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在家
舞台灯光渐亮,黎明室内的亮度。背景银幕被黑色的帷幕遮挡住三分之二,另外的三分之一上映出一面拉着窗帘的小窗,晨光在窗帘上飘动,窗棂、房檐、树枝的影子随之飘动。上一节城市醒来的声音延入此节。
A裹着毛巾被躺在台上,刚刚惊醒的样子,懵懵懂懂看一下四周,蜷着身子半天不敢动。
白发黑衣的老人推着运送道具的小车上台,车上一筐空酒瓶,再无其他。他像幽灵一样动作轻捷,把筐放在一个角落,把几个空酒瓶横倒竖卧地布放在A周围,推着空车下台。整个过程一无声响。
街上的声音有所变化,主要是掺进了此起彼落的各种叫卖声。
A慢慢坐起来,看着一道漏进室内的阳光发呆。
A:“妈的,又天亮了。”
说罢他又躺倒,双手垫在脑后,跷起二郎腿,一声不响地看着天花板。
他伸手摸到一个酒瓶,摇一摇,空的,扔到一边。又摸到一个,还是空的。他坐起来东找西找,但所有的酒瓶都是空的。他叹了口气,继而哈欠连天。
一个哈欠打到一半他忽然不动了,手举在半空慢慢扭过身子,望着一个角落。
A:“啊,来啦伙计?来吧来吧,没事儿,干吗老那么鬼鬼祟祟的。”
他原地坐着转了九十度,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个角落。
A:“甭怕,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自信点,你也是主人,还得我老这么强调吗?我住这儿,你也住这儿,家里外头总之这个地球上,你们耗子是第二主人。那没错儿,论数量论本事你们都是老二。说不定你们比我们还多呢,你们够不够一百亿?一个人平均两只耗子我看差不离。喂喂,别走哇老弟?对,回来,对对,甭客气。”
他站起来,摸出烟想点一支,但又揣回兜里,可能是怕惊跑了那只耗子。他面向那个角落,晃晃悠悠地来回踱步。
A:“邪了,现在的耗子一点儿都不怕人,你怎么盯着它,它怎么盯着你,好像它还有一肚子委屈呢。嘿,听我说,人比你们强的也就剩下能说话了。你说,你们还有哪点儿不如我们?我们吃什么你们吃什么,我们住什么你们也住什么,我们下饭馆、逛商店,你们不也照办?我们卡拉OK,可你们一宿一宿地在我床底下折腾也够卡拉够OK的。我们骄傲得不行,说是占领了整个地球,可我们到哪儿你们不是跟到哪儿?人老想消灭你们,是呀是呀,可指不定谁消灭谁呢。我看咱们是一路货,什么时候你们消灭了,估摸我们也就他妈的死绝了。你说什么,整天提心吊胆的怕这怕那?可你们以为人不怕吗……”
他忽然不说了,像是想起了什么,呆愣着。
背景银幕上又闪现几下他刚才的梦境:无人的大街,过于规整的楼房,寂静,虚假,令人生疑……
梦景消失。A站在舞台中央,呆愣良久。
A(自言自语):“老是这个梦,老是它。老是那句话,我死了七天才被发现……他妈的!”
A摇摇仍然有些发懵的头,缓缓蹲下,面对角落里的那只耗子。
A(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些,或者低沉了些):“别走哇伙计,别忙着走。陪陪我,这世界上离我最近的就是你了,要说朝夕相伴,咱们才正格的是朝夕相伴呢。夜里你嗑我的床腿,我埋怨了一句没有?那回你偷我的酒喝,醉得爬不回窝,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儿没有?可我最烦你老那么客气,客气其实最他妈虚伪。”
A蹲在地上,慢慢向那角落挪近。
A:“甭怕,咱俩谁也不知道谁的底细,这挺好,谁也就不会出卖谁,谁也用不着担心被谁出卖,谁也甭嘲笑谁、看不起谁,因为……因为谁也没拿住谁的短儿。我看过一个电影——是呀是呀,这点你也不如我。不过这没什么可羡慕的,那么一层布,上头五光十色地亲呀爱呀、哭哇笑哇跟真的似的,可你千万别过去摸,一摸保险特没劲——就那么一层布,里头什么也没有。有几回,听报告的时候,我挺想过去摸摸讲台上那个人,他讲得真是不错……可说真的伙计,我不敢……我怕……怕又摸到那么一层布……一层布后头什么也没有……”
A坐下,搓搓疲倦的脸,侧目看着身旁那只耗子。
A:“那电影,说的是两个人,谁也不认识谁,在火车站上偶然碰上了,你一言我一语倒是都说了好些真心话……你想想那是为什么?你慢慢想想吧伙计,因为什么?就他妈的因为他们俩谁也不知道谁的底细。所以……所以咱俩也可以说说真心话。说什么呢?说真的,我是愿意你知道一点我的底细,你要是愿意听,我可以把我的底细全告诉你。其实,我也没有多少秘密,我是个没出息的人,我知道别人都是怎么说我的,酒徒,醉鬼,没有自制力,一事无成,不可救药……他们说的也许不错,可是伙计,这跟酒没关系。我只能跟你说,我有病,大夫也闹不清是什么病,一种罕见的病,搞得我总是一点力气都没有,脑瓜子老跟一辆汽车那么大,发动机在里头整天‘轰隆隆、轰隆隆’,可是打不着火……不不,这跟酒一点关系都没有。当然酒我得少喝,这点自制力我是有的。少喝点酒对人有好处。不过我这病跟酒没关系,我得休息,得休息一阵子,然后他妈的你们瞧着吧,我会证明我比谁都不差……哥们儿,这我不是吹,我从小的功课就老是全年级第一……伙计,我知道你不会看不起我,因为我也没看不起你,再说咱俩谁也不想弄清谁的底细……”
A伸手想抚摸那只耗子,但是手悬停在半空。必是那耗子跑了。A呆滞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只溜走的耗子,直到它销声匿迹。A垂下头,半空中的手跌落下来。
A:“唉,我早就知道,我早就知道全都是电影,全都是幻景,你摸不到谁,你甭想能摸到谁,你要是想看见他们你最好就别靠近他们,你要是想靠近他们,最……最好就别想去碰他们,最好跟他们保持一点距离,使他们不至于逃跑的距离,别把他们当真。可是……可是那你干吗不直接去看电影呢?妈的我又不是买不起电影票。问题是,问题是什么是真的……”
A沉默着,很久,掏出烟来点上,脸上表情僵滞。一缕缕青烟飘摇,飞散……忽然他抽抽咽咽地哭起来。
A:“杨花儿也走了,毫无疑问我在离婚书上签了字,他妈的我签了字呀……不过,不过我不怨杨花儿,真的,我还是爱她,我也不怨她变了心……我知道,我明白,我自己对自己也是这么说——我哪点配她爱?她是个好人,杨花儿,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是最对我好的人,是最理解我的人,只是……只是我这病让我对不起她……”
他止住哭泣,忽然想起了什么事的样子,又像是专心地听着窗外的鸟叫。窗外的鸟儿声声啼啭,天已大亮。
A:“不过我还有点事得跟杨花儿说……可我说过我不再缠着她了……但要是真有事,总还是可以去找她的吧?”
A站起来,在台上快速走一圈,似乎也是这样快速地思索了一圈。
A:“对,我得找她。杨花说过,要是真的有事是可以去找她的。我并不缠着她没完,我不是那种缠着人没完的人,我从来说话算话,我可不是那种娘们儿叽叽的人。”
A在台上转圈,速度放慢,似乎思索也跟着放慢了。
A:“可是别人会怎么想,杨花她们家的人会怎么说?我见了她说什么?……对了,有件事我必须得跟她说。我就说我忽然想起有件事……对了,我确实是有件事非得跟她说不可。可是……什么事呢?”
他站住,不动,紧皱眉头全力回忆。
白发黑衣的老人推车上台,把地上的空酒瓶收进筐中,把筐放在车上,又推车悄然下台,一点也不惊动A。
与此同时,画外或幕后响起第二节梦中的那句近乎谶语的话,很轻,如同叹息:“我死了七天才被发现……我死了七天才被发现……我死了七天才被发现……”
A环望室内。
A:“对了,得把这个家留给杨花儿,房门的钥匙得交给她。”
他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抛起来,接住,转身下台。背景银幕上的画面渐隐,舞台灯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