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回家
A的呕吐声延入此节。
舞台灯光渐亮,深夜,室内,景同第三节。银幕被黑色帷幕遮挡住三分之二,另外的三分之一上映出一面小窗。窗帘收拢在小窗一侧,窗外已是灯火稀疏,夜阑人静,树枝的暗影间有几点星光。
A躺在台上(与第三节同样的位置),时而翻过身,趴着,狂呕滥吐一阵。
白发黑衣的老人推着运送道具的小车上台,车上一筐空酒瓶,再无其他。他像幽灵一样动作轻捷,把筐放在一个角落,把几个空酒瓶横倒竖卧地布放在A周围,推着空车下台。整个过程一无声响。
A喘息着坐起来,呆望着窗外的星光和树影。
A:“妈的,天又黑了。”
说罢他又呕吐起来。呕吐稍息,他惊讶地看着手中的手帕——白色的手帕染红了一大片。
A:“妈的,这好……好像是……是血呀。”
白发黑衣的老人上台,又推来一筐空酒瓶,布放在A周围——全部动作与前一回分毫不差。
A吭吭哧哧地笑起来。
A:“你们还……还别他妈的拿死来吓……吓唬我。别人是什……什么都不怕就……就怕死,我可不是那么回事,我是什么都……都怕,就是不……不……不怕死。”
他伸手摸到一个酒瓶,摇一摇,空的,扔到一边。又摸到一个,还是空的。他坐起来东找西找,但所有的酒瓶都是空的。他叹了口气,继而哈欠连天。一个哈欠打到一半他忽然不动了,手举在半空慢慢扭过身子,望着一个角落。
A:“啊,你又……又来啦伙计?来吧,来……吧,没事儿,说你多少回了,别老……老是这么鬼鬼祟祟的行……行不行?”
他原地坐着转了九十度,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个角落。
A:“伙计,这一整天你都干……干吗来着?我不在家,你闷得够……够呛是吧?唉,有时候我顾……顾不上你。我好歹还算个人不是?比不得你们那……那么逍……逍遥自……自在,我们得出去奔命去。其实也弄……弄不大清都是奔……奔的什么,无非是去说废话,赔……赔笑脸,干……干傻事,忙活半天,末了儿跟……跟你们耗子也差不了太多。唯独比你们多……多喝点儿酒。唯独喝……喝点儿酒还……还算是件正经事。怎么着伙计,你是不是也来……来……来上一杯?”
他又在一堆堆酒瓶中翻找起来,但酒瓶都是空的。
A:“酒,酒!快来酒!酒在哪儿?”
白发黑衣老人再次上台,这回推来一筐包装精美的酒,布放在A周围。
A捡起一瓶酒,豪饮。
A:“我想问……问你一个问……问题,伙计,你们也怕……怕死吗?噢噢,我懂你的意……意思,怕!为什么?”
他一边喝酒,一边笑眯眯、洋洋自得地看着那只耗子。
A:“什么什么,不怕?好,说说看,那……那又是为……为什么?”
白发黑衣老人继续一筐一筐地往舞台上运酒,一瓶瓶色彩浓艳的美酒,渐渐摆满舞台。
A:“怎么样伙……伙计,想不大明白是不?所以你还得甘……甘心做你的耗……耗子,别他妈不……不服气。我告诉你,其实非常简单,活着是什么?对,活着就……就是一个人孤……孤……孤零零地在这舞台上演……演戏。那么死呢,是什么?还是想……想不出?你可真他妈笨!死就是回……回到后台去歇……歇一会儿,然后再……再来,所以死并……并没有什么可怕。不光不……不……不可怕,而且那时你就有……有机会换一个角……角色干干了。你甚至可以选择一个更……更可心的世界,比……比如说,在那儿用不着说废话,用不着赔……赔笑脸,用不着干你不……不想干的事。你到了后台看……看看前台,保险你得笑,你能看见谁在说真……真话,谁在装……装孙子,你一眼就能看……看得明……明白。伙计,那时候你还可以修……修改一下剧……剧本,让这个舞台更可心些。你说要有光,就……就……就有了光。你说要有真……真诚,就有了真……真诚。你说不要有差别,好,就没……没有了差别。不要有歧视,就没有歧……歧视,就没有谁看……看不起谁那一回事了。你说要……要有酒,就有了酒。你说但……但是不要喝……喝得太多,好了,你就不会喝得太……太多。你说杨花儿你不要离……离开我,于是杨花儿她……她就回来了,就不……不再离开你了。懂吗伙计?死就是这么一种改……改正错误的机……机会。现在你告……告诉我,你还怕死吗?”
A越说越激动,爬起来晃晃悠悠地走,踩在一个空酒瓶上,酒瓶滚动,A一跤摔进酒瓶堆中。
半天没有动静,半天不见A起来。
白发黑衣老人仍旧不停地往舞台上运酒,酒瓶、酒罐、酒坛大小不一,小不盈尺,大可容人,五彩纷呈琳琅满目,几乎把A埋在其中。
这时,黑色帷幕渐渐拉开,随之背景银幕上的画面忽然变化,如同第二节中A的梦境:蓝天下,一片花的海洋,鲜红的或雪白的花朵,硕大丰满,开得蓬勃烂漫,一团团一片片在风中轻摇曼舞起伏如浪,在灿烂的阳光下直铺天际。在辽阔的花海中,出现了杨花儿的身影,她从遥远的天边慢慢走来。
舞台上,A从酒瓶堆中缓缓坐起,痴呆呆地望着银幕,望着花海中的杨花儿。
银幕上,杨花儿继续走近,直到她微笑的脸部特写占满银幕。
杨花儿:“A,不要再喝酒了,好吗?”
A:“杨花儿,你回……回来了,我知道你一……一定会回……回来的。”
杨花儿:“不,我还是要走的。”
A:“走?到……到哪儿去?不不,你别走,要走也……也是我应该走。我知道你没……没有家,这个家永……永远都是你的,我可以住到随……随便什么地……地方去的。杨花儿,你回来吧。我去找……找你,找了你一整天,不不,找了你好……好多年了,就……就是为了把房门的钥……钥……钥匙留给你,我知道你没有别……别的地方住,别的地方都住……住满了人,他们不会让你住……住下来的。”
杨花儿:“不,我来,是想带你一起走的。”
A:“带我一起走,真……真的?”
杨花儿:“当然真的。”
A:“那,咱们去……去哪儿呢?”
杨花儿:“去你最想去的地方,去你好多次在梦中对我说起过的那个地方。”
背景银幕上再次映出辽阔的蓝天、花海。有咴咴的马嘶声,但不见马。
A慢慢站起来,走向银幕。
杨花儿:“但是有一个条件。”
A:“什么?”
杨花儿:“不要带酒,扔掉你的酒,全都扔掉。”
A看看满台的美酒,有些舍不得。
A:“杨花儿,让我少带一……一点儿行……行不行?你知道吗,当你不……不在我身边的日……日子里,是它们陪……陪着我的呀,现在我要到那么好……好的地方去,我怎么能甩……甩下它们呢?”
杨花儿:“不,要么你跟我走,要么你跟它们在一起。”
A:“杨花儿,你听……听我说……”
银幕上,杨花儿已经背转身去。
A:“好好,杨花儿,我……我跟你走。”
杨花儿又转回身。这时银幕上出现了第二个A——就是说,我们同时看到了两个A,一个在舞台上,另一个走上了银幕。
银幕上的A走到杨花儿跟前,非常简单非常轻易地就拉住了杨花儿的手。
杨花儿:“A,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呀?”
舞台上的A:“啊,没……没什么,杨花儿,我到……到底是又摸到你了。你的手这……这么暖和,这么真实。我真怕你忽……忽然又……又变成电影。”
杨花儿:“变成电影?”
银幕上的A使劲攥着杨花儿的手,摩挲着。
舞台上的A:“是呀,有好……好多回,我刚要碰……碰到你,你就变……变成了电……电影,我只摸到了一层布,布后面什……什么也……也没有。”
杨花儿:“现在呢?是真的了吗?”
银幕上的A激动得热泪盈眶。
舞台上的A:“是,是……是真……真的了,这……这回总算是……是真的了。”
杨花儿:“那咱们走吧。”
舞台上的A:“我梦里对……对你说的那个地方,你找……找到了?”
银幕上的A向远处张望。
杨花儿:“不,你在这儿看不见,在地平线的那边,在你看不见的地方。”
银幕上的A和杨花儿挽起手,走进花海,走向天边。
舞台上的A:“喂,杨花儿,你等一等,怎么回……回事?我呢?我……我在哪儿?这是怎……怎么回事?怎么我跟你走了,可我却还……还……还在这儿?!”
A在银幕上摸索着,好像要找到一个门——可以进到电影里去的门。银幕随之晃动起来。
银幕上的A和杨花儿却只管朝天边走去,不顾到舞台上的A的叫喊。
舞台上的A:“杨花儿,那不是我,那个我可……可能不……不是我,杨花儿,我在这儿,我进不去,那个我进……进去了,可这……这个我怎么还……还在这儿呀……”
银幕上的A和杨花儿已经走远,好像根本听不到舞台上A的叫喊。
舞台上的A:“杨花儿!回来,回来呀——你是说要带……带我走的呀,可我怎么还……还是在这儿呢?杨花儿,快……快回……回来吧……”
银幕上的A和杨花儿越走越远,蓝天花海中他们相依相伴,飘动的衣裙和跃动的身影渐渐隐没在地平线那边。
舞台上,A呆若木鸡。
呆愣良久,他忽然又呕吐起来,吐的完全是血。他冲着银幕干咳,呕吐,银幕上也溅上了鲜红的血,与盛开的鲜花混淆难辨。
他小心翼翼地摸摸幕布,然后捻动手指,体会着手指上的感觉。
A:“妈的,好……好像还……还是一层布哇?”
他再摸摸幕布,继而揪一揪、拉一拉,幕布大幅度地晃动起来。
A:“是,是,还是他妈的一……一层布!”
他扑向银幕,又踢又打,又喊又叫。
A:“杨花儿回……回来,回来!回来呀——!你为什么总……总是抛……抛下我?那边是什么?告诉我,那……那……那边到底是什么?”
他抓住幕布,又撕又扯,又揪又拽……终于力气用尽了,生命到了尽头,他摔倒了,一声不响地倒下去。但他抓住幕布的手并未松开,随着他摔倒在地,银幕轰然坠落。
我们看见了后台:空阔,昏暗,杂乱,所有刚才用过的以及刚才并未用过的道具都堆放在那儿。比如说,我们可以从中认出一张石凳、一只邮筒、一盏路灯,以及运送道具的那辆小推车。更多的是我们不曾见过的道具,堆积如山。
昏暗中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原来是那位白发黑衣的老人,他独自坐在道具堆中,正平静地饮酒、捋髯,饮得很慢,很有节奏,动作沉稳,神色泰然。
老人就这么旁若无人地自斟自饮,很久。
直到台下的观众有些耐不住了,烦了,起疑了,老人才慢慢站起身。老人打开那只邮筒,从中掏出一封信——就是第十一节中A扔进邮筒的那一封。然后他朝前台走来,走到A的尸体前,漫不经心地看了看,绕开,走到舞台前沿,向观众展示那封信。
那是一个没有写地址也没有写姓名的信封,雪白的信封上一个字也没有。
老人随即谢幕。老人不断地鞠躬,鞠躬……
当性急的观众起身退场时,老人低头看看A,说了一句话。
白发黑衣的老人:“这要等到七天之后,才会被人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