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城市夜景
舞台灯光昏昏暗暗,是街道一角。黑色帷幕拉开,背景银幕上映出城市夜景,万家灯火,车流如潮仿佛条条闪耀的龙蛇游走,霓虹灯在夜空中变幻出种种五彩图形,以致星月为之暗淡失色。
A踉踉跄跄走上舞台,边走边哼哼叽叽地唱,举着酒瓶滥饮。
白发黑衣老人推上来一盏高高的路灯,舞台上比刚才亮堂了些。老人又推上来一只绿色的邮筒,安置在灯杆下。
A走到路灯下,靠着邮筒站稳。
A:“人们都……都说酒是坏东西,可是,你们干吗不……不听听酒是怎么说?酒说,人才是最坏的东西。又不信是不是?好好,那……那我问你,酒看不起人了吗?酒把人分成三……三六九等了吗?酒不让你说你想说的话了吗?酒搞过什么他妈的阴……阴……阴谋诡计吗?没有!可……可人呢,人怎么样?好,我再问你,酒把河……河流给弄干了吗?把草原弄……弄成沙……沙漠了吗?把很多很多动物都弄绝种了吗?把臭氧层弄出一个大……大窟窿了吗?那好,我再问你,酒说假话吗?可是人说!人说我们是平……平等的,可我们什么时候平等过?人说我们是自由的,可……可我们什么时候自……自……自由过?人说我们是伟大的民族,那么请……请……请问,哪一个民族是……是渺小的?人说我们是光……光荣的,再……再请问,谁又是耻辱的呢?我们是神圣的,好好好,那……那……那谁是庸俗的你最……最好先告诉我。动物?植物?石头?云……云彩?风?还是别人?是的,只能是别人!可所有的别人也都……都说……说他们是光荣的、神……神……神圣的。问题是,谁都可以自称我们,可是谁又都逃……逃脱不了被称为别……别人,结果大家都是说着屁……屁话。放屁并不要紧,我赞成放……放……放屁自由。但是屁话来回说,这里面就必定有点儿不……不……不可告人的玩意儿了……”
他把酒瓶放在地上,自己也坐在地上,歪着头想,啃着指甲想,大约终于想不出那究竟是什么玩意儿。然后他从挎包中掏出纸和笔,久久地埋头疾书。最后,他把那张纸叠好,居然又从挎包中摸出个信封,把那张写满了字的纸装进去,左顾右盼找不到胶水或糨糊一类有黏性的东西,便吐口唾沫好歹把信封粘好。他把粘好的信封放在一旁,长长地舒了口气,好像完成了一件什么大事似的。
A:“人是唯……唯一会说话的动物吗?不,人其实是唯一会说瞎……瞎……瞎话的动物。比如吧,人们赞美爱、颂扬爱、说他们最渴望的就是爱,可实……实际上呢?倒是战争越来越多,武器越来越精良,掠夺和复……复……复仇的手段也越来越高明越残忍,这你怎……怎么解释?难道渴望东,结果必定要跑到西……西边去吗?再比如,十个人有八个会对你说,他们看重的绝不……不是物质和金钱,而是精……精神的富……富有,可是,到富……富庶之地去的人很少回来,到穷乡僻壤去……去的呢,倒是保证待……待不住。莫非物质的富有和精……精神的富……富有一定是成正比的吗?要是那样当……当然好,可要是那样还……还用你来废话说……说……说什么你更看重精神的富……富有吗?再比如,你去问孩子,问……问……问他们是创造好,还……还是享乐好?他们肯定会告诉你,是创……创造好,可是你给他们一道难……难题和……和一桌美味,你看他们挑哪样吧。还有,谁都会说自己爱劳动,可……可快……快乐的节日是啥意思?连小学生也能告诉你,首先是不……不用去上……上学了。还有,老虎可怕不可怕?我这辈子头一回听说老……虎,就是听说老虎要……要吃人,可现在呢——人说瞎话真……真是说得精彩极了——人就快要把老虎吃……吃光了!当……当然了,人有时候也说漏嘴,一方面说诚实是可贵的,另一方面又……又说物以稀为贵,那么可贵的诚实是很……很多呢还……还是很少?他们绝不会承认是很少,你要是说很少,他……他们就会愤……愤怒,我估计现在就有人愤怒了。是呀是呀,总是这样,人的骨……骨子里就倾向于自……自欺欺人。可是人为什么要这样?我告诉你们吧,我活了很……很久了我可以告诉你们了,我说不定很快就……就要死了,我没有什么再害怕的了,所……所以我可以告……告诉你们了。第……第一,凡是人们提……提倡的,其实就正……正是人们的本性难……难以做到的;第二,人都想当……当一个被颂……颂扬的人,比如让别人称赞你是舍己为人呀,是坦……坦诚待人的人呀,是没有一点儿贪……贪欲的人呀,等等等等,但他们又知道,他们未……未必能做成那样的事;第三,他们希望别人做成那……那样的事,而自己可以不必,可这样又怕让别人看……看不起;第四,他们未必不希望自己是……是坦诚的,可又怕别人并……并不坦……坦诚,结果自己反而要吃亏;第五,他们希望所有的人都是相……相亲相爱的,可他们知道,那仅仅是一种希……希望,那不过是一种梦想罢了,因为他们自……自己就恨着别……别的什么人;第六,要么干脆就别去抱着这样的梦……梦想了,随便人们去互……互相欺瞒、互相猜疑、互相算……算计、互相防备、互相看不起又互……互相硬着头皮充……充好汉吧,可那样的话这个世界又太……太可怕了,实在是受……受……受不了;第七第八第……第九……总而言之人是互相依恋又互相害……害怕的,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就好像注定了南……南辕北辙,就好像喝酒,你越是对自己说别……别再喝了别再喝了别……别……别他妈再喝了,你越是喝!”
他叹口气,继续大口大口地喝酒,望着远远近近的高楼,望着一排排一摞摞亮着灯光的窗口。
A自言自语地说:“我还是不能确……确定,那些窗口里是……是不是真有人。灯倒是亮着,那意思好像是说有人。但是星……星星也亮着,难道就能说……说明那儿也……也有人吗?唉,我早说过了,人是一……一种会说瞎话的动……动物,他们称赞透……透明的心,可是他们要用不……不……不透明的墙把心都遮住。”
他扶着灯杆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忽然冲着近处的那座高楼大喊。
A:“嗨!嗨——让那些墙也变……变成透……透明的吧!嗨!嗨嗨——听见没有?让墙也……也变得透明吧!!”
背景银幕上映出A的幻觉——那座楼的墙壁开始一点一点地变得透明起来。
A:“对,对了,就是这样!全都变成透明的吧!你们不是赞……赞美透明的心吗?那就不……不要让不透明的东……东西把我们遮挡住、隔……隔离开吧。”
背景银幕上继续映出A的幻觉——那座楼全部变成透明的了,远远望去就像一只巨大的鸽笼,一个个格子中都有人在活动。
A挥舞酒瓶,在那盏路灯下手舞足蹈,大笑着,大叫着。
A:“好哇,好哇,就应……应该这样,本来就应……应该是这……这样的!”
背景银幕上的一个个格子中间,人们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互不相干,互不理会:有的高朋满座,有的对影成双,有的在引吭高歌,有的在默然独泣,有的在拥抱亲吻、情语缠绵,有的在大吵大闹、呼天抢地,有的在沐浴,有的在喝茶,有的在看电视,有的在拉肚子,有的在炒菜,有的在读书,有的在下棋,有的在报警,有的在嘁嘁密谈,有的在咿咿梦语,有的刚刚出生,有的就要死去,有的在为新生者祝福,有的在为将逝者祈祷……
A:“不,不光是这样,还应……应该让他们互相都……都看得见,让他们互……互相都能触……触摸得到!应该让他们不受那些格……格……格子的限制,应该把所……所有的墙都拆掉!哈哈,对啦,拆掉,统统拆掉!让那些墙都消失!应该让……让他们看看,大家其……其实都……都是一样的!”
于是,背景银幕上,所有的楼墙都像融化了似的消失了,所有的格子都像蒸发了一样,不见了。
A:“哈,棒极了,就这样就……就要这样,妙透了!这样他们就能从……从一个格子走……走到所有的格……格子里去了,这样他们就能从一颗心里走到所有的心……心里去了,这样他们就会知道了,每一个人都是平凡的,每一个人也都是高……高贵的,每一个人都是可爱的、可亲的,每一个人也……也都难免有……有时候是丑陋的、可……可笑的,其实每一个人都是孤独的、软弱的,他们在梦……梦里都是要想……想念别人的,要依……依靠别……别人的,也都是想给别人一点儿依……依靠的,可是他们平时都不说,他们害怕,不好意思,怕人笑话,好像那倒是可……可耻的,现在让他们互相看看吧,互……互相了……了解吧,让他们在没有墙的地方坦白吧,承……承认吧,承认互相害……害怕才是多么丑陋多么可……可笑的吧,害怕互相贴近才……才……才是多么可耻的吧!让他们互相坦白,他们其……其实是没日没夜地互相思……思念的呀!他们平时装……装得多么傲慢,多……多么冷静,一副不需要别人的样子,一副多……多么强悍的样子,一副多么自……自以为是的样子,一副不……不能触……触动的样子,不识人……人间烟火的样子,屁!妈的狗屁!全是假装的。其实只要把那墙都……都拆掉,你就明……明白了,他们都跟我一……一样,爱……爱别人,又……又怕别人,想要别人爱,可又怕被别人看不起,所以就喝酒,喝……喝酒,因为他……他们想走回到过去,想……想走进到未……未来,因为那样总……总比呆在墙里好……好过些,所以他……他们就喝酒,对,喝……喝酒,因为他们想……想让那……那些墙都消……消失,所以他们就都喝……喝了酒,喝了很多酒,因为酒确……确实是一种好……好东西,所……所以墙就都消……消失了,他们互相就看见了,互相就能触……触摸到了,就不……不会再互……互相猜疑、害怕,和……和看……看不起了。”
A忽然呆愣着不动了。他发现背景银幕上的墙虽然已经没了,但是悬在半空中的人们依然各行其是,互不相干,互不理会:高朋满座的依然高朋满座,对影成双的还是对影成双,引吭高歌的尚未疲惫,默然独泣的已经泣不成声……刚刚出生的已在嚎啕,行将就木的也眼含泪水……如是等等,并不为他的期待提供佐证。
他两眼发直,浑身发抖。
A自言自语:“怎么了这……这是?出了什……什么事?”
他看看酒杯,晃晃酒瓶,又干一杯,再干一杯。但背景银幕上的情况并未有任何改观。
A自言自语:“见鬼,这是怎么了?”
他又干一杯,再干一杯。背景银幕上的情况反而变本加厉。
A自言自语:“不行,不,不行,我……我得去看看了,我得亲……亲自去……去看看了。”
这时,远远地但不知是哪儿,管风琴奏响了《婚礼进行曲》。
A挣扎着离开路灯下,趔趔趄趄走,走了一圈,又回到那盏路灯下。他发现了遗忘在那儿的那封信,捡起来看看。
A:“啊,一封信。”
他看见了那只邮筒,笑了。
A:“谁这……这么马虎,把信塞……塞……塞到了邮筒外头了?”
他认真地把那封信塞进了邮筒。
他继续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却依然是绕着圈子,如同鬼打墙。走了好一阵子,终于两腿拌蒜,摔倒。
舞台灯熄。同时,背景银幕上的画面恢复正常,仍是万家灯火的城市夜景,仍是林立的高楼,仍是铺天盖地的墙壁,和被墙壁遮挡、隔断的万千心魂——唯在墙与墙之间来回碰撞的种种噪音,或可证明他们的存在。《婚礼进行曲》庄严隆重,渐渐压倒了城市的喧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