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在动物园
舞台上轰然大亮,中午室外最强烈的光照度。黑色帷幕完全拉开,背景银幕上是动物园小湖旁的景象,游人络绎不绝,各种水禽在水面上、湖心岛上争相引颈高歌,一片欢腾。
A坐在空荡荡的舞台中央(即小湖旁的草地上),仍是上一场的姿势,屁股底下垫着那只破挎包。过了一会儿,可能是那阵剧烈的头疼过去了,他从挎包里掏出纸和笔,飞快地写,走笔之声清晰可闻。写罢,又开始喃喃自语起来。
A:“我教……教您一个诀窍儿,识别一个人是不是在演戏的诀窍儿。比如说,一个人总说自己机灵,机灵机灵机灵,那……那他就是演戏,他在表演机灵其实他弱……弱智。要是一个人总说自己傻呢,我真傻我真笨我净他妈的吃……吃亏,他也是演戏,其实他什……什……什么亏也不吃。什么话说……说多了都难免是演戏。我妈总说我爸爱她,逢人就说我爸是多么多么爱她,他们俩互相是多么多么恩爱、亲密无间,坦率说我……我可看不出来。我妈她老想跟她舞台上扮演的那些角色比。她这辈子演的都是什么热恋的情人哪、幸……幸福的妻子呀、度尽苦难终于破……破镜重圆的恋人啦,要不就是殉情的烈女、冲破什么什么去投奔自由爱情的女性……总的来说她演……演得不错。说她演(!)得不错,就是说看得出来她是……是在使劲演,她不可能像我爸那样没有表演痕迹,因为她没有那样的体验,或者说她根……根本就不是那种人。她实在只不过是我爸的应……应声虫!”
背景银幕上,来往的游人开始注意到草地上(即舞台上)的A。男女老幼走过这里都扭过脸来,露出惊奇的神色,然后朝草地(舞台)这边走近。渐渐地,很多条腿占满银幕,很多条腿之间有一张小男孩儿天真的脸。小男孩儿索性蹲下来,津津有味地吮着雪糕,同样津津有味地看着A。
旁若无人,A顾自说着。
A:“只配我爸跟她打……打……打成一片。她下了台还是想演戏,可她不行,不行就是不行,演着演着就演不下去,不像我爸台上台下都演得比她自信。演戏你得有信心,坚持到底就……就能骗人,我妈她一到裉节儿上就跑戏,就像做着做着梦忽……忽然醒了,演戏演戏你可醒什么呀?得,于是乎回到现实里来,哭着喊着问我爸到……到底是不是爱……爱她?这一下儿观众还不看出破绽来?看出我爸其实是我妈……妈的主人、领导、皇上!可……可我妈她并不是皇后,皇后得容得下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我妈她行吗?她哪儿行……行啊!”
背景银幕上,人越聚越多,各式的裤子、裙子、丝袜、皮鞋和凉鞋,围得不见天日。一片嘈杂,听不出人们都在说什么,或者干脆就不像人发出的声音,噪音!(效果师或录音师注意:只要是噪音,嗡嗡嘤嘤、嘁嘁嚓嚓、叽里咕噜、轰轰隆隆……只要是噪音就行,只要是噪音像什么都合适,并不太强,但是很辽阔。)噪音中,唯那男孩儿的问话声清晰、明朗:“妈妈,这是什么呀,这不是人吗有什么可看?”但听不到他妈妈的回答。
A:“听我大姨说,我爸压根儿就挺性……性解放的,打二十来岁起就拈花惹草的一辈子也没断了,不敢说七十二个,可二十七个总……总是够的。其实你解……解放就解放吧可你别骗人哪,我多几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没什么不好,说实在这年头多几个亲人只会有……有好处?可你不能骗我妈那样的人,你不能连你的应声虫都一起骗,你不能总是演戏,世界虽说是个大舞台也……也总得有个地方是用……用不着演戏的呀。唉,我也看不上我妈,真的,我看不上她。没人的时候她自个儿哭,一来人就歌颂我爸,歌颂得连自个儿都被感动,但是你注意她的眼睛,她的眼……眼睛总是溜着我爸,就像笨蛋学生总……总是溜着老……老师的脸色那样。唉,您说我妈她就一定是爱我爸吗?屁,演戏!她其实是怕我爸,我真不明白你可怕……怕……怕他什么?他不顶多说你是愚昧、是无知、是喝……喝……喝多了,不让你在家里待吗?有……有什么了不起,值得你老是演戏,演不好还老演?这其实也是我妈的本性,人是有这种本……本性的,不信您留神着看,只要有俩人,就有一个弱者,只要有仨人就有俩群众互相争风吃醋,要是几千几万几十亿人不……不巧都跑到这球……球面上来了,结果大家就都恨皇上又都怕皇上,结果就谁也不敢说真话,生……生怕有谁告密给皇上,把你杀了把你砍了把你发了把你弄得人不人鬼不鬼,怕他的结果您猜是什么?是一……一起唱颂……颂歌!您没猜对吧?那就一……一起唱……唱颂歌吧,万岁万岁万万岁。您以为醉……醉鬼又是什么呢?醉鬼恰恰就是被人告……告了密,被人告了密又被皇上发……发配出去的倒霉蛋,然后墙倒众人推,大伙就一块说他是无……无能之……之辈,没志气,没有自……自制力,一事无成,说他这……这也不对,那……那也不行,是,社会的累……累赘……”
背景银幕上,那个小男孩儿站起来,可能是觉得这一切毫无趣味,转身挤出人群——费了好大劲才从栅栏一样密立的腿群间钻出去。
A:“不演戏的只有杨花儿,只……只有她和我,我和杨花儿在一起什么戏都不……不用演,谁也不会看不起谁,谁也用不着歌颂谁,我们的身体全……全在这儿呢,我们的灵……灵魂也全……全在这儿呢,我们的胆怯和我们的欲……欲望全在这儿呢,我们的可悲可怜可敬可爱我们的平庸和高贵我们的怯懦和勇敢我们的凡俗和神圣我们的无能和伟大全……全都在这儿呢,用……用不着他妈的演……演戏!这就是酒,我告诉你们吧,这就是酒……酒的意……意义!什么是爱?爱就是不演戏!把你的一切都敞……敞开,把你愿意敞开的和不……不愿意敞……敞开的都敞开吧,像对待酒一样地对……对待它们,敬畏它们,服……服从它们,迷恋它们,狂饮它们,被它们醉……醉倒,打倒,烂……烂醉如泥,烂醉如泥又……又他妈的有什么关系?那时候你就是酒,酒就……就是你,没有界线,没有边际,灵魂和肉体互……互相歌颂,就像天和地互相盼望,那时候我们和你们,你……你们和他们,互相崇拜,互相爱惜,就像天和地互……互相呼……呼唤着。我知道爱就是这样的,我体会过,她就是这……这样的,爱和酒是一样的,用……用不着装……装孙子,谁要是不知道这个谁,就是根……根本没有爱过……”
A呆愣着,大约是说累了,也可能是沉入到某些回忆里去了,两眼直勾勾的好一阵子。
这时白发黑衣的老人推着一条绿色的长椅上台。他把长椅放在舞台左边,觉得不合适又改放在右边,仍然觉不大合适。他像个影子似的在台上走了一圈,看看背景银幕上的图景,又看看A的神态,发现这一件道具送来得太早了,便摇摇头,抱歉地笑笑,又推着长椅下台。(诸如此类的情况,导演可以即兴添加、发挥,不必拘泥,因为命运之神有时候也难免出点儿差错。但你不能怪他,你无权怪罪命运之神——这一点是由其身份决定的。)
A:“我得去找杨花儿,我还是得把她找回来,否……否则你就不得不演戏。当然我不会缠她,我不是那种赖里巴唧的人,杨花儿就是不懂酒,不懂得我们喝酒的人其实都……都是体面的人,我说了我不会缠她那……那就是说我一定不会缠她,很少有人能懂得喝……喝酒的人都是最说话算数的人。不过我还是得找到杨花儿,有些事我还是得跟……跟她说一下……什么来着?啊对了,钥匙。”
A蹲起来,捡起那只破挎包拍拍上面的土,环顾四周,忽然面露惊讶之色。
A:“哎?这是在哪儿呀?我不是在……在一间屋子里的吗?怎么是在……在这儿呢?本来是在一间屋子里,没错儿,好像还有一个警……警察什么的呀?”
周围一片哄笑。
A仰脸看背景银幕(即看周围的人群)。镜头拉起来,从密立的腿拉到拥挤的身体,再拉到排列不齐的脸。摇拍一圈:不同年龄、不同性别的脸,高高低低一张挨着一张,但表情却是一律地严肃,不露声色,都低头看着A。
A有些发毛,站起来,怯怯地走近背景银幕(即走近围观的人群),从银幕的一边慢慢走到另一边,仔细看那些人。
银幕上的人表情毫无变化,像行注目礼那样看着A,目光紧跟着他。
忽然,A望着背景银幕呆若木鸡。
银幕上的一张张脸在变形(通过电脑技术使之变形),变得光滑、规整、缺乏生气。镜头拉开,整个画面都变了,变成第二节中A的梦景:那些脸都是拥挤在一个个窗口间的,那些人都是默立在一个个阳台上的,所有的人都低头朝大街上望着……宽直的大街上,两旁楼舍错落,也都像是电脑制作的图景,树叶摇动得缓慢且无声,有些虚假,令人担忧令人怀疑……一个裸体的男人孤零零地在大街上走着,跑着,东躲西藏……
画外音,如吟如叹:“我死了七天才被发现。那时,我已经发霉了。”
A抓起他的破挎包,抱头鼠窜——他先往左,又往右,再往左,再往右,在银幕上的一片笑声中跑下舞台(即逃离围观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