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白日梦游
舞台上,一束灯光慢慢亮起来,但不要太亮,如同唯在梦中才有的那种微明。灯光在舞台上画出一块小小的圆区,中心是依然沉睡的A和那条石凳,四周更趋幽暗。层层帷幕垂挂在幽暗中,时而微微摆动。黑色帷幕从两侧向中间合拢,直到把背景银幕遮挡得只剩下二分之一。
轻轻地、朗朗地又响起钢琴声,弹奏的是舒伯特的一首儿童曲。有童声集体无字的哼唱,似来自很远的地方。
一群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先后蹦蹦跳跳地上台,一律白色的衣裙。她们好像偶然到这草地上来玩耍的,一个招呼另一个,两三个引来了四五个,一共七八个。她们四处采摘野花,或者只是张望、寻找着什么,偶尔有一两个闯进灯光画出的圆区,但多数时间她们都在四周的幽暗中游逛,衣裙尤其显得雪白甚至闪亮。猜想她们必是有说有笑,但听不见她们的声音,舞台上仍是深睡般的静寂。只从遥远的地方,或者是从天上,传来童声的合唱;慢慢可以听出歌词了,大意是:五月,一起到河边去,看紫罗兰开放。歌声清彻明朗、悠扬淡远。
女孩子们采了野花,编成花环戴在头上。然后她们手拉手,以那块圆形的灯光为中心,拉成一个圈,跳起舞来。她们轻盈地跳着,围着A转着圈跳,一会儿顺时针转,一会儿逆时针转……却好像根本没有发现A的存在。于是琴声和歌声更真切了,更欢快更热烈了。
A坐起来,愣愣地看着她们。
A:“喂,你们是……是谁呀?喂,我问你们呢,你们是从少年宫里来吗?”
女孩子们不理他。
A:“那,你们那儿是不是有……有个老师姓杨?你们认不认识一个叫杨花儿的老……老师?”
女孩子们不答。她们只管跳,旁若无人,完全沉浸在纯洁美妙的歌舞中。
A只好看着,看一个个轻捷、窈窕的身影从他眼前转过去。A看得入迷,不由得也跟着哼那支歌。
A:“喂,我说,这歌我也……也会唱。”
没人理他。女孩子们根本连看都不看他一眼,那意思似乎是说:我们是来跳舞的,与你何干?你会唱就会唱呗,与我们何干?
A尴尬地笑笑,站起身,厚着脸皮走近女孩子。
A:“喂,也带我一……一块跳好不好?我不见得不行,小时候我也进过少年宫的舞蹈队,只是这么多年有点生疏了。喂,行不行你们倒是说……说话呀?”
情形毫无变化,女孩子们踢腿、抖肩、扭腰,只顾自己享受欢乐,只顾欣赏自己的青春和美丽。A急得团团转,无计可施。
A(自言自语):“你说这可怎么好?她们光是跳,光……光是跳,光顾了自己跳,跳得什么也听不见。要是无论你说什么她们都听……听不见,这事就不好办。”
A蹲在地上,继而跪在地上,抱着头撅着屁股,苦苦思索的样子。很久,他忽然抬起头,仿佛心生一计。
A(大喊一声):“嘿!——”
这一计果然奏效,女孩子们都停下来不跳了,一动不动地站着。琴声和歌声也随之停止。
A喜出望外,站起身,走近女孩子们,挨个端详她们。女孩子们的脸上却都没有表情——美丽,但不真实。
A:“喂,我说,你们干吗一下子都……都这么严肃?”
A的话音未落,琴声和歌声又响起来,女孩子们又跳起舞来,跟刚才一样,欢快、热烈。A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茫然无措。
A(急中生智,又大喊一声):“嘿!——”
音乐停止,女孩子们又都站住,一动不动。
A:“我只想说一……一句话,我只求你们带……带我一块玩儿。”
气死人了——音乐又响起来,女孩子们又跳起来。但A这回没有慌,反倒笑了。
A:“我懂了,她们这是说……说你要来跳你就来……来跳吧,一个人在那儿瞎……瞎嚷嚷什么?”
A便走上前去,试图拉住其中两个女孩子的手插进队中。
这一下可坏了,女孩子们四散而逃,逃上了背景银幕——当女孩子们逃到层层垂挂的黑色帷幕后面时,背景银幕上开始出现她们继续跳舞的画面。这一次音乐并不中断,但又变得遥远了,似有回声,仿佛从天上传来。舞蹈依然如故,只是从舞台上挪到银幕上去了,舞台上的真人变成了银幕上的影像。银幕上光线微明,背景幽暗,女孩子们认真、投入、自由且欢快地跳着。
A有些后悔,叹口气,就像不小心把什么东西弄坏了那样很是惋惜。他看看自己的手,心里大约是说:我干了什么?什么也没干呀?怎么刚一碰她们就弄成这样了呢?A怏怏地退回到石凳旁,坐下。
可是,他刚一坐下,银幕上的女孩子们又都下来了——随着背景银幕上的画面消失,那群女孩子又都从帷幕后面跑出来,依旧手拉手围着A跳舞。音乐又近了。
A高兴地跳到石凳上,蹲着,转着圈看她们。
A:“喂,刚才怎么回事?我还以为你们都生……生气了呢。我想也不……不至于嘛。你们应该看得出来,我没什么歹意,我只是想跟你们一起跳。你们互相拉着手跳,我要参加进去,你们想,是不是我也得跟……跟你们拉着手?好吧好吧,刚才不算,咱们重……重新来。我可没有一点怪你们的意思啊,我这人浑……浑身是问题,是缺点,也许只有一个优点,就是我从来不怪罪谁,因为……因为你们想啊,谁心里都挺孤单的,都活得挺累,挺苦,挺……挺不容易的。好啦,咱们重新来吧。”
A从石凳上跳下来,走近女孩子们,小心翼翼地去拉她们的手。得!又跟刚才一样,她们四散而逃,又都逃到银幕上去了。音乐声远了,女孩子们在银幕上若无其事地跳着,一切都是刚才的重演。
如是者再三。
A傻了一样地站着,看着银幕。他“吭吭”地哭起来,又“哧哧”地笑。又哭又笑了一阵子,他毫无缘由地觉得那条石凳碍眼、可恨,对那石凳又踢又踹,仍不解恨,便用尽全力去掀那石凳,不可思议——那石凳居然被他掀翻了。掀翻了,又怎样呢?好像一切都更无聊了。他转身再去看银幕,女孩子们还在跳。
A(大喊):“回来!你们都……都……都回来!好像我是个坏……坏人似的,好像我是个臭……臭流氓,好像我是个不能靠近的人。下来,下……下来呀!你们下来,下来和我一……一起跳就不……不行吗?!”
他踉踉跄跄地扑向背景银幕,试图去捉住那些女孩子。就在他迎头撞上银幕的时候,只听得一声女人惊恐的尖叫,随之舞台灯光大亮,银幕上的女孩子们无影无踪,层层垂挂的帷幕拉开,银幕上恢复到第四节的画面——仍是那面挂满了攀爬植物的老墙,和墙外浩如烟海的楼群,时近正午,骄阳下的城市喧嚣不息。
A颓然摔倒。
白发黑衣的老人上台,运来一把椅子,把椅子摆在舞台右侧,把掉落在地上的酒瓶、酒杯收进挎包,把挎包挂在椅背上,再把那条掀倒的石凳运走。随即舞台灯光熄灭,背景影片中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