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夜梦
剧场灯息,舞台漆黑如夜,背景银幕上渐显A的梦境。
城市外景,白天。一条宽直的大街,一眼望不到头,两旁的楼房高低错落但显得过于规整。街上空无一人,沿街的阳台上也看不见一个人,人都哪儿去了呢?所有的窗户都关着并且都拉紧窗帘。那情景有点令人担忧,令人怀疑,所有的景物都像是电脑做出来的,有几分虚假。A的主观镜头沿街前行。阳光蒙眬,天色灰白,有微风,浓密的树冠不停地摇动但没有声音,什么声音也没有。
一尘不染的路面上,A的影子停住,似乎犹豫,但只好还是缓缓前移。
画外,A的梦中呓语,如吟如叹非常清晰:“我死了七天才被发现。他们发现我时,我已经臭了。”
如同回应,不知从哪儿传出一阵阵男女混杂的笑声——就像人们聚会时爆发的笑声,很正常,但很突然。
随之画面乱起来,一会儿天,一会儿地,一会儿是楼顶、楼顶上苍白的太阳,一会儿是无人的窗口、窗口上晃动的树阴、玻璃反射的淡薄的阳光——A的主观镜头在上下左右地寻找。镜头最终一百八十度急转,画面稳定住:某一个胡同口上,露出一堆人呆望的脸。笑声戛然而止(又是什么声音都没有了),那些人都像被惊呆了似的,脸上毫无表情,只是睁大眼睛看着镜头、看着A。
镜头推向那群脸,直至叠摞的一团脸占满整个银幕。就是说,A向他们走近。
但是一眨眼间,稍不留神,那群脸全都消失,只剩下空空落落的那个胡同口。那些人呢,可能都躲进那条胡同里去了吧?
镜头很快地推到那胡同口。但是又细又长的那条胡同里一个人都不见,甚至连一个院门也没有,唯两道绵长的老墙夹着一条窄巷。非常奇怪,窄巷里种满了花,花朵丰满,或鲜红或雪白,一朵挨一朵蓬勃烂漫仿佛一条花的河流。顺着这花的河流举目远眺,胡同尽处豁然开朗,灿烂的阳光下是花的海洋,鲜花遍野直铺天际。
花浪随风摇荡。A的影子在浪面上起伏、扭动,仿佛漂移。渐渐响起嗡嗡的声音,先是细如虫鸣,继而密如急雨,越来越强大、辽阔,终于听出是人声,是城市的惯有的喧嚣……A的主观镜头再次转动一百八十度,缓缓转向大街:怎么了?所有的阳台上都站着人,所有的窗帘都拉开了,所有的窗口都探出毫无表情的脸,睁大眼睛朝街上望,好像出了什么事……
A看见:有一个人,赤身裸体地在街上跑,左顾右盼,看样子是想找个地方藏起来。但街道空阔、规整,没有藏身之处。他是谁?面目不清。他想躲在一棵大树后面,但是大树后面的窗口里正有几张严肃的脸在注视他。他故作镇静地走开,去推路旁的一扇门,门锁着,他使劲推使劲敲使劲撞,但那门纹丝不动。这时,不仅所有的阳台上都站满了人,连所有的楼顶上也都是人,所有的人都是衣冠齐整表情严肃。人们都在看他,因为大街上除了这个赤身裸体的人再没有什么可看的,再没有什么值得人们这样惊奇甚或是恼怒,嗡嗡的喧嚣声正是出于人们对他的议论。他是谁?仍然看不清他的脸。他又敲了两个门,都锁着。他又去大街的另一侧,连着敲了几个门,都不开。就是说没有人愿意他进去。他看见一座门楼上垂挂下一面大旗,便去拽那面旗,想把它拽下来裹住自己。但那面旗发出金属声,原来是一块铁板焊成的旗。窗口里、阳台上、楼顶上的人都哄笑起来。看来只有逃跑,可往哪儿逃呢?他只好沿街跑起来,在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下,在沿街不断的哄笑声中赤身裸体地跑。但是这样跑,更等于是展览——他必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停住步,站在一面高大的玻璃橱窗旁绝望地喘息着。这时,我们从橱窗的玻璃上得以仔细地看看他了:一丝不挂,瘦骨嶙峋,形态委琐,苍白的身体瑟瑟发抖……
橱窗的玻璃渐渐占满整个银幕。那个赤裸丑陋的形体渐渐占满整个银幕。响起城市醒来的声音,人的吵嚷声、自行车声、汽车声、无病呻吟的流行歌曲声……很正常,也许很动人,正是城市的白天应该有的那些声音。他慢慢转过脸……
画外忽然一声大喊——A的喊声,声嘶力竭凄惨无比。随之我们从橱窗的玻璃上看清了那张惊恐的脸——A,那个人就是A。
A:原来那就是你自己!
喊声中,A朝那面玻璃一拳打去,玻璃无声地粉碎,银幕和舞台上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