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道员、知府
道员、知府都是州县官的顶头上司。道员设置之初,本为布政使、按察使的副职分派各地,有守道、巡道之分。到清代,尤其是清中叶以后,道已成为省以下府以上的一级地方官,道员有时带兵备、盐法等衔,但到晚清这些头衔未必有实际意义。
杜凤治初任广宁时,肇罗道王澍(号雨庵)是其同乡,有亲戚关系。在广宁绅士闹考时王澍庇护杜凤治,尽力为杜凤治开脱,并向督抚、藩臬做了有利于杜的报告,还为杜出主意,杜对这位同乡兼上司甚为感激。幕客顾学传等人劝杜凤治拜王澍为老师,杜开始有点犹豫,顾说“官场不得不尔”,杜乃照办。 [166] 杜凤治谒见王澍时表露此意。王澍谦让了几句就默许了,杜凤治就送上贽仪200两,再加随封(给道署“家人”的赏赐),拜年龄与自己相若的王澍为师。 [167] 由于杜在北京部吏中有熟人,王澍官职升转、免引见,都托杜凤治疏通。
另一位肇罗道方濬师(1830~1889)同杜凤治的关系更非同一般。方濬师,字子严,安徽定远人,举人出身,在京曾任御史、总理衙门章京、内阁侍读等职,外放广东后长期任肇罗道。方濬师学问不错,熟悉清朝掌故,著有《焦轩随录》等。同治九年,杜凤治在乡试充任外帘官时被提调方濬师赏识。方为杜回任广宁出了力,同治十年,又向总督推荐杜凤治为南海知县的候补人选(并非排在第一位)。杜于广宁、四会、罗定任职时是方的下属,方对杜也赏识。日记中提及方濬师的地方很多,既有感激、赞许的言辞,也有抱怨的话。
清代一些文献提及方濬师贪财,如光绪九年十一月御史邓承修奏请查办广东贪官,把瑞麟、方濬师、杜凤治都列为“赃私最著者”。 [168] 是否如此?杜凤治的日记提供了若干资料。
方濬师以自己帮过杜凤治大忙,亦是顶头上司,需索颇多。日记记载,方濬师出京时“欠京债近万”,方濬师致函杜凤治,“言京中旧债未清,到广以来西号新债已万余金,随时归还,随时借取,愈积愈多”。向杜借银2000两,杜认为:“肇罗缺本清淡,严翁应酬又大,手头又阔,非升运使不能了讫也。” [169] 光绪三年,方濬师俸满赴京引见,又向杜索去2000元。 [170]
瑞麟与方濬师关系本好,后来产生嫌隙。瑞麟风闻方以保荐杜居功,“每逢节寿杜令送四百元,伊亦直受不辞,先只揽权,渐将纳贿”,要广州知府冯端本问杜凤治是否真有其事。杜答复:“事实有因。初到南海,三月适逢伊老太太寿辰,送以二百元,继伊夫人生日,未送颇有后言……以为予有督、抚、藩、臬大上司,不认得他矣。此后每逢三寿辰,以二百元为例(照广宁之数),连水礼、门包已三百元出外矣,如送戏则四百元矣(太夫人生日必送外江戏班一日),逢节则无有也(与言自此后)。然伊少爷两次回家小试,第一次二百金,二次二百元。今岁大少爷一人赴京乡试,唯赠元卷四十两。” [171] 杜凤治对方濬师的例行馈送,虽与瑞麟所闻有出入,但也不少。
日记还记下,方濬师为赴京引见,向属员、同僚“借”了二三万金。署高要知县许肇元是其直接下属,“借出”不少。方濬师为酬答许,请求布政使成孚让许肇元署理香山知县,成孚表示要同巡抚商量才能定。方濬师仗着与巡抚张兆栋有戚谊,说巡抚处他去讲,不久对成孚说巡抚已应允。许肇元也对成孚行贿,成孚就挂牌委任许肇元署理香山知县。谁知方濬师说的并非实话,张兆栋得知后质问成孚:香山是大县,为何布政使委署知县不同我打招呼?但许肇元的委任已经公布,很难收回。张兆栋知道内情后,考虑到同方濬师的关系,没有追究,许肇元就侥幸当上了香山知县。 [172]
方濬师任肇罗道,与肇庆知府同城。肇罗道员收入微薄,而肇庆知府管辖黄江厘厂,收入是道台的十倍。有一次,方濬师问杜凤治,肇庆知府瑞昌对自己有什么议论。杜回答,瑞昌认为,道、府只差一级,算是属员,但方不应不顾同年兼旧交情分遇事有心龃龉。杜凤治没有如实回答,其实瑞昌曾对杜说方“凡遇厂排事无不龃龉,其意似要我迎合。我如此发财,何不略分与我?不知此钱应是我的,伊岂能分?即要分何不实说,为何借公事示意耳”。 [173] 方、瑞两人表面关系正常,但方濬师对瑞昌不主动奉献很不满。
从日记上述内容可见,方濬师确有向下属需索之事,因为肇罗道收入有限、应酬大、支出多(方是著名藏书家,买书所费应不少),宦囊积累不算丰厚。日记关于总督瑞麟利用各种途径了解方、杜彼此间的关系和利益输送,方、瑞两个同城道、府为银钱的 等记述,对了解清朝官员上下关系尤其是道、府两级的关系,都是很有趣的资料。
杜凤治同顶头上司肇庆知府郭式昌、蒋立昂、五福、瑞昌等,广州知府梁采麟、冯端本等,关系都不错,他准时、足额致送节寿礼当是重要原因。广州知府梁采麟(号山谷),是杜凤治的小同乡,但杜凤治对梁的能力与担当评价不高。同治十年五月,童生府考时因试卷费闹事,把礼房砸烂,再闯入府署,梁采麟惊慌失措,不知如何处置。 [174] 事后梁采麟就请求卸去广州知府职务。清朝有俗语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此说或有夸大,但梁宦囊尚算充裕,卸任回乡即将动身时,日记说:“(梁)在广数十年,官至知府、道衔、花翎,未作州县,身无累赔,曾任广、潮二府,约有三四万金积蓄,可以回家安享,必不出来矣。此官场所难,而况广东,谁不羡之?” [175]
杜凤治对另一位广州知府冯端本有很多赞语,冯字子立,河南祥符人。杜凤治在四会任上,其好友、同年周星誉从北京来信告知,冯有可能任广州知府,是官场上用得着的人,嘱咐杜凤治及早结交。 [176] 后来冯端本果然任广州知府,他与杜凤治对官场规矩的理解相近,两人建立了良好的官场共事关系,杜称与冯端本“久为堂属,气味最相投合,彼此无话不说,毫无避忌”。 [177] 两人又经常议论其他官员,包括几个上司,而且不乏尖刻的评论。
冯端本因为有能力,也善于处理官场关系,被各上司器重,督、抚两面都说得上话,常常出面解决官场上的难题。广粮通判方功惠承办同治十二年乡试科场供应,巡抚张兆栋驳减其报销数额,瑞麟觉得不能让方自己赔补,想帮一下方功惠,但想到方功惠被视为自己亲信,便授意方请冯端本去同巡抚说,认为比自己亲自去说更有效果。冯端本因此警惕,怕总督怀疑自己是巡抚一面的人。 [178] 杜凤治评论说:“本府冯立翁于上游言及之事最为斟酌尽善,且肯用心,从不令上游问及至无以对,而公事又复勤奋,是一个十全好首府,真不可及!人有谓其专走上风者,既作首府,不得不尔。” [179] 日记中又说刘坤一任两广总督,施政紊乱,巡抚又不大理事,“幸天生一冯子立为之奔走疏附,日不停履,寝馈不遑”,“大树最尊上司,一心奉令承声,从不惮劳,吾不知其何所图也”。 [180]
瑞麟对盗案疑犯主张多杀,冯端本“力赞中堂有决断”,杜凤治评论:“以一味杀人为有决断,是亦忍人之所为也。”由是想到周星誉当日对冯“善趋奉”的评论,认为冯确实有能力,“走上风”是为了固荣希宠。 [181]
日记里写得较多的另一位中级官员是方功惠(1829~1897)。方号柳桥,湖南巴陵人,瑞麟亲信,晚清著名藏书家,学识渊博,精于版本目录之学。杜凤治宦粤期间方功惠的职务是广粮通判,有知府衔(后来实任潮州知府)。省城办事的主要中下级官员为一府(广州知府)、两厅(广府理事同知、广粮通判)、两县(南海、番禺知县)。杜凤治在首县任上经常与方共事,两人互相欣赏、无话不谈,日记还经常记载杜、方加上其他人一起“手谈”(赌博)的事。
方功惠是荫监出身,但对自己的学问很自信,曾说“进士、举人而不学无术者多多,非进士、举人而有学有术者亦多”,杜认为“柳桥为此言盖自谓也,然亦无愧”。 [182] 方功惠因学养与办事能力,的确是杜凤治在同僚中特别佩服的人物之一。
杜凤治与方功惠曾联手胁迫潘仕成出借《佩文韵府》印板印刷。潘仕成海山仙馆所印之《佩文韵府》享有盛名,潘因盐务失败被抄家后,方功惠向潘仕成提出要借书板印200部《佩文韵府》,每印一部予潘仕成板租4两。潘仕成“似乎以板租少,不说不肯,再三支吾,日延一日,推托迁延”。杜凤治趁潘仕成正在涉讼、高官日渐对其厌烦之际,要南海县丞传话:“《佩文韵府》之板,虽是你家之物,然你已抄家,即应归公。令其好好交出放刷,否则将其人舁来押追。”因书板有一半在潘仕成长子潘国荣手中,而潘国荣又因讼事在押,杜凤治一再逼迫,潘氏父子不得不答应借出印板。 [183] 但潘仕成又变卦,不肯让方、杜雇用的工匠印刷。杜凤治再次传话:如果再不借,就把书板提到县衙估价抵充欠饷。潘仕成只好答应,但担心“板到别处,用别匠人有糟蹋之事”,“故恳请在伊家对门,并用伊熟悉匠人”。 [184] 同治十一年八月,方功惠告诉杜凤治,“《佩文韵府》已告成,为此一事,翻变何止二三十次,大费周章,幸而得成……书已告成,心力则已费尽矣”。这批《佩文韵府》共印刷了200部,两人都用于奉送上司和亲友。 [185] 方功惠是这件事的倡议者和具体操办者,从中可见他既是一个有鉴赏力的藏书家,又是一个倚仗权势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悍吏。
方功惠办事能力很强,忠于瑞麟,故很受瑞麟信任,官场视其为瑞麟的爪牙心腹。巡抚张兆栋甚至怀疑他是瑞麟纳贿的经手人。 [186] 杜凤治不时为方功惠辩解。有一次杜凤治同方濬师谈话,杜说方功惠是督署巡捕出身,不可能不做瑞麟的人,但方功惠不肯倚势凌人,为人做事也谨慎小心。方濬师也说方功惠人不错,办事也办得好。 [187]
方功惠深受瑞麟宠信,招来官场忌恨。瑞麟去世后,方功惠立即由“大红”变作“大黑”,不少官员落石下井,还传闻方将会被“甄别”(大计时奏请革职或降调)。杜凤治猜测尚不至于如此,但若方在官场失势,原来与方关系很好的官员也未必会出头为方说话。 [188] 方功惠后来虽没丢官,但在官场上风光远不如瑞麟时期。杜凤治在日记中说:“方前大红今大黑,予于其红时亦淡淡相交,今仍如前。” [189] 这样写有点自欺欺人,杜凤治与方功惠的交情曾经很深,瑞麟对杜凤治的器重未必与方功惠无关,但方功惠变“黑”后两人关系就真的是“淡淡相交”了。