给宋书记找的。”
侯海洋有些奇怪地道:“为什么说是给宋书记找的。不是给姚镇找的。”
朱柄勇道:“我们是兄弟才说这些真话,谁不知道城关镇是宋书记说话算数,姚向辉基本不发言。宋书记和我们老大是铁哥们,宋书记说话,在财政局好使。局里已经准备多拨一百万二十万,所以老弟的事我们帮不了,还得另外想办法。”
侯海洋给朱柄勇打电话只是为探路,并非要通过朱柄勇的渠道拿到钱。他弄清楚宋鸿礼的来钱渠道后,不禁对姚向辉有三分同情。镇长是行政负责人。在经济上没有任何发言权,那就真没有权了。
通过这几天观察,侯海洋明确地知道自己必须要把屁股放到宋鸿礼那一边,否则在城关镇的日子不好过。所幸宋鸿礼为人尽管霸道。对自己还很看重,办事能力还是很强的,工作也很勤勉。
打了第二个电话后。侯海洋叫上老赵就直奔供电局。当宋鸿礼书记分派任务之后,侯海洋就动起了脑筯。凡是靠县财政那口锅的单位临近春节都缺钱。与其去抢食,还不如另辟渠道。因此。在向朱柄勇了解情况后,他就直接找向了小李局长。
侯海洋住在电力局家属院,是电力局篮球队的主力队员,与电力局不少同志都熟悉。但是,他从来没有以正式的官方身份踏进电力局。今天他不是以篮球队员的身份,而是城关镇党委副书记的身份。
小李局长办公室内温暖如春,让人进去就有脱掉外衣的冲动。小李局长穿着西服,戴着眼镜,与平时在篮球场上戴眼睛的形象不尽相同,显得很是精明强干。他见侯海洋进屋,从办公桌后面走了出来,道:“稀客啊,侯书记。”
侯海洋笑道:“我住在电力局家属院,五天倒有三天要和小李局长见面,算什么稀客。”
小李局长道:“那不一样,今天你可是代表城关镇而来。”
侯海洋道:“今天是半公半私,即是公事又是私事。”
喝着茶,侯海洋讲了自己的来意。通过前一阶段时间的接触,他对小李局长颇有好感,也知道小李局长在电力局是个有实权的人,因此才冒昧地提出这个要求。他内心也有打算,如果小李局长愿意出手帮助,自己也会找机会投桃报李的。
所谓友谊的形成正是通过一件一件具体事情来凝结而成的,那些只会说好听话的人往往不能得到真正友谊。具体问题是友谊的试金石,也是友谊的凝结剂。
小李局长没有料到侯海洋找自己是为了这事,最初听到这件事情时,他还是想找理由推脱。他看到侯海洋英气勃勃的面容,随即改变了主意,道:“侯书记的事肯定要支持。但是局里肯定不会出这笔钱,有点不合规矩。”
侯海洋道:“有没有变通的办法?”
小李局长沉吟着道:“一般情况我们不会这样操作,但是,老弟不在一般情况之列。电力局下面有些企业,专门为电力局提供相应设施设备。我去找一找我分管的企业,让他们借钱出来。这些企业都在城关镇地盘上,还需要城关镇帮助支持。”
侯海洋笑道:“地企联合很重要,吉书记每次开会都讲,我们城关镇也需要电力局这种大块头来支持。”
很简单地敲定了自己的任务,侯海洋很有些高兴,道:“中午有空没有,我们喝杯小酒。”小李局长道:“今天中午就算了,我要去参加一个接待。我们两人喝酒机会多得很。我们的篮球比赛,侯书记一定要参加,没有你,实力要大打折扣。”侯海洋道:“那是当然。这是我最喜欢做的运动。”
从电力局出来,仰头看着冬日里罕见的太阳从云层中射出来。心情不禁愉悦起来。
小车开过客车站时,侯海洋看见面色沉重的邱洪走出客车站。急忙让老赵停车。
从省城回来以后,老赵对侯海洋越发恭敬起来,听到侯海洋叫停车,赶紧靠边,停车。
“邱洪。”侯海洋没有下车,按下车窗,向外招手。
邱洪手里提着包,道:“侯书记,你怎么在这里。”
两人约定。在外人面前还是称呼各自职务,没有外人时则不能叫职务,直呼其名。今天是在大街上,邱洪就按约定称呼职务。
侯海洋道:“我去办事,你出差?上车,马上十二点了,找个地方吃饭,边吃边聊。”
邱洪走下客车之时就准备给侯海洋打电话,没有料到刚走出客车站就遇到了侯海洋。暗觉有缘。
三人来到城关镇旁边的腊肉馆,找了一个安静地方,切了腊排骨,炒了土鳝鱼。又要了二两小酒。三人天南海北聊天,享受着地道美食。
老赵最先放筷子,道:“两位领导慢慢吃。”侯海洋道:“你不吃了?”老赵夸张地拍着肚皮。道:“饱了。侯书记,我先去眯一会。有事叫我。”
老赵走了,邱洪就放下筷子。敛起笑容,道:“我参加了市委宣传部的考试。市委宣传部理论科要招人,我想试一试运气。”
侯海洋道:“考得怎么样?”
邱洪道:“我今天看了成绩。这次考试没有给我们选调生丢脸,考了第一名。”
侯海洋拿起酒瓶给邱洪倒满酒,道:“苦尽甘来,以后等到了市委宣传部,你会回想这一段日子的。”
“还有面试这一关没有过。我到茂东找同学聊了聊,听说了一些不好的说法。考试是看硬功,面试就是软的,三人面试,只招一人,谁上都可以。”邱洪知道这是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也就顾不得含蓄,道:“我刚才下车时就准备到城关镇来找蛮哥,看蛮哥能不能找熟人打个招呼。我在茂东没有熟人,一点力都使不上。”
上一次与沙军、朱柄勇一起吃饭时,邱洪听到沙军称呼侯海洋为蛮子,也跟着用了这个称呼,只是将蛮子改成了蛮哥,这跟新乡诸人的称呼倒是一致的。
侯海洋脑子急速转动,想着能帮得上忙的人。
茂东面试一般是由用人单位和组织人事部门共同组成面试组,如果有人提前做“工作”,面试结果确实很难预料。
想了一会,侯海洋想到了两个人选,一是雷成,另一个是康琏。雷成在省委宣传部办公室工作,与茂东市委宣传部联系比较多。康琏曾要在宣传系统工作,与市委宣传部比较熟悉。斟酌一番,侯海洋拨通了雷成电话。
“师兄,不好意思,中午打扰你休息。”
“我们是师兄弟,别这么见外。有什么事情吗?”
“师兄,说话方便吗?”
“方便。”
侯海洋简述了邱洪的事情,特意强调其为选调生,又是自己最好的朋友。
雷成道:“我认识茂东市委宣传部的领导,可以与他沟通,但是能有多大效果就说不清楚了。”
侯海洋道:“师兄出马,一个顶俩。”
雷成道:“你别捧我,捧得越更摔下来越疼。你的事情,我尽量办,尽量办好。我昨天看了省纪委关于茂东案的通报,乱了这么一场大风,师弟在那个敏感位置还能立得住,确实证明我们山大出来的学生干部是最优秀的。”
聊了几句,挂断电话。侯海洋道:“刚才我跟雷师兄联系了,他在省委宣传部办公室工作,混得不错。他愿意帮,只是担心还有更强的关系介入,所以不敢打包票。”
邱洪找侯海洋帮忙是病急乱投病,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没有料到峰回路转,侯海洋居然与省委宣传部有关系,看两人对话的情况,关系还很深。
“蛮哥,不管能否成功,我都记得住今天的这个电话。”
“别太悲观,凭你的能力,东边不亮西边都要亮,我们干个杯,祝顺利。”
邱洪仰头就将一杯酒倾倒进嘴巴里。
这杯酒喝得太急,邱洪被呛得咳嗽数声。
“你有什么情况随时跟我联系,我们尽最大努力,把事情办妥。”
侯海洋原本想说“尽最大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话到嘴边,觉得“改变自己的命运”太矫情,就用了更实在的语言。
邱洪让自己平静下来,说了一句大实话,道:“蛮哥,如果这次市委宣传部搞不定,那我能不能调到城关镇来?进了城,至少找女朋友容易一些。”
侯海洋笑道:“你怎么变得这样悲观,真要找个女朋友,凭你的学历和相貌还是很容易的,估计是高不成低不就罢了。”
邱洪不停地摇头,道:“当初在财经学院的时候,觉得学校的妹子丑。在阳和工作了几年,我觉得学院妹子都变成天仙了。几次聚会,我不认识以前的同学了。她们成了天鹅,我变成了赖蛤蟆。”
侯海洋道:“没有办法,我们当初选择了这条路,必定就是要到最基层来滚一圈,磨炼心性,恐怕才是到基层最大的收获。”
他说这句话时也不禁反思自己,自己现在是站在“成功者”的角度来看问题。当初调到档案局时,其实自己也和现在邱洪一样,做过各种各样的挣扎和努力。当时最恨的那句话就是“磨练心性”,总是腹诽站着说话不腰疼。
如今,自己刚刚把屁股坐在水中石头上,还算不得上岸,就开始说起大话来。
想到这一点,侯海洋又道:“磨练心性是事实,也是没有办法时的安慰。现在我们也不要多想,一步一步改变自己的命运。”
到这里,他还是将“矫情”之语说了出来,说出来之后,也觉得没有想象中矫情。
由于下午要上班,中午喝酒很节制。开了一瓶酒,两人只喝了一半,其他的酒就寄存在腊排骨店。侯海洋和邱洪来到前台想着要结账之时,柜台内的服务员道:“侯书记,刚才赵老师已经签了字,你们不用结。”
侯海洋到城关镇工作没有几天,没有料到居然连腊排骨店的服务员都能准确叫得出自己的姓氏和职务,这不禁令他惊奇,道:“你认识我。”
服务员道:“怎么不认识,那天你跟着宋书记来吃饭。我们老板交待过,凡是跟着宋书记来吃饭,五人以下的,一定要记着。”
侯海洋问道:“为什么是五人以下?”
道理如此浅显,如果面前的不是侯书记,服务员肯定要来一个白眼,她还是解释道:“五人以下肯定是比较重要的。人多了,就是酒场子,没意思的。”
侯海洋摇着头与邱洪一起走出小馆子,站在城关镇门口说了一会话,再分手。
“蛮子,你终于回来了。”
侯海洋刚走大门,就听一声熟悉的招呼声,李酸酸站在院里,在树下歇气,脚旁边放着一个竹筐子。
上一次与李酸酸见面时,侯海洋还是县府办副主任,自从那次见面之后,李酸酸就再也没有露过面。
侯海洋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李酸酸道:“我是上午进城的,新乡车慢,我走了半天才进城。”其实,她是十一点钟进的城,想着如果在十一点去找侯海洋,就有可能要请侯海洋吃中午饭,本着节约一点算一点的想法,在外面吃了碗面条,等到接近上班时间,这才提着一筐土鸡蛋来到城关镇。
进了办公室,侯海洋给李酸酸泡上茶。
“这个办公室霸道,比新乡政府乐彬那个都要好。”李酸酸打量着屋内陈设,道:“我还是叫你蛮子,不叫侯书记啊。”
侯海洋笑道:“当然,我们都是从新乡那个牛滚凼出来的,一定不要改口。”
李酸酸撇了撇嘴道:“我就说蛮子不会忘本。赵良勇不地道,阔了就变脸,我去找他帮忙,居然借口六中人满了,一个劲推脱。我打听过,六中今年就要进人。”
侯海洋道:“六中要进什么老师,数学、英语还是语文。”
李酸酸突然变得气愤起来,道:“我在教育战线摸爬滚打了这么些年,教学水平还是有的,为什么就不能进城?我现在也拿到党校大本文凭,难道是假的。”
侯海洋知道李酸酸水平不高,也不好点破,道:“不是不能进城,是要有合适的机遇。”
李酸酸声音又低了下来,道:“蛮子当了大官,能不能把我调到城关镇的学校,我听说你是管组织的,发一句话,应该能管用吧。”
侯海洋道:“我才来城关镇,屁股都没有坐热,还得了解情况再说。”
李酸酸就用手背去抹眼睛,道:“我这人一辈子都没有学会去溜须拍马,不讨当官的喜欢,也不跟领导上床,所以在新乡工作了一辈子。我第一次见到蛮子,就觉得你与众不同,和那些当官的不一样。秋云老师能看上你,也是有道理的。”
听了啰嗦一大段,侯海洋都有点不耐烦。只是听到秋云两个字,心又软了起来,诚恳地道:“我说的是实话,确实才调过来,对城关镇不了解。给我一点时间来思考你的事情,好不好。”
李酸酸抬起头,脸上满是笑容,道:“我就知道侯海洋是最好的,和赵良勇、牛清德不一样。”
侯海洋道:“赵良勇是赵良勇,牛清德是牛清德,他们两人还是不一样的。”
李酸酸尖刻地道:“有什么不一样,不是一个牛逼,是两个牛逼。”
说这一句时,活脱脱就是当年新乡的够尖酸刻薄的李酸酸。她说完这句话,意识到在求人的时候说这个是不对的,忙道:“我真的不是说你,你和他们不一样,否则秋云怎么不会看上他们,偏偏看上了你。赵良勇就是忘恩负义的人,以前不知道吃了我多少炒鸡蛋,现在调走了就不认我的鸡蛋。”
侯海洋抽烟看了眼沙发边上的鸡蛋,心道:“赵良勇只是吃了几块炒鸡蛋,就被念成忘恩负义,我是要了一筐鸡蛋,若是没有把事情办法,那不就成了陈世美二世了。”在新乡,真正帮过侯海洋的是王校长,可是王校长从来没有麻烦过自己,两相比较,让侯海洋觉得真应该回新乡看一看当年正真敢言的王校长。
送走李酸酸,侯海洋看了一眼放在沙发边上竹筐子。这些土鸡蛋是极好的食品,但是如今在他眼里却变成了一根捆绑自己的绳子,试图穿过自己的鼻子,让自己跟随着李酸酸的想法而行动。
产生了这个想法后,侯海洋又暗道:“我今天为什么要这样想?”他坐在沙发上静下心来,开始探究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我对邱洪的事情很是上心,对李酸酸的事情一点都不上心,这是为什么?”
“邱洪是潜力股,有很强的上升空间,帮助他,在某种程度是帮助自己,是为自己建立属于自己的关系网。而李酸酸没有任何上升空间,帮助她,只是自己单方面帮忙而己。所以,我对帮助邱洪有兴趣,对帮助李酸酸没有兴趣。”
“我和很多一样,甚至和邱家人一样,也开始用利益来判断一件事,这是多么可悲的事情。”
挖到自己灵魂深处的丑陋处,这让侯海洋很有些不安。
他随即又给自己找理由:“李酸酸以前对秋云并不好,欺负过秋云,还与秋云吵过架。”还有一条理由:“我走鸿运时,她就过来。每次我走霉运时,她就躲得远远的,我为什么要帮她。”
找了无数条理由,仍然掩盖不了灵魂深处的小算计。侯海洋伸手拿起笔盒上的笔,在桌上写一幅小楷,用书法来让自己变得宁静下来。
这时,镇长姚向辉走了进来,坐在侯海洋办公桌对面,道:“侯书记,你的钱弄到了没有?”
侯海洋赶紧从挖灵魂深处的问题中跳将出来,道:“我去联系了,但是没有给最终回话。”
姚向辉主动示好道:“我这边也联系了,找了两三个单位,如果你那边有困难,我可以多借一些。”
侯海洋不知道姚向辉突然找自己说事的意图,还是接受了这个善意,道:“谢谢,如果我到时没有办妥当,就找姚镇帮忙。”
姚向辉笑呵呵地道:“我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蚱蜢,别客气啊。你什么时候有空,单独喝杯酒?”
“好啊,姚书记定时间。”虽然宋鸿礼在在城关镇一言九鼎,但是侯海洋也不想纯粹地当个跟班,完全丧失独立性,因此对姚向辉抛来的橄榄枝还是顺手就接住了。
姚向辉道:“那我去找地方,到时给你打电话。”
说了几句话,姚向辉便离开了办公室。
侯海洋站在门口,目送着姚向辉的背景,觉得心中不是滋味。一个堂堂的镇长在城关镇混成这样,也真是难受。
隔了一个多小时,姚向辉打过来电话,道:“今天我有应酬,没有时间。明天晚上我们吃饭,不见不散啊。”
侯海洋痛快地道:“不见不散。”
放下电话不久,侯海洋接到了姐姐电话,道:“今天,堂伯公、国栋叔、爸妈今天坐上了火车,明天就能到阳州。大山叔从国外专程请假回来。他们计划在阳州休整一天,后天星期六回柳河二道拐。”
“那我明天回阳州。”侯海洋一直希望堂伯公、国栋叔能够回家乡祭祖,这是一人家庭团聚、增加亲情的大好良机。放下电话时,竟然有些小激动。
他随即又想起姚向辉的约定,赶紧走到姚向辉办公室。
姚向辉办公室关着,无人。侯海洋又回自己办公室,给他打了手机,道:“姚镇,明天约的时间得改一改,我有急事要到阳州去。”
姚向辉道:“那就星期六。”
侯海洋道:“星期六和星期天都不行,只能推到下个星期。”
姚向辉略有沉默,道:“好吧,下个星期。”
姚向辉坐在桌前,慢慢写了一封信,写完之后,又将信撕掉,倒进了卫生间。他一直在“熬过傀儡期到其他单位任职”和“撕破脸皮闹一场”之间犹豫,宋鸿礼为人霸道,又做了许多事情,这就留下不少把柄,真要抓这些把柄,容易得很。
可是真写了信,对自己有好处吗?
如今又来了一个背景深厚的侯海洋,这封信实在是重过千斤担。
星期五没有什么要事,侯海洋一大早就来到办公室,给宋鸿礼请假,准备前往阳州。
宋鸿礼道:“怎么急急忙忙到阳州,有急事?本来我约了杨部长,晚上一起吃个饭。你以后肯定要帮着做宣传工作,主要是抓外宣那一块,有关系不用就可惜了。黎陵秋在内部搞点说说唱唱还行,到外面去就抓瞎了。”
侯海洋在外宣方面确实有自己独特的优势,这一点无容置疑,他大大方方承认了这一点,道:“我们的工作都是分工不分家,只要有需要,我肯定会冲上去。”
宋鸿礼赞许地点了点头,道:“以胶我们和城管委扯皮时,你把我们顶得很尴尬。当时我就在想如果把你弄到城关镇,肯定是一员干将。后来你调到县府办,我就没有了这个心思。谁知水不转水转,你居然又到城关镇了。”
侯海洋笑着解释道:“当初在城管委,那可是各为其主。”
宋鸿礼道:“不用解释,我没有怪你,确实是屁股决定脑袋,我们都理解。你最近要抽时间研究一下环卫工作,若是再被省市暗访组查出城关镇的问题,你我的脸面都不好搁。”
侯海洋道:“我从阳州回来就抓紧办这事。我的想法是与城管委合作,双方共享资源。城管委作为县政府组阁部门,也确实有他们的优势。”
宋鸿礼挥了挥手道:“事情交给你了,你办好就行,怎么办,我不管。”他又道:“你的任务完成没有,这两天没见你出去活动?如果不够,我分点给你。”
侯海洋笑道:“当天中午就搞定了,我找了电力局小李局长,他让分管下属企业借这笔钱。”
宋鸿礼笑了起来,道:“我就知道这些事情难不住你。有能力就要多干,以后城关镇的事情够你喝一壶的。”
侯海洋道:“我有私事要到阳州去一趟,现在就走,周六都不回来。”
宋鸿礼也没有问是什么事,道:“谁家没有个事,你去办吧,把手机开着就行。”
从宋鸿礼办公室出来,侯海洋暗自将宋鸿礼和姚向辉两人作了一个比较,宋鸿礼无疑更具有领导人气度,更让人心服,这恰好是姚向辉的短处。
经过短短几天工作,侯海洋从感情上偏向了宋鸿军。
叫上老赵,侯海洋就直奔阳州。小城开出巴山城时,侯海洋道:“赵师傅,你把我送到阳州就行了,不必等我。”
老赵道:“我肯定要等侯书记,如果晚一天,我就住宾馆。”
侯海洋道:“真不用了,我要星期天才回来,而且到时候会有车送我回来。”
老赵道:“侯书记工作真勤奋啊,星期六星期天都朝省里跑。”
这是老赵真心实意的奉承话,只是这奉承的水平实在不高,听到耳朵里如同讽刺一般。侯海洋知道老赵没有多少文化,并不计较,笑道:“其实最辛苦的是你们,只要领导有事,你们就要出车,也不管是周六还是周日。”
老赵道:“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命,有的人是猪命,有的人是狗命,我是农村娃儿出身,能开个车,有个固定工作,都是祖坟冒青烟了。现在给领导开车,只要领导信得过,我们累点有啥子嘛。”
这同样是真心话,是走出农村的一代青年真实心声。侯海洋本身就是他们中的一员,对其心理状态了解得最为清楚,感叹了一句:“每个人都有命啊,能走到什么位置都是命中注定的,非人力能强求。”
老赵在城关镇工作时间长,又一直在给领导开车,对城关镇各种情况了解得非常清楚。两人坐在车上就随意聊天,不知不觉中,侯海洋掌握到城关镇一些往事,特别是前任副书记离开城关镇的原因。这事他一直想问,却没有找到合适的人询问,今天与老赵聊了一路,倒知道了些隐秘消息。
车至华荣小区,侯海洋上了楼。
他敲了敲门,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女生道:“稍等,来了。”侯海洋其实是有姐姐家钥匙的,由于姐姐与赵海谈恋爱以来,便不再用钥匙开门了。
等到脚步声走到门前,侯海洋想起这声音是谁。房门打开,露出了一张清新脱尘的脸,果然是张晓娅。
张晓娅道:“晓姐说你应该要到了,话还没有说完,你就来了。”
侯正丽从卧室出来,道:“我们现在要办两件事情,一件是到老味道去买腊排骨,二是在太平农贸市场去买尖头鱼。我爸来了电话,堂伯公在火车上,一直在讲小时候吃过的美味尖头鱼,今天你要把手艺发挥好一点,莫把尖头鱼糟蹋了。”
侯海洋道:“太平农贸市场有货?”
侯正丽道:“我打电话预订了,马上就过去取。巴山酸菜准备了三包,足够你用。等你休息半个小时,我们就出发。”
侯海洋看了看手表,道:“马上就要吃中午饭了,不休息了,先到老味道去取排骨,顺便吃个便餐。然后我们再到西城太平农贸取尖头鱼,等到了张晓娅家,也要三点钟了。”
侯海洋一直有些纳闷张晓娅为什么在姐姐家里,只是张晓娅在场,不太好问。在下楼时,他问了另一个问题:“赵海去不去?”
侯正丽道:“他就暂时不参加,还没有结婚,名不正言不顺,会让他很尴尬。等到结婚以后,我就要搬到他那里去住,以后华荣小区还归你住。”她来了例假,身体不舒服,将车钥匙交给了弟弟,由弟弟开车前往老味道土菜馆。
张晓娅和侯正丽坐在车后排。张晓娅好奇地问道:“晓姐,你们为什么和老味道餐馆这么熟悉,连服务员都熟悉得很?这一点我一直没有想通。”
侯正丽指了指正在开车的侯海洋,道:“在晓娅面前就不说假话了,老味道其实是侯海洋考地大学时创立的,毕业以后,才正式撤资,完全交给杜敏。”
张晓娅一幅恍然大悟的神情道:“难怪侯海洋做鱼水平这么高,原来还开过餐馆。”
侯正丽道:“最初开餐馆时还有些曲折,在他在大一的时候,有一次厨师因为薪水等原因突然辞职了,侯海洋还顶上去当过厨师。读书四年,侯海洋不仅没有从家里要一分钱,还赚了一笔开餐馆的钱。”
张晓娅看着专心开车的侯海洋,比了比大拇指,道:“我读大一的时候,老味道土菜馆还没有搬家,寝室还经常过去吃饭,都喜欢本地的味道。”
小车开到老味道土菜馆,杜敏早就接到侯正丽电话,在门口等着,将三人领上楼去。刚走上二楼,听到两三个叽叽喳喳的招呼声:“晓娅”、“晓娅”。
今天上午有两节课,下午还有一节课,张晓娅为了接待侯爷爷,特意请了假。她完全没有料到寝室同学会来到距离学校有些距离的老味道土菜馆。听到招呼声,张晓娅暗呼“糟糕”,抬起头时,果然见到楚小昭惊疑的眼睛。
楚小昭单相思侯海洋是全寝室众所周知的事情,她们刚刚招呼完张晓娅,眼光就被跟在身后的侯海洋所吸引,如被孙悟空施的定身法的七仙女一般,全部都不动了。
张晓娅感到特别尴尬,解释也不对,不解释也不对,道:“你们也在这里吃饭。”
侯海洋更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楚小昭,看了一眼满脸尴尬的张晓娅,给姐组递了一个眼色后,又对几个学生点了点头,说了一句“你们好”,便跟着杜敏就进了包间。
楚小昭原本以为经过一段时间沉淀已经将侯海洋放下,此时猛然间遇到了侯海洋,又见到闺蜜张晓娅与侯海洋有说有笑地走在一起,一种被欺骗和被侮辱的强烈感情涌上心头。她强忍着眼泪,也不招呼,径直朝楼下跑去。
张晓娅一阵苦笑,对另一位好友道:“你去看住小昭,这事一句话说不清楚,回来我慢慢说。”
楚小昭跑了,这顿饭吃起也没有了兴致。寝室几位女生与张晓娅说了几句后,急匆匆下楼去追楚小昭。
等到几个女生离开,侯正丽道:“晓娅,你的同学怎么走了?”
侯正丽干净俏丽的脸变成一条苦瓜,道:“还不是怪侯海洋,最先跑掉的女生叫楚小昭。她一直喜欢侯海洋,这是我们全寝室都知道的事。今天看到我和侯海洋走到一起,肯定要胡思乱想,而且会记我很大一个仇,我现在有十张嘴都说不清楚。”
侯正丽故意道:“那个女孩子挺漂亮啊,为什么我弟弟不接受?”
张晓娅道:“我怎么知道。这次我的形象在寝室里毁掉渣了。”
侯正丽道:“没有这么严重,你只需要实话实说就行了。”
张晓娅想了想,道:“只能实话实说。”
发生了这个事件,张晓娅变得闷闷不乐,吃饭时也不跟侯海洋说话。
侯海洋始终认为自己拒绝楚小昭是明智的、负责任的,装作此事没有发生。
于是,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从太平市场买回两条尖头鱼。尖头鱼背梁略显淡青色,质量还不错,就是价格贵得很。为了招待堂伯公以及张爷爷,侯海洋自然也不会在意这些小钱。
提着鱼和腊排骨来到张家,张大山正坐在客厅与夫人吴立勤看电视。张大山对着侯海洋招了招手,指着沙发,道:“侯海洋,到这边坐,我才从国外回来,听说你出任城关镇党委副书记,给我讲讲具体事。”
岭西侯家提出三年时间要在基层摸爬滚打,眼前张大山便显得格外重要,侯海洋道:“这事我也觉得蹊跷。”
听了侯海洋对这一段经历的叙述,张大山也觉不解,沉吟不语。
“通了天的!”这句话时常盘旋在侯海洋头脑中,百思而不得其解。
张大山看着还在沉思的侯海洋,道:“这个社会存在着正义,只不过往往被人忽视而已,或者说是人们注意力天然更集中于阴暗面。党内生活同样如此,正义还是起到了主导作用,否则社会早就分崩离析。认识社会很难,你要看大方向、看大趋势,不必被一时一地的细节所纠缠。所以你也不要过于探究通了天的那个天是谁,只需要做好你的本职工作,到时自然会知道。”
这种说法可归于说教一类,可是在私下的环境里由张大山说出来,就不仅仅是说教,而是另一种人生经验。
吴立勤见丈夫一本正经地与侯海洋谈话,忍不住插嘴道:“大山,这是家里,别搞得这么严肃。”
张大山道:“平时不容易见到侯海洋,今天见到面,逮住机会总得说两句,否则侯叔批评我对小辈不严格。”
吴立勤道:“你搞错对象了,侯叔敲打的是那些成长环境优越的纨绔子弟,怕他们不走正道,成为新时代的八旗子弟。侯海洋情况完全不同,他不是纨绔子弟,一个农村青年凭着自己努力能走到今天这一步,证明是很优秀的。”
吴立勤知书达理,是那种具有亲和力的中年女子。侯海洋与她接触得并不多,却很有些好感。
吴立勤削了一个水果递给侯海洋,道:“侯海洋这么年轻就当基层领导了,肯定有很多人介绍对象吧,有女朋友没有?”
侯正丽和张晓娅坐在寝室,寝室的门对着客厅,恰好能清楚地听到客厅里的人说话,张晓娅在侯正丽开导下,心情略好了些,听到母亲打听侯海洋私事,就自嘲道:“我妈好歹也是知识分子,本质上还是邻家大妈,拉着人就刨根问底。”
侯正丽翻着张晓娅小时候的相片,道:“这与知识和年龄都无关,凡是女人都喜欢八卦,何况是做为长辈,问一问婚姻状况很正常。”她指着张晓娅小时候的一张光屁股相片,道:“这张要收起来,不能让外人看到。”
张晓娅道:“还没有一个男生进入我的房子,更不会给他们看。”
侯正丽看着张晓娅干净脸上笑出来的两个可爱小酒涡,道:“晓娅妹妹这么温柔漂亮,在学校肯定有很多人追求吧?”
张晓娅道:“有人写过情书,那一手烂字,丑得不成样子,我看不上。”
听到张晓娅喜欢漂亮字,侯正丽心中暗自欢喜。
在室外,侯海洋正在回答刚才的问题。他知道在岭西侯家和张大炮家里,绝对不能说假话,说一次假话,成本有可能很大,大到承受不起。于是老老实实地道:“在大学没有谈恋爱,工作以后,认识了一个女孩,谈了有一段时间恋爱,后来分手了。”
吴立勤望着侯海洋极有精神的短发和英俊的面庞,道:“是你提出分手,还是女方?”
侯海洋道:“女方。”
吴立勤道:“是哪家的女孩子,一点眼光都没有。”
在里屋,张晓娅不知不觉中专心听起外面的谈话,侯海洋曾经是高年级帅哥,是很多女孩子的白马王子,可是在学校一直不谈恋爱,引起不少热议。趁着楚小昭不在之时,寝室里最大胆泼辣的汪明珠提出一个“性取向有问题”的假说。
侯海洋道:“那个女孩子叫李宁咏,大山叔和吴阿姨有可能认识,她的父亲是邱大海,她本人如今在茂东电视台工作。”
“哦。”张大山和吴立勤同时哦了一声。
“啊。”张晓娅在屋里也啊了一声。她认识李宁咏,有一段时间还常在一个院子里玩。
吴立勤道:“我还是小时候见过邱家老三,是跟着母亲姓,小时候就很漂亮。她平时住在茂东,每次到巴山县委大院都很引人注目。”
侯海洋担心在吴、张两人心里留下攀附权贵的印象,解释道:“我认识李宁咏的时候,不知道她的父亲是邱大海,一个姓李,一个姓邱,压根没有料到会是邱家的女儿。”
吴立勤笑了起来,道:“你不用解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个正常得很。”她的八卦之火已经燃了起来,又追问道:“那为什么要分手?”
张大山以及张晓娅不约而同集中精力听侯海洋讲述分手之事。张晓娅听侯正丽谈起过这一段事,但是听人转述毕竟没有直接听当事人讲述那么过瘾。
让人不过瘾的是侯海洋概括能力很强,三言两语就将关键情节讲清楚了。
听完讲述,张大山点了点头,道:“这确实是张大山的风格。”吴立勤也跟着点了点头,还安慰道:“天涯何处无芳草,分了就分了,凭你的条件,难道还找不到女朋友。”
从三点钟开始,侯海洋就陪着张大山和吴立勤在客厅里聊天。
张大山离开巴山有些时间了,很少再与巴山的人接触,今天难得有闲时间,正好可以问问一些关系尚可同事的近况。
五点钟,张大炮起床后,一大家子人来到院子。院子里停着一辆考斯特,还有一位省电力医院的中年女医生。
阳州火车站,六点半,岭西和岭西两大家人终于见了面。
侯厚德一直留在岭西陪着堂伯公,从头到脚都穿着带有岭西风格的衣服,远看就如一位从东南亚橡胶园回来的归国华侨,其喜剧效果让侯海洋和侯正丽姐弟俩先是目瞪口呆,随后捧腹大笑。在他们心目中,父亲是读了一肚子古书的严肃的乡村教师,此时穿起花衣服,实是在亮瞎眼啊。
这次聚会的主角是侯振华和张大炮,两位步履蹒跚地的老人没有采用年轻人那种拥抱式礼节,而是面对面站着,互相打量着。然后,两人不约而同地抬起手,行了一个军礼。他们的手臂和手掌都很老了,却竭力想把军礼行得标准。
后辈们都不再说话,围在两个老人四周。
侯正丽和侯海洋原本觉得父亲打扮很滑稽,但是周边气氛严肃而凝重起来以后,父亲的打扮就被自动忽略了。
上了考斯特,两个用手拐的、满脸老年斑的老人肩并肩坐在前面,车内极为安静,只听到汽车开动的声音。
侯正丽、张晓娅和侯小冉凑在一起,三个漂亮女孩子偶尔低声说两句。
这一次来岭西,十有八九是侯振华最后一次回故乡,岭西侯家非常重视,所有成员全部参加。由于人多,除了侯振华以外,其他人就住在附近的省电力宾馆。
张大山将侯海洋叫住,道:“听说你做鱼的水平高,给你一个任务,回家给两位老头弄点巴山尖头鱼。”
侯海洋道:“好的。”
张大山又有点怀疑,道:“到底行不行?”
侯海洋道:“行。”
张大山道:“你还自信得很。”
侯海洋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恰好做鱼又是我的强项。柳河镇前面有一条河,我是河边娃,天生会弄鱼。”
张大山见到女儿正在和侯正丽、侯小冉在一起说说笑笑,准备朝电力宾馆走,道:“晓娅,你也回家,给侯海洋打下手。”
吴立勤道:“算了,让她打下手就是添乱,我和阿姨帮着打下手。”
侯海洋道:“其实你们都不用打下手,我一个人就行。”
回到家,侯海洋戴上不合身的围腰,手脚麻利地开始弄鱼,等到香味飘出厨房时,堂伯公侯振华闻香而动,走进厨房。
“堂伯公,这是酸菜尖头鱼。”侯海洋介绍道。
侯振华离家几十年,但是舌头和胃永远属于母亲和巴山的,闻到熟悉的家乡味道,思绪禁不住回到了几十年前。
侯振华对站在旁边的张大炮道:“我离开家时,我妈送到村口。她那时穿的是对襟衣服,就牵起衣服不停地擦眼睛,还自言自语说我这一走就有可能再也见不到了。当时我不在意,现在回想起来,那确实是我见我妈妈的最后一面。我妈走的时候还不到五十岁,现在脑子里我妈的样子有时清楚,有时又模糊得很。”
张大炮道:“我回老家时,也只是见到几个坟。自古忠孝就不能两全,团长别太在意。”
侯振华道:“退休前,我很少想我妈,越临近见老祖宗,我越是想她。”
饭后,侯振华和张大炮坐在一起回忆部队上的事,侯海洋就坐在客厅听他们聊天。这些聊天其实都具有历史意义,随着一代老兵们的逝去,有太多鲜活的历史也就丢失了。
第二天,考斯特从阳州出发,第一个目的地是曾经战斗过的海溪故地。在这里,他们一个团打进了国民党一一八军的心脏,为全歼该部敌军立下头功。张大炮就是在此役中身负重伤,从此留在了巴山,成为建国后巴山第一任县长。
两人白发飘飘的老人在一片杂树林中寻找当年团部所在地,由于时间隔得太久,地形地貌发生不小变化,要确定当年团部还真不容易。两位老人似乎在战场里追到了逝去的青春,居然当着小辈的面争执起来。最后张大炮气鼓鼓地道:“你是团长,你说了算。”侯振华得意地道:“我是团长,团部所在地,肯定是我记得清楚一些。”
回乡公道由腾飞公司维修过,路面还算平整,当考斯特停下来时,侯厚德指着小山坡上飘着的红旗,道:“那就是我的家,沿着河走,就是祖坟所在地,这里偏僻,没有遭到啥子破坏。”
侯振华坐在车上凝神着前方熟悉又陌生的故乡山水,双手轻微地在颤抖。
远方是连绵不断的巴山,巴山平均海拔在八百米左右,最高峰约千米。巴山上多有高大树木,形成郁郁的森林。一条小河绕山而行,河水清澈见底。
这是从小就熟悉的景致,几十年过去,山和水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农村面貌发生了巨大变化,以前随处可见的茅草土墙屋难觅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普遍的砖房,其中三分之二是一楼一底的房屋。侯振华心知家乡解放这么多年,肯定会有很大变化,可是真正回乡,见到变化还是感慨连连。
“那边以前有一个地主房子,是青砖房。每次经过这个地主房子的时候,我妈就说我们要是能住上这种房子就好了。我爸总是不屑地说我们家以前也是大砖房,比他们要好。”侯振华指着一处大院子道。
侯厚德道:“大伯,幸好我们家后来败落了,要不然就要成地主,我们全都要受影响。”
侯振华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要到祖坟处,必然要经过二道拐小学。侯厚德征求意见:“大伯,我们一家在二道拐教书,家也在这里,我们进去坐一坐。”
侯国栋看看手表,道:“我们先去拜祖先,回来在二道拐休息。”
侯振华摇头道:“没有永德在这里守着,侯家祖坟就要毁掉,他对我们家族是功劳的,怎么能经过家门而不入。走,看看永德的家。”
侯正丽、侯海洋、侯小冉、张晓娅等小辈走到最后。侯正丽介绍道:“围墙外边有很多李子树,每年李子花开时,非常漂亮。有两株李子树特别好吃。小时候,每年李子成熟时。我和侯海洋就霸着那两颗李子树吃。”
在张晓娅印象中,侯海洋就是高年级的帅哥。学生会的干部,今天走到二道拐,看到了侯海洋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见到小侯海洋骑在树子吃李子。她是第一次来到此地,没来由有些亲切。
侯小冉见李子树下有不少鸡,道:“那些鸡才是真正的土鸡。”
杜宗芬就憨厚地回答道:“都是我们家喂的,这些鸡长期在林中捉虫,炖汤好吃得很。”
侯小冉道:“伯妈。你们到岭西这段时间不短,谁在帮你们管鸡,难道它们不飞走,或者被饿着。”
杜宗芬觉得这个问题很不可思议,道:“我把钥匙拿给对面院子的,她们每天帮我喂猪、喂鸡,浇菜,我在院子里还种得有菜。”
侯小冉道:“这会给别人增加很多事,给不给钱。”
杜宗芬道:“我们这里和岭西不同。乡里乡亲的,这些事谁还谈钱。”
侯振华沿着青石梯子就往上走,道:“以前这是一个庙,我从小就走过。这些青石梯以前就有。”来到家乡后,吸呼着故乡的空气,他似乎年轻了几岁。上这个坡没有停下来休息。上了坡,微微歇气。侯振华道:“有时我调皮捣蛋,我爸就要打人。我就朝着庙里面跑,只要跑到庙里,我爸就不追进来,就拿着棍子在外面守着。当时我读的是私塾,是我爸在外面做工赚钱送我去读的书。等到庙里老和尚把我送出来时,我爸的火气往往就消了。”
侯海洋走上一步,道:“堂伯公,我们侯家在当地也算是大族,后来怎么就衰败了。”
侯振华道:“大家族就和一个国家一样,总有兴旺和衰败。在我记忆中,衰败的开始是我的爷爷后来带着家里大部分钱,买了铁壳船,成产了航运公司,在大江上跑航运。最初还是很赚钱的,后来有了两条船,家里还曾经来过红眉毛绿眼睛的外国人,再后来最大一条船在江里翻了,死了不少人,公司破产了。在我的印象中,这就是衰败的开始。我爷爷后来吸了鸦片,公司破产不久就死了。”
侯海洋原本以为自己家族世代务农,没有料到祖上还有人经营过航运,虽然失败,也败得很光荣。
侯厚德道:“我爸后来给我说起过,当时翻船是被外国人安了炸药。”
侯振华道:“那是一本糊涂账,谁都说不清楚了。”
推开校门,熟悉的景色扑进了侯海洋眼里。小院右下侧角落是三间平房,侯厚德夫妇住在中间,两旁分别是侯正丽和侯海洋的住房。右上侧角落则是菜地、厨房和猪圈。左侧是一排教室。大门正对面有一间大平房,作为老师的办公室。办公室前是一个平台,平台上有旗杆和国旗。看着熟悉的景色,他暗想道:“如果我离开家乡数十年再回来,看到这些房子又是什么感受。”
在侯振华的印象中,这个院子就是一个庙,眼前所见都很陌生的,没有一点小时候的印象,这不免让他觉得遗憾。他的眼光在院子里四处搜索,忽然快步往菜园方向走,走到菜园近处,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井口。
小时候,这个井口旁边总是放着一个木桶,桶上有绳子,将桶丢进井里,提起来就能喝水。侯振华望着黑黝黝的被磨得光滑的井边石,嘴巴哆嗦了几下,对站在身边的儿子道:“你爸小时候很皮实,在外面玩累了,常在这个井口来喝水。庙祝是段家的人,对我很好,还经常给我吃很少见的白糖。”他又对侯厚德道:“永德,拿个桶来,我要甩桶到井里,提水喝。”
侯厚德道:“前年侯正丽回来装了压水设备,压一压就能出水,不能甩桶了。”
吴立勤道:“爸,你怎么能喝冷水。要喝这里的井水,让嫂子把水烧开。”
侯振华坚持道:“烧开了,就没有以前的味道了。”
张大炮道:“就喝井水,少喝两口,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压水上来,侯振华喝了一小口,随即又喝了一大口,道:“五十二年了,我整整五十二年没有喝到家乡的水了,甜,好喝。”
侯海洋回到自己房间,取出一件破棉衣,用袋子装上。张晓娅在院子里转,有些好奇地来到了侯海洋房间门口,道:“这是你的房间。”
侯海洋道:“是的,我从小就在这里长大。”
房间很简陋,没有灰,墙壁上还贴着当年最火爆明星周润发的相片,那是《英雄本色》的剧照,小马哥似乎也穿透了岁月,依然保持着青春的风采。床边还挂着一把木吉他,琴弦已经松了。
张晓娅走进了房间,好奇地看着陈旧的吉他,道:“你们那时候都弹吉他吗?”
侯海洋道:“那是我姐给我的,当年她还在北京读书。那时候弹吉他是文艺青年最喜欢做的事,现在文艺青年少了,大家都忙着打游戏去了。”
张晓娅道:“你拿棉衣做什么?”
侯海洋道:“我估计堂伯公要跪,给他垫垫。”
张晓娅道:“侯爷爷要跪下来,那么侯叔他们肯定也要跪,说不定还要侯小冉跪,你多弄点垫膝盖的。”
侯海洋东翻西找,居然找到了两幅旧的护膝,又弄了一件旧毛衣。
从下车到坟地之前,气氛还是比较轻松的,大家都有说有笑。沿着小道走到侯家祖坟所在时,大家都下意识停止说话。远远地看到了由大青石垒成坟头的前清进士墓,侯振华如被雷击中,眼泪终于流了下来,顺着满是皱纹的脸往下滴。
“五十二年,不孝子终于回来了。”侯振华将拐杖丢给了站在身边的侯海洋,站在坟前。
所有人都不说话,甚至屏住呼吸,看着侯振华。
侯振华没有立刻跪下。他依次看过这些墓碑,当看到“老孺人侯熊氏之墓”时,就停了下来,道:“这是我妈妈。”他用手轻轻地抚摸着青石做成的墓碑,仿佛要为逝去的老母亲擦去灰尘。
侯振华安排儿子道:“香、烛,给奶奶烧。”
侯国栋赶紧取出二柱烛和三枝香,点燃,置于奶奶坟前。
侯振华站在坟前,看着妈妈的名字,忽然间就泪流满面,道:“妈,我回来了。儿子不孝,没有送你走。儿子也没有辜负你的教导,我当了解放军的师长,又……”
侯海洋见堂伯公要下跪,赶紧将棉衣拿起来铺在地上。
侯振华跪在棉衣上,道:“妈,你的儿子是个不孝子,这么多年都没有来看你。”他说得很寻常,但是一句话就是一把鼻涕、几句话之后,侯振华就已经邋遢得不成样子。
侯国栋招呼了妻子和女儿一声,道:“都跪在爸后面。”
侯海洋赶紧拿起事先准备好的衣物,给侯国栋、吴立勤和侯小冉跪下,吴立勤和侯小冉都戴着侯海洋的护膝,跪下去就觉得没有太大难度。她们都是没有进行过跪拜礼训练的新生代,与眼前的坟中人没有感情,如果不是看着侯振华跪下,肯定不会跪下。
张大炮见侯振华跪着就不起来,上前扶着胳膊,道:“团长,起来吧,你不起来,小辈们就没有办法站了。”
侯振华道:“我这辈子最亏欠的是我妈,她没有享过我一天福气,我只是她的儿,当团长当师长都和她无关。”
给母亲磕了头,又找到父亲的坟,再找到爷爷的坟。侯振华大部分亲人都永远安息在青山绿水的柳河镇。几十年重回故乡,他的内心激荡,很难用语言描述。
侯海洋到岭西侯家时,除了对从小就听熟了名字的侯振华堂伯公有亲情之感,对侯国栋、侯小冉其实并没有太多亲情,更多是从理智上认定是一家人,在情感上还隔得远。如今一起站在祖坟前,往上细数其实很快就有了共同祖宗。在香和烛燃烧起来的特有香味中,血脉亲情一下被点燃了。
在场所有侯家的人都流着相同的血脉,都有着共同的祖先,距离一下就拉近了许多。此时他再看侯国栋和侯小冉,还真有了血脉相通之感。
一起祭祖,亲戚真正成为了亲戚。
这一次祭祖,侯正丽、侯海洋兄妹准备很充足,带了满满一袋子的香烛,以及两大包钱纸,香烛和钱纸都是最高档的。
侯振华亲自为逝去所有亲族都点上香烛。对年轻人来说,这是一个简单的活,对于侯振华来说却是一个重体力活。当所有的坟前全部点上香烛以后,他的额头就出了汗水。
侯小冉从考斯特车上提了一个轻便椅子,让爷爷坐一会。侯振华用手推开椅子,直接坐在了一块石头上,喘息一会,安排道:“找个地方烧钱纸。”
当小辈们将钱纸从袋子里取出来,准备拆散时,侯振华道:“慢着,钱纸上写名字没有?”侯国栋道:“爸,还要写名字吗?”侯振华道:“不写名字,烧这么多钱,那边的人怎么收得到。”
侯国栋回头对侯海洋道:“有笔吗?”
侯海洋在事前做了充分准备,百密一疏。确实没有想到要在钱纸上写名字,道:“这里没笔,家里有,我马上去取。”
侯振华强调道:“要毛笔。这里面老祖宗都是用毛笔的。”
侯国栋从来没有见到过父亲如此迷信。有点惊讶。孝顺是由两个字构成,一个是孝,另一个是顺,在这种情况下,他是绝对顺从父亲。问侯海洋道:“家里有毛笔吗?没有,就到镇上去买。”
侯海洋道:“家里有毛笔,我、我姐和我爸都能用毛笔。”
从墓地到二道拐小学,平常走路要半个小时,侯海洋一阵小跑,十来分钟就回到了二道拐。在院外青石梯子上,支书段三背着手往院里走,见到侯海洋,道:“今天你们家来了这么多人,是谁啊?”
侯海洋想起侯振华多次提起是段家帮着安葬了家族遇害亲人。便没有隐瞒,道:“我堂伯公回来了?”
段三惊讶地道:“侯振华?”
侯海洋点了点头。
段三道:“老爷子年龄不小了啊,身体怎么样?”他原本想说“我还以为死了”,话到嘴巴又改了过来。
侯海洋道:“前几天病过一次,现在还可以。”
段三道:“老爷子有几个娃儿,来没有?”
侯海洋道:“老爷子有一儿一女,都来了,后辈是孙女侯小冉来了。”
段三脑子转得很快,道:“等会晚上到我家来吃饭,我去捉两只鸡。杀两只鸭,再去弄几条鱼,要不要得?”
侯海洋笑道:“这个我还做不了主,今天到的全部是长辈。我只有打杂的份,做不了主。”
段三道:“那我就跟着你去,见一见老爷子。”
侯海洋拿着三枝毛笔和一大瓶墨水回到坟地。段三跟在侯海洋身后,走得汗水直流,喘起粗气。侯厚德看见了段三,就朝他招手。让他来到坐在石头上的侯振华面前。侯厚德介绍道:“大伯,这是我们家的邻居,段家屋里的,是我们村的支部书记。”
段三看着眼前满脸老年斑的老者,完全无法将其与变成传说中的解放军团长侯振华联系在一起,他还是恭敬地道:“大伯,我是段三,我伯是段至理。”
侯振华打量着段三,道:“你是段至理的侄儿?”
段三道:“就是,以前听我伯常常讲你,说你是周边十里最聪明的,读书最好。你们还去掏鸟蛋,结果摸到一条蛇。”
侯振华回忆在乡间的快乐事,频频点头,道:“你伯是实诚人,没有他领头,没有人敢给我们家做坟,要谢谢段至理。”
聊了几句,段三道:“晚上到我家吃饭,农村人家,味道不好,卫生我会搞好,菜品肯定是绿色环保的。”
在计划中,祭祖以后,为了让侯振华休息好,就不在柳河吃饭。现在段三贸然提出这个要求,所有人都将眼光聚在侯振华身上。
侯振华回乡,除了祭祖外,能顺便看一看乡邻也好,痛快地道:“侯家和段家是多年乡邻,今天就到你家去吃饭,我们人多,院子坐得下吗?”
段三见侯振华同意了,高兴地道:“院子坐十桌都没有问题,那我就去准备,争取早一点吃饭。”他又问:“大伯,你离开家乡这么久,在饮食上有什么忌讳没有?”
侯振华道:“没有忌讳,回家乡就吃家乡菜,你不要搞乱七八糟的味道。”
段三高高兴兴走了。
侯海洋将三枝毛笔用清水化开,把墨水倒到一个盒子里,准备写名字。侯振华看着侯海洋,道:“你的毛笔字怎么样?我们祖上有前朝进士,我以前见过留下的墨迹,那一笔毛笔字漂亮得很。字写得差,烧过去,要丢脸的。”
书法恰是侯海洋的强项。他也不解释,提笔在拿来的白纸上写了贺知章的《回乡偶书》,“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他为了节约时间,用的是草书,笔走龙蛇,一首小诗几乎是一气呵成。
侯振华频频点头,道:“这笔字要得,见得祖宗。”他看了一眼小辈们,指着侯厚德道:“永德,他们的字都不行,你写得怎么样?”
侯厚德道:“我书比侯海洋读得多,字不如侯海洋,这个娃儿缺点多,但是在写字上有天份。”
侯振华道:“那就由侯海洋统一来写名字。”
每一包钱纸都要写上名字,工作量不小。侯小冉主动道:“那我去把祖宗名字抄下来,你按照我抄的名字来写。”
“不用,祖宗名字我都记得。”
到祖坟前反思是侯厚德对付儿子侯海洋的杀手锏,侯海洋进入青春期后,经常到这里反思,因此墓碑上所有名字都记得,此时说出来就颇为骄傲。
对于侯小冉来说,墓碑上所有先祖的名字都是陌生的,要全部记住是一件难事,她看着侯海洋飞快地在钱纸上写名字,根本不用看碑,这才相信。
侯振华将侯厚德叫到身边,道:“永德,上次你说自己最没有出息,当了一辈子小学教师,很少走出家门。你这种说法是不对的,当一辈子小学教师有什么不好,教书育人,高尚得很,有用得很。你还是侯家的大功臣,没有你,祖坟早就毁了。我今天看了祖坟保存得这么好,很欣慰,以后我见祖宗以后,也要把骨灰埋到这里来,陪着爸爸妈妈和列祖列宗。”
子女们都考虑过老人的归宿问题,只是很少有人谈出来。侯振华是南征北战地的军人,见惯了生死,说起来就很坦然。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段三急匆匆回家后,看见老婆就骂:“你和段燕都是头发长见识短,在侯大妹落难的时候乱搞,现在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占小便宜吃大亏。”
段三老婆被骂得一头雾水,道:“你发什么疯,今天中午没有喝酒啊。”
段三说了好几遍头发长见识短之后,道:“死婆娘,赶紧去杀两只鸡、两只鸭子,让你兄弟送几条鱼过来,做啥子,老子要请客。”
段三老婆上前摸段三的额头,道:“你是不是发烧了,打胡乱说。”
段三将老婆的手打开,道:“侯振华回来了,侯振华是谁你都不知道,当年侯家出去的当大官的那个,一大家子人衣绵还乡。我请他们吃饭,以后遇到个事情,也多一条路子。”
段三老婆嘀咕道:“段燕在阳州做装修,日子蛮好的,用不着求人。”
段三吼道:“你还真是个榆木疙瘩,以为人不求人就一般高了。谁家都会遇到难事,万一遇到求人的事,没有关系只有搬起石头打天。”
段三在家里有绝对权威,发了火,老婆就赶紧去准备晚餐,顺便叫了两个兄弟媳妇来帮忙。
侯振华回家乡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附近邻居都知道此事。当侯家人在段家院子吃饭的时候,不断有老年乡邻过来与侯振华见面,说说旧日事。有一些与侯家没有关系的乡邻也跑到院子里来围观传说中的大官,院子里挤满了人。
侯振华被浓浓的乡音所包围,情绪高得很,不停地与大家说话。
侯国栋长在岭西,从小听到的满耳岭西语和广式普通话,对岭西感情并不深,此时坐在院中,看着众多乡邻上来叙话,也有些“根”在此处的感觉。
侯海洋算是主人,端茶倒水,发烟点火,忙得不亦乐乎。
侯小冉和张晓娅坐一起,躲在人群后面,聊着天。
侯小冉道:“从相貌和气质来看,侯海洋不象这里的人。你和他读一个系的,他在学校是什么个状况。”
张晓娅望着侯海洋修长的腿和短短的头发,道:“他在学校是风云人物。就是因为他,我还遇到一个麻烦事,回学校都不知道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