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在小公园
舞台灯光大亮,白天室外的亮度。城市的喧嚣声骤然强大辽阔,在远处隆隆不息。背景银幕上映出现实中的城市外景。近景是一个公园的围墙内:一道爬满了藤藤蔓蔓的老墙隔离出这一处清静的地方,鸟语声声,蝉鸣此起彼落,老墙下是茂密的草地,黄色和蓝色的野花星星点点。远景是浩瀚无边的城市:越过老墙,满目林立的高楼、饭店、商厦、电视塔、吊车转动的长臂、阳台上飘扬的被单、楼顶上的各色广告牌……甚至可以看见立交桥上连成串飞驶的汽车。引人注目的是最近处的一座淡绿色小楼——在老墙头上露出四个不完全的金色大字,但仍可认出是“少年之家”。(舞台灯光的亮度,以不影响背景电影为限,若能做到与背景电影融为一体当然是最好不过了。)
A上台,慢慢踱步若有所思。
运道具的老人尾随A上台,从车上卸下一条石凳,用衣袖把石凳掸一掸,把一瓶酒、一只酒杯、一个破旧的挎包摆在石凳上,然后推车下台。
A走到石凳旁,面对石凳席地而坐,仰望天空。一阵鸽哨声由远而近,渐渐又远去。他斟满一杯酒,一饮而尽,自言自语起来——好像他对面还有一个人。
A:“我不喜欢对着瓶子喝,真的,什么都得讲究形式,喝酒也一样。真的真的我不蒙你,醉翁之意不在酒,在喝,在喝这种形式。不是有茶道吗?也有酒道。可以简陋,但不可以粗俗,你说是吗?酒可以低劣,但不能影响人的高贵。有一回我喝醉了——真正喝酒的人是不忌讳说醉的,真正喝酒的人承认酒的威力,承认它敬畏它,爱它。爱它可并不等于仅仅是喜欢它,什么好东西你都会喜欢,但并不是什么好东西你都能爱它。爱它就是……就是……怎么说呢?就是……好吧我一会儿再告诉你。那回我真是喝醉了,坐在马路边吐得一塌糊涂,半夜,又下着雨,我一个人就那么吐了又吐,那叫难受,那叫痛快,我想我这回是他妈的死定了……这时候有个人从我身边骑车过去,过去了又回来,下了车问我怎么样?我说操他妈喝醉了,没事儿,走你的。那个人不走,也在马路边坐下,说是陪陪我。我说哥们儿不用,走你的吧哥们儿。他把雨衣给我盖上,又把我拖到一处房檐底下。我说这就行了,你走吧,歇会儿我也走。他背对着我抽烟,看雨,我看不大清他的脸。半天,迷迷瞪瞪的我又说,这么晚了,赶紧回家吧你。你们猜他怎么回答?你们不大能猜得出他怎么说,他说……他说……(A的声音有些颤抖)他说哥们儿你说什么呢?咱们都是喝酒的人。”
A擤鼻涕,忍着眼泪,同时连连点头,深深地点头,动作有些过分。呆愣了片刻,又斟满一杯酒,一口喝光。
A:“我顶看不上一小口儿一小口儿抿酒的那帮家伙,抠抠唆唆小里小气娘们儿叽叽。要不就甭喝,喝就喝得像个爷们儿样。我见过一个小子,个不高块儿也不奘,可那小子行,喝起酒来是块料,一个搪瓷把儿缸子差不多装半斤,一仰脖儿完了!抹抹嘴该干吗干吗去。我最烦那帮人,弄二两酒在酒馆里穷泡,喝三唬四地滥吹牛……噢我想起来了,爱它就是……总之爱它可不是借着它无病呻吟、装疯卖傻,爱它就是……就是得懂得它,崇拜它,甚至甘愿屈服于它把自己交给它!”
A站起来,绕着石凳转圈,被自己刚才的话感动、激励得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然后他盘腿端坐在石凳前,挪开酒瓶和酒杯,从挎包里掏出笔和本,飞快地写了些什么。接着,他侧耳细听,站起来,倒退着步朝老墙外张望。
A:“哎?杨花儿她们少年宫里今儿是怎么了,怎么这半天一点响动都没有?今天不是礼拜日吧?”
他站到石凳上去张望,一脸疑惑的神情。
A:“弄不好今儿真他妈的是礼拜日吧?”
他慢慢蹲在石凳上,点一支烟,就势再成坐姿,良久无言,望着墙外发愣。出人意料,他的思路忽然跑到一个与刚才的情绪不大搭界的地方去了。
A:“我真怀疑那些房子里到底有没有人。这么多房子,这么多窗户,这么多空调,好像是说那些房子里都住着人。可是,你怎么能知道都住着人?”
背景银幕上,固定的画面开始随着A的视点有所变动。镜头横摇:从一片高楼到另一片高楼。镜头推近:一个个窗口的特写,有的敞开着,有的紧闭着,有的窗帘轻轻飘动着。
A:“好吧,我同意你说那里边都有人,可你怎么证明?谁能证明?谁他妈的证明过?你能到所有的房子里都确证一下吗?你不能。那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你不能证明,你凭什么说有人?关键是,你说有人可你又不能证明,那对你来说跟没人有什么两样?我说没人,对,我说没有!不错,我也不能证明,可这正说明我说对了。说没人,可以因为不能证明,而说有人就必须得能证明。我胡搅蛮缠?倒他娘的是我胡搅蛮缠?好吧好吧,那我问你,地球以外这一大片宇宙里还有人吗?你不敢说有,因为你无法证明,但是你可以说没有,虽然你还是无法证明。因为无法证明就等于是没有。因为不管它有人没人,对我来说都是没人,有人也与我无关,就跟没人一样,与我无关。反正与你无关,你一定要说有人那可真是比放屁还没用的一件事,那可真是比当众放屁还麻烦的一件事。”
背景银幕上的画面又稳定下来,繁华喧嚣如初。因为刚才的宏论,A又显出洋洋自得的神气。再喝一杯酒,从挎包里抽出一条黄瓜清脆地嚼,仰卧在草地上。
A:“我在报纸上见过一条奇闻,说是有一个新娘,在婚礼上当众放了个极其响亮的屁,惹得哄堂大笑,结果她羞愧得一下子脑溢血了要不就是心肌梗塞了,总之一命呜呼。还听说有个总统,在就职演说的时候放了个屁,马上就职演说就改成了辞职报告。总统就不说他了,他本来就不必去当那个总统。可是那个新娘碍着你们哪儿了?况且那是人家自己的婚礼,自己的婚礼自己却因放屁而死。唉,可怜的人,真是可怜的人,再没有比她更可同情的人了。那条消息好多人看了都他妈的笑个不停,笑个狗!我真想把那些笑的人掐死。你们就不想想那是个多么不幸的人。你们就不想想你们他妈的也保不准会在你们的婚礼上溜出个屁来。你们就不想想,她绝不是放屁放死的,毫无疑问她正是让你们这些乌龟王八蛋笑死的!人人都要放屁,这是科学,是我们宝贵的功能和权利,可是人人却都嗤笑那个可怜的新娘。这就像人人都有一肚子真心话想说,可你要是真说了,一百次有九十九次你要遭到耻笑。唉,这个世界就这样儿,真诚永远是一个弱者,不信打赌,永远和到处,真诚都是一个弱者,就像一个乞丐,一个因为被剥夺而后被轻蔑的人。不是有人说吗,真诚压根儿就是弱者渴望的依靠,是强者偶尔送给弱者的一块干粮。这小子说得在行。真诚的逻辑和放屁的逻辑是一样的,你当众放出真诚和当众放出响屁那效果是一样的,你马上觉得需要请求原谅、请求宽容,可你要是憋住了不放——不管是屁还是真诚——那你就可以选择原谅或不原谅别人。唉,那个可怜的新娘,你何必这么在意别人呢?你是一个可爱的女人,你是一个会放屁的美妙的新娘,你是一个真实的人……要不是我还爱着杨花儿,要不是我还想杨花儿她能回来,我会追求你的,要是你那个新郎因此抛弃你看不起你那你就到我这儿来……唉唉,你干吗要死呢?换了我,我会再放一个给他们听听,妈的这帮畜生你们没听过吗?不过……不过说真的我也不敢,我虽然这么说可是轮到我我也得憋着,不管是屁还是什么,如果那可能引得众人笑你你就只有憋着……杨花儿说过我,说我是个包,说我光说不练……杨花儿说得全对,杨花儿她哪样都好就是不能理解酒,其实我喝的又不太多……唉,要让我说那个新娘应该算烈士,是一个壮烈赴死的英雄,全人类都应该纪念她……反正我不敢,我只敢憋着,也许屁我还敢放一点,但是很多比屁更重要的东西我只敢憋着。上帝保佑,像那样的事最好别落到我头上,我有时害怕我会憋不住……恐高症的人有时候会不由自主从高处跳下来,我也许他妈的得了恐放症。有一回我有幸见了一个名人,我请他在我的本子上签名,他低头签名的时候我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把本子夺回来然后对着他那张洋洋自得的脸说‘孙子,千万可别把你那龟名字写在我的本子上’。谢天谢地我忍住了,终于成功地憋住了,我恭恭敬敬接过本子热泪盈眶地跟那家伙握手,那家伙一定以为我是感动涕零了,其实我心里清楚,我是哭我自己呢,我他娘的才是个不折不扣的龟孙子!不过老天保佑我没惹乱子……”
他在胸前画着十字,又双手合十默望苍天,那样子有点魔魔道道的。然后他猛地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再次眺望远处阳光下浩瀚的楼群。
A:“也不知道那些房子里到底有没有人?那些窗户里,门里,墙后面?……你可以说没人,可毕竟你不能真正相信那儿没人,毕竟你得小心,即使离得这么远你还是得小心那些窗口里的眼睛。就算那儿真的没人,你敢怎样呢?问题是你总觉得那儿有人,有很多人,很多眼睛盯着你,在品评你,在挑剔你,褒贬你,轻蔑你要不谴责你。要是你总归得防备,那儿有人没人其实还不是一样吗?所以我要说那儿有人!关键是你不敢真正认为那儿没人,你不敢放松警惕,你不敢放松警惕这一点证明了那儿有人。有人没人,其实用不着去现场核实,用你是否需要警惕就能证明……是呀是呀,只有他妈的把自己关进一个封闭而且不透明的六面体里去,也许你才能稍稍放心一点儿,只有那样你才敢说周围没人……而在太阳底下,其实你找不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只要你走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到处都是人……”
他侧耳细听。隐隐地有钢琴声,很轻。他站起来,随着琴声的节奏缓缓踱步。
A:“看我说对了没有?少年宫里有人在弹琴。”
接着有一个童声随着钢琴唱起来,是电影《英俊少年》中的一首插曲,大意是日子过得很快,小小少年长大了,因此一天比一天多了烦恼。
A(低头自语):“是杨花儿,是她,是她在弹琴,她的琴声我一听就能听出来,一听就听出来……”声音有些颤抖、哽咽,“一听……就……就听出来。”
背景银幕上,叠印杨花儿弹琴的特写镜头:一个年轻、安静、文雅、纤弱的年轻女子。琴声很久,歌声如梦如幻。杨花儿弹琴的特写占满银幕,城市的喧嚣声渐隐,只有琴声和歌声,琴声清朗跳跃,歌声纯净无邪。
琴声和歌声中,A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步履渐渐不稳。
琴声和歌声骤止,银幕上杨花儿的影像随即消失。
A僵滞的手,颤巍巍地摸索到石凳,坐下来。他摇摇手里的酒瓶,空了,甩到墙根的草丛里去。酒杯塞进挎包,他双手捧头,浑身抖动着啜泣不止。
A:“没什么说的,真……真的,没什么可说的,是我对……对不起杨花儿,杨花儿你走得对,我觉着我要还算是个男人我就应该答应你离婚,可是……可是杨花儿,我离不了你呀,我一直不相信你就能这么一甩手走了……”
刚才的酒喝得太猛,他有点支撑不住了,便在石凳上躺下,揪过挎包来枕着。
A:“杨花儿,杨花儿你知道吗,你就在那边弹琴,我……我就在这边听着,我们就隔一道墙,咱们其实离得多……多……多近哪。杨花儿,你怎么不弹了?弹哪,再弹一首,我听……听……听着哪,听着你的琴声,我好像……好像就……就觉得安……安全了点儿,就觉得安全……安全了……点儿……”
背景银幕渐暗,画面渐隐。A酣然入睡。他翻了一个身,扑通一声翻下石凳,但他一无知觉,仍在黑甜之乡,躺在石凳下的草地上鼾声如雷。舞台灯光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