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突然婚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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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开始生活

1955年4月中旬,正是春暖花开时节,我到位于北京西 郊翠微山脚下的北京市第九中学报到,当上了一名中学教师,成为一名国家正式职工,有了固定的工资收入。当时根据我的 大学肆业学历和被承认的那两年多被俘前的军龄给定了中教九级,月薪为小米215斤,折合人民币54元。

从此,结束了我从战俘集中营遣返回来后整整20个月的“ 游荡”生活。

那时,我觉得自己像一粒被狂风刮飞的蒲公英,终于找到 一块落脚的土地,我要在那块地上重新生根、发芽、开花、结 果;又觉得自己像经历了严冬的枯木,迎来了风和日丽的春 天,一种强烈的复活的生命之火又熊熊燃烧起来。

我被分配到理化生教研组。当时学校最缺的是高中化学教师,领导上让我先熟悉教材、教法,再备课、试教,准备暑假 之后,正式开高一化学课。为了熟悉教材教法,我拜老化学教师兼教导主任苏老先生为师,听他的教学课、练习课、实验 课。我对苏老师掌握教材的滚瓜烂熟,演示实验的精致准确, 教学语言的直观生动都极为敬佩,听他的课觉得是一种享受。 我看到了那五尺讲台不只是播种知识的阵地,也是施展表演艺 术的舞台!

我决心要成为一名受学生爱戴、受家长尊重的优秀的人民教师,要无愧于“人类灵魂工程师”的光荣称号!

我发起了生命的又一次冲刺除了星期六晚上回家和爸妈、M团聚外,星期天一般都到首都图书馆去读书,主要是复习大学的化学课本,阅读有关化学教学的图书,也学习新的教育理论和思想,包括当时苏联流行的《凯洛夫教育学》和马卡连科的《教育诗篇》,回到学校更是每天都要备课到深夜。而一大早就起来到大操场跑10转,精神头特别足!

我还记得第一次试讲的情景,课题是《门捷列夫的元素周期律》。事前我反复修改了教案,尽管几乎在课堂上要讲的每句话都写在教案上了,我还是不放心,就像当年首演白毛女背台词那样跑到校园后面的树林里反复背诵,包括手势、表情、板书都一再练习,又在实验室反复进行了课堂演示的实验练习。正式讲课那天,我提前来到教室门口。教室里坐满了学生,还有教研组的同事和学校的领导。我心跳得厉害,好像即将开始的不是讲一节化学课,而是在奠定我生命的一块里程碑!那节课由于有苏老师的帮助和自己的充分准备,效果是相当不错的,在教研组的讲评会上受到了同事们的好评。而更鼓舞我的是课堂上同学们那专注听课的神情与不时发出的会心的兴奋的笑声,它增强了我对从事老师工作的信心和热爱!

山雨欲来

正当我全力以赴去重建生活,去艰苦创业之时,我完全不知道一场新的灾难已经向我迫近!

在我正式分配工作之后,M是十分高兴的,在各方面都鼓励、支持我。她还特地到学校看了我的住宿情况,为我添置了床单、毛巾被。我和一位也刚分配来的姓卢的物理老师一起住。卢老师对我们说他每周都回家住,欢迎M周末来团聚。于是我又准备了她来住的枕头、被子等等。我催她尽快向她们组织上提出结婚申请。她同意立即向她的党支部递交申请书,并说等到7月中旬一放暑假就举行婚礼,并要我安心地投入工作学习,一切婚礼准备都由她来做。我满怀对她的感激之情去钻研教材、去备课讲课,每到夜深人静倦意袭来,我只要看一眼摆在案头上的我们不久前的合影就会精神振奋,继续工作下去。

6月初的一个周未,我发现她回家来有些神色不对,晚上只有我们在一起时她也寡言少语。我问她是在工作中遇到什么困难了么?她不吭声。再问,她说:“一时也说不清,等下次我慢慢给你讲好么?”这次我整整一星期都有些忐忑不安,好不容易等到星期六下班回家,她已经在家里等着我。见我回来,她要我和她出去散散步。我们仍然爬到城墙上去,那里又凉快又清静。除了一个男孩在放风筝外,只有我俩和夕阳给我俩留下的长长的影子。我告诉她,这一个星期我老是心神不定。 “我就是怕影响你的情绪,才不想给你讲!”她转过身来直视着我,声音低沉地说。 “是不是我们的结婚申请又遇上麻烦了?”我心跳加剧了。 “……”她摇摇头,似乎在考虑怎么开口。。 “你讲吧,别担心我受不了,总不会比集中营更可怕吧!” “是我自己碰到了麻烦!”她拉我在一个土堆上坐下来给我详述了这个“麻烦”的详情。原来是她的顶头上司、地质部 XX司的司长、一位老红军、老革命正式向她求婚!

平时司长办公室,就只有司长和她俩人。她对这位比自己大20来岁的长者十分敬重,而这位司长对她也关怀备至,给她讲长征故事,讲抗日经历,称呼也越来越亲热。当这位司长开始慈祥地拍拍她的肩头或手背时,她只以为这是一种父辈的慈爱。当司长要她陪坐在沙发上为他读文件,读报纸,并说他耳朵不好使,愈靠愈近时,她还不愿想这位党龄比自己年龄还长的长辈会有别的企图。有一天中午休息时,要她在办分室教他跳华尔兹。跳着跳着竟然一下抱住她要亲吻她,她才知道司长对她是有野心的,并且步步紧逼。

这把她吓坏了!当她坚决从他的拥抱中挣脱出来要离开办公室时,他竟堵住门不让她走,说他爱她,求她嫁给他,并说只要她点头,他就立即跟老婆离婚。她告诉司长自己有未婚夫并已向支部递了结婚申请。司长说支部认为她作为做机要工作的党员,不宜继续维持原来的关系,建议她解除婚约。当时她气极了夺门而走。第二天她向支部书记递交了一份请求调换工作的报告并自己搬到资料室去办公,直到现在也未回司长办公室。下一步她不知怎么办? “真想不到高级领导干部还会干出这种事来!”她流出委屈的泪水。

我一下被搞慒了,半天说不出话来。“这是怎么回事!我们可是共产党闹革命,不是李自成打天下啊!这种事岂不是给党脸上抹黑么?”我心痛地想。 “我们去告那个老东西!你要不方便,我给部长何长工同志写信!”这是我惟一想到的对策。 “可万一告不倒他,反而会受到他的报复,更会阻拦我们结婚!还是先要求调换工作,离开司长办公室,不当机要秘书再说。”她比我想得更实际些,我只好同意她的主张。

那天晚上,她紧紧地偎在我怀里,默默地流泪。我安慰她说:“别怕,我就不相信那个老东西能一手遮天!总有能讲理的地方!”她只说:“把我抱紧点!”半夜她忽然紧紧抓住我惊叫起来。我醒了。睡在里屋的母亲也被惊醒,跑出来问 M是不是病了。她难为情地说是做了个可怕的恶梦!我心里难过极了,我们相拥着,睁大眼晴盼天明。

两天后,她回来说:“支部通知她出差去昆明参加一个重要会议,大约十天回来。”她想很可能这就是同意她调换工作的申请了。我帮她整理好出差的行李,送她去火车站。看见与她同行的还有两位女同志,我稍微放心些了。告别时,她脸上也有了些笑意,但我决没想到这竟会是我能见到的她的最后一次笑容!

肃清反革命运动

半个多月过去了,她音讯全无,每次周末我满怀期待地回家等她,又深深失望地返回学校。一种不祥之感愈来愈沉重地压上心头!然而在家里当着爸妈兄嫂的面,我还要尽量强颜欢笑,生怕看到他们那为我担心的忧虑的眼光!

暑假到了,校党支部宣布全体教职员工一律留校参加“肃清反革命分子运动”。老校长兼党支部书记赵峰同志做了动员报告。首先传达了上级有关文件。那个文件指出当前国内阶级斗争仍很尖锐,尤其是在知识分子队伍中已经发现美帝国主义和国民党反动派留下的反革命别动队;最近挖出的胡风反革命集团就是明证;强调为了国家的安全和社会主义江山的巩固,必须在全国开展一次群众运动,认真清查出暗藏的反革命分子等等。

赵书记号召大家积极投入运动。支部副书记布置了这次政治运动的安排:第一步先学习文件提高认识,第二步是有问题 的人自己检查交代问题,然后是背靠背互相揭发历史的和现行 的反革命活动,最后是对揭发检举出的对象进行审查处理。副书记还宣布了这次运动的政策界限:“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立功受奖”“;不冤枉一个好人,也决不放过一个坏人”。

听完报告,我虽然深信自己的历史是清楚的,更不会有现实问题,但一想到自己被俘过和被开除了党籍,心里就有些惴惴不安。回到宿舍见到卢老师心事重重地倚靠在被子垛上,我 也躺下来,我们俩好久都没说话。平时我们很谈得来,我们都是复员军人,他也是从教会学校出来的,外语也挺好。我们都闲聊过自己的一些经历。

他讲过他是从国民党空军学校起义过来的,在国民党空军 学校当教官之前是空军飞行员等等他年纪比我大好几岁,为人热情,也比我老练。看见他那忧心忡忡的样子,我反倒想劝慰他几句了,但一种莫名的顾虑,使我缄默下来。

学习讨论时,大家都抢着发言表示自己如何拥护党中央毛主席的英明决策,痛斥了胡风反党集团的“狼子野心”,表示一定要积极参加运动,要认真挖出一切暗藏的反革命分子来等等。我由于一直忙于教学工作,好久没有认真读过报纸,也不清楚胡风是怎么回事,加上思想上有负担,发言便不多,表态也不热烈。

第二天,党支部的一位老师来请我去支部坐一坐,他说:“张老师,你有空么?想跟你交流一下思想,行么?”他面带笑容,很诚恳地说。

“啊,Z老师您太客气了,我该自己上支部去汇报思想,一直瞎忙于备课、讲课,没顾得上去,是我的不对呢!”对他的邀请我确实感到有些意外。

“不,主要是我们支部人手少,工作又杂,平时联系大家很不够。今天有机会咱们先交换一下对这次运动的看法吧!”

“我平时对政治关心不够,一开始对这次运动觉得有点突然,听了老校长的报告才知道原来还有反革命分子在兴风作浪,我完全拥护党开展这次运动!”我说的完全是真话。

“那就好,你是复员军人,参加革命时间也不短了,虽然受过一些挫折,但问题是清楚的。你是这次运动的团结对象,希望你不要有什么顾虑,要积极投入运动!”

“谢谢组织上的关心,我一定认真学习,努力提高政治觉悟!”我真的有点受宠若惊了。

“还希望你提高一些政治警惕性,对你身边的人要加强观察,有什么异常表现请及时告诉我们。同时要好好回忆一下平时他对你讲过什么有问题的话没有!”他的态度变得得严肃起来。

我一下就明白他找我谈话的目的何在了。“谢谢组织上对我的信任,我一定提高警惕!”我这样回答了他。一离开他,我忽然想起在巨济岛第86集中营时,那个“反共抗俄同盟”的头头,曾要我这个“翻译官”在联队部注意共党分子的动向之事。我立即有了一种吞下苍蝇似的难受感!

果然不久卢老师即被揪了出来批判斗争,有人拍桌子揭发他是轰炸洛阳城、屠杀老百姓的国民党刽子手;有的指鼻子要他交代自己伪装进步混入革命阵营的罪恶企图。我听了有些不理解,如果在内战时期作为飞行员的他真奉命驾驶轰炸机去洛阳投弹那只是军人执行命令,而他后来随军校起义应是一个革命行动。

我正在脑子里想着这些问题,偶然抬起头来看见支部委员Z老师正以期待的目光看着我,旁边也有其他教师在看我。我想:“大家都知道我和卢老师同住一室,又相处不错,都希望我能拿出点有份量的揭发材料吧!”那时我真希望曾听见他讲过什么反动言论或谈过他以前的什么反革命活动,以便我也能在会上高声揭发他、指斥他,以便表明我的政治态度和积极性。但我搜遍了记忆,确实找不出任何这类的材料。我只好低头在本子上写起字来,装作记录大家对他的揭发批判,直到散会也未敢再抬起头来。

会散后,我很晚才回宿舍去,确实有些不忍看他受委曲的痛苦样子,也怕和他在一起沾上什么说不清的嫌疑。等我进门,他还未睡。我背着他扫床单时,听他说:“张老师,你还是在会上发言骂我几句好,真的,我不会对你有意见!”

我的心猛跳了一下。我装作吐痰开门出去,看见小院里其他几间宿舍都已关门熄灯了,我回过身来扔给他一支烟,便迅速脱了衣服钻进毛巾被里去了。躺在床上,我自己在“归管处”受审、挨批、自我批判、宣布处理等等一幕幕情景像电影画面一样顽强地冒出来,好久好久都睡不着。我也一直未听见他平时睡觉的鼾声……这次“肃反运动”在我们学校还算是比较稳重的,只揪了两个反革命嫌疑,除了卢老师外,还有个曾当过伪“满洲国警官”的杨老师,召开了几次揭发批判的小会、大会,一般老师只集中了10来天就放假回家了。后来对两位老师做了结论:“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宣布解放。”

卢老师不久即调离了学校,他临走时紧握着我的手说:“这辈子我也忘不了你那天给我的那支烟”我笑着说:“你忘了我给你讲过的一个美国哨兵在集中营监狱里给我烟抽的故事了吧!我不过是他的学生罢了!”我们拥抱了一下,并互道珍重告别!

虽然我平安地度过了我们学校的肃反运动,却未躲过这次全国性运动大风大浪的冲击!

风暴终于袭来

运动期间,我们一律集中住在学校没有回家。我一直想知道M出差回来没有,那时候北京电话很少,石景山还算是远郊区,往城里打电话极难,我又不愿往地质部打。而几次往农业部给父亲去电话还老占线,打不进去。运动开始时我无暇去想那令我苦恼的事,而后来当我肯定这次运动整不到我时,思想又一下集中到这上面来了: “M现在怎样了?那 ‘老革命’能放过她么?7月中旬都快过完了,暑假我们的婚事还能办成么?”

我在7月20日回到家中,看见爸妈冷冷清清地坐在桌前准备吃晚饭。妈妈见我回来立即高兴地去厨房为我加菜。父亲仔细看了我的脸色,说: “你气色还行,你们学校肃反运动结束了?” “结束了,我没事!” “没事就好!这半个月可把你妈急坏了!” “爸,M她来过么?” “星期天她来了一趟,说她们单位正开展肃反运动,这两个星期可能不回家了!” “她没给我留什么话?” “啊,留了一封信在你妈那儿。” “你先吃饭,吃完再看信好么?”妈端着菜进来,要我先坐下来吃。我端起饭碗,举起筷子却呆在那儿不动。爸轻轻碰了妈一下。妈看看爸,看看我,进里屋去取出了信递给我。我拿了信跑进里屋去,撕开封口取出信纸: “泽石,我已调往总工程师办公室,仍做机要工作。支部答应尽快研究我们的申请,好事多磨,望耐心等待,由于运动已开始,我将暂不回家。M。”

我苦苦盼来的只是这么短短两行字!我望着那薄薄的信纸反复自问:“好事多磨,还要有多少磨难才算到头?耐心等待,还要有多久的等待才算耐心?”

妈叫我出去吃饭的喊声惊醒了我。我拍拍脑袋赶快出来主动说:“M她信里说她的工作调动了,要不了多久就会批准我们的结婚申请了”妈也高兴地说:“已经告诉你二哥二嫂和老四老五,这个星期天回来给你过生日!”

过生日!7月23日将是我的26岁的生日,我自己都忘了。只听爸又说:“你大哥来信说放暑假回来探亲,我已回信让他早点来,一起给你过生日。这也是几年来我们家难得的一次团聚。你大哥他也许还能赶上你们的婚礼呢!”

第二天,大哥果然从石家庄赶来了。我们弟兄两个前后参军,虽不在一个部队,但同时入朝,并肩作战。他们部队也几乎被美军包围,但他们撤出来了,我们却被包进去了,兄弟俩个差点再也见不到面。现在都死里逃生回到父母身边,我们久久地拥抱在一起。大哥仔细问了我和M的婚事情况。我把未敢给爸妈讲的真情都告诉了大哥。他很为此着急,当天下午就到地质部去找M,并说要邀请她回来参加亲人大团圆!

大哥从地质部回来脸色不大自然,引起了我的不安。我坚持要他把见到M的情况告诉我,他只说M正忙于参加运动,没有来得及详谈。又说知道要给我过生日后,拿钱托他为我买块生日蛋糕。

那个星期天,真是我们全家难得的一次大团圆,连在航空学院读书的表弟也来了,唯独缺了M!好像大家都商量好了似的,谁都不当着我的面提M为什么没来这回事。本来那天应该是我们全家最高兴的日子,却明显地蒙上了一层阴影。我预感到一种可怕的厄运又在向我逼近。

来生再见

过完生日的第二天早饭后,大哥要我陪他上街去走一走。出了大门他眼晴望着地上说:“老三,M让你今天去找她一趟。”我急忙转过身来望着他,想听他往下讲。他却低着头只说了四个字“:你快去吧!”

我看他确实不准备再说什么了,就大步朝车站走去。刚跨了几步,又听见大哥在背后喊:“老三,你要坚强些!”我不想停下来,但还是转过身向他做了一个请他放心回去的手势,便跑去追那趟即将进站的公共汽车。

我赶到位于三里河的国家经委大楼,找到新迁来的地质部办公楼。传达室的那个老头看了我的复员证书后,仍不让我进楼,只拨了“总工办公室”的分机,告诉M:“下面有人找。”

那座蓝色琉璃瓦顶的建筑是当时在北京最雄伟的仿古楼群,人还未到楼前就已感到自己的渺小,何况还警卫森严!我站在金碧辉煌的宽大门厅的一个角落里等她,更加生出一些自卑感!

来了!她穿着一身整齐的蓝色“列宁装”出现在楼梯口,向下张望着,发现我靠着墙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等她,便匆匆跑下大理石面的阶梯向我走来。 “瘦了!苍白了!憔悴了!”我心里喊着,觉得自己腿在发软,想蹲下去,我向后紧紧地靠在墙上。

她迟疑着,离我三步远停下来,只说了声“你来了!”那双已经明显红肿的眼里便闪出了泪光,那身子也明显地开始摇晃。一股强大的热流冲进我的心脏,我跨向前去扶住她,急速地向两旁寻找坐椅,靠窗有一排长椅但已有人坐在那里说话,还诧异地望着我们。

我轻声对她说:“我们到外面去吧!”她随我挪动着脚步,我挽着她的手臂走出大门,穿过马路,穿过西边那块已收割的菜地,来到从玉渊潭流出来的那条小河边。我们在河边土坎上坐下来,她把手臂轻轻地从我的臂弯中抽出来,两眼呆望着河沟里那混浊的流水,一句话不说。

从侧面看去,她那弯曲的背,那低垂的头,那滑到额下的几綹头发,那凹陷下去的面颊,那干裂发灰的嘴唇,无不诉说着这些日子她所承受的巨大压力和所经历的可怕的痛苦!我还有什么要问的,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M,你受苦了!”我长吁了一口气,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 “你别担心我,我是从狂风暴雨中走过来的!”我一半是对着自己说。

“……”

“我愿接受你做出的任何抉择,只希望你千万保重自己!”这是我这些天来反复想过的、一直想对她说的话!

她一下将脸埋进自己双手里,双肩剧烈地抽动起来。我猛地抱住了她,一阵深沉地鸣咽冲出我的胸膛。“老天,你对我们何其不公啊!”我望着铅灰色的天空欲哭无泪,欲喊无声!

她突然直起腰来,从肩上拿下我的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我手里,站起来掏出手绢擦干了眼泪整理了一下头发、衣服,头也不回地往大楼走去。

她就这么走了!我拿着她的信往起站了几次没站起来,更无力迈步去追回她了!

“一切都无可挽回了,我还要打开这封信么?”我回过头来,看着手里那封沉重的“判决书”,最后还是忍不住抽出了信纸,泪眼模糊地读了下去!

长黄:还是让我用你在地下党的化名称呼你。这个名字已深深刻在我的心坎上了。这个名字是和我走上革命道路,跟我入党、参军联系在一起的,这个名字能使我勇敢坚强,能使我冷静地提起笔写完这封给你的告别信……长黄:不久前支部书记叫我去谈话了!告诉我组织上对我们的结婚申请做了认真的研究,对你的政治历史情况进行了认真的调查。他说正好你的学校在进行肃反运动,正在对你进行深入审查,他们在看了你的审查材料后,认定你有“严重的政治历史问题”,因此建议我认真考虑我们的婚姻问题!他说:“明确的讲,组织上有规定,若爱人有严重政治历史问题,本人不得从事党内机要工作。”我申辨说“:你的历史问题组织上已做了明确结论,虽然开除了党籍,但还保留了军籍,仍然享受复员军人的政治待遇!”他说实际情况比我知道的要严重得多。

我问严重到什么程度?他说这只能由组织上掌握。我提出申请要求调离机要工作岗位。他说:“给你再明确点吧,按他的政治情况你若真要和他结婚,你自己就不能留在党内!你究竟是要政治生命还是要感情,你回去想好了再来告诉我。组织上还是尊重你本人的意见的!”

我转身要走了,他又叫住我说:“一个党员,党性强不强首先看她是否对党坚信不疑。你应当完全相信给他做组织结论的东北军区归管处党组织,完全相信正在进一步审查他的学校党组织,也要完全相信地质部党组织。在关键时刻决不能动摇这种信任!”又说:“组织上是一直关怀你,信任你的。送你上大学,毕业后又立即将你放在极其重要的保密工作岗位上。我们相信你不会辜负党对你的培养和信任,能够正确 处理个人和党的利益之间的矛盾支部书记最后还说他有责任提醒我,现在正在开展肃反运动,要求我更应该注意从各方面跟你划清界线,因为你还是我的入党介绍人!

长黄:六年前,在成都双流徐瓦窑那个茅屋里,你领着我宣读入党誓词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今天你 怎么就离开了党?你怎么会离开党啊……现在,党要我离开你,我该怎么办????

为什么要相信党就不能相信你?

为什么要党就不能要你?

为什么所有的人,连你我的亲人都回答我只能要党不能要你,还都说这是为了我的前途着想?我甚至还可以肯定你自己也将给我完全同样的回答!而大家为什么都不想想失去了你,我的前途还有什么可着想的?

长黄:你常笑我脑子里有不少唯心主义的东西,要我成为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但现在,我只能相信这一切全是命运的安排,我还愿相信有天堂,有来生,从而还能保留住我们再相爱的希望……长黄:令生今世你要忘掉我这个软弱的女人!这个对你背信弃义的根本不值得你爱的女人!

对我唯一的安慰是深信你的坚强,你的勇敢,深信在这个世界上还会有比我好得多的女子来代替我, 跟你生死相随,伴你患难与共!

最后的请求是,看完后毁掉这些不能见天日的字句!

她的字迹愈来愈潦草,且被斑斑泪痕浸湿而变得模糊不清。最后既未署名也无日期。

我己不记得我在那小河沟旁呆坐了多久,我只记得当时读完信后我竟然出奇地平静,似乎在心灵深处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早就在等着这个惟一可能的结局。我的心湖,已是狂风过去后的疲惫的沉寂,我的脑海,已进入暴雨结束后的凄凉的安息!

我感觉,那个曾经以“小天真”“、石凝”“、长黄”为化名的英气勃勃的革命者的生命,那个热情、豪爽、幼稚、浪漫的青年人的生命,至此完全结束了!

我企求,一个新的生命、如烈火中的凤凰涅槃,驻进我那正在变冷的驱壳!


第三章 求职真难第五章 奋起求生

第四章 突然婚变|下卷 坎坷历程|我的朝鲜战争:一个志愿军战俘的自述 - 张泽石|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