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巡抚
杜凤治刚到广东时巡抚是蒋益澧(1834~1875),在广宁绅士上控时,蒋益澧支持杜凤治,杜对蒋不无感激之情。
蒋益澧,字香泉(或作芗泉),湖南湘乡人,湘军骁将,二十余岁即因与太平军作战的战功升为臬、藩大员,同治五年授广东巡抚,其时不过32岁。翰林杨泰亨曾入蒋幕,赠蒋一联“中兴建节最年少,天下英雄唯使君”,蒋“最得意也,悬之厅事前”。 [115] 对蒋益澧这个晚清重要人物,学术界也甚少研究。《清史列传》之蒋益澧传,主要篇幅都写其战功,对其抚粤经历,着重写了两件事:一是奏革太平关给广东巡抚衙署每年25800两的规费; [116] 二是被瑞麟奏劾“任性妄为”。 [117] 来粤查办的闽浙总督吴棠奏称:“蒋益澧久历戎行,初膺疆寄,到粤东以后,极思整顿地方,兴利除弊。唯少年血性,勇于任事,凡事但察其当然,而不免径情直达,以致提支用款、核发勇粮及与督臣商酌之事,皆未能推求案例,请交部议处。”朝廷最终决定罢免其巡抚职务,降两级调用。 [118] 杜凤治的日记不仅可补充蒋益澧抚粤及罢免过程的很多细节,而且可了解晚清广东赋税征收的一个影响较大的变化。
蒋益澧来粤后立即做了一件大事,就是奏请减少州县征收色米的折价,《清史列传》的蒋益澧传完全没有提及此事。清代各州县的“正赋”包括地丁(以银两征收)和粮米(实物),后者在广东有“省米”“府米”“民米”等名目,主要用于发放旗营、绿营的粮饷。但米粮往往不收实物而折合银两来征收,谓之“折色”。早在清朝中期,州县征收已不按市场的粮价折算,致使花户的实际负担是原定的三四倍。 [119] 咸丰、同治初年,正常年景省城一带米粮售卖价格不过每石值银一两左右,但各州县折色有的竟达市价的五六倍。据蒋益澧所奏,“广东色米一款,以正耗统计不过银二两上下即敷支销,乃广州府属征收色米,每石征银多者八两有奇,少亦七两零,惟新安一县征银五两八钱略为轻减,然较之支销之数亦浮收甚重”;蒋益澧乃谕饬布政使先在广州府筹划,“每石酌减银若干两,实征银若干两”,制定章程再奏准全省推行。 [120] 不久,以瑞麟、蒋益澧联衔减少色米折价的奏请得到朝廷批准,自同治六年起,“南海、番禺二县每民米一石连耗折征银五两八钱,香山、新会、顺德、龙门四县每民米一石连耗折征银五两五钱,花县、增城、三水、清远四县每民米一石连耗折征银五两,东莞、新安、从化、新宁四县每民米一石连耗折征银四两八钱,此外不准丝毫浮折。通计广州府属十四县每年减征银一十六万五千四百余两”;“寻奏续查惠潮嘉、肇罗、韶连、佛冈等属所收米羡不免浮多,现经核减,通计每年共减征银十九万九千八百三十余两”。 [121]
减少色米折价的奏请虽由瑞麟、蒋益澧联衔,但从朝廷到官场、民间都知道这是蒋益澧的主意,本来,征收、奏销事务也主要由巡抚负责。
蒋益澧年纪轻轻就被任命为封疆大吏,为报朝廷厚恩颇想有一番励精图治的作为。他亲自率军平靖延续多年的土客大械斗,到任后杀了一名“囤积居奇”的粮商以平抑粮价,又在省城严厉禁赌禁娼(但日记说蒋益澧对二者都颇为爱好)。特别是减少色米折价,得益的是需要交纳田赋的土地所有者,特别是拥有土地较多的士绅阶层。所以,蒋益澧被罢官离粤时,“绅民店户攀留,无日不送,万民伞、高脚牌不下百余份,每日络绎不绝,坚留饯行者甚多。并绅民有将砖石堵砌城门不肯令去,佥谓广省督抚最有名者为林文忠公、朱中丞(桂桢),二公犹不逮现在之蒋中丞也”。 [122] 虽然日记也记下如此热闹的景象背后有蒋益澧用银收买的内幕:“抚台每伞一柄赏银五十,牌一面赏银若干,顶马一匹赏十两,余仿此。为此人情趋利若鹜,更多矣!” [123] 不过,很多士绅感激蒋益澧当为实情。
然而,色米折价是各州县重要的收入来源,因而也是府、道以上各级上司节寿礼和各项馈送的重要来源。色米折价减收首先损害了州县官的利益,从而也损害了整个广东官场的利益。因为蒋益澧减少色米折价的理由冠冕堂皇,且又得到朝旨允准,故各级官员不敢公开反对,但都心怀不满。杜凤治在日记中全文抄录了自己设法得到的一份瑞麟沥陈“广东折色民米碍难减价征收请仍照旧章”的奏稿,其中甚至有“嘉庆、道光以来,广东督抚诸臣如陈宏谋、朱珪、德保、阮元、成格、林则徐、朱桂桢、祁 ,皆一时名宦良臣,非不知惠爱斯民,何以不轻减则,而待一目不识丁之蒋□□凭臆妄断,市惠沽名乎”等尖锐词句。 [124] 查同治朝之实录,未见此奏。请减米羡事瑞麟也列衔,又经朝廷谕旨准行,按理,瑞麟不应以如此尖锐之语再提出相反意见,也许此奏稿并没有拜发,甚至可能是不满蒋益澧的官员托名假造的。蒋益澧离粤后,有谣言说他行至湖南时其带来广东、后被解散之湘勇把其行囊抢掠一空,蒋亦身受重伤。 [125] 因为蒋益澧得罪了整个广东官场,故有很多对他不利和幸灾乐祸的谣言流传。
杜凤治在广宁绅士闹考期间曾得到蒋的袒护,作为州县官也因色米折价减收而利益受损,故对蒋益澧的态度有些矛盾。蒋益澧离粤后,杜凤治仍不时在日记中写有关这位前上司的旧事,如记:“前蒋香泉由粤西来东公干,无日不在河下作狎游。” [126] 蒋被罢免后,方濬师告诉杜凤治,说其堂兄方濬颐有一次请旧上司蒋益澧吃饭,见蒋“穷不可耐”,赠银千两,但蒋“手本散漫,随得随消”,“闻在家无事,大开赌局,一夜能输万余金,以故弄得不堪(在军中久,银钱来去看甚轻)”。 [127]
日记的一些记载很可反映这位年轻的封疆大吏的性格。有一次杜凤治谒见时与蒋益澧谈起作诗,日记记:“(蒋益澧)问予你见我诗否?对以早见,现已和四章呈政。即急言何故无有送进,未曾看见?又对以刚才交巡捕房矣。端茶送出,行时犹言真巧,刚要叫你上来,你恰来了。” [128] 其时蒋益澧的表现有点不像巡抚,而像一个期望别人欣赏其作品的青年文人。日记又记载,有一次杜凤治等几个州县官谒见蒋益澧,蒋向他们大谈瑞麟弹劾自己的事。 [129] 本来,接见并非亲信的下属时不适合谈自己与总督的矛盾,这一细节也反映出这位年轻的巡抚沉不住气和缺乏官场历练,败于老谋深算的瑞麟是必然的。
蒋益澧在同瑞麟的政争中失败,广东巡抚仅当了一年多就被罢免,但清廷没有把他一撸到底,只是降两级调用,以按察使候补,回到10年前的官衔。其时捻军、西北还未平定,清廷还不想放弃这员能战的悍将,把他派往老上司左宗棠的军营接受差委。然而,蒋益澧于此时发病,未能再临战阵,同治十三年冬就去世了,终年仅41岁。
蒋益澧后继者为李福泰(1806~1871),李字星衢,山东济宁人,出身州县。李福泰与杜凤治关系一般,杜对李的能力有限和任用私人颇有微言:“李为抚台,一味引用私人,为此与王补翁成仇。李本无材能,不过向有好人之目,操守是好的,自作巡抚声名大损,有私故也。不怕羞耻,所用无非私人也。” [130] 同治九年末,李奉旨调桂抚,不久病故。李福泰死后,受其庇护的官员均被撤换。
继李福泰任巡抚的刘长佑(1818~1887),在粤时间很短。继刘的张兆栋(1821~1887)任粤抚七八年。张兆栋,号友山(又作酉山),山东潍县人,与杜凤治有同年之谊,对杜亦有所照应。张兆栋也是个精于官场世故的官僚,杜凤治对其较少向属员推荐领干脩的挂名幕客、不让属员多破费、不甚接受京中及各省大官请托等颇有好评,认为张“清介鲠直,有古大臣风烈”。 [131] 杜凤治论张兆栋与总督刘坤一共事:“事事让他,不作一专主事,心中有言亦不出口,将权柄全授于彼,得以专行其志……至于得封疆大体,中丞最为得体,唯少弱不肯侵他人之权,渐至己权亦授之人,才稍不逮耳,德则盛矣美矣。” [132] 杜凤治虽然评价张兆栋最得封疆大吏的大体,但对其才能与担当则评价不高,曾议论他:
唯这位大人闲谈则可,即如洋务、盐务,不关抚台主政之事,亦喜闻之,然欲其发一言谕司道照办,或洋务、盐务有不足于心者,请出一言万万不肯也。故虽为一省之主,而不肯多说一语、多管一事,一听制台、藩台所为,两司回事靡不允从,从无更改,间或有改亦偶然耳。权全授与他人,而公夷然不以为意也,诚大度忠厚人也。 [133]
张兆栋在粤抚任上多年,与瑞麟、刘坤一两位强势总督共事而能保持其地位,与这种“宽和”“忠厚”的态度大有关系。张兆栋也不是完全无作为,英翰接任粤督后开办海防局征收赌饷且其随员过于招摇,张兆栋便与广州将军长善联手弹劾英翰,使后者被朝廷罢免。
张兆栋也曾与瑞麟产生过相当尖锐的矛盾。同治十二年九月,盐运使钟谦钧因为年老要求引退,按一般惯例应由粮道贵珊署理盐运使,但瑞麟不喜欢贵珊,想以布政使俊达兼署。张兆栋对俊达事事只听从瑞麟本就有看法,且认为俊达兼署理由不足,于是放话:如果总督出奏以俊达兼署盐运使,他将不会衔,如果总督单衔上奏,他将引退辞官。瑞麟想与张兆栋讨论署理盐运使的人选,张却尽量躲避。此事涉及广东文官系统地位最高的总督、巡抚、布政使三个人,整个官场都感到不安。按察使、广州知府无法调和,将军、学政、副都统、海关监督也纷纷出面劝解。按察使曾问杜凤治有何好主意,杜提议说服钟谦钧销假继续任职,按察使认为不错,但此议被钟谢绝。杜凤治曾猜测总督会以广州知府冯端本署理解决僵局,因为冯是督、抚都接受的人,最后,果然按照杜的猜测由冯端本署理盐运使。 [134]
为何瑞麟可以同张兆栋妥协,而对蒋益澧则不能容忍非要将其劾免不可?杜凤治的日记透露了部分原因。
清朝制度规定总督可以节制巡抚,但两人各有独立的衙门,事权的划分并不清楚,且都有单衔奏事的权力。有清一代,同城督、抚常有矛盾,这种情况对加强君主集权却不无好处。由于瑞麟的强势,一般巡抚自不是他的对手。但作为老官僚,瑞麟深谙为官之道,通常也不愿把权力用尽、把事情闹大做绝,因为总督参劾巡抚,也要付出代价。蒋益澧锐意进取,锋芒毕露,带有多名官员和亲信军队来粤,有把湘系势力扩展到广东的意味。差不多同时,有湖北巡抚曾国荃把湖广总督官文参免之事。官文与曾国荃、瑞麟与蒋益澧这两组督、抚有很多近似之处,似无资料反映曾、官之争对瑞麟决意参劾蒋益澧的影响,但以瑞麟的地位、处境和性格,他不可能不关注湖北正在发生的事。蒋益澧挑战了瑞麟的地位和权力,行事又不大按官场规则,不是一个容易共事的角色,故瑞麟认为必须驱除。而蒋益澧得罪了整个广东官场,政争经验又不足,把柄较多,故瑞麟敢于下手。张兆栋则不甚争权,对瑞麟不构成权力分配的重大威胁,张兆栋不赞成俊达兼署盐运使的理由也更符合清朝的制度和惯例。所以,瑞麟开始希望以高姿态来换取张兆栋同意俊达兼署,张不为所动,而瑞麟考量后也明白张兆栋不会衔甚至辞官对自己并无好处,于是不再坚持,督、抚的矛盾终于没有闹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